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楚王宫的甬道上,一位盛装打扮的女子有些紧张地跟着两名小太监步步向前。

她是都指挥使刘彦韬的掌上明珠刘佩云,因为弹得一手好琵琶加之容貌上佳而得一美誉曰“尚容佳音”。

半个时辰前,两个黄门太监临府宣召,说是德妃娘娘宣她进宫献艺。

虽然说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时间上也有些奇怪,但身为臣女,她哪里有胆拖延,只能立刻打扮后带琴入宫,可是这走着走着,她觉得不对劲。

“公公,不是德妃娘娘宣召吗?为何我们不是往德妃殿方向去?”刘佩云并非第一次进宫,两年前的宫宴上她去过一次德妃殿,她记得不是这样的路线。

“跟着走,少废话。”帮她抱着琴的太监,冷着脸低声嘟囔一句后,脚步加快,刘佩云不得不噤声跟着,只是她的脸上,不安之色涌现出来。

而不远处的太监寝舍殿外,赵吉昌背手站在那里听着他最赏识的干儿子太监长福低语汇报:“干爹,您放心,一切都准备好了。”

“务必办得漂亮。”赵吉昌嘱托的话音刚落,那两个小太监也引着刘佩云来到近前。

长福见状轻声道:“干爹,人到了。”

赵吉昌没出声,吊着眉眼看着这一行人走到面前停下。

刘佩云一见这情景,只能默声行礼。

“刘姑娘来了?”赵吉昌脸上堆出一抹浅笑:“大王宣你进宫抚琴,你可要好好表现啊!”

“大王?”刘佩云闻言惊愕抬头:“不是德妃娘娘她…”

“啊哼”赵吉昌清了下嗓子:“大王也好,娘娘也罢,不都得好好表现吗?”

刘佩云心里一个“咯噔”神色登时变得紧张,不知所措。

赵吉昌看着她那明显慌乱起来的模样,上前一步道:“这宫里的规矩,是顺势而为,奉承上意。姑娘是聪明人,须知…失了体面是小,冲撞了上意可就是大事了。”

话中话的警告再明显不顾,刘佩云再是错愕紧张也听得出来这是要她顺应上意,千万不能忤逆。

忤逆,她哪里敢呢?

纵然慌乱,纵然不安,纵然心里有些怨气,此时也是知趣地赶紧颔首表态:“公公教导的是,佩云牢记于心了。”

赵吉昌满意地退后一步,抬手冲那两个小太监摆了摆:“领她过去吧!”

两个小太监立刻引着刘佩云离开。

长福同赵吉昌对视一眼后,也知趣而无声地跟在了他们后面离开了。

赵吉昌看着这四人的背影,嘴角慢慢上扬,终究露出了得意之色。

“老爷回来了!”刘府的门口,小厮高声呐喊并奔上去牵马,匆匆赶回来的刘彦瑫跳下马匹,将手中马鞭丢给小厮,急奔入府

府中花厅内,刘夫人不安地来回踱步,看到刘彦瑫回来,急忙迎上去。

“怎么回事?”不等刘夫人开口,刘彦瑫已面色紧张,大声询问起来。

“老爷,您别激动,听我说。”刘夫人拉着他的臂膀轻声陈述:“是德妃娘娘宣了佩云进宫抚琴,差人把她接走了。”

“德妃娘娘?”刘彦瑫一听是她,神色立刻放松许多:“德妃娘娘要听琴就听呗,你差人叫我赶紧回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刘夫人蹙眉道:“老爷,您细想想,这眼见着都到了日落时分了,德妃娘娘真想听她弹琴,明儿一早宣她才是正理啊!”

刘彦瑫闻言立刻不安起来:“你的意思是…有问题?”

“我觉得不大对,可是宫里来的人催得紧,我也拦不了…只能叫你赶紧回来去打听一二。”

“好,我这就去打听看看。”刘彦瑫转身要出厅,刘夫人目色担忧地拽住他的胳膊郑重嘱咐道:“老爷,此事但愿是我多心,可若真有什么不对,您千万要沉住气,切莫动怒,小心行事。”

“好。”刘彦瑫虽然智商不低,但在情商智商方面可全然比不得他的妻子,平日处事都是很听妻子劝诫的,如今刘夫人郑重嘱咐,他不免心头惶惶,应声后匆匆奔出。

刘彦瑫走了,刘夫人一脸担忧地在花厅里再次踱步起来。

天色已暗,可楚王宫的御花园里却是热闹得紧—身为君王的马希声正带着一帮子太监围在一座凉亭内的石桌前比斗蛐蛐。

“上啊!”马希声以茅草拨动蛐蛐触角,口中轻叱:“快上啊!去咬它的腿!咬它的腿!”

