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三娘有点为难:“楼上倒是有四个房间,不过小店的确一般不留客过夜,除了我睡到房间外,其它的都很少收拾,偶尔收留一些赶路又实在找不到住处的客人而已。后院也有几个房间,但也是厨子和跑腿杂役们睡的……”
“哎,老爷,出门在外的,不方便也是自然的,不比在家舒服,楼上既然还有三个房间,那我们睡不也是正好么?让下人们收拾一下就好了,被褥我们自己也带了干净的来……下人们让他们在后院随便安置一下就好了嘛?”那夫人朝程大爷撒起娇来。程大爷只好转而问那位不大作声的大夫人,竟也没有异议。
我不由得捂住嘴觉得好笑,他们都是被桃三娘做的饭菜给留下来了。接下来几日,欢香馆比往常更加热闹起来了。
进出的下人、车马,常常堵得水泄不通。
那位程大爷原来是来自于松江的官家大户。仿佛听镇上人议论说,他本身便考得举子的功名,将来若再考上进士啥的,难保不是一位大官显贵。欢香馆来了这么一位贵客,简直是蓬荜生辉。又有一些好事之徒不知跟哪个下人混熟了,打听到些这程大爷身边三位夫人的事。
原来这大太太,是前常州阳湖县知县的千金,与程大爷同年,十四岁时便已完婚,只是婚后十多年,也未曾生育。
而二姨太的身份确立,则又有点与别人不同。她母亲是府里厨下掌勺的厨娘,因此二姨太虽然地位卑微,可自小就与程大爷认识,程大爷小时候病了,惟就爱吃她母亲熬的清粥、做的小菜;后来程大爷年长成家,又接连考上秀才乃至进士,阖府上下无比荣耀,当年重阳佳节时刻,厨娘比以往忙得还要不可开交,宴席不断,便把女儿带入府里厨房帮手,谁也不知怎么的,就被程大爷看中,竟收了做二房姨太。众人背后议论,程大爷喜爱二姨太的地方,恐怕只是她的一门烹调手艺罢了,况且这二姨太也不曾生育。
直至到这三姨太进门,程家后继香灯才有了希望。三姨太本是烟花女子,但与程大爷结识的时候,年纪尚轻身子未破,却还是个青倌人,兼之生得娇俏可人,就被程大爷看中赎了身,没想到进府不到一年,就怀了身孕,程大爷自然捧之如珠似宝,府中上下都不敢待慢。尤其她每日伙食,还都得由二姨太亲自伺候……想来二姨太心里,也不可能不心酸吧。我每日到小秦淮畔洗衣,都能听到不少这样的议论,心里不禁为那位二姨太难过。
尤其是那程大爷一行人每天早出晚归,四处去游山玩水,我每日起得也够早点,但总能看见对面欢香馆的烟囱已经冒出炊烟,二姨太每天天不亮,就早早地起身,到厨房里为程大爷他们做早点,以及白天里一家人要吃的糕饼点心。
恰好这日,那程府大太太身边丫鬟有一件衣服需要缝补,先一天晚上送来,我娘做好了,便着我第二天一早给她送去。
我做好早饭,自己急忙吃点,就拿了衣服跑去欢香馆。
从侧门进了后院,便闻到一股药味,那位二姨太的丫鬟正守在风炉旁熬药。二姨太自己则在厨房里忙着,似乎是做糕。
我赶紧过去:“二夫人好。”
二姨太见是我,点头笑笑。
我闻着糕的味道很香,恰巧桃三娘走来,我流着口水问:“三娘,这是在做什么糕?”
“蔷薇糕。就是前日你家摘下的那些,我用制有冰片在里面的雪花洋糖一起做的花酱,倒比用白糖做的酱味道更香更好。”桃三娘一边说道,一边笑。
我忽然仿佛有种错觉,她的笑让我有点奇特的……不寒而栗的感觉。
“我去给大太太的丫鬟送衣服了。”我嘀咕了一句,就进屋里去,正好碰见那丫鬟下楼来,我刚要说,她赶忙做手势“嘘”了一声,走到眼前来才压低声音说:“做好了?”
我说:“做好了。”
“钱已经给过你娘了。”
我说:“知道。”
这时楼上又有个丫鬟下来,风风火火地跑到后院去:“药熬好了没有?慢吞吞的,三太太的胃疼得不行了!”
