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于氏看她那样儿,并不像是晓得了的模样,不由得心里发愁,又将这话反复讲了几遍,蒋丹华便不耐烦起来,拉了小于氏的手撒娇道:“我今日回来这一趟,日后还不知几时能见着娘呢,娘怎么只管讲这些。”

“又胡说了!”小于氏快愁死了,这口无遮拦的可怎么办哟,“逢年过节,该回来的时候你婆婆自然会让你回来的。再说出嫁了的姑娘,哪里有成日价往娘家跑的…”蒋丹华虽然口口声声全是抱怨,但脸色却也不错,显然欧太太并不如她所说的那般难为人——当然,也可能新妇未回门之前,按惯例婆家也是不做太多要求的,等今日回去,怕就要上规矩了。

小于氏一边想着,到底还是心疼女儿,训了几句便道:“厨房里都给你备下素日爱吃的菜了,还有些点心,带着回去,孝敬你婆婆和太公公一些。”欧家准备的回门礼跟聘礼一样并不如何丰厚,但看得出颇为用心,小于氏自然要投桃报李。因知道欧家不爱奢华,故而准备的回礼也多是自家制的东西。

蒋丹华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还是娘疼我!欧家的饭菜淡得很,半点滋味都没有。”欧家祖上是南边人,重养生,讲究清淡,虽在京城附近居住数十年,这口味上仍旧没有改过来。

其实从前蒋老太爷也讲究养生,并不许儿孙们的饮食太过厚味,只可惜这些年他早已不管事了,蒋钧不重这个,于氏又是本地人,遂一家子的口味也随了京城习俗,蒋丹华自然是吃不惯欧家的饭菜了。

“什么欧家,那是你家!”小于氏的脸刚露出点笑容,又想拉下来,自觉这脸也跟那窗户上的竹帘子一般,卷上去拉下来变换个没完了。

蒋丹华压根没往心里去,只笑着点头。小于氏觉得自己的白发都要多长出两根来,正想再教训她一顿,就听外头报:“郡王妃来了。”

蒋丹华今日回门,姐妹们也都该过来相聚才是。无奈如今能来的蒋莲华和蒋桃华两个,蒋丹华都不怎么想看见,故而一听报说桃华来了,那脸顿时落了下来:“不是说她今日要进宫,又来做什么!”

“我看你真是疯魔了!”小于氏抬手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今儿你回门,你姐姐们自然要来。”这丫头简直是拎不清,蒋钧的差事都要靠着桃华呢,她还在这里嫌弃,“我跟你说,一会儿见了你三姐姐,给我摆个好脸出来。出了嫁的人了,也该懂事点!”

蒋丹华也不是不知道利害,只是打心里不想见桃华。她出嫁的时候虽然嫁妆才只四十八抬,但箱子并不小,且小于氏在里头装的都是好东西,没有一样充数的。可是到了欧家,那些贵重的衣料首饰根本就没机会拿出来——欧老太爷日常爱穿松江布袍子,欧太太穿的是素绸衣裳,就是欧航也不过是去衙门的时候穿得略好些,纵然她是新媳妇能穿得鲜亮些,也总不好拿那贵重的妆花织金料子出来不是?

譬如今日她回门,身上穿的这件大红绸夹袄,边上用暗金线织了稀疏的柿蒂纹,并不十分起眼。然而就是如此,欧太太看了都说太靡费,早上临出门前还说这样织金的衣裳不宜他们这样人家穿着,新婚之时也就罢了,待过了三个月便要简朴些云云,让蒋丹华带着一肚子憋屈上了马车。

想到欧太太身上的素绸衣裳,头上的素银首饰,蒋丹华只觉得这日子太可怕了。难道说从此之后,她也要跟那些华美的衣裳首饰告别了不成?

相反的,桃华如今是郡王妃,衣饰自然是可着劲的往华贵里穿戴,那她日后见了桃华,还如何抬得起头来?

“又胡说了。”小于氏叹道,“你婆婆是守寡之人,自然要穿得素净,你一个年轻媳妇,怎会让你那般打扮。”她也没想到欧家如此俭朴,蒋丹华素爱华丽妆扮,自然是不习惯的,可既然已经嫁了过去,又能怎样呢。

蒋丹华噘了嘴,跟着小于氏去了花厅。还没进门,就从窗户里看见桃华穿着一袭银红色衫子坐在里头,欧航立在一边,神态恭谨地正与她说话。

这件衫子看起来是素面的,且桃华乌发如云,也只戴了一枝金镶白玉如意头的步摇,垂下一串翡翠珠子,并没有那些珠光宝气的钗环。蒋丹华一眼看见,心里就松快了些,面上也有了笑容,提起裙子跨过门槛,笑道:“三姐姐可是来晚了呢。”

一句话将将说完,蒋丹华就没了声音。

方才在窗户外头匆匆一眼,也没看清楚,到进来了才发现这衫子不是银红色,而是珍珠红,只是料子织得极精细,且会随着光线明暗有些变化,是极上等的缭绫。

这缭绫产自越州一带,都说是天水碧一色最为贵重,穿在身上走动起来如同水流波动,深浅不定。那个蒋丹华没有见过,但桃华这件红色的,却是如云霞一般华美,在她看来,就是天水碧也不会更好了。

这样一件衫子,加了织花绣朵反而破坏了那流动的光彩,桃华下头也只配了件月白色裙子,裙幅边上用略深些的蓝色绣了简单的祥云纹,看起来更像是傍晚天空之中的一抹流霞了,无论走到何处都耀眼夺目。

蒋丹华咬着嘴唇,眼睛简直离不开这件衣裳,还是小于氏轻咳了一声,笑道:“桃姐儿,这时候是刚从宫里出来?”

