“桃月儿啊!买菜回来了?”桃三娘看见我就笑:“过来过来,我刚正好炒了些糖栗子。”

我听到有吃的,赶紧笑嘻嘻地挨过去。

桃三娘拉着我进去,那薛婆子还在和她搭着话,也就跟了一块进到后院来。

只见院子里血淋淋地躺着半边猪,何二拿着刀正麻利地分割它的皮和肉,风炉上烧着滚水,桃三娘走到磨盘边,那上面果然摆了满满一簸箕的糖炒栗子,三娘拿来几把分给我和薛婆子手里:“院子里脏,你们还是到前头去吧。”“诶,我还想学学看你家厨子的手艺呢,这刀法哟!”薛婆子啧啧嘴皮,一手挽着那包袱,一边剥着栗子壳:“这猪肉新鲜,红白肉齐整,是打算做什么菜呢?”

桃三娘莞尔一笑:“这有什么呀,我买的猪肉就是固定找张屠户啊,让他专门给我找的猪,都是他家乡下老乡养的,不过我和他们约定了合同,这猪是绝对不能给它吃馊败了或者肮脏的食物,必须得是杂谷子、米糠这些,猪长起来才干净,猪肉也嫩,没有那么一股子腥臊气。”

“难怪啦,这么讲究?三娘你可真是……啧啧啧,没说的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夸你,真是会做生意!而且实在,人又贤惠。”薛婆子摇摇头,一个劲儿感叹不停,又见何二割下连皮的长条五花肉,用炒盐用力擦过,平放石板上,接着就手掌在肉上拍打五六下,她赶紧问:“这是做什么?”

“这是腌肉嘛,拍完再用炒盐擦一次,就拿石块压紧了。现在冬月里天冷又干燥,肉压一夜明天还会有一点水出,就翻过来下一点硝,如此翻腌七天以后,肉也半干了,我柴房里有专门储备的甘蔗渣,加上未脱壳的稻米,在大锅里慢火焙了,肉则挂熏笼里盖严密再放锅上……要以这种蔗米烟熏肉,肉的一种特别香味就出来,待这次的熏肉做好,我一定送一些给婆婆您尝尝,”

“哎哟!这功夫我可学不来,家常里熏肉,哪儿舍得放那么些稻米?”薛婆子继续啧着嘴:“难怪三娘你家的饭好吃咧!熏肉都用稻米哟……”

我看她的神情,不知她的表情里,究竟是心疼稻米,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

“哎,我说三娘子啊。”薛婆子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一拍手:“你说我这脑子不是老糊涂了!”她抬手晃了晃一直提着的小包袱,遂拉起桃三娘的手进屋去:“过来,给你看点好东西。”

我看那薛婆子神神秘秘的样子,好奇得不得了,赶忙也跟在后面一起进去瞧。到了屋里柜台前坐下,薛婆子小心翼翼摊开她的包袱,竟然是几个大小不一的锦盒,和数件亮光闪闪的钗环首饰;尤其是薛婆子手中拿起的一对镶红珊瑚的长柄雕花银簪子,和一只上等翡翠玉镯子,像我这样不懂世面的小孩,都知道这绝对价格不菲。

“这……?”桃三娘愣了。

薛婆子笑道:“是这样的,我有个干儿子是天南海北走四方生意的,昨天路过江都就顺路来拜见我,给我捎了这些个东西,这几件首饰也是他给我的,可我想啊,我一个老婆子哪儿还戴得了这些东西?特别这根簪子……”她拿起来,故意在桃三娘眼前晃晃:

“这红的太鲜艳,我戴了走出去不像个老妖怪?还不如送了给你戴。”说完,就递到桃三娘手里。

“这……”桃三娘为难起来。

“别客气,婆婆送你的,就当我老人家一点心意嘛,收下收下!”她硬是塞过去。

“不、不,薛婆婆,我无功不受禄,况且,”桃三娘连连推辞:“我每日里只是在厨房里打转,烟熏火燎的,没福气也不配用这样富贵的东西呀。”

“哎,我老婆子可是性格最古怪的,你不要我还非得你要!哼!难道这点小东西,我还送不起吗?”薛婆子好像真的要恼了的表情:“还是看不起我老太婆这点破东西?”