大太太的丫鬟赶紧转身回楼上去了。守在风炉边的丫鬟回道:“快好了。”
“老是慢腾腾的,没睡醒么?”那丫鬟大声数落一句。厨房里的二姨太望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我躲到桃三娘身边,她拉我到柜台前的桌子坐下,从柜子里拿出一碟芝麻饼,又倒了一碗茶:“吃吧?”
我高兴地点头,拿起一块饼吃起来。
院子里的药香弥散到四处都是,我随口问她:“谁生病了?”
桃三娘指指楼上:“那位三夫人。这几天奔波受了劳累,加上昨晚多吃了一碗糯米圆子,就胃里不舒服,疼了半夜实在不行,天不亮就去找来大夫,这会子也快熬好了。”
“噢。”我点头,这种事我也不会在意的,依旧低头吃饼。不一会还看见那二姨太的丫鬟盛好了药,上楼去了。
我吃完饼,向桃三娘道了谢,也回家忙我自己的家务活去。
午间才做好了午饭,我伺候爹娘吃时,却听见屋外一片人声沸沸扬扬。
我多事,立刻跑出去瞧,却见欢香馆门口站了一圈人。还有一些人从我家门口跑过去,有人说:“欢香馆里死了人了。”
我不禁头皮一阵发麻,这是意想不到的事,欢香馆里死了人?我回去吃下两口饭,又想跑去欢香馆,谁知娘沉着脸训斥我说:“明知道死了人,也不怕煞气重,不准去!”
我只好悻悻的收住脚步,站在院子里朝欢香馆张望良久。
后来才知道,死的是二姨太的那个贴身丫鬟,她熬好了药端去给三姨太后,三姨太胃正疼着,便骂了她几句,她不忿顶了嘴,程大爷火起便命人把她捆了到马厩里,还让下人用马鞭抽了她几下。
二姨太为人虽然懦弱不多说话,但这次也为她丫鬟去找三姨太求情,三姨太反而又抱怨说她故意惹她生气,一下子不但胃疼,肚子、心口都疼起来了。这一闹更搅得上下乱成一团,程大爷大骂了二姨太一顿,但也没对她怎样,只是那丫鬟,居然脾气十分刚烈,她被打之后别人把她放开,她竟突然一头撞墙去,顿时头破血流就死了。欢香馆死了人,惊动到官府,幸而程大爷在这方面交际实深,丫鬟又的确是自己碰死的,便迅速买棺收殓了事。经此一吓,那位三姨太居然当场晕过去,醒来拉着程大爷连喊着要回家……
我第二天去菜市买菜之时经过欢香馆,只见马厩边停了一口棺材,旁边供奉了一碗白豆腐、一碗白米饭,有不少人在烧蜡烛衣纸,愁云惨雾的。我吓得加快了脚步,心里也在担心桃三娘的生意,怕是就这么给耽误了,还有那二姨太,不知现在怎样光景?正想着,才走到小秦淮边,却看见桃三娘站在那里,她穿一身莲青色的对襟衣衫、褶裙,手里拿着个篮子,看见我照旧是笑容可掬的模样。
“三娘?你怎么在这?”我诧异道。
“是啊,何二做饭,我去菜场走走。”说罢,携了我一块走。
我忍不住问她:“三娘,棺材停在门口你还怎么做生意啊?”
“那姑娘怪可怜的,生意还是小事情。”桃三娘摇头叹了一句。
“可是……”我欲言又止,这时已经走到菜场,人多口杂,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与三娘谈论这件事。刚好走过一个卖干鲜果子的小摊,桃三娘站住了:“诶,才九月就有榧子了?”然后开始与小贩讨价还价,挑拣了两斤榧子,再称了三斤栗子,一斤柿子饼。
我不好再说什么,随便买了点菜,和桃三娘一起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忽然又叹了口气:“那位二姨太,这回却真是铁了心了。”
“嗯?”我一愣,没明白她的话。桃三娘冷笑:“那丫头与二姨太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了,两人可是有情有义的,程府上下,别的下人免不了趋炎附势,厚此薄彼,只有这丫头对主母不离不弃。二姨太昨儿一整日都不吃不喝不说话……也是孽障啊。”她又叹一口气,顿了顿:“其实那三姨太,也并非真的就心肠歹毒至此,她只是太年轻,出身单薄命苦,一时得了势,就未免恃宠生骄些罢了。”我笑说:“三娘你眼中看人,却也没有十足的坏人呢。”
“世事原本如此。”桃三娘忽然伸手摸摸我的头:“世间本也没有十足的坏人,只有十足的欲望。”
“噢……”我似懂非懂地答应了一句。
已经走到欢香馆,桃三娘拉我进去坐坐,我说不去了,桃三娘看出我是害怕,却拉着我的手:“进来坐会儿吧,三娘在,怕什么?”
