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把眼睛挪回书上,边翻边道:“你不是说你们奴婢最喜欢议论主人?此事大约已经嚼过了舌根,不若与我说说。”
我忍俊不禁。
“公子果真想听?”我问。
“想。”
我说:“大长公主之言甚是有理,公子与南阳公主甚为合衬。”
公子看着我:“你也这般想?”
我说:“那是自然。公子出身名门,外祖乃是皇家,与公子出身相配之人,自非公主莫属。此乃其一。其二,南阳公主虽今年只有十三,但无论容貌人品,皆人人称赞。且我听闻她平日亦爱好读书诗赋,与公子必可情趣相投。有这两般好处,公子还有甚可犹豫?”
说出这般话的时候,我不禁想起惠风。虽然我撮合的不是让她跳脚的宁寿县主,但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我的气。
公子没说话,却是一笑。
“如你所言,出身相衬喜好相仿便可配成一对,那我从府中挑一个会读书识字又喜好钱财的男仆给你,你也欣然应许么?”他说。
我一愣。
想一想,我也并非不愿意,如果那男仆是沈冲……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我与公子不可相较。”我说。
公子冷笑:“都是不得自己做主,有何不可相较?”
我知道他又犯了少年逆反的脾气,只得将话语放得和缓些:“公子不喜欢南阳公主?”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公子淡淡道,“我与她话也不曾说过几句。”
我笑嘻嘻:“可是心中有了谁?”
公子的神色忽而不自在起来,片刻,冷下。
我识趣地闭嘴,不再多问。
“公子还是早些安寝,明日还要去官署。”我说着,便要起身给他摊起褥子,公子却将我的袖子扯住。
“我睡不着。”公子说,“霓生,你还未给我掐背。”
我:“……”
“快些。”公子不待我回话,已经转过身去,趴在了榻上。
我只好重新在一旁坐下,在他的肩背上揉捏起来。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室中安静得能听到屋外促织的叫声。他的里衣松散,露出结实而漂亮的后颈背。他的头发也有些垮了,垂在一边,为他线条利落的侧脸平添了几分柔和。
“嘶……轻些。”公子不满地哼道。
我只得把力道放小。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这样,嫌这嫌那,又不肯干脆不做。
“霓生,”过了会,公子道,“母亲若要将你配人,你也愿么?”
我说:“岂有不愿之理。”心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你必是不愿。”公子却道,“你连吃食难吃些都要嫌弃,何况是人。”
我忍俊不禁。公子不愧是被我荼毒了三年,已经甚是了解我。
“我是奴婢,大长公主是主母,怎会问我愿不愿?”我说。
公子沉默了片刻,忽而回头,目光明亮:“你随我开府,便无人可管你。”
他近来说些豪言壮语的时候,总喜欢捎带上我。虽然很让我感动,但为了不让他飘飘然,冷水还是要泼一泼。
“公子早晚会开府。”我说,“不过就算如此,将来公子娶了妇,我也会有主母。”
公子不以为然:“就算有主母,我也是主公,还不是要终归听我的?”
我心里叹气。公子再好,也到底是主人。说来说去,他也从未想过放奴,只要我不是奴婢,谁可拿我配人?
“霓生,”这时,公子又道,“若府中不给你配人,你将来成婚,要找什么样的?”
我愣了愣,一度以为是我揉按的时候用力太要紧,把他的声音晃散了,导致听错。
“公子何有此问?”我说。
“你问过了我,便不许我问你么?”公子道。
我想了想,道,“我也不知……”
“不知?”公子“哼”一声,“你平日最爱乱瞟别的男子,有甚不知。”
我脸上一热:“我何时乱瞟别人?”
“多了,尤其是我与别家子弟骑射蹴鞠之时,我与你说话,你也时常心不在焉。”
我哂然,想了想,如此明显么?天地良心,我虽然也乱瞄过别人,但如果沈冲也在,我绝对只看沈冲。
“公子此言差矣,”我说,“骑射蹴鞠乃赛事,瞬息万变,自然须得注目,为之吸引乃是理所当然。我既是围观不看场中,却看何处?”
公子回头看我一眼:“果真?”
我委屈道:“公子怎总不信我?公子但想,若论风华,谁人能及公子?”
公子唇角弯了弯,转回头去。
“这自不必言语。”他说,声音已恢复了骄傲的样子。
两日后,便是我与大长公主定下的黄道吉日。
她比我预想的要着急,公子刚出门去了官署,她就遣人来将我叫了去。
才进门,我就被案上叠起的二十枚锃亮的金饼晃了晃眼。
正要上前,家令徐宽将我拦住。
“云霓生。”他打量着我,满是疑色,用他那把半男不女的嗓子对我道,“这是大长公主赐你的,你须得尽心尽力,不得徇私耍诈。”
我一脸正色:“内官,此金乃大长公主飨告神灵所用,非赏赐奴婢,今日乃贞问之吉日,帝在上,切不可出言不敬。”
徐宽正要再说,坐在上首的大长公主让他退下。
“霓生。”她和颜悦色,“如你所言,我已将二十金备齐,可行事了么?”