“怎么会呢,这簪子怕也值一二两银子呢……”

“我还不止送你这簪子呢,这镯子,你看!”薛婆子顺势拉过桃三娘的手来,不由分说把镯子套上她的腕:“哟!手腕子白,这绿的配起来就是好看。”她竟攥着桃三娘的手,自顾欣赏起来。

“薛婆婆,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呢。”桃三娘缩回手,忙的要褪下镯子。

“这不值什么!”薛婆子立刻又攥住她的手腕:“江都这地界上,谁不认识我薛婆婆呀!我平日里出入那些小姐太太们的房里,这样东西我见得多了,也有得是!说出来不怕吓到你,那些小姐太太们,把拇指大的珍珠都磨成白粉吃下肚里去呢,我送你这点儿算什么呀!”薛婆子啧着嘴,说到这里更冷笑一声:“那些人我其实还看不上呢,论起相貌人品,她们要和你三娘子比,还差远了!……婆婆是真心的喜欢你。”

“这、这……”

我生平第一次看见桃三娘露出这么尴尬的苦笑,不知是对薛婆子的过分热情,还是因为她说的话。不知为什么,我这次反而觉得有点可笑。再看那薛婆子,不许桃三娘褪下镯子,又把银簪子往她手里一塞,就连忙卷起自己那包袱:“我今天还有点事儿,达士巷的刘家请我过去……”又压低了声音:“他家的闺女得了怪病,脖子长了肉瘤,我去帮她扶乩问问怎么回事。”

“噢,那您老就辛苦了。”桃三娘手里拿着银簪子:“实在多谢您老的厚礼了,改天请上您儿子一起过来吃顿饭啊。”

“我儿子啊,当学徒的一年到头还不得看他师傅脸色,保不准啥时候才能回家来。行吧,我先走啦!”薛婆子絮叨着走了。

我在一旁,趴在桌上看着桃三娘,桃三娘送完她回过头来,也正好与我四目相对,她突然‘噗哧’一笑,遂褪下镯子,和发簪一起拿在手里,对我摇摇头,走到柜台里随手一扔,‘砰铛’一声不知就到哪个角落去了。

我虽然并不能很明白这一切,但桃三娘的举动我却一点都不奇怪。

看她忙着去做事了,我这才想起我在这也耽搁太久了,便急忙自个儿回家去。

幸好爹出外还没回来,娘也忙着活计,忘了时辰,本没在意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巧了,吃完午饭,娘就让我到达士巷口的王家去给送一套缝补好的棉袄棉裤,走到那里恰正好看见了薛婆子,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子尾随她身后,我看那男子背影眼熟,便留意多看了几眼,只见他俩迅速进了巷子里一户人家的门内。我愣了愣,才想起那男子就是早上帮我付了买豆子的钱的那个大个子男人。

早前听那大个子的说话口音,绝对不是江都人!他们怎么会到一块儿去了?这男人向我打听桃三娘的事,而那薛婆子又忽然天天跑到欢香馆来和三娘套近乎……必定是有什么原因了。

我走到他们进去的那户人家门口,只见上面写着刘宅,我扒在门缝上想要往里面偷看,无奈那大门十分严实,里面也听不见一点动静。我没办法,只好走回到巷子口去,打算还是先把这套棉袄裤子送到人家里再说。天很冷,虽然是大白天里,风却刮得‘飕飕’作响。我从王家出来,再朝达士巷里望望,却一个人也看不见。薛婆子和那男人估计也还没出来,按照方才薛婆子自己说的,她是来帮刘家的闺女扶乩问卜的。不过天知道这婆子,向来是狡猾多端的人,从小娘就告诫我,别和那婆子说话,看见她也最好当没看见……因为她和那位‘拍花子’卖小孩儿的人是一路的云云。

我又走到刘家宅子门前转了两圈,实在太冷,脚踩在青砖地上感觉硬生生的,脚底反而阵阵发麻,我还是赶紧回家去了。

从那天开始,我看见薛婆子又来过欢香馆两次,每次都是拣那客少悠闲的时间,她有时是自带一壶黄酒,或一袋冻梨之类的什物,找桃三娘半痴不颠地东家长一下、西家短一点拉扯个没完,又加上她人面的确宽广,有时桃三娘这里的客人与她都是旧相识,偶然碰见了,更是要好好叙旧谈论一番。桃三娘待她依然热情,但也点到即止仍不会特别熟络。