桃华的确是刚从宫里出来。赵充仪用那药已经两个月了,身上的红疹果然已经完全消失,虽然还有些痕痒,却是不似从前那么难耐,令人忍不住抓挠了。且赵充仪头晕目眩的状况也好了许多,连脸色也更见鲜亮,自是对桃华的医术赞不绝口。

这夸赞可不是空口说白话就成的,两个月来赵家在朝堂之上有不少动作,虽然不是全部对着于阁老去的,可是迂回环绕的,总是对于党不利。这其中安郡王府当然也出了不少力,沈数动用人手替赵家办了几件事,也从中掌握了不少消息,算是互利互惠了。

今日桃华进宫,赵充仪就向她透了一句话:今年秋闱定下的主考是文光侯,可是底下的副主考大部分是于党的人,其中有一个做过前头一届春闱的副主考,且在那次春闱之中舞弊录取过考生,所录取的当然也是于党一派官员的儿孙。

这个秘密本来赵尚书是不该知道的。因为此事并非于阁老授意,而是那副主考自作主张办的事。自然,他做得也不是十分过份,录取的几个考生本来就在中与不中之间,并非那等目不识丁的蠢货,所以做起来并无什么痕迹。于阁老甚至并不知情,这里头的好处当然也就是这副主考一人笑纳了。

偏偏这取中的考生之中有一人贪杯,偶尔喝醉漏出了几句话来,正被当时还是侍郎的赵原听到了。

赵原此人,性情有些优柔寡断,但却有一大长处便是心细如发。那考生含含糊糊的几句话,听在别人耳中只当他炫耀自己运气好,但赵原听了,却品出了别的滋味。

那时赵家还是于党,然而自赵充仪入宫之后,赵家人心中也不免有了些野望——皇后无子,若是赵家女儿生下皇子,将来便有极大的机会继位,到时候就算皇后是太后,赵充仪也同样能做太后,赵家也能与于家比肩,甚至还能更上一层呢。

这不能说是异心,赵原彼时也没想就离了于党。只是人总归是有私心的,若是能做执牛耳者,谁会甘为他人做嫁衣裳呢。因此当时听了那话之后,赵原的第一反应便是吓了一跳——春闱舞弊不是小事,若是被人揭出来,便是于阁老也要有大麻烦。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既是同党,自然相护。赵原便私下里去打听了一下,不过当他知道几名考生的成绩本就不是十分离谱的时候,也就放下了心。

科考一道,本来除了本事,还要看运气,或者说,要看你是否投了座师的眼缘。除了最前头的三鼎甲及二榜靠前那几名之外,其余人的文章从来也不能完全压服众人的,尤其是三榜的那些同进士们。有时中与不中者水准并无差别,只看座师取中哪一篇罢了。似那副主考这般做法,谁也挑不出什么大错来。

赵原放了心,也就不曾对于阁老说起此事,倒是私下里向那副主考透了几句,又借机将那考生放了个偏远之地的县令,算是卖了个人情出去。

这事儿忽忽就过去五六年了,连赵原自己都快要忘记此事,偏偏今年恩科的主考名单上他又看见了这副主考的名字——这不是作文章的机会来了么?

当然这文章做不做得成还是两可,因为那副主考此次未必还会舞弊。就算他仍旧舞弊,还用上回的法子,那也很难抓到确切的把柄,故而赵原还在犹豫。

但是赵充仪从母亲口中得知这消息之后,却有些等不得了。自她请了桃华诊治之后,容貌越见光彩,皇帝往她宫里走动得也更多,眼瞧着宠爱就有了。然而皇后也越发的看她不顺眼,最近明里暗里地没少用些手段,有时甚至当面就给她没脸。

如今赵充仪最担心的,就是如果自己再次有孕,皇后会不会再度下手。第一次有孕之时她信心满满,总觉得必能保得住平安生产,谁知事实简直是当头一棒。不但孩子没有保住,生下来且是个畸胎,就连她自己的身子也亏损了不少。

从前听母亲和嬷嬷说过,小产对女子伤损甚大,她还不曾放在心上,直到自己小产这一回,才知道究竟有多严重。若是她再度有孕又被皇后所害,那——瞧瞧袁淑妃,一连小产了三回,如今听说已经是不能生了。若是她也落到这般地步,那就算家里立下再大的功劳,于她又有什么用呢?

若说最稳妥的法子,自然是从容扳倒于党之后,自己借着家中立下的功劳挤掉袁氏晋位中宫,那时再生产才是最好。

然而事情总不会如你所想那般,首先说晋位中宫,别看赵充仪在桃华面前说得那般有底气,其实自己心里也是忐忑的。且女子年华易去,若是此时有宠之时不孕,待过得几年容色憔悴,君恩不再,那时候怕是想生且不能了,谁还能让她等到位晋中宫呢?

是以赵充仪只觉得等不得了,可偏偏父亲还是那么个温吞性子,纵然已经决定要帮着皇帝扳倒于党,做事还是那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如此真如蚂蚁吞象一般,虽则最终必是能吞了的,然而究竟要等到几时?难道真要等到她年华老去,到时候家族里再找个年轻貌美的赵氏女儿进宫邀宠,让她也落得如皇后一般空有名份的地步吗?

于是赵充仪径自就将这消息告诉了桃华。她的想法倒是直截了当:只要找出当年那副主考舞弊的实证,这次无论他是否舞弊,都能照此推断他舞弊,至于说于阁老不知情?录取的都是于党一派,说他不知情,鬼才信呢!