我被她牵着手,就不知不觉跟着往里走。
蜡烛、香的烟雾,弥散得门口乃至屋檐底下,都白蒙蒙的,每个人脸上神情都罩在苍白的阴霾里,很少人说话,大家都在忙着做事,空气里还有一股更浓重的药味,想必仍是那位三姨太的药,只是这药气和蜡烛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使人愈加有种不舒服。
我随桃三娘到后面厨房,却意外看见那位二姨太又在厨房里忙活着,何二只是在院子里收拾两只活鸡、几条活鱼;三姨太的那个丫鬟在守着药煲。
我惊讶地看看桃三娘,但不敢问什么。
只见桃三娘放下篮子,拿出一包东西走到厨房门口:“香娥夫人,你要的茯苓粉我买来了。”
那二姨太点点头,朝她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谢谢你,三娘。”
“不谢不谢!”桃三娘摆手走开。
我朝厨房里偷看,那二姨太在炒菜,但两个蒸糕的大笼屉里同时也在冒出滚滚白烟,不知是做的什么糕。
桃三娘示意我跟她到柜台这边,拿出一包东西打开:“这是我早上蒸好的重阳糕,还有一些菊花,你拿回去让你爹娘也吃点,菊花泡茶喝……双九重阳的这些日子,本就煞气重……明白吗?有三娘在,没事的。”
我还是没明白桃三娘的意思,但是她的话语和神情能让我安心。我接过来点点头。回到家里,一日无话。我给爹娘吃了重阳糕、喝了菊花水,他们也没在意和多问。
第二天早上,我又到小秦淮边洗衣服时,路过欢香馆,欢香馆厨房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程府下人进进出出忙于备车和搬抬行李,我估计他们是要回去了。那口棺材昨天也被抬走,据说是送到附近的寺庙去做法事超渡的,程大爷信邪,还花了不少银子请来戏班,要在寺庙外面一个空地上搭台,准备唱三天晚上的大戏……这也是一种挡煞的法子吧?但我不懂。
我一边洗衣服,一边思忖,恰好一阵风吹过,我下意识抬头望望身旁的夹竹桃树,却猛地想起昨天桃三娘的话语——“那位二姨太,这回却真是铁了心了”……“原来做的蔷薇酱都用光了,正好这几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开了,正好……对了,小秦淮两边的夹竹桃,好像也开了不少,你帮我去看看?”
我感觉到哪里不对,但是又完全没有个所以然。今天是那丫鬟死去的第三天了,镇上也是流言蜚语,人心惶惶。
赶快洗完衣服,我跑回家晾上,借着去买菜的时间,我又跑去欢香馆,从侧门进去,那二姨太和桃三娘站厨房门边,低声说着话,院子里少了蜡烛香火的气味,但熬药的味道还是很浓。
我看见数个食盒放在一张桌子上,还没盖盖子,里面食物微微冒着热气,是茯苓饼、蔷薇糕一类的点心。
我怯怯走过去,那二姨太一身素衣,面容憔悴,桃三娘似乎在安慰她,她也轻轻点头。
桃三娘看见我,也有点意外:“桃月儿你怎么来了?”
我站在那不知怎么回答,其实我自己也不晓得我为什么要来。
但桃三娘立刻想起什么笑道:“程大爷出钱请人在金钟寺那边街上搭了戏台子,今晚就有戏看了,你去吗?”
“去的。”我点头。
桃三娘拉起二姨太的手:“你们这么快就要走,我还真舍不得。”
二姨太苦笑道:“给三娘添了这么多麻烦,是我该抱歉的,只是……唉,这世间的缘分不过聚散别离的话,也没什么好再说一遍的了。”
桃三娘抿嘴摇摇头,我插话:“夫人真的要走了吗?”