眼看着日子进了腊月里,各家各户的活计也都逐渐停止了。大雪下了两场,再过两天就要到腊月初八,桃三娘每天都熬制两大锅腊八粥售客。

这天我伺候爹娘吃过午饭,收拾完家事后闲来无聊,便又习惯性地溜到欢香馆去。

桃三娘正在后院里炙猪皮,是将已经制干的肉皮扫上酱油、麻油、椒末等然后再炭火上炙烤。

我站在炭火旁边看着,那猪皮‘滋滋’正冒着肥油,香气扑鼻。我晓得这都是桃三娘为腊八粥专门配做的小菜,把它配腊八粥吃味道尤其咸鲜。

我打心地佩服她做菜从不嫌麻烦,另外还有一种灌馅蛋也是,将鸭蛋放入滚水略焯,约莫里面蛋白刚刚凝结,就拿出凿小孔倒出蛋黄,然后再灌入各种馅,或是切碎的红椒末肉糜,或是火腿菇笋;重新上锅蒸熟,剥壳装小盘,客人买一碗腊八粥,她便送一枚灌馅蛋“三娘,”我问道:“为什么腊月八日要熬腊八粥?”

“因为我们要记住一定要辛勤劳动啊。”桃三娘笑着道:“从前有一对好吃懒做的小两口,他们爹娘去世的时候,留给他们八囤子粮仓存粮,可他们却因此就不肯再去种粮食了,总觉得自己家粮食多得吃不完。后来过了个三年两载吧,八囤子粮仓的粮食终于被他们吃光了,他们饿了好多天,恰巧是腊月初八,小两口饥寒交迫,只好再到八个囤子里仔细清扫了一遍,居然扫出来不少五谷杂粮,于是他们煮了最后一锅粥吃了,并且痛定思痛发誓,来年一定要痛改前非,好好种地。于是从此以后啊,小两口省吃俭用,辛勤劳动,又过了三年两载,他们慢慢地富足起来了,八个大囤子粮仓也再被填满。于是他们为了教育后人,每年到了腊月初八,他们都会熬制掺杂五谷杂粮的腊八粥给子孙后代吃,这个传统也很快就传开了,变成我们现在都要吃腊八粥的习俗。”“哎哟!三娘在这说故事呢?”忽然薛婆子的声音冷不丁的传来,把我吓了一跳。

“是我老婆子冒昧了,方才在前头看不见你,我就这么闯进来了。”薛婆子这么说道,我转脸看她,却更惊讶看见她这次来,身边居然带着那个大个子男人。

桃三娘赶紧站起身打手势让何二过来继续炙这些猪皮,一边说道:“是我怠慢了。婆婆请里面坐。”

“不妨事,不妨事。”薛婆子摆手,又向桃三娘介绍道:“这是我干儿子,从徽州来,姓陈,也是生意行里走营生的人。因隆冬腊月里不好走远路,就留在江都了,今日心情不舒爽,找我出来喝酒,我就把他带到你这来了。”

“噢,请坐请坐。”桃三娘招呼他二人到屋里去坐了,我看那男人一副不苟言笑,神情真的有几分凝重的样子,便不敢作声了,东摸摸墙西蹭蹭脚,也挨进屋去,反正他们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的。

桃三娘给他们上了茶,双手把茶杯送到那男人面前,他还是沉着脸,也不说话。

薛婆子解围小声道:“三娘别怪他,他这些年忙于出来走生意,虽挣下万贯家财,不曾想他家里那媳妇却没福气消受,一个多月前暴病死了,家里寄信过来昨日刚收到,他心急如焚却也没办法立刻就回去……”说到这,又竟然眼睛一红,流下两行眼泪来:“那是个好孩子呢,生得品貌端庄又贤惠,入门才五年,未生个一儿半女,就……”

“婆婆,您老别这样,您越伤心,不是怄得陈哥儿更伤心么。”桃三娘连忙劝了。

“哎,是、是。”薛婆子赶紧擦干净眼泪。

我看那男人朝桃三娘露出一个真诚感谢的笑意,但还是没有说话。

而桃三娘也只是淡淡报以一笑,这时李二端来两大碗热腾腾的腊八粥,一小碟炙猪皮和腌冬芥菜、两个灌馅蛋。

“还没问你们吃了饭没,先用点粥暖暖身子啊。”桃三娘招呼他们,我看见只要桃三娘背过身去,那男人的目光就会瞄过去她身子上下扫动,但桃三娘只要一转过脸来,那男人的眼睛又会迅速老实地黯淡下来,盯在桌子上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即使不明白他们这些人的想法或者做法,但还是觉得有点好笑。