得了这个消息,桃华原本是想出宫就立刻回郡王府的,然而还有另一个消息,让她不得不往蒋家长房这里来一趟。

☆、第237章 挨打

“五妹妹气色甚好,可见日子过得不错。”虽然是为了别的事才过来,但今日蒋丹华回门,场面话总是要说几句的。不过看蒋丹华这眼神,一进来就盯着她的衣裳看,那眼神怎么也不像姐妹情深的样儿,桃华也就懒得说太多了。

欧家下聘的事儿,她当然也早就听说了。这与刘家当初下的那点所谓遵古礼的寒酸聘礼不同,欧家乃是依着身份行事,家风素朴,最忌奢华。不过对蒋丹华来说,其实没啥两样,她是个最爱奢华的人,虽然限于蒋家的家境,不可能珠围翠绕金碧辉煌,却也是尽量地往华丽里打扮。如今到了欧家,只怕她是过不惯的。

果然,瞧蒋丹华今儿这打扮——若按她的脾气,三日回门定要打扮得富丽堂皇才好,这衣裳虽然不错,可头上的首饰却颇为简单,断然不是她会选的,定是欧太太的意思。如此一想,她盯着自己的衣裳是在转个什么念头,也就昭然若揭了。

要说今天这件衣裳,其实桃华原是不想穿的。这衫子是缭绫,乃是初春之时越州向宫里进贡之物,皇帝借着旭哥儿满月的机会,赐下来这匹红色的。

这缭绫难得,宫里头也不过就是太后和皇后,还有几位高位得宠的嫔妃有,连成亲王妃都没得着呢。桃华这里得了这一匹,未免有点儿招摇,所以原是不想穿的。只是沈数却觉得这料子穿在桃华身上定然好看,既然皇帝赏了,穿不穿的别人也一样嫉恨,与其空担个名头,倒不如索性穿上,因此立时就叫针线坊的人来裁了一件,前几日才做好了送过来。

就为了这件贵重的缭绫衫子,桃华这两个月也是努力锻炼,总算赶在盛夏之时将身材恢复得与产前差不多,也不枉费了这件衣裳。今日穿了进宫,就已经收获了一堆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没想到来了蒋家,还要再收一回。

小于氏见桃华说了话,蒋丹华却只顾看衣裳,忍不住在背后轻轻掐了女儿一把,嘴上代她笑答道:“嫁到欧家那样规矩人家,日子哪有不好过的。”女婿还在厅里呢,女儿如此不长心眼,叫她怎么放心得下哟。

桃华笑了笑:“大伯母说的是。”小于氏为了女儿也算是操碎了心了,这话分明是说给欧航听的。

欧航已经注意到了蒋丹华的目光,不过倒并未很放在心上。桃华这件衣衫确实太过光华夺目,就是他对缭绫也是只闻其名,不免要多看几眼,何况女子家都爱些衣裳首饰之类,妻子看一看也是情理之中。

何况他今日见到桃华,心情也是颇为复杂,一时倒顾不上蒋丹华了。毕竟想当初,欧老太爷为他挑中的,原是眼前这位安郡王妃。

欧航倒并不是对桃华有什么念念不忘,更非是那等觊觎他人之妻的卑鄙之人,且他新婚燕尔,蒋丹华生得也颇明丽,行事也规矩,他对妻子还是甚为满意的。只不过毕竟当初在兴教寺初见之时,他也曾倾倒于桃华的容色,对于母亲不中意她有些遗憾。

人总难免有几分劣性,对于得不到的即使不觉得更好,也总会注意一二的。更何况如今看来,无论是容貌或是才干,安郡王妃都更胜一筹呢。

欧航倒没有想借着妻子的才干名声获益的念头,甚至他也觉得似桃华这般,难免有几分不安于室之嫌,但桃华用牛痘之法令天下孩童都能逃脱天花之祸,却是他颇为敬服的,故而见了面便忍不住多问了几句种痘之事,听桃华回答得有条不紊,显然胸有成竹,便又敬重了几分——这虽不是贤妻之道,却是贤人之行哪。

这么一来,欧航的目光也不免在桃华身上多停留了几次。

说起来桃华如今在外头走动,众人已都习惯了。人人皆知安郡王妃不是那普通的后宅妇人,渐渐的也就没有人用看后宅妇人的眼光来看她了。若今日在座的是蒋莲华,虽则同样是姨姐,欧航定然会守着男女有别的规矩,便是同坐一厅,也必目不多视口不多言。然而遇上桃华,便下意识地觉得多看几眼,多说几句也是无妨的。

桃华自己当然是不会在意的。别说上辈子了,就是这一生,她在无锡也不是被拘于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京城之后更不必说,对于别人的目光早就习惯了。

然而这看在小于氏眼里,就觉得不自在起来。若是别的人也就罢了,她可知道当初蒋老太爷曾想将桃华许给欧航的。虽说癞痢头儿子是自己的好,但凭着良心说,她也不能说蒋丹华比蒋桃华更好,那欧航心中,谁知道会不会也有此想法呢?

这么一想,小于氏不由得就有点着急了,手上又捅了女儿一下,笑道:“你不是说想看看从前的屋子,娘还给你留着,都是原样呢。那院子里种的石榴今年花开得极好,你带姑爷去瞧瞧,也沾沾喜气儿。”

石榴果实多籽,故而习俗中与莲蓬等物一起,都被视为“多子”的象征。而蒋丹华新嫁,正是要为夫家开枝散叶的时候,故而小于氏叫她带欧航去看石榴花沾喜气,倒是合情合理的。欧航也并未多想,脸上微微一红便欣然答应。倒是蒋丹华忍不住又往桃华头上看了一眼,这才离去。

小于氏看女婿走得似乎也还痛快,心里才松了一点儿,转头向桃华笑道:“桃姐儿,难得你过来一趟,今儿可得留下来用饭才成。大伯母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家常菜还有几样,你可别嫌弃。”明知道桃华多半不会留下,讲几句客套话罢了。

桃华当然不会留下。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与蒋丹华和小于氏即是如此,再说还有个妹夫在,总归是要避避嫌的。闻言便笑道:“大伯母留饭,本不该辞的,只是王爷还在府里,还有旭哥儿…”