早都来到此处陪了一阵子的长福看了眼天色,移步到跟前,看了一眼趴在石桌上完全不顾形象的马希声后,伸手扯开了最靠近大王的一个小太监,自己贴近上前。

此时马希生的蛐蛐终于发力前扑,咬住了对面的蛐蛐,这令马希声亢奋大叫:“咬它!咬它!”

大个儿蛐蛐非常听话,真就咬住不松口,那小蛐蛐勉力对抗的结果,就是真被咬下了一条腿。

这场比斗输赢已定,马希声立时扔了手里的茅草兴奋大叫:“好样的!孤就知道你最厉害。”

长福此时躬身行礼高声道:“奴才恭喜大王收获一位神武的得力大将!”

“哈哈哈哈哈哈,说得好!”获胜的马希声笑得一脸欢愉:“它就是孤的神武大将军。”

马希声说完小心地将这大个子蛐蛐收进了匣笼里,长福此时又道:“大王,您的神武大将军已经争战了数场,该休息休息了,小的给您寻了一个新乐子。”

“哦?”马希声瞥了长福一眼:“什么乐子?”

长福满脸笑容:“大王,这虫鸣之趣在于武校,两两相对乃单打独斗,若是将数十只蛐蛐投于一围中,再以琴音模拟雌虫靡靡,那便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混战啊!”

马希声这辈子的兴趣爱好就是玩,听到这样新奇的提议,立时兴奋道:“有意思!”

“大王,小的已在寝殿处备好一切,还请大王前去观战!”

“好!”马希声将匣笼交给了贴身太监后,欣喜大笑着一招手:“走着!”

第三百九十章 欺骗与成全

马希声的寝殿内立着七八个小太监,每人手中拿着一两个匣笼,侯在殿内正中心置着的长桌旁。

这桌上有一个脸盆大小专门用来斗蛐蛐的瓷围,而在离长桌不算远的地方有个纱帐屏风,其后是刘佩云跪坐在在此,守着她的琴,神色紧张。

她过来时惴惴不安,毕竟是见大王,一路上还想着自己应该弹奏什么曲目才好。

然而来了才知道,大王根本不在,反倒是引路的小太监要她在这里练习一个单音弹奏,说是等下大王要听。

刘佩云是奇怪又糊涂,可也不能不照办,只好在这里练习,越练心里越是不安。

“来了,大王来了!”突然一个小太监在殿内急声提醒,刘佩云闻声紧张得背都绷直了,不料那太监冲到了屏风后,冲她低声嘱咐道:“姑娘听到击掌声便可开始演奏方才所习之音。”

“是。”刘佩云紧张点头:“可是那不过是单音…”

小太监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刘佩云只得闭紧嘴巴,于等候中小心地透过屏风薄纱观察外面。

而刚刚嘱咐了刘佩云道小太监从屏风后一出来,就点燃了一块香料将其置于熏炉中。

大约三息的功夫,长福已引着马希声入内了。

“大王,请看!”长福献宝一样的指向那瓷围,立时殿内候着的太监们将手中匣笼内的蛐蛐放入了瓷围中。

马希声见状非常开心地凑上前去,长福击掌两声。

屏风后的刘佩云不敢耽误,立刻弹奏那单音,于是马希声听到了如同蛐蛐叫般的琴音。

他惊奇地寻声望向屏风时,那瓷围里的蛐蛐们也开始蠢蠢欲动,周围小太监发出了兴奋之声,引得马希声回头观局,立时这关注点又回到了蛐蛐身上。

长福见状,扫了一眼屋内已点燃的香料,挥手遣退了屋内所有的太监,只留下自己一人陪着马希声。

小太监们从殿内退出,有人自觉地关上了殿门。

有个眼角有痣的小太监微微蹙眉后,拉着身边的小太监往一边走了几步,低声道:“你守在这儿,我去方便一下,有点拉肚子。”

“去吧,大王玩起蛐蛐来,没有一两个时辰,消停不了的。”那小太监不以为意,于是眼角有痣的太监飞速的离开了。

不过,他去的可不是茅厕,而是直奔那无人会去的偏僻宫角,与在那里洒扫的赵富春耳语了一气。

赵富春听得是频频点头,而后又交耳交代了几句,那小太监迅速离开了。

赵富春四处张望后,也离开了角落。

夜色深深,慕君吾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了渝州城的民宅内,飞云见他出现,兴奋地凑上前来。

“公子来的正是时候,刚刚楚宫传来消息,那银臂钏已找到对接之人。”

“哦,谁?”