二姨太低头看着我,她第一次这样正眼看我,我心里没来由一阵发怵,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只是短短几天的时间,二姨太却仿佛变了一个人,虽然她表面依然如当初见到的那样温婉,话语声低柔,但是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从她略显呆滞的目光,没有波澜起伏的语调……像极了阴云抑郁、神色灰惨的天空,隐忍着一股的雷鸣暴雨,不知何时就要发作的!
这时‘噔噔噔’一阵脚步声从楼上跑下来,是三姨太的丫鬟,她跑到院子来,刚想说什么,却募地看见二姨太,一下子硬生生闭住口,站住脚步,才对桃三娘道:“三娘……三太太胸闷作呕,想喝点梅卤茶。”
桃三娘笑答道:“知道了,待会给你送上去。”
丫鬟跑回楼上去了。二姨太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至上楼,看不见了,她还在发愣。
她的样子让我害怕,我望向桃三娘,她却不以为异,还在看着我笑。
我实在害怕,桃三娘的笑甚至更加深了我的害怕……我赶紧回头飞也似的朝外跑,欢香馆这里甚至都让我心里阵阵发凉。哪知,到了门口看见昨日停放棺材的地方,地上还留有一大滩香烛燃过的痕迹,我生怕踩踏到,贴着墙边绕行过去,一路就像身后有鬼怪在追赶一样,我径直跑过小秦淮,到了人群多杂的菜市,才稍稍定下心来放慢脚步。
甫却听到有人大声吆喝:“卖糕!卖糕!……重阳登高,平安寿高!……”
我惊得看过去,只是一粗矮妇人在那摆摊卖糕而已,我才又吁了口气。
程大爷一行终于走了。
他只是扔下钱给戏班子,并留下两个下人料理善后,他自己便带着一家子人,有点仓促而依然是浩浩荡荡地走了。
一台大戏在镇上敲锣打鼓闹了三天,到第三日恰是重阳正日,那天的戏唱得尤其铺张浓烈,铿锵激昂,倒是便宜了镇上的人们,平白增添了不少热闹。
欢香馆也恢复了往日的朝气,仍旧是过路歇脚,熟人生客,羹烧酒热。
我也就真的把那件事忘怀了,我甚至没有发现,程大爷他们走后,我家的蔷薇架迅速退变回枯黄萎迹,小秦淮的夹竹桃也花蕊消靡,不复光鲜。
许久以后,她才亲口告诉我,是她亲手帮她做的,把夹竹桃的花瓣混入蔷薇花瓣里,专门做成一种花酱,再蒸制成蔷薇糕给那女人吃……别人吃的只是纯粹的蔷薇糕,而那女人……吃的却是夹竹桃花糕。
夹竹桃性具大寒毒,那女人吃了不止一块……在程府回行的路上,那女人恐怕已经胎滑血崩,一尸两命了……
未必有人就会怀疑到她身上,因为那女人死相蹊跷,恐怕没人敢大声张,都只忌讳是不是冤鬼索命?
只是她也活不长了,她早已心如死灰,形如槁木,她眼看着那女人死去,也不能从而得到任何安慰的。
“不过……”她对我露出一贯那种无法捉摸、光芒玄秘的笑,说道:“她的欲望我已经帮她满足了,我自然也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这岂不两全其美?”
我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三、阿胶肉
镇上一些老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俗话,说:“冬至馄饨夏至面。”
可日子还未到冬至,冬雪才落下一场,欢香馆里热气腾腾的馄饨就出锅了。
我站在锅边看着桃三娘拿勺轻轻搅动那一只只浮起、白胀胀的大馄饨,闻着那股带有浓郁肉香的蒸气,就喉咙里止不住地咽口水。
桃三娘对做馄饨也很有一套;做汤馄饨的话,白面二斤、盐六钱,入水和匀后,得反复揉搓百遍,末了掺一点绿豆粉擀皮,看她手快如飞,一片片馄饨皮特别薄,而肉馅必须是精瘦肉,去干净皮、筋、肥膘,加椒末、杏仁粉、甜酱、芝麻盐、素油等,起锅的开水不能太多,锅里先放竹制的衬底,这样水沸腾了以后馄饨才不会破,后再加入鸭骨熬好的冬笋鲜汤,馄饨下锅后,先不搅动,汤一边沸腾一边洒进冷水,也不盖锅盖,直至馄饨浮起,这样才能做到面皮坚韧,而口感润滑。
三娘盛了一碗,撒点葱花递给我:“吃吧?”