“哎哟,这倒是大伯母疏忽了。”小于氏听她并不留下,心里就更松快了,两手一拍道,“倒忘记了旭哥儿。这当娘的啊就是如此,家里有孩儿等着,哪里也留不住。说起来,旭哥儿这转眼要百岁了吧,也不知长成什么逗人爱的小模样了。”

若真的惦记孩子,去郡王府看就是了,又不是相隔万里。不过桃华也只是笑笑,并不戳穿:“等他再大一点儿,带他来看大伯母。”这也是客套话,估计蒋家长房这边真正关心旭哥儿的只有蒋老太爷,他自己会去郡王府看的,根本用不着带旭哥儿过来。

“好好好。”小于氏满脸笑容,“你伯祖母前儿还问起来呢。如今她身子不好不能出门,只惦记着旭哥儿呢。”

桃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于氏现在身体的确不好,但也不至于到根本无法出门的程度。她应该属于高血压性心脏病,不过至少目前病情并不十分严重,只要保持情绪稳定,按时用药,并无大碍的。

“劳动伯祖母惦记了。说起来,这些日子大伯母进宫去看过大姐姐没有?”

“没有。”自打上回进宫向蒋梅华说了那些话之后,小于氏就有些心虚的感觉,总觉得无法再面对大女儿,索性避着不进宫了。

桃华与蒋梅华之间结怨已久,若是没什么事,桃华断然不会提起蒋梅华。小于氏心里明白,因此一听桃华说这话,顿时心便悬了起来:“可是你大姐姐她,出了什么事?”

“听说大姐姐想抬举檀香。”桃华言简意赅。

今日她从赵充仪的春华殿出来,迎面就撞上了檀香。当然了,肯定不是巧遇,而是檀香听说了她进宫的消息,预先就到那条道上来找她的。

“抬举…”小于氏又不是笨蛋,自然一听就明白了,蒋梅华这是想让皇帝临幸檀香。

这种事在宫里其实也常见。一宫主位的嫔妃自己若不得宠,便抬举手下的小妃嫔或宫人给皇帝,若是能得了宠,其实也是把皇帝拉到自己宫里来,总归大家都是有好处的。

蒋梅华现在的情况,想出这个主意也在情理之中。檀香生得不错,尤其是一张鹅蛋脸,正是皇帝喜欢的那一种。且她是蒋梅华陪嫁的丫鬟,自然跟她是一心的,若是侥幸能生个一子半女,蒋梅华便能抱到自己膝下养着,既抬了孩子的身份,自己又有了依靠。

“这事儿…”小于氏这么一想,也觉得这法子不错,上回她进宫怎么就没想到呢?若是那时候说了,也省得大女儿怨怪她不是?弄得如今连女儿的面都不敢见了。不过,桃华这是特地来说这事儿的?这事——又关她什么事了?

“这种事儿虽说是抬举,可到底不大稳便。何况在宫里头,一个得用可信的人才最要紧。大姐姐总共两个陪嫁的心腹,若是为了争宠送出去一个,其实不大划算。若要争宠,倒不如捡宫人里那美貌的送上去。毕竟再是心腹,若是抬举起来,也就不是自己人了。这种事儿,大伯母该是最明白的才是。”

檀香并不愿意去伺候皇帝。她原是有个自小订了娃娃亲的远房表哥,想着到了二十岁就求了主子放出去嫁人的。只是后来蒋梅华中选入宫,她做为心腹丫鬟只能跟着进宫。好在如今宫里也有规矩,宫女儿到了二十五也能放出宫的,她表哥也肯多等五年,虽则是晚了些,但最后依旧能做一对夫妻。

可如今蒋梅华要把她给皇帝,这可就完全是两回事了。一旦伺候过皇帝,她一辈子都是皇帝的人,什么出宫什么表哥,统统都别想了。

因皇帝现在极少涉足玉卉阁,所以蒋梅华也只是叫沉香先给檀香透个话儿,并没来得及就做这桩事。檀香听了沉香的意思,知道蒋梅华心意已定,简直如五雷轰顶,好容易打听到桃华进宫的时间,便直跑出来拦了桃华求救。

小于氏听桃华说话,开始有些不耐——蒋梅华在宫中本艰难,否则也不能想出这个主意来。桃华不愿帮她也就罢了,何必还如此多管闲事呢?但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就不由得有些变了——没别的,蒋杏华的生母春蕙,可不就是她的陪嫁丫鬟么?

说起来,一家之中,正室为尊,可抬举起来的丫鬟们尚且有不听话的。蒋梅华自己还是妃妾呢,若是抬举起来的人有了位份之后跟她别起苗头来,其实她也不能怎样。更何况自小伺候的心腹之人对你最为了解,也知道些阴私之事,若是作反起来…

桃华看小于氏的样子就知道她听进去了,遂起身告辞:“五妹妹出嫁这几日,想来大伯母也甚是思念,我就不耽搁大伯母跟五妹妹叙话,先告辞了,过些日子再来看大伯母。”她跟檀香这丫头素来也没什么交情,不过对她念着心上人不肯伺候皇帝的行为有些欣赏罢了,如今该说的话都说了,至于小于氏究竟能不能劝动蒋梅华,也只能看檀香的造化了,她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呢。

炎炎夏日本来是难熬的,但今年却似乎过得很快,尤其是对今年秋闱要下场的人来说,仿佛是一晃眼就过去了。

蒋松华是七月初回到家中的。门上的管事一见他回来,立刻道:“哥儿回来得正好,快去劝劝老爷吧。这再过些日子就要下场了,可别把榆哥儿打坏了。”

这管事是家中老仆,蒋松华小时候还在他肩膀上骑过呢,闻言忙道:“父亲在打榆哥儿?这是为什么?”

管事叹道:“老奴也不甚明白,只听说是为了什么话本的事儿…都是云实那不长进的,勾着哥儿学坏!”