接着那薛婆子就要了两个小菜一壶竹叶青,拉着桃三娘陪坐下来,与她这干儿子一齐对酌。

薛婆子和那男人看来好酒量,干了几杯下去,还觉得这酒劲道不够,而桃三娘喝了几杯,脸色却微微显出酡红起来。

很快喝完一壶,那男人说还是喝梨花白的好,于是又上来一壶梨花白。

三人吃着小菜闲聊着家常,又几杯下去了。

“唉,话说这人生苦短,我老太婆是深有体会到。想我那老头,也死十年了。我守寡这么久,养活大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这女人啊,守寡的滋味哟……”薛婆子又习惯性地啧几下嘴皮。

现在店里没别的客人,只有他们几个人喝来喝去的要到几时,我实在无趣,就跑回家去了。

直至这夜晚上,天气无比阴沉,风止歇了,雪也没有下,我和爹娘都早早上床去睡下。我却睁着眼睛看着窗户。

窗外不知是什么,照得蒙蒙一层亮,难道是月光?

我怎么也睡不着。

打更的声音远远飘来,仿佛是一更天了。

我爬起身去茅厕。

隔着我家的矮墙,欢香馆门口一双红灯笼悬在那里,纹丝儿不动。

突然,又一阵脚步声。

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怎么,我眼睁睁看见白天里那个薛婆子的干儿子,在我家墙外鬼鬼祟祟地跑过去。我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睡迷了眼花。

夜色里像是有白雪的反光,我的的确确看清了,正是那个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他从我家门前过,径直朝欢香馆走去。

我即便是再蒙昧的心智,也能敏感到这是怎么回事了。

但我心里一时间,不知道是要替桃三娘担心,还是要为这男人害怕好……来不及多想,我也轻手轻脚推门出去,地面上薄薄的积雪踩着居然软绵绵的,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我不敢走快了,只是死死盯着那男人的背影。更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我看见侧门那里,薛婆子一人站在暗处,看见大个子,才走出来两步,她仿佛是从那门里出来的,我愈加疑惑,怎么薛婆子这个时候还会在欢香馆?

看他们窃窃私语了几句,薛婆子就蹑手蹑脚地开那道侧门,带他进去了。

欢香馆在夜色里静穆的门面,衬上那一对灯笼,就像一只伏地肃然的兽。我心里迟疑了一下,打了个寒颤,可实在冷得不得了,顾不得那么多,惟有赶紧跟过去。

我走到侧门边,发现门是虚掩的,里面透出一丝光线。

我把双手放到嘴巴呵热气暖一暖,便去轻轻扒开门。

何大何二李二估计已经睡下了,院子里静悄悄的,磨台上放着一盏风灯,我从墙的拐角里偷看,没有半个人影。

恐怕薛婆子和那男人到楼上去了……我知道楼上平素只有桃三娘一人独自住着,他们二人究竟包藏着什么祸心?

我心里跳得‘咚咚’响,寒冷也忘了,反而额头一阵冒汗。

得马上到楼上去,万一薛婆子和那男人有个歹意,起码我还能喊一声何大他们。

空气里洋溢有一股浓重的酒气,我尽量放轻脚步,转到楼梯口去,果然看见薛婆子和那男人摸着楼梯扶手正在往上走,楼梯在他们每走一步,就会发出一下低哑到几乎难辨的呻吟声。

那男人似乎还有所忌惮,走了几步,就停下,回头悄声问薛婆子:“干娘……你确定她真喝醉了?那几个跑堂和厨子……”

薛婆子不耐烦摆手:“我的陈大爷啊,那几个早灌饱黄汤回去睡啦!老身袖子里带的十几块手帕子都湿透,这么冷的天,我喝一杯就吐一口,一块块手帕子扔到地上都成冰坨啦!别说她……”

那男人厌烦薛婆子的罗嗦,也就做手势让她闭嘴,自己继续往上摸去。

我在底下听见了这些话,如果说何大他们都喝醉了,那岂不是我叫他们也不会醒来?我想到这,不由得更加害怕,下意识往身周围看看,恰看见楼梯旁边的腌菜坛子上有一块压盖的石头,我就连忙拿在手里。忽然在此时,仿佛就在这幢房子的檐顶上,不知是什么动物还是别的什么,发出一声低沉如牛羊的‘哞-’叫声——但声音绝对比牛叫声要大,我甚至感到就连脚下的地面,都传来一阵震颤,我的心就像被猛地提到半空,手里也失去触觉,石块应声落地。

