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九儿的眼中有了一丝赞许:“这就对了,你去吧,给她们用淮山和木薯叶熬水服下。”

“木薯叶?”琳琳疑惑皱眉:“她们还说用付根草呢!难道她们用错了?”

“付根草是对的,但是苦头没吃尽,怎能轻易饶了?”

琳琳看着唐九儿一脸的冷色,眨眨眼后笑了:“我明白了。”

琳琳离去直奔材料房去配药,唐九儿则看着镜中的自己,摸了摸鬓角。

这要是巧合,那就是报应,若并非巧合…怕是有人已经将我毒房里的书都熟烂于心,知道学以致用了。

唐九儿的眼珠子一转:“花柔?不!不对,难道是慕…“

话没说完,唐九儿的眼神已变得深邃如渊。

“咕咚咚“一口气把药灌进肚,子画边擦嘴边抱怨:”怎么见效这么慢?“

她们两个从昨天中午一直瘙痒到了今早太阳升起,药都足足喝了三道了,可是情况却并没有消除,只是略有那么一点点改善而已。

“你没弄错材料吗?”子琪很虚弱,这一夜瘙痒最疯狂的状态固然是消失了,可是痒的感觉还在,她几乎维持了一个坐姿动都不敢多动一下,生怕又勾起不可抑制的疯狂来。

“淮山,付根草,我可是按你们的要求弄的,不对可别赖我!我好歹也给你们熬了一夜的药了。”琳琳说完丢下刚收好的药碗,往床上一躺:“我要补眠了。”

“你…”

子琪连忙冲子画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把琳琳惹恼了,谁给她们两个煎药?

子画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低头看着自己一手的脏污郁闷又嫌恶,而子琪看到子画那惨样,不禁忧心自己的情况。

当下,她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站起来,再非常缓慢地挪去了镜子前。

镜中的她,身上、手上、脖子上布满了大片疱疹,它们一部分包着黄色的脓水,一部分因为抓烂而翻着红肉,而后在疱疹与疱疹之间是密密匝匝的抓痕血道。

“不,不!”

可怕的样子,足够恶心。

子琪的五官扭曲起来,她顾不上小心翼翼,迅速转身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她想遮盖这可怕的画面。

可是…

“啊!”

衣服刚一套上身,她就发出了痛苦的声音,而后不到一息,就迅速地脱下衣裳,好像那衣裳是滚烫的铁衣会烫掉她的皮一般。

“姐,你在干嘛?”

“不能…不能穿…”子琪双手攥握成拳,咬紧牙关极力忍耐:“身上的泡一碰到东西就好痒…”

子琪说到此处已无法再言语,那体内的氧死灰复燃般的开始侵蚀她的神经,勾引着她去挠去抓。

她不敢。再抓下去,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丑样子,于是情急之下,她蹲去了地上,双手在地上死命地抓,哪怕一双手很快抓磨出血,也无法停下来。

子画看着姐姐宛如野兽的模样,几近崩溃:“难道…难道我们连衣服都穿不了了吗?”

子琪子画姐妹们两个此时被痛痒所控,而躺在床上装睡的琳琳则是偷眼瞄着她们,心中嘀咕:

到底谁让她们中的毒啊?解药吃了一半都能折腾成这样…啧啧,太狠了!不过…真的…好解气啊…

第九十八章 无望

“毒主?您啷个(怎么)亲自过来了?”胖厨娘看到唐九儿出现在灶房很是惊讶,通常毒主的饭菜都是她亲自送过去的。

“今儿起得早,饿得也早,就过来先吃点。”

唐九儿说着,扫视了一圈屋里的一切。

胖厨娘闻言立刻从灶锅里舀了一碗汤出来:“这是昨天炖的鸡汤,我给您就着下点薯粉。”

唐九儿点点头,装作无意地询问:“咱门里经常有人像我这样来要吃的吗?”

“多得很,那些儿娃子们饿得快,遭不住了,就会跑起来混吃的,昨儿唐六两还不是跑来拿了两个鸡腿啃起的!”

“是吗?那昨天还有谁跑来要了?”

“没有,就他一个。”胖厨娘说着转身拎起菜刀在墩子上切菜,唐九儿挑了挑眉,看了一眼舀出来的鸡汤,诧异暗道:唐六两?嘶,这应是巧合了。

花柔抱着双膝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

有了昨日毒罚她眼睁睁看着大家受苦而爱莫能助的痛苦经历后,她的神情非常低落。

遇上麻烦,解决麻烦,解决不了,就顺其自然。

这是爹娘会常常在口中念道的话,她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也在不经意间习惯了这样的处事方式,所以天性乐观,也总是怀抱希望。

但是,昨天的她明明知道怎么给大家解毒,可是她两手空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痛苦在弥散,听着那些凄厉的惨叫,这让她的心不禁蒙上了一层灰。

“放饭了!”刑堂弟子拎着竹篮入内,牢笼里的人们开始有了一些生气。

团粑,锅巴,一块块扔进牢笼,有人如饿虎扑食抓过就开始狼吞虎咽,有人却像是行尸走肉,食物塞进口中,嚼蜡般地吞咽,麻木而绝望。

“诶!放饭了!”刑堂弟子敲着对面的牢门,那牢笼里关着两个人,此刻只有一个出现在了牢门前,而另一个,只有一只脚伸在光线柱里。

“叫她过来领饭。”刑堂弟子看不到那人动弹,催了门口的这个去叫,那人爬了过去,片刻后昏暗里是一声叹息:“她死了!”