我掐指一算,道:“禀公主,此事午时可行,且待奴婢沐浴更衣。”
桓府的北侧有一处浮屠祠,是当年公子染疫之后所修。大长公主一向敬神,依照方士之言,在府中立了一座浮屠祠供奉黄老,以趋利避晦,保阖家平安。
我交代大长公主,那二十枚金饼须在巳时二刻放在神像前供案上,并在两边点上两只香炉,必以旺火焚香,以告天帝。这些金子是为神仙准备的,在正式卜问之前,须得将祠堂关闭,以免打扰神仙享用。
大长公主对这般指点遵守得一丝不苟,我沐浴更衣之后,来到浮屠祠中,只见香烟缭绕,那些金饼叠在案上,整整齐齐。
我对大长公主道:“此乃秘术,只容主宾,闲杂人等不可在场,否则凶吉难测。”
大长公主颔首,对徐宽等仆从道,“尔等退下。”
徐宽虽有不满之色,亦只得应下,行礼离开。
门被关上,祠中只有我与大长公主二人。我请大长公主面北而坐,然后,手持一柄塵尾,在案前焚香,口中念念有词,绕着供案走了三圈。
突然,我停下,一挥塵尾,“叱!”
一阵白烟突然腾起,伴以馨香,待得散尽,案上黄金已经不见了踪影。
大长公主看着,惊得瞪大了眼睛。
我则神色平静,在案前蒲团坐下,取出龟壳铜钱,贞问数次之后,又用八卦推演。
直至半个时辰之后,我才停下来。
“如何?”大长公主忙问。
“公主所问之事,奴婢已了然于心。”我说,“方才卦算,于大势,乃下坤上艮,喻小人猖獗而君子困顿,乃社稷之危;于公主,乃下坎上艮,喻道险且长,恐前程不利。”
大长公主面色沉下。
“可有破解之法?”她紧张地问道。
“以玄术而谓,凡事皆有生门及死穴。”我说,“虽道路险阻,若不失时机,顺势而为,则可寻得生门,左右逢源,事半功倍。”
大长公主神色一振:“生门在何处?”
我说:“以公主之见,荀氏依托者为何人?”
大长公主道:“荀氏得以崛起,把持朝政,皆因有太子。”她说着,一惊,“你是说……”
我笑笑,看着她,“大长公主可知太子良娣荀氏?”
第32章 浮屠祠(下)
“荀氏?”大长公主愣了愣。
太子的妃嫔不少, 除了太子妃谢氏之外, 还有嫔妾数位。其中,最得太子宠爱的,是良娣荀氏。
荀良娣是荀尚的族侄女, 与太子亦算得表亲。
据说有一回, 太子到荀尚家中作客, 恰好遇上了当时在园中与姊妹嬉戏的荀氏, 一见倾心,回宫后茶不思饭不想。
荀氏的父亲是弘农的一个县令, 原将荀氏许配给了同乡的故交之子。荀尚得知此事之后,做主毁了婚约,不日之后,将荀氏送入东宫, 为太子纳为良娣。
彼时,太子妃谢氏已经生下嫡子,且封为了皇太孙。荀氏到了东宫之后, 亦是争气, 隔年也生下一子。太子大喜,曾兴冲冲地去皇帝面前涛封, 被骂了一脸无趣。
即便如此, 太子对荀氏仍宠爱不减不减, 人人皆知东宫之中, 宫人不畏太子妃, 却畏荀良娣。
我说:“荀氏声势虽盛, 但其党羽并非独荀氏一家,还有众多亲故,其中最强者,当是谢氏。”
大长公主颔首:“正是。”
我说:“奴婢所说生门,正在谢氏。只须将谢氏拉开,荀氏之势便如断了一臂。”
“谢氏?”大长公主皱眉,“可谢氏一向对太子忠心耿耿。”
我说:“谢氏忠心者,非太子,乃皇太孙。谢氏自不会去反太子,但对荀氏可未必。”
大长公主沉吟,没有言语。
荀尚辅政以来,为巩固权威,重用亲故。凡与荀氏有些关系的人,皆受笼络。
不过,谢氏除外。
皇帝有意传位皇太孙,是众所周知之事,荀氏既以外戚之身而得以权倾天下,自然知道利害。在荀尚眼中,皇帝已行将就木,那么沈氏便早已不足为惧,要提防的,正是将来会像自己一样,因外戚身份而受新皇倚重的谢氏。
我继续道:“前两日,东宫曾有一事,不知公主可曾听闻。”
“何事?”
我说:“前两日夜里,太子在宫中饮酒,喝得酩酊大醉。太子妃劝了两句,竟被太子殴打。太子咒骂她是毒妇,骂皇太孙是孽子,扬言等到继位便将二人废了。”
大长公主讶然:“哦?”
我说,“太子不喜谢妃和皇太孙,乃众所周知。公主若是谢氏,此时最担忧的,当是何事?”