“呀!什么声音?”薛婆子在楼梯中央惊了一踉跄,差点滑了一跤,石块落地的声音引来她和那男人回头,已经看见我了。

我掉头就跑,耳后听见那男人叫:“快抓住她……”

而薛婆子第一反应必定也是要下楼来抓我了,据说这些老婆子把手往小孩子头上一拍,小孩子就会一声不吭地晕掉……会被她抓走卖掉的!好可怕!

我慌不择路,冷不防一头狠狠地撞在一个人身上,顿时眼冒金星,抬头一看:“何大!”

何大虽然身上一股酒气,但仍一如往常板着脸不说话,目光直盯着前方,我回头看那追来的薛婆子,她也是骇然一怔站住脚,不过她还是随即咧嘴一笑:“何、何大,出来茅房么?”她刚说到这,后头就听见那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摔下楼来,口里怪叫:“有……有鬼!”

“有鬼?”薛婆子赶忙转身去扶那男人,接着却看见桃三娘笑吟吟从楼上走下来了,同样是穿着那一身干净整洁的白底红边的棉袄子,一丝儿不乱。

“三、三娘?”薛婆子讪讪地挤出一点笑:“你……”

桃三娘的神情就同她白日里待客一般的柔和,没有异样,看见我就怪道:“都几更天了?桃月你犯什么淘气?快回家去睡觉吧?天气冷得很。”

我站在那里,的确手脚都冻得瑟瑟地抖,但是我看看薛婆子和那男人,这时何二和李二也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院子角落里,桃三娘见我不动:“何大,快送她回去。”

我只记得我整个人被何大一把抱起来,最后看到一眼桃三娘,就昏昏沉沉不知怎么睡着了……

第二日,天已大亮才醒来,便是在自己家床上,爹娘已经起身干活,倒没有叫我。

我揉揉眼睛,起来呆坐一会,才逐一想起昨晚的情景,赶忙披衣跑到屋外,朝欢香馆方向望去,还是与平时一样平静的袅袅炊烟。我怀里还揣着昨晚的惊吓,但不敢声张,急忙回去做好早饭,伺候爹娘吃完才出门,跑到欢香馆门前,那何大在低头扫着门槛前一块地,没有看我。我又转到侧门去,竟意外地发现到,马厩里居然拴着两匹驴子!

我傻站在那好一会,两匹驴子……一匹个头矮小一些的,是已经皮肉褶皱

了的老驴子,这种驴子恐怕也拉不动磨;而另一头倒是身强体壮,高大结实。

正好桃三娘抱着一把干稻草走出来,一看见我就笑道:“桃月儿?这么早!”

我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你快看看我这两匹驴子!终于可以不用自个儿推磨了。”桃三娘一边把稻草均匀放进食槽里,一边笑着说道。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镇上风风雨雨地闹了一阵,失踪了个人——自然是薛婆子,官府明察暗访了多日,也丝毫找不到任何头绪,渐渐也就淡化了。

可惜欢香馆极少自己磨豆子做豆腐菜,做糕饼的面粉也是菜市买现成的,两匹驴子到头来还费不少粮食,不多久桃三娘嫌着实在累赘,过了除夕年节,就把其中一头老的送到镇上的生药铺子去了。

起初我也茫然不知道桃三娘打的什么想法,又过了好些时日,我走过欢香馆门口,却看见挂着一些菜谱的牌子里,醒目地多了一块新的菜牌子——阿胶肉!

我走进店里,正是客人如潮的时间,每个人桌上都有一大碗晶莹酥香的肉块。

我看见有客人点菜,桃三娘都会热情地推荐他们吃一碗补身益气血的阿胶炖肉;有人说:“桃三娘,那头驴子杀了怪可惜的,能卖好几十两银子呢,你这卖肉能赚回多少本儿来?”

桃三娘笑道:“我只希望诸位客官在我这小店都吃饱吃好,这阿胶啊,都是先前那头老驴子送去药铺子,让他们找师傅专门剥皮熬制的上等阿胶……我对诸位客官的好意啊,大家只要心领了,那在我来说,可就不只那几十两银子了!”