云实也是蒋榆华的小厮,但因不大识字,素日里不如常山得用。这小子不想着多认几个字,倒打起歪主意来。恰好蒋榆华因要下秋闱,被蒋钧拘在书房里连门都不得出,实在无聊,便想找些消遣。云实得了这个消息,便跑去街上买了十几本话本来。

若说话本,市面上也不知有多少种,若是云实买些什么神鬼妖仙的灵异话本来倒也罢了,偏他不大识字,竟捞了几本风月之物来。

蒋榆华原本就有点风流癖,只是蒋家管得紧,他年纪又小,并未显得出来。如今他已经十五了,原就是初初有些开窍的时候,见了这风月话本顿时爱不释手,哪还有心思读正经书呢。

不防他读得正欢时,蒋钧提前从衙门出来,到了家先来书房看他,便逮了个正着。这一怒真是非同小可,将那外面蒙了《大学》封面的话本一翻,便翻到几句风月之词,立时一脚踹过去,将蒋榆华踹了个屁股墩儿。

再在书房里一翻,竟然还不只一本,外头都包了什么《诗经》、《书经》,翻开来却全是偷梁换柱的,只把个蒋钧气得七窍生烟,当场就叫了板子来,在书房院子里按倒蒋榆华就打起来。

蒋松华听了这话,连忙往书房去,远远就听见小于氏在哭着道:“老爷,榆哥儿固然该打,可若把他打坏了,这秋闱如何下场?”

蒋钧自幼读书,虽则也曾跟着蒋老太爷打打五禽强身健体,但总归还是个没甚力气的文人,这会儿又气得手抖,打了蒋榆华几板子,自己已经先连累带气的直喘了。小于氏虽是个女子,但护子心切,死抱着板子,他竟抽不出来。

饶是如此,蒋榆华也被打得屁股开花,趴在院子里的条凳上动弹不得,满口求饶不迭。

蒋钧看他跟死狗似的模样,不由得更气了,指着他骂道:“这才挨了几板子,就一脸的鼻涕眼泪,哪有半分读书人的风骨!”想当年他也挨过蒋老太爷的竹条,那可是无论挨多少下,绝对不掉一滴眼泪的。旁边还有个蒋铸呢,他反正绝对不让这个小娘养的看见他丢脸。

蒋松华正好走进院子,只见蒋钧又想把板子抽出来去打蒋榆华,小于氏死抱着不放,被拖得几乎倒在地上,连忙快步上前,拉住了板子道:“父亲暂且息怒,弟弟有错慢慢教导,不要气坏了身子。”

蒋钧觉得手里的竹板跟坠了千斤重的铅块似的,竟然根本拽不动了,不由得仔细看了蒋松华一眼。这个儿子这两年来也是在外头的多,极少回家来,这会儿一见,才发现蒋松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高了一截子,人也壮实了许多。

蒋松华的长相有六七分像蒋钧,只是两道眉毛更浓一些,这一点却是更像蒋老太爷。且蒋钧随了生母,生得白皙,蒋松华却是在外头跑过几趟的,晒得肤色微黑,就更似祖父了。蒋钧这一眼看见他,竟然有几分恍惚,半晌才道:“你回来了?”

“是。”蒋松华小心地将竹板从蒋钧手里抽出来,扔给旁边的小厮,“父亲且换了衣裳先歇歇,衙门里差事辛苦,千万保重身子。”

蒋钧刚从衙门回来就直接来了书房,身上的官服还没换呢,这会儿也觉得累了,不由得叹了口气,指着蒋榆华道:“你看看他,秋闱在即,倒沉迷起风月来了,有什么出息!”

蒋松华恭敬地道:“弟弟年轻,整日里只是读书难免觉得无聊。读话本固是有错,但说沉迷风月倒也未必。父亲且慢慢教导他,不要操之过急。”

从前他也是整日里除了读书就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觉得那书本捧起来有千百斤之重,里头的道理更是纠结不清。后来去了书院,每日里还种种菜养养花,又跟着山长出门去外头走过,将世情与书本联系起来,便时有豁然开朗之感,反进益了。如此看来,也难说蒋榆华不是被蒋钧拘得太狠,反对读书厌倦了起来。

蒋钧听他话里隐隐竟有几分反驳的意思,不由得又有些恼怒,待要骂他,却见蒋松华神色虽恭敬,身子却站得笔挺,比自己还高出一点去。想到他从前在家中时的木讷模样,再比比如今,竟一时觉得无话可说,怔了片刻,长叹一声甩手走了。

蒋松华将小于氏扶起来,又叫人把蒋榆华抬回房里,拿了药来给他敷上。小于氏来得快,蒋钧也不过就打了五六板子,又有夹裤垫着,虽然皮破血出,但并未伤及筋骨,只要在床上趴两天也就无妨了。

蒋松华收拾完了残局,唤人打热水来给蒋榆华洗了脸,才道:“秋闱在即,你不用心读书,怎么这个时候看起话本来了。”要看也别捡这时候看呀。

蒋榆华哼哼着道:“你在外头过得自在,我在家里被拘得动弹不得,说什么风凉话。”他从前是极受宠的,因读书好,蒋钧也不拘着他,要去哪里都行。如此散漫惯了,突然被拘了一年多,简直如坐牢一般,如何受得了?

小于氏擦着眼泪道:“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若不是你大哥,只怕你这会儿还挨板子呢,怎么这么跟你大哥说话!”

蒋榆华将头一扭不吭声了。从前在家中挨骂的都是蒋松华,如今情势全然颠倒,他在怨怪蒋钧的同时,对蒋松华也有几分不满起来。

蒋松华见他这样,也不好多说,只叫他安心养着,不要耽误了秋闱,便起身出去,往蒋老太爷和于氏处请安去了。蒋榆华见他走了,捏着拳头道:“今年秋闱我一定要中!待我中了,看他还这么神气不神气了!”