“赵富春。”

慕君吾闻言诧异:“他?”

这位赵富春可曾是先王的左右手,更是先王最最信任的贴身太监。

但自先王弥留后,这人就被贬去做了粗使,虽然不知道是为何落难,但一个老太监的能力是绝不容小觑的,特别是宫里不知有多少人都是承他的情爬上去的,这人脉定是有的。

“先王之手,不可小视。”慕君吾略一思忖,轻吐此八字,那飞云神情颇为激动道:“另外,潘约也送来消息,两位枢密使大人已经开始发力,待彭太保回到长沙府后,公子便可开启您的王权之路了。”

慕君吾看着飞云激昂兴奋的神情,反而微微蹙眉:“众人以彭家马首是瞻,这江山到底是马家的,还是彭家的?”

飞云一愣:“公子乃君王,彭家是臣子,这江山自然是马家的,况且我们现在只是借助彭家的财力与兵力…”

“借?”慕君吾嗤笑一声:“自欺欺人。”

飞云怔住,一时不敢言语,慕君吾则正色道:“未来不能交到别人手中。”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好的纸放在了桌上:“三个月内,务必将它们变成军饷物资。”

飞云好奇又小心地拿起那纸打开一看,继而双眼圆睁:“公子,这是…您从何得来?”

“一位良师临终相赠之物。”慕君吾表情平淡中透着谨慎:“秘密处置,且勿让他人知晓。”

“明白。”飞云眼中难掩兴奋道:“公子有此雄财支撑,彭家便再无力左右。”

“稳妥些,先去办吧,实物几何尚不可知,何况这些东西要用在刀刃上。”

飞云闻言立刻收敛情绪,低头道:“是。”

唐门搭好的灵堂内,花柔守在棺材旁,对着唐九儿的遗体轻声诉说:“师父您放心吧,不管未来有多么艰难,我都会心存善念,努力守护唐门,并用唐门的力量去阻止欺凌与迫害…”

她话未说完,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她连忙回头,看到了唐箫。

此刻的唐箫身带重孝,缠裹黑纱,双眼满是哀伤。

“唐箫师兄…”花柔情绪复杂地轻唤了一声,但唐箫没有回应她,而是沉默不语,失魂憔悴地走到棺材旁,瞻仰起唐九儿遗容。

花柔见状一时不知所措,犹豫片刻后,她默默转身走了出去,决定给他一些与唐九儿遗体相处的空间。

于是,在她的脚跨出灵堂的霎那间,唐箫的泪滑落入棺,与此同时花柔听到了唐箫哽咽而带着幽怨的声音:“您…骗我…”

花柔身子一颤,站定未动。

而唐箫已哭诉起来:“您把我捡回来,和姥姥一起将我养大,授我技艺,您教我如何做人,要我坚韧不拔,要我永不放弃,可为什么您却选择了用这种方式离开我?!”

花柔听着他的质问声,闭上了双眼,泪如雨下。

“为什么…要骗我?您都做不到,为什么却要我去做!”唐箫情绪激动地挥拳砸向棺材:“您自食其言!您这样,叫徒儿该如何面对余生?什么坚强,什么永不放弃都是假话,都是在骗我!”

“她没有骗你!”花柔转身冲回了灵堂内,情绪激动:“师父没有骗你,她的自尽…其实是…其实是为了成全我。”

第三百九十一章 喜讯!

唐箫闻言转头看向花柔,充满疑惑:“什么?”

花柔深吸一口气,走到唐箫身边:“毒功有缺陷,师父为了弥补这个缺陷,把她的毒功尽数传给了我,才导致她自己压不住血脉之力而散毒,所以…所以才…”

花柔说到此处已哽咽地无法再言,而唐箫恍悟地看向了棺材中遗容安详的唐九儿:“所以,您是带着赴死之心赶来处理飞燕的事,而后…故意用您的死让姥姥醒悟和收手吗?”

唐九儿已经故去,岂会给他回答,但她的端庄仪容却透着宝相的庄严,让人心生敬仰。

“扑通”唐箫悲戚地跪下,头邦邦就往地上猛磕,吓得花柔赶紧蹲下身去拉住他:“师兄!师兄你别这样!”