我眼盯着那每个人桌上一碗碗驴肉……心里却在想,她自己是不会去吃这蠢肉的。

四 镇魂馒

阴雨连绵天,江都笼罩在一幕水烟里。

自三月初三以来,到江都一带游春的人便没有停歇过,我在欢香馆曾听一读书人对他同行的朋友说:“即便是清明雨泥溅路,但青绿发芽花红枝,一派好春气色,怎不勾得人心猿意马?”

他的话我虽然不是很听得明白,但是他的意思我大概还是懂的。

因为桃三娘做的青团子实在好吃,因此直至清明过了许多日,镇上乃至来往商旅游客,每天专门来买青团子的还是络绎不断,她无法,有时忙不过来,就让我每天帮她到山上去采嫩艾叶,每次回来,她便时而给我几个铜板,或送我一些点心做报酬。

爹娘也觉得这样甚好,加上我能到山上玩,又能挣几个钱和得到点心,自然就十分乐得效劳了。

这一天我采满了一竹篮的艾叶回到欢香馆时,恰好又看见那说“清明一派好春色,勾得人心猿意马”的读书人,他们坐在靠围栏边的座位,身边的同伴里,除了两个与他年纪相仿,一副斯文的白净书生外,还有一个穿一身十分漂亮的红衣、红裙美貌女子,在她身后站着个丫鬟,手里还抱着一大个用布包着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我一边走进饭馆内,一边忍不住拿眼看那美貌女子,只见她与两个读书人喝着李二上的茶,应该也是刚进来店里坐下不久。

我见他们一径谈笑风生着,那女子一颦一笑都十分妩媚……直到桃三娘唤了我一声:“桃月儿!”

我才醒悟过来:“噢,三娘。”

桃三娘仿佛猜到我的想法,接过我手里的篮子,把我拉到柜台前桌子坐下:“怎么?觉得那姐姐的衣服好看?”

我用力点点头。

桃三娘给我倒了一杯水,笑着道:“桃月儿喜欢红裙子?”

我又用力点头。

桃三娘又瞥了那女子一眼:“桃月儿长大以后,穿红裙子肯定比那姐姐还要好看。”正好这时那读书人唤三娘:“掌柜的,有什么点心没有?”

“来了。”桃三娘立即答应一声走过去:“客官,我这里有刚蒸好的青团子、青菰粽,你们想吃什么?”

读书人问那女子:“榴仙,你想吃什么?”

那女子笑笑:“清明过了这么些日子,还有青团吃?端午眼看也快到了,不如两样都来一点,如何?”她说完,众人都点头,桃三娘便转身亲自去厨房,不一会儿端来点心,送到他们桌上两盘之后,居然还不忘另外给我拿来一个热乎乎刚出锅的粽子。

她细心地给我把粽子解开红绳,打开青叶,露出里面圆滚滚莹白如玉的香糯团子,然后再从柜台边的蜂蜜罐子里舀出一大勺蜜糖浇上去。

我喉咙里的馋虫顿时就管不住地往外爬,拿起筷子就夹了往嘴里送,三娘连忙提醒我小心烫。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远远传来一阵红火爆竹的声音。店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外张望,只见一对举着大红双喜的仪仗,从柳青街的一头慢慢走来,只是惟一有点奇怪的是,那仪仗虽然不停点燃爆竹抛向路边,可却完全没有敲锣打鼓的喜乐吹奏,仔细一看,让人觉得哪里不自在。

“是哪一家人今日娶亲啊?”店里有几桌吃饭的客人中,有人问道。

另一人却冷哼一笑搭腔:“可怜啊!达士巷的刘家闺女……”

我听见是达士巷的刘家闺女,猛然想起去年那阵子老来欢香馆心怀不轨的薛婆子,她有一次说起过达士巷的刘家闺女,脖子长了个肉瘤,她去帮她扶乩问卜来着,却不知后来怎样了。

那人又好事地继续追问:“他家闺女怎么啦?”