小于氏气得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你说的都是什么话!那是你大哥!这样不恭敬,我看你父亲是打得轻了!”这个儿子被蒋钧拘得太狠,小于氏只觉得他性情似乎都有些变了。

蒋榆华屁股上还在作痛,想到挨的几板子,顿时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了。小于氏看他这样,又心疼起来:“我的儿,你用心读几日书,若考中了,还不是什么都由着你。”

蒋榆华想想也是,顿时就要发奋起来,喊常山道:“拿我的书过来。这几日我要苦读,定要考中了才行!”

☆、第238章 生育

皇后的千秋节在七月末,八月初八就是恩科秋闱。

依皇帝的说法,今年是皇后三十整寿,自然要好生庆祝。但是前几年太后圣寿刚刚大赦过,现在不好再来一次,所以才决定开恩科,以示普天同庆之意。

不过说法虽然很好听,皇后这个千秋节却也没过得有多少兴致。她到底还不是傻子,皇帝虽然说是为了给她庆祝,可事实上开恩科对她本人难道有什么好处不成?且看看为了这次恩科争主考,朝廷上人脑子都快打成狗脑子了,谁还看不明白,这里头根本就是明晃晃的给自己拉拢人才呢。

另外,女子年纪稍长,大概就没人是真心愿意庆什么寿了——提醒你又老了一岁么?何况皇后到现在都没生出个孩子来,年纪越大,生育的希望就越渺茫,又如何高兴得起来呢?

是以这个千秋节,宫里虽然张灯结彩,宫宴上的气氛却并不怎么热烈——正主儿都不高兴,下头谁还敢兴高采烈?然而又不能不装出高兴的样子,于是场面就难免有些虚伪,看起来更尴尬了。

桃华当然也在席间。因是大庆,京中的命妇凡有六品以上诰命者皆可到,是以席间人头济济,看起来倒委实热闹。不过若是有心人细瞧,就会发现这名单比起往年来还是有所变化的,有几个人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那些五六品的命妇里,倒出现了不少新面孔。

身为郡王妃,桃华的位置当然是最前头的,身边就是成亲王妃。

成亲王妃明显地瘦了些,神态也起了变化。从前她是个脸庞微丰的中年妇人,容貌虽算不得十分出色,但神态安然举止娴雅,颇有几分风度。但现在她虽然打扮得比从前还要雍容华贵些,却反而显出了一股子惊弓之鸟的感觉,那双眼睛总仿佛在警惕着什么,似乎随时都准备要跟谁打一架。

这种变化桃华倒是明白的。自从死了一个儿子之后,成亲王与她的关系始终有些岌岌可危,听说两个侧妃没少吹枕头风,且成亲王自己似乎也有点努力耕耘的意思,大概是觉得一个儿子实在不保险,想着再生几个出来。

不过,虽然如此努力,但成亲王府里到现在仍旧没什么动静,是以成亲王已经决定要给长子请封世子了——以前是怕他长不成人,但现在就这么一根独苗,成不成的也就是他了。

若是儿子得封世子,成亲王妃的位置就比从前还要稳固。可是自从病过那么一场,成亲王长子的身子也越发的不如从前,能不能长成人,能不能成婚生子,也就更难说了。

于是成亲王妃就始终被夹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之中:一边在说她的地位稳如泰山,哪怕丈夫靠不住还有儿子呢,另一边却又要说她的靠山如同海市蜃楼,随时都可能消失。这么个折腾法儿,是个人就受不了,没有变化才怪呢。

成亲王妃一直僵直地坐着,面前的饭菜也没有动几筷子,发现桃华在看她,便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弟妹气色真好。不知这些日子在忙些什么?”

桃华知道她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成亲王前些日子派人送了中秋节的节礼过来,单是上好的螃蟹就送了两大筐,另有时令鲜果、精制月饼,还有一对羊脂白玉的莲花步摇并一对翡翠镯子。

若说送节礼,螃蟹果子也就罢了,送首饰的却是没有,也不曾上礼单。桃华拿在手里看了看就知道有事儿,果然送礼来的人吞吞吐吐了片刻,就露出了真正的来意——成亲王想让桃华给他诊脉,看能不能治他这个先天不足的病。

虽然说是什么先天不足,但桃华一听就明白了,成亲王这是想再要儿子,是来求她治这不孕不育的。

其实成亲王这病史,桃华已经从李太医那里知道了一些。

李太医倒不是有心泄露成亲王的秘密,而是想从桃华这里得到些指点。他伺候成亲王府多年,一直尽心尽力,也在京城里立下了口碑,日子过得不错。可这次成亲王两个儿子病倒,成亲王妃悲痛之余,不敢承认是自己折腾出来的,便有些迁怒到他身上,嫌他没有早些诊出两个孩子身体亏损,才导致一场风寒发展得如此迅速。

这可真是冤枉死了李太医,可是他一时半时的又没法离了成亲王府,想来想去,只能指望成亲王做靠山了。成亲王如今最想要的就是再生个儿子,若是能让他遂了心愿,还不是对李太医有求必应?

然而李太医在成亲王身上已经耗了十几年了,也知道自己的本事就是这些,实在不可能再让成亲王达成心愿,那现在既然有安郡王妃在,不向她求助的就是傻子!