我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急着往嘴里送,不小心被烫到,三娘就笑。
我看她冬天里便穿上一身白底红边的棉袄棉裤,一色的包头,耳鬓侧和衣领口,都绣有两朵对称的红梅,愈加映衬得她面容清丽,神采风流。
这时何大背着一大包东西回来,桃三娘赶紧和他一起到后院去。
我听说她要酿制羊羔酒,听着新奇,也跟在后面看。
只见桃三娘已经预先浸了一石的糯米在一口大缸里,何大买回了七斤肥羊羔肉,桃三娘另起一锅,把它洗净后加水一起放进锅去,再枰了十四两酒曲,和一斤煮过去掉苦味的杏仁一起,将之同羊肉大火煮起来。
我极少见过用羊肉做酒的,三娘说因为她是北方人,羊羔肉在北方冬天却是极普遍的,待会羊肉煮烂,约有七斗的汁水,用它来拌好糯米,加一两木香,只要不犯水,盖缸十日之后,最是味道甘清,补身强肾的了。天空悠悠忽忽地,又飘下一些细雪来,风不大,所以一点不冷。
三娘忙完了,见我捧着吃完馄饨的空碗还站在那,摇摇头笑着赶紧拉我回屋里去。
现在时候还早,都不到傍晚的光景,只是冬天里白日子短,外面又飘小雪花,反而显得店里愈发晦暗起来,桃三娘点起好几盏灯,等着生意上门。
我也正想要回家去了,才起身走到门口,却见迎面进来一人。这人我也十分熟悉,就是隔柳青街另一头东边巷子里住的薛婆子。
她儿子本是镇上生药铺里的伙计,她自个儿却是我们这当地有名的药婆子。平时专门走家串户到各人家女人那里,卖些私秘方儿、小药丸子的;还兼会扶乩请紫姑神、扫帚仙,帮人求个神佑、问个吉凶卜什么的,巧舌如簧地在大户小人、甲乙丙丁之间说合买卖,甚至拐子拐来丫头小子,她也帮人出手的……因此这里人人都知道她的厉害,无不敬她几分,不少年轻后生或小媳妇都有惯称呼她一声‘干娘’的。
只是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跑到欢香馆来。
“哟!好香的馄饨啊!”薛婆子一进来就吸着鼻子说:“桃三娘啊,人人都夸你的手艺,我今天可是专门来试试的。”
“这不是薛婆婆吗!您老肯大家光临,那真是给我天大地赏脸啦!”桃三娘笑面相迎地走过去招呼:“李二,快上茶!”
“哎!别劳烦伙计了,咱们这邻里街坊的,还这么见外干嘛!”薛婆子摆手笑道。
桃三娘自己亲自拿了茶壶和干净茶碗,给薛婆子倒上:“您老要吃什么?这一顿我得请客!您要是给银子那可就是看不起我!”“嗨,欢香馆的饭能有不好吃的?那我可就倚老卖老,不客气啦!”薛婆子咧嘴笑,我在一旁看见她嘴里没了个门牙,不禁就想起自己前两年也是掉了一颗门牙,幸好后来已经长上了,不然可真难看……
“李二,叫何二把那只野鸭子杀了,去骨切丝,配笋尖、木耳做一道羹;还有,那小瓷罐焖肉上一个来,还有松仁烩豆腐,鸡油炒个白菜。”
“嗯。”李二点头,照旧是一副闷头做事,没有喜怒的过多表情的样子,转身到后院厨房去了。
桃三娘又唤何大:“把我腌的冬芥菜和花生取一碟来,再温半斤黄酒。”
“哎呀,你也太客气了,我一个老婆子哪吃得完哪!”薛婆子起身作势想要去阻止何大,桃三娘连忙按住:“都说了,你这是看不起我这小店吧?”