“师父!”唐箫此时已泣不成声:“师父…”

悲痛如潮涌来,自是难收的,当下花柔见拦不住也就由着他发泄出来。

半个时辰后,唐箫终于抑制住了悲痛的情绪,与花柔一起跪在棺前焚烧着黄裱纸。

那跳动的烛火映照出他的面容,比之先前更加憔悴,眼神也暗淡无光。

“唐箫师兄。”花柔看着他那模样,犹豫再三后轻声询问:“师父留了遗命,愿我止战天下,你能和我一起去完成她的遗愿吗?”

唐箫不出声,只是将黄裱纸放进火盆。

“唐箫师兄?”

唐箫盯着火盆,声音嘶哑:“师父下葬后,我便会闭关…”

“师兄…”

唐箫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说道:“我闭关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唐门。”

他看了一眼花柔:“只有我心灰意冷,放弃对门中诸事的关切,门中弟子才会忠心于你,你才能带领他们齐心做事。”

“可是你如果和我一起为唐门出力,咱们团结一心会更好啊!”

“不可能的。”唐箫摇头:“一山不容二虎,你我不争,但门中派系却会各为其主、一较高下,若我在,唐门迟早分裂,变成一盘散沙,更何况…”

他低头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重孝麻带:“亡妻尸骨未寒,你我若一同进出做事,她又怎能安息?”

花柔闻言,心里一片酸涩,眼泪抑制不出的滚落下来。

“姥姥昏迷不醒,已不能理事,而我…心灰意冷,无心也无力再插手唐门事务,所以…这唐门…只能托付给你了。”

“不,不是这样的…”

“必须这样!”唐箫眼神坚定:“我们得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花柔愣住了,而唐箫将手里最后的黄裱纸丢入火盆后,跪着退行两步,朝着花柔一拜。

花柔见状急忙跪行上前:“唐箫师兄,你别…”

“记着!”唐箫此时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花柔:“你心中宏愿,也是我的愿望,让你一个人担负唐门,我知道你会很辛苦,但…我们别无选择。”

花柔泪眼婆娑点了点头,唐箫不等她说话,人已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我会努力的!”花柔转头看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我一定…会努力完成我们的心愿。”

唐箫的背影没有任何的停顿与滞留,而他的面容悲痛中有着决绝。

夜如此深,但有太多的人未眠。

渝州城内的民宅里,彭岚也未休憩。

她披着衣裳站在一扇屏风后,胭脂在旁手拿灯火照亮了她手中的书信。

屏风的另一面是罗城,他欠身轻言:“老爷说这件事还是由小姐您来定夺是否告知公子。”

彭岚的面容随着看信的进展而惊讶中夹杂了喜悦:“这信上的内容…当真?”

“自是不假。”

彭岚闻言兴奋地将信叠好:“那这可是个好消息,明儿个一早我就去找飞云,尽快将此消息告知四郎…”

“小姐,属下进院时,公子刚入飞云房间内。”

彭岚闻言立刻冲胭脂吩咐道:“快!为我梳妆。”

“是。”胭脂转身去放烛台,罗城隔着屏风道:“小姐,此事宜早不宜迟。”

彭岚一顿,有所恍悟,立刻边套以上边往外奔去,胭脂见状急忙跟在了后面。

她们两人来到隔壁院落时,慕君吾正从房间内走出来。

“诸事慎行,不可贪冒。”慕君吾刚嘱咐完毕,就看到了前方匆匆而来的两人。

“四郎?你在啊!”彭岚一脸惊喜,慕君吾见她居然披头散发有所失仪,略一蹙眉低头道:“彭小姐这般匆忙,是有要事?”

彭岚已到近前,闻言故作慌乱地摸了下头发,羞涩低头道:“四郎勿怪岚儿礼仪不周,实是刚收到父亲书信,有大喜之事,不敢耽搁片刻,想前来告知飞云,未曾想会四郎也在…”

“大喜?”慕君吾斜睨她一眼。

彭岚立刻将书信拿出,双手递送:“四郎看过便知。”

慕君吾接过信件时,飞云已经从屋内将烛火捧出,慕君吾当即阅览。

彭岚于静候中仔细观察着慕君吾的神色,自己的脸上压制不住的透着浅浅的喜悦。

只是,慕君吾的表情居然毫无变化,反倒是在他身旁掌灯的飞云因为看到了信件内容而眉眼间充满了惊讶。

几息之后,慕君吾将看完的信慢条斯理地折叠,一抬手竟就了烛火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