其实李太医还是有些本事的,当初成亲王能跟成亲王妃连生二子,也是他治得好。然而成亲王的确是先天不足,生那两个儿子对他来说已经消耗颇大,现在他年纪比从前更长,再想生儿育女就更难,李太医也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依桃华看,成亲王是有先天性肾病的,并且这个病还遗传给了他的儿子,所以两个孩子才会在病倒之后双双出现肾衰竭。既然皇帝和沈数无此表现,桃华怀疑这病是从成亲王的母族遗传下来的。

中医认为肾主藏精,肾不好,生育功能就将大大受到影响,成亲王这病是先天的,就更难治疗了。凡病,三分治七分养,桃华跟李太医一起斟酌着开了个方子,但给出的一个劝告就是:戒房事。

应该说,方子的确是有效的,然而这“戒房事”三个字,却跟成亲王的要求正好抵触。

成亲王并不知道这方子是李太医向桃华请教来的,所以他一边用着新方子,一边就来请桃华了。

桃华当然没有答应。要说让成亲王再有子,其实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然而那是以损耗成亲王的身体,甚至缩短他的寿命为代价的。并且这样生下来的孩子,身体多半也不会太健康,恐怕最后也还是跟原来那两个孩子差不多,先天性疾病仍旧存在,易于夭折。

所以桃华没有收那些首饰,倒是写了一封信让来人带回去。她在信里没写别的,只写了一个故事——确切点说,她其实是凭着记忆录了一个《阅微草堂笔记》里头关于向仙人求“虚损方”和“种子方”的故事。

这故事是说,有个扶乩治病的人,请来的乩仙自称芦中人。有人向他求“虚损方”,仙人回答说:“君病非药所能治,但遏除嗜欲,远胜于草根树皮。”

又有求“种子方”,也就是生儿育女的方子,仙人回答得更加有趣,说种子方是有的,而且用了肯定能生孩子,但是生了跟没生一样,因为这孩子多半得夭折。

《阅微草堂笔记》里的说法,是认为胎儿乃精血化生,本来就含有先天之毒,所以遇到生痘就容易死人。现在种子方也是热药,生出来的孩子乃是毒上添毒,遇到生痘几乎是百发百死。到时候孩子夭折大人伤心,却不知道这原因出在种子方上。正所谓“不知未生之日,已先伏必死之机”。

虽然所谓先天之毒的说法不很靠谱,但对于种子方乃是热药,蕴毒必加数倍这种理论,桃华还是赞同的。就像现在,成亲王如果想生孩子也不是不可以,无非就是强肾催精罢了。然而这法子就像让春花在冬日里开放一样,花催开之后,植株多半枯萎憔悴,更未必能结果。

这封信跟首饰一同送回去之后,成亲王那里就暂时没有了消息。桃华估计,成亲王虽然想要儿子,但应该更顾惜自己的性命,要让他放弃寿命去得子,这儿子还未必会长大,恐怕他就不愿意了。

既然如此,桃华也就把这事儿丢到了脑后,现在看见成亲王妃这模样,也只淡淡点了点头:“无非是忙王爷和旭哥儿罢了。眼瞧着要中秋了,府里总还有些杂事。”

成亲王妃干笑了一声:“弟妹饶是这么忙,瞧着气色还是这么好,真是教人羡慕。”

这话说得桃华也没法接了,也只能干巴巴地回笑一下:“哪里,不过是平日多笑笑,心情疏散,身体自然就好。”

“也是弟妹天生丽质,旁人不及。”成亲王妃又干笑了一声,“说起来,弟妹救了我家大哥儿,我早该上门给弟妹磕头道谢的,只是大哥儿那里走不开…弟妹可别怪我。”

桃华有点吃惊地看了成亲王妃一眼——这是被鬼上身了吗?居然会夸她天生丽质,还承认是她救了成亲王长子?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难道刚才问的话其实不是在疑心她给成亲王搞生子方?

不过吃惊归吃惊,客套话还是要说的:“大哥儿那里的确要悉心照顾,这谢礼都送了好几次了,亲王妃无须惦念的。”虽然那礼都是成亲王送的,根本不关成亲王妃的事。

成亲王妃脸上便堆起笑来。她现在瘦了,瞧着就不如从前端庄和气,这一笑起来眼角还有明显的鱼尾纹,无端地就带出一股子尖刻和算计的模样来:“说起来弟妹真是有福气的,成亲这才多久就一举得男,瞧那位——”她轻轻用眼梢往上头斜了一下,“这都十几年了,还没动静。今日这是三十整寿了,恐怕再想生也不可能了吧?”

这说的当然是皇后。桃华只觉得成亲王妃今日古怪,随口答道:“这也未必。只要身子康健,便是过了三十岁也能生。有些人家的妇人,四十还有生子的呢。”

这话一说完,成亲王妃顿时眼睛一亮,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往桃华的方向倾斜了一下:“弟妹是说,妇人到了三十岁也还能生?”

这么兴奋,看来她想听的就是这个?桃华心里琢磨,嘴上回答:“当然是要身子康健,胞宫无恙,如此自然可生育的。只是年纪越长,生育便越见艰难,不比二十出头的妇人,这也是事实。”

“哦哦,那就是说,还能生的?”成亲王妃对桃华最后一句话敷衍地哦了两声,就紧追着问能不能生的问题了,“依弟妹看,似我这样的年纪,也还能生育?”

桃华对着成亲王妃脸上看了看。瘦归瘦了点,精神压力也大了点,但身体其实还可以,多少不如她的还照样生呢。不过问题是,她这是打算再生一个孩子?可就算她能生,成亲王能吗?

“弟妹能否给我诊诊脉?”成亲王妃却巴上来不放了,好像完全忘记了之前跟桃华的那些过节。

一个人脸皮厚到这种程度上,别人也就拿他没什么办法了,何况成亲王妃怎么说也是嫂子,桃华也只能伸出手替她诊了脉,而后道:“亲王妃身体倒也康健,略有些寒症,也不过时常用些羊肉山药之类略加补养也就是了。”

别说,成亲王妃这身体还真是好,看来当初挑她做成亲王正妃是看她好生养,这话应该是没错的。也是,倘若她身体不好,就凭成亲王那身子,恐怕也生不出儿子来,要不然那府里也有侧妃侍妾,怎么就再没生出半个蛋来呢?

“弟妹说的羊肉山药之类,可是要制成药膳?”成亲王妃还不算完,“不须另用药么?”