大长公主闻言,目中微光闪现。她从蒲团上站起身,在祠堂中来回踱步,面上满是兴奋之色。
“可就算联合了谢氏,又如何反得?”大长公主道“荀尚乃太傅,手握禁卫,且如今已宿在了宫中。”
“这岂非正好?”我微笑,“太傅手中掌握的不过是北军,而过了司马门,便是殿中诸将管辖,无圣上谕令,北军中候其他禁卫皆不得入内。太傅住在宫中,正如在瓮中。”
大长公主:“可若北军誓死追随荀尚,强入宫中,如之奈何?”
我说:“这便是谢氏手中最要紧的一处。司马门屯驻校尉,正是太子妃的堂兄谢蕴。且谢氏子弟,在北军各营中多有任职。而左卫将军桓迁、右卫将军五部都王弛、骁骑将军司马显,皆是大长公主亲故。太傅虽号称手握北军,然其中所依仗着,不过十数人。这些人大多到任时日尚短,根基未稳,只要先下手除之,其余人闻得锄奸号令,即便不应,也必不会为荀尚卖命。”
大长公主了然,道:“然太傅乃辅政之臣,若要除之,还须得师出有名。”
我说:“太子年轻气盛,听信谗言以致失察,亦人君之常。如今陛下不能主事,唯有以尊者之名诏令清君侧,公主为助,乃顺应天道,将来就算有人异议,亦无可指摘。”
大长公主听罢,道:“此言甚是。”
我说:“还有一人,便是豫章王。圣上钦定的辅佐大臣,除太傅以外,便是他,亦甚为紧要。”
“豫章王?”大长公主不以为然,“他一向明哲保身,不见好处决不肯出手。”
听她这般说,我有些诧异。我一直以为她对豫章王很是信赖。
我说:“豫章王与太傅同为辅政大臣,自是受太傅忌惮,处处监视。豫章王谨慎小心,亦是常理。然其虽隐忍,却定然不会坐视。自太傅辅政以来,对宗室苛刻,早已招致诸多不满。豫章王乃宗室之首,公主联合宗室,乃是上策。”
大长公主道:“若他忌惮颇多,不愿出手,如何是好?”
我说:“豫章王不须出手,宗室诸王手中虽有兵马,然一旦进京,易生大乱。不到危急关头,可不必豫章王出面。只要太后发诏时,豫章王不阻挠,便可成事。”
大长公主:“而后呢?”
我说:“此计最紧要之处乃在于殿中诸将。太傅自恃掌握了北军及禁军,对殿中内卫甚为轻视,诸将早有不满。一旦策反,则大事已成。”
“此事,我自有计较。”大长公主道。
她面上已然不见了先前的惴惴神色,容光焕发,如逢喜事。
“你这玄术,果真神奇。”她感叹道,“听此一席话,竟是茅塞顿开。”
我莞尔:“公主过誉。”
她又道:“那东宫内的秘事,亦是这玄术算得么?”
我说:“此术既号称‘窥天’,自然无所不算。”
她有所不知,天底下凡事只要有第二个人知情,便不是秘密。东宫虽深锁宫墙之中,但东宫的宫人却还是要来找我算命的。
大长公主了然,满意颔首:“原来如此。”
三更之后,夜深人静。
所有人都已经入睡,我路过青玄屋子的时候,听到他正在说梦话。
我穿着一身玄色衣服,轻车熟路地挑着各处小路,穿过桓府的院落和花园,悄无声息。
浮屠祠大门紧闭,灯笼里的蜡烛早已燃尽,在廊下被风吹得晃晃悠悠,颇有几分诡异之相。
白日里,我跟大长公主说过,此地已经行过玄术,乃是禁地,切不可让我和她之外的任何人进入,否则将招致厄运。大长公主已经全然信服,一口应下。
我这般吓唬她,自然是另有打算。
那二十个金饼还在神像后面藏着,要是谁人都能来,被发现了可就说不清了。
今日在大长公主面前做的那戏法,是祖父教我的。那在白烟里消失的,自然也不是化作阳气的金饼,而是二十枚逼真的金箔。
我沐浴更衣的汤房就在浮屠祠旁边,来往甚为便捷。大长公主对神灵之事一向虔诚,依我之言,将祠堂关门闭户,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这自然是为了方便我行事。浮屠祠后面有一扇小窗,平日紧闭,从来无人理会。我早已在此设下机关,一推就开。趁着无人之时,我从小窗进入祠堂,将那二十枚金饼包好,藏到神像后面。然后,将事先备好的金箔依照金饼的模样摆在供案上。供案两侧香炉里烧得旺盛,将祠堂熏得香烟缭绕,可作障眼,让人分辨不出金饼的真假。
祖父一生博学,除了占卜作谶和医术,对方士的炼丹之术亦颇有钻研。他配出了一种药粉,遇金箔时,会生出瑞光白烟,如神仙腾云一般。
此法既是江湖把戏,人若多了,难免会被窥出破绽。但对付大长公主一人,绰绰有余。如我所愿,白日里,大长公主对这般神奇深信不疑,很是顺利。
月色明亮,在窗棂外投下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