刑堂弟子闻言并不惊讶,反而嘴巴一撇:“晦气!”而后继续放饭。

他不惊讶,可花柔却是惊愕地站起身来,她走到了牢门前,看着那只在光柱里昏暗青紫的脚,只觉得心口一片冰凉。

她下意识的看向了周遭的人,那些人除开昏昏欲睡的虚弱者,就是低头吞咽的冷漠者,他们没有一个对这个人的死亡表露同情,那种平淡的麻木,绝望的死气真真实实的让花柔心头作呕。

“你的。”刑堂弟子把团粑塞进了花柔的怀里,而后朝她身后丟了一块锅巴就走了。

不多时,进来了两个弟子,他们将那个死者抬了出去。

花柔注视着那尸体的双眼,那双眼圆睁着,并没有愤怒,也没有痛苦,而是绝望的空洞。

寒冷,从后背发散开来,花柔忽然明白这里为什么叫苦牢了。

生而无望,生死皆空,不就是苦吗?

“你说死了,是不是就解脱了?”

身后,女子的声音又轻又飘,可花柔没听见,此时此刻她对这种绝望充满了恐惧,正沉浸其中!

身后的女子凄苦地笑了一下,将手里的锅巴丟去了地上,躺倒在地。

慕君吾从机关房院落里走出,来到了等候在前方的唐六两身边:“何事?”

“慕师弟。”唐六两压低声音左右看了看:“你让我放的东西到底把她们给咋样了啊?那两个人今天竟然没去刑堂!”

慕君吾闻言淡淡一笑:“三五天内,她们应该都没心思去欺负花柔了。”

唐六两双眼闪动好奇之光:“是吗?慕师弟,你快告诉我嘛,她们到底咋样了?“

“不该知道的,就别问!”慕君吾说完转身就走,唐六两急得抓耳挠腮:“你怎么这么小气?咱们可是朋友,是哥们,是兄弟,是…”

慕君吾进了院,话都没说完的唐六两失望地垂了双肩。

这家伙,多说两句会死啊!

成都府孟知祥的府宅院落内,有两具盖着草席的尸体。

“在头陀山找到的?”孟知祥微微蹙眉,眉眼流露着疑色。

“是的,在北面崖下,不过大约死亡已久,再加上虫蚁蛇鼠,尸身腐烂的十分厉害,特别是面部已溃不能识…”

听了宋志的回答,孟知祥没再说话,默默地取了姜片入口,用汗巾掩住口鼻,走向尸体。

“常七。”宋志唤了士兵中的头领,那人立刻与士兵将草席掀开了。

腐烂之尸,完全不能看,站在孟知祥身边已经看过一次的宋志忍不住转过头去,免得恶心,可孟知祥却没有退开,反而在恶臭中,围着两具尸体转了一圈后,停在了右边偏瘦那具边上。

“侯爷。”常七捧了两样东西到孟知祥身边:“铁钱是在左边这具尸体上发现的,而这枚玉簪是在右边这具身上发现的。”

孟知祥扫了一眼铁钱,没做理会,却伸手拿起了玉簪端详,继而点点头:“合上吧,拉去后山埋了。”

“是。”常七立刻带人把尸体遮盖抬走,宋志则伺候孟知祥吐了姜片,收了汗巾,一通收拾后才轻声问道:“老爷,您觉得会是那位吗?”

孟知祥把玉簪递给宋志:“你看看罢!”

宋志捧着玉簪细看,但见其做工细腻,通体圆润,簪体正中还刻有两个字:“应策。”

“恭喜老爷!”宋志脸上喜色乍现:“看来祈王已除,您可以高枕无忧了!”

“我等这一天可等得太久了…”

“小的这就去给唐门传信,让他们不必再…”

“不!”孟知祥非常谨慎:“尸体面容已毁,看不真切,我需要更谨慎些。”

“明白明白,是小的糊涂了!”

孟知祥往前走了两步,站定回头:“我突然有个想法。”他冲宋志勾勾手,宋志立刻凑过去。

孟知祥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后,宋志眉高挑:“老爷,您这可是引蛇出洞啊!高,实在是高!”

“去办吧!”孟知祥说着从宋志的手里抽走了玉簪,神情极为舒坦地走了。

第九十九章 玉儿

淅沥沥的小雨,从正午时分下到黄昏才停了。

石缝里积攒的水太多,每一息都有滴答声在提醒着苦牢内的死寂。

花柔蜷缩在墙脚里神情恹恹地看着黑暗角落里伸出的那一只脚。

“我很久没梳头发了,你能给我打整一下吗?”