这时店里几桌客人的好奇心都被吊起来了,个个都在侧目看那说刘家闺女可怜的人,听他如何回答。

“刘家那闺女啊,生得是个美人胚子,又乖巧伶俐,可惜去年忽然得了个怪病,才八岁……我也没亲眼看见啊,就是据说吧,那女孩脖子上冒起来一个瘤子,起先不疼不痒,但是邪门儿的是,还越来越大,衣服领子的扣儿都系不上了。刘家人都愁坏了,还找过那薛婆子,你们记得吧?那个专门帮人扶乩问卜,串门送药的婆子,才帮他家去扶乩请了一回神仙,哪知道回头没两天,人都失踪了,从此再不见下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吓!这么邪乎?”众人咂舌,有知道这事的人,则纷纷点头称是。

我觑了一眼桃三娘,她正低头笑吟吟为一桌客人倒茶,神色丝毫没有异样。

“那后来呢?你刚才说现在那嫁人的难道是刘家闺女?她不是才八岁么?”

“错了,现在已经满九岁啦。”那人纠正道,复又摇头叹气:“可怜哪!听闻她脖子上的瘤子一直不好,长得已经有碗口大,脖子都直不了。她爹娘帮她找了无数大夫,吃多少药也不好呢。上个月呀,广陵的张家却遣媒人来说媒,更是紧接着送来一百两白银作为聘礼,急着还要下个月就得过门儿……你们以为是为啥呀?”这人故意卖个关子顿了顿,喝一口茶:

“这张家有钱,大家都知道,他家有个傻儿子,你们知道不?今年也十二岁了,原本傻便傻吧,家里丫鬟婆子伺候着,还当个宝贝一样。可约莫在去年,那刘家闺女脖子开始长瘤的时间差不多吧,他们家儿子没来由倒地,就不省人事了,也是看病吃药好不了……估计啊,不知是请的什么问,说要娶亲冲喜,找个命格相征一样的,就找到这刘家闺女啦!”

这人一直说着,那大红抢眼的迎亲队伍就在欢香馆门前走过去,不停地点着爆竹,‘皮啦啪啦’地,听时间长了耳朵都震得慌,加上天雨路滑,那些抬轿搬箱子的随从们个个衣服都是透湿的,溅满泥点子,脸上都是懊恼的晦气样,一路上甚至没人说话玩笑,死气沉沉的。

店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我看见那些走过去人们的一张张脸,竟然心里一阵害怕,不由得望向桃三娘,意料之外地,桃三娘神情有点凝重,微皱起眉头侧目看着那队过去的人流,但也只是很短时间,她又低头去做事了。

方才一直在说话的人唤李二结帐,其他人还有那意犹未尽的说:“怎么就走了?哎!你说,把他们两家孩子凑一起去,会是什么结果?”

那人有点不耐烦:“我怎么知道,我就是有个亲戚住刘家邻居,没事儿听回来的事儿,谁知道真个究竟!”

桃三娘见我吃完了粽子,便拉我到后院子去,只见院子里一口小锅里煮好了数十个咸鸭蛋,她转身不知从哪拿出一个小小的网袋子,把几个个咸蛋装进去,然后往我衣服口袋里一揣:“好好带着啊,拿回去给你爹娘也尝尝,是三娘清明前腌下的,你回去看看,我腌的时候都是日中,那一颗颗蛋黄也都是在蛋中央的。”

我答谢收了,曾听三娘说过,腌咸蛋时,若日中时分,则蛋黄会在正中,可上半日腌的话,蛋黄也会偏上,反之则偏下;还有和草灰盐泥不用水,只能用酒脚醪糟,不然蛋内的蛋白就会变得口感不好,味道就不正了。

回到家后,下厨做了午饭伺候爹娘吃过,没什么事,便一人靠在家里屋檐下一张竹椅子上,听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声音,很快睡着。

突然天空雷雨大作,接连不断的霹雳闪电刺破云端,爆发出无比耀眼的白光,我全身一震惊醒过来,大雨滂沱中,看见几个披蓑衣的人匆匆在家门前街道跑过去,有人喊:“快去多找几个人,有人跳河啦!就在小秦淮过去运河那边……”

我一怔,随即惊慌得赶忙跑回屋子里去,虽说小秦淮以及下游的运河每年淹死人,都不是离奇的事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这会天上雷鸣电闪的太吓人,我心里‘咚咚’地敲。

傍晚时分,雷雨过去,天边现出一幕彤红的晚霞,我在院子里收拾被风雨吹乱的东西,娘出门去,正好门口碰到邻居的一位婶子,两人便站在那里闲话了几句。我起初没有在意,后来却听见那婶子说的什么,让我娘看好我,最近别让我到水边去,方才运河那里,达士巷的刘家闺女跳河了……

我一惊,我娘怪道:“今日不是广陵的张家迎娶刘家闺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