“是药三分毒,若能食补,就不要药补了。”桃华说完了,还是又补了一句,“若想有孕,不只是女子的事,男子亦须身康体健,否则便是生出孩儿,怕也不足。且太过勉强…亦会伤身。”

成亲王妃胡乱点了点头,看起来还想说什么,桃华已经赶紧转过头去跟旁边人说话了。今日席间这些人她也都熟悉,只是倒没见上回那位古板的文光侯太夫人,听旁边人说是皇后体恤她年纪大了,参加宫宴未免劳累,所以特意恩准她不必来。

体恤什么的,桃华听了也只一笑。其实就连说话的人都知道,皇后哪里是体恤人的人呢?不过文光侯太夫人上次当面让陆盈把小皇子交给皇后抚养,结果过后皇后自己打了退堂鼓,反给陆盈提了位份,让她名正言顺地抚养皇子。

皇后倒是找了个正当理由,说是陆盈救护太后有功,可是这事儿谁不明白是皇后自己缩了,倒把文光侯太夫人给架在半空里了,颇有些人窃窃私语说她为了给儿子谋那个主考的位置,就巴结趋奉皇后,结果弄了个没脸。

其实文光侯太夫人还真不是为了儿子的主考之位,可是这会儿说都说不清了,一气之下犯了嗝逆,索性向宫里报病,连皇后的千秋节也不能来了。

自然这些话谁也不会说出来,有提到文光侯太夫人的,大家也只是彼此使个眼色罢了,毕竟太夫人虽然没来,文光侯夫人却在座,自不好说得太明白了。

皇后坐在上头,下头的人都瞧得清清楚楚,虽然听不见众人说什么,但看看那交头接耳的样子,也能猜得到必是在议论些什么不好明说的话,多半还与自己有关的。

再看这些人当中,有几个每年千秋节常见的身影已消失了,那几个都是丈夫最近被以各种问题或削职或左迁到京外的,本人自然也就无缘千秋节宫宴了。

皇后看过一圈,目光就落到了赵充仪身上。今日赵充仪穿的是藕合色宫装,用深色丝线织出蔓草暗纹,只用淡银色丝带镶边,下头亦是素面淡色的一条百褶裙,并无别样刺绣装饰。然而她面色白里透红,目如秋水,纵然衣饰淡雅也不减容色,反而更衬出一股子飘飘的仙气来,与另一边浓妆艳饰穿着金线刺绣的凤尾裙的袁淑妃相映成趣,如同两朵颜色不同却都盛开的花,一下子将满殿嫔妃的光彩都夺了过去。

今日是皇后的寿辰,皇后当然也是按品大妆,头戴凤冠,身穿翟衣,单是一条霞帔就极尽奢华,下头挂的坠子都是用同一块翡翠碾出来的,颗颗做水滴形,真如那澄碧的水珠一般,稍稍一动就让人疑心会滴落下来。那凤冠更是华丽夺目,龙盘凤绕,凤口中含的红宝石有莲子米般大小,垂下的珠串颗颗浑圆,大小完全一样,也不知从多少颗珍珠里才能挑出来。

然而就是如此华美的服饰,也不能完全掩盖她容颜老去的事实。袁淑妃也就罢了,再怎么浓妆也看得出来年纪,可赵充仪还不满二十岁,还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年纪,单是那股子青春活力就是皇后无论如何都比不得的,更不是靠珠光宝气就能压得住。

皇后看见她,就想起宫人的报告——安郡王妃给赵充仪诊治了三个月,说是不必再用药了。

不必再用药,那就是病完全好了。赵充仪有什么病,皇后最清楚,无非一个是小产伤身,另一个是余毒未清。可看赵充仪这会的脸色,比从前还要光艳,可见真是身强体健了。如今皇帝都被引得时常往她的春华殿去,如此一来,只怕过不了多久,她又会有孕了。

赵家…皇后的手在袖子里捏紧了。赵充仪在后宫争宠,赵家就在前朝活动,如今于党损失的这几个人虽然不算多么重要,但对那些依附于党的官员来说却是个令人不大安心的信号。有时候人心若是散了,后果或许就会出人意料。

究竟是什么时候,赵家跟安郡王府成了一伙的呢?皇后又把目光移向了另一边——若说这殿内还有人的光彩没有被赵充仪压下去,那也只有蒋氏了。

王妃常服也是大红色,饰以蹙金深青纹饰。说起来,成亲王妃跟蒋氏穿的衣裳极为相似,只是纹饰图案与所用金线的数量略有不同。按品级来说,成亲王妃的衣裳还要更华丽些,然而配着她瘦下来的脸,怎么看都有些撑不起来。相反,蒋氏却是艳光照人,虽然只是薄施脂粉,却把浓妆的袁淑妃都有些比了下去。若是将外命妇也一起算起来,这整个宫宴上,也就是她跟赵充仪花开并蒂一般了。且两人年纪又都在青春之时,这就更不是袁淑妃能比得上的了。

赵家在于党多年,事情是知道一些的,然而赵家根基浅,并无人手去做点什么。可安郡王府就不一样了,安郡王背后可是有定北侯府的。这两家子联起手来,可就是大患了。皇后的眼睛在赵充仪和桃华身上转来转去,只觉得一股子火气直往上冲,几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皇后身边的心腹宫人从侧面瞥见她额上冒出的青筋,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俯身小声道:“娘娘可是有什么不适?”

啪地一声,宫人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皇后指着她骂道:“今日本宫千秋,你偏说什么不适,是看不得本宫好,巴不得本宫有个三长两短么?”

这一下周围众人都噤了声,个个看着皇后发呆。这样大喜的日子,就算宫人说话有些不妥,皇后也不该自己说出什么三长两短的话来,这不是自己诅咒自己么?

下头嫔妃们彼此对望,都露出会意的神色来——皇后这是指桑骂槐呢,虽不知骂的究竟是哪个,但总逃不了袁淑妃啊赵充仪那几个罢了,不关她们这些小嫔妃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