“不是不是,岂敢啊!”薛婆子一个劲儿的咧嘴笑。
不一会儿,酒和小菜就上来了。
“三娘子啊,陪老身喝一杯!”那薛婆子拉着桃三娘衣袖不放,反正今天店里没客人,这种霜雪天气,时近傍晚,在路上走动的人是绝少的。
我得赶紧回家去做饭了,便朝桃三娘摆摆手走了,而薛婆子,她也不会在意我这个黄毛丫头的,只是不知道她今天特地跑来欢香馆吃饭,是想要干什么。
第二天我到菜市去想买些煮粥的芋头和黄豆,却意外地冲撞到一个人。
我拿自己的布袋子在一家摊子前,刚装上称好了的豆子,没留神一转身正好一头撞到一个人的身上,‘哗—’地一声我手里的豆袋子都掉在地上,洒出来许多。
我吓了一跳,抬头望向那人。
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比我高出一大截来,身形魁梧,我有点害怕,所以站着没动,也忘记要说道歉的话。这男人低头看我,竟一点没生气,反连忙俯身下来帮我捡起豆袋子:“小丫头,你没事吧?”
豆子有不少都四下里散走掉了,我接过袋子赶紧又低头去捡,好在跑出来的不多,那男人也帮我捡起来不少。
我讷讷地点头朝他道一声“谢谢。”
他朝我一笑,我看清他的脸了,长得白面无须,倒也精神爽利的,只是看人的眼光会让人有点不舒服,但又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我正要走,卖豆的摊主叫住我:“哎!小丫头你还没给钱哪!”
我才想起,连忙道歉并从身上拿钱出来,谁知那男人却先一步掏出钱来递给了那摊主。
我吓了一跳,赶紧摆手拒绝,可摆摊卖东西的人却不管这些,收了钱就不管了。我拿着自己的钱,结结巴巴地对那男人说要还他,他却洒脱一笑:“这点点小意思,就当我刚才碰到你的赔罪吧。”
“可是……明明是我碰到你……”他一边走,我一边在旁边跟上,手里托着钱非要还他,他却背着一双手在腰后,怎么也不肯收。
我急得跺脚:“这、这位大哥,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你的钱,不然,这豆子你拿走!”
他看我真的急了,才站住笑道:“如果你真要还我,倒不如帮我个忙如何?”
“帮你什么忙?”我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又故意四处看看,岔开话题:“你还要买什么?我们边走边说。”
我更加疑虑丛生,不肯和他继续走下去了,只站在那里:“你到底要我帮你什么忙?”
那男人见我犟,搔搔头没办法,只好蹲下身来:“好吧,拿你没办法……”他往我回家方向的路指指:“欢香馆你熟吗?”“熟啊,常去。”我点头。
“嗯……桃三娘你认识?”他继续问,但我感觉到他在绕圈子。
“认识。”
“嗯……好。”这男人停顿了一下:“小妹妹,你知道桃三娘平时都是一个人住的?还是……她平时最喜欢什么?你知道吗?”
“她……店里还有何大何二他们啊。”我完全不明白这男人话的意思。
“不是不是,我是说……唉,算了,那她平时最喜欢什么?”
“最喜欢什么?”我想了想:“三娘最喜欢做好吃的东西……”
“喜欢做好吃的?”这男人愣了愣,忽然有点不耐烦起来:“唉,她开饭馆的当然要会做吃的……算了算了,问你也是没用。一小丫头知道什么呀。”
我更加陷入云里雾里,这男人拍了拍自己脑门,似乎不死心再问道:“小妹妹,桃三娘除了做吃的之外,最喜欢的还有什么呀?比如说,她爱不爱打扮啊,你有没看见她最喜欢买些什么东西之类的?”
我想了想,摇摇头。
这男人彻底没了耐心,勉强挤出一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摸摸我的头,就转身走了。
我呆怔了半晌,才想起:“哎,你的钱……”但那人已经走到街尾,一转弯,等我再追过去,就看不见他了。
我对这男人究竟要干什么,依然是懵懂无知,想了想没结果也就丢开了。买完东西往回走,经过欢香馆,却发现今天那薛婆子不知为何又来了,手里提一小包袱,正站在门槛里和三娘在说话。
我故意过去和三娘打个招呼:“三娘,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