黑暗里,女子的声音轻飘飘地。

花柔点点头:“好。”

女子从阴暗处爬了出来,昏黄的灯光下,她先前还干干净净的脸上居然有了灰尘。

“我喜欢胡辫,你会吗?”女子坐在了她的身前,仰着脑袋望着那滴水的气孔。

“不会,不过我会编流云辫。”

“行,就这个吧!”

没有梳子,花柔只能以指当梳,但在拆发、梳发时,她发现这女子的头发都锈住结团了。

“你…在这里多久了?”

“三年了。”

“什么?”花柔被答案吓了一跳。

“很久了,对不对?”女子看着气孔,脸上没有苦色也没有了怨恨。

“那你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不知道。”

花柔再一次惊讶:“刑堂不是惩戒门人的地方吗?每一次惩罚不都有时限的吗?”

“那不一定,基本上进了苦牢的人,就别想再出去了。当然,你不一样,她只是把你丢进来关几天,三天撑过了,你就会被接出去,还会得到…嘉奖。”

“嘉奖?”

“对啊!”女子转头看向花柔,竟对她笑道:“别看你进了苦牢,但…得失根本不是大家以为的那样。”

“得失?什么得失?你为什么知道这些?”花柔充满了疑问。

女子的笑容里泛起苦涩:“因为,我以前就是毒房的人!”

“啊?”

“我是被你师父,也就是毒房的主管亲手关进这里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花柔摇了摇头。

女子伸手指向了对面的牢房:“你觉得她们可怜吗?”

花柔立刻点头。

女子的嘴巴撇了一下,似乎是嫌弃,她转了回去看着那气孔不说话,花柔见她不吭声,就默默地继续为她梳头发。

“你听好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女子低声道:“每一个进来的人,都是犯了错…是犯了大错的,我也不例外。”

花柔的手顿了一下,继续梳:“你,犯了什么错?”

“我杀了人。”

花柔身子僵住。

“她总是欺负我,我忍了她很久,真的很久,但是,我忍不了了,她们打我、骂我、欺负我,我都没还过手,可是她居然骂我是野种,骂我娘是巷中妓,我…就杀了她!”

花柔感受着女子身体的颤动,她不知道她此刻的激动是因为心里的恨意还是因为后悔。

“你…后悔吗?”

“如果我知道,会被这样关着的话…我一定不会杀了她,但现在…”女子哂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把自己的脸:“我再也不可能离开这里了。”

一滴泪从女子的眼里落下,在她沾满灰尘的脸上冲出一条洁净之路。

花柔深吸一口气,继续轻轻地给女子梳头,编发。

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是说什么呢?

安慰的话,希冀的话,咒骂的话,不管是什么,在此刻,在这个苦牢里只会苍白无力。

花柔沉默着,将女子的发抚平,编花,扎好,而后看着编好的流云辫,她忍不住地一摸再摸。

“你喜欢这样的发辫?”

花柔的眼睛湿润了:“嗯,小时候每到生辰,我娘就会给我编这样的辫子,大了反而不辫了,我挺想的。”

“那我现在一定很好看。”女子摸了摸发辫:“可惜没有镜子,我看不到。”

花柔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安慰,而女子似乎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已经默默地爬进了那片黑暗中,连个谢谢都没有。

花柔看着女子露在黑暗外的那一只脚,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闭上了双眼。

娘,爹,为什么我的心里没有了热乎劲儿呢?

气孔处,水流突然变大了些,很快沙沙的雨声飘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气。

入夜落雨,雨比白天大了许多…

一夜的雨,苦牢里气温越来越低。

蜷缩迷糊的花柔被冻醒后不得不起身跺脚来取暖,却在抬眸间,发现昏暗里有什么在眼前晃。

花柔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瞧,随即一边冲向前方,一边大喊:“快来人啊!救命啊!”

绳子还在晃,那女子显然是才上吊的。

花柔情急之下扑上去,双手抱着女子的腿直往上送,避免她被勒死不说,口中更是大声呼救,希冀着有人来帮忙。

“你放开我!让我死!”裤腰带勒不住脖颈儿,女子不得不伸手抓着它,一边试图挣扎出双腿,一边强调:“让我死!我要解脱…”

“你胡说什么呢?”花柔气急败坏:“随随便便就这么死了,对得起你爹娘给你的命吗?”说着她扭头继续呼叫:“快来人啊!”

“什么叫随便?你告诉我,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这里暗无天日,永无未来!”

“你别这么说!活着总还有希望出去的!”

“没有!根本就没有希望!”女子的声音带着悲凉:“我只能永远待在这片昏暗里!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年零二十七天!一千一百二十二个日夜,我真的绝望了…”

女子的声音带着痛苦的眼泪,它滴答着悲伤,滴答着生命里没有希望。

“不,你不能绝望,如果…”花柔灵机一动:“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会得到师父的嘉奖,我会求她放你出去的!”

“真的?”女子的声音有了一丝生气,双腿也不在挣扎。

“当然是真的,我可以发誓!”

“我说过,你不要胡乱给别人希望,那会让人更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