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今日要试二十味菜,我再去着他们烧来。你慢慢吃。”
“求你——”苏傥拉住她,几乎要捶胸顿足。二十样?恐怕他下一味就会完整吐给她看了,刚才那道菜唱作俱佳地吃完,他已用尽力气。这样子试菜是可一不可再。
卢绣儿玩味他脸上的表情,不似作伪,皱眉道:“看你一副想呕的样子,我尚食局的东西就这么吃不得?”
“我实在不惯填鸭,你知道我很挑剔。”苏傥认真地道。
“那怎么办?皇上说过要合适你的口味才能做给他吃,你总得全都吃过才好。”
“我们说点别的。说配菜、香料、说食具、说什么都好,就是今天别让我试菜。”
好吧,放过你一回,卢绣儿无奈,精神抖擞地又问:
“食具无非金银铜器、陶器、瓷器、玉器、漆器、竹木、牙骨、琉璃等,美食不如美器,你上回说越窑的秘色瓷碟不适合放葱白羊肉,说得对。这回的器具你来选,需要什么,我去叫他们备了。”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你既懂配菜,配食具的道理也是一样。”
“道理我懂,可事必躬亲,一件件配来真是累呀。”卢绣儿没了力气,的确经他一点拨,她是明白不少。“你替我配好不好?”
“这是皇上交给你的差使,我才懒得做,自己琢磨!”苏傥懒洋洋地摆出大少爷的架势,往卧榻上一倒。这几日累得不轻,再要他去折腾这些瓶瓶罐罐,真是疯了。
“真是没义气,你是我徒弟,师父有事,居然不帮忙?”被他一拒绝,卢绣儿发现她也乏了,笑了坐倒,手搭在桌上撑着头。
“我就两只手!在尚食局,我连个下手都没有,一百道菜需多少盘子?我挑得过来吗?”苏傥斜倚卧榻,咦,换个角度看卢绣儿还是很美。再多看两眼,越发舍不得移开目光了。
卢绣儿看他懒成一团的样子就生气,随口说道:“那什么莺儿燕儿,什么伍夫人的,你的红颜知己多得是,只管求她们帮你。”
咦,卢大小姐是在吃醋吗?苏傥欣喜地冒出一串大笑,不由起身凑到她身边去坐了。
卢绣儿越发着恼,撇过头不再理会。
“我可不是登徒浪子。认得什么夫人小姐,无非应酬,天下士林风气如此,可不单单我这样。”
“放浪形骸,游手好闲,倒说得嘴响。”
“是极是极!绣儿师父说得对,既知我是放浪形骸,就该知那不过即兴交往,过后并无深交。”他顿了顿,恳切地求道,“好师父,饶我这一遭如何?现如今我有了正经差事,再不会去那些地方胡闹。”
“你有什么正经差事?上回去翠薇居招妓,可不是有差事的时候?”
她一个劲咬住他一次错漏不放,苏傥无法,只得耐心辩解:“大小姐,那是桓浪晴搞的鬼,他选的地方他请的人。那几个歌姬一直与他交好,经常去王府唱酬,我不过混在里面凑热闹,绝对清白——”
卢绣儿一窘,笑骂道:“呸,你清白不清白,关我什么事,不必说给我听。”
苏傥瞪大眼睛:“当然要说,万一你就此嫌弃我,我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一定要说清楚。”
卢绣儿扑哧一笑:“那我要是不管怎样都嫌弃你呢?”
苏傥正色,一拉她的手,往怀里一放,同时立起一掌:“我苏傥发誓,若有一丝对不住卢绣儿,就罚我再也吃不到一道美味,所有进食无不全吐掉为止。”
卢绣儿骇然,这对他来说无异于毒誓,慌忙说道:“千万别,好端端立这么重的誓,叫我如何当得起。”
“唉,绣儿。”苏傥凝视她,难道她心中还不明白。
卢绣儿移开目光。她怎会不知,怎会不懂,若以前是迟钝,彼此都在试探猜疑,现下心早已确定。
可是,终究要放下另一个人,一个原以为痴心相系的人。也许是舍不得放下,这才不断在心中拖延。必要择其中之一,这是她难以面对的痛苦选择。成茗,曾经是心中唯一所爱所想,几时被眼前这小子挤进心来,抢占了一席之地?乃至反客为主,令她亦不能自主。
是的,她不能自主。卢绣儿垂下头去,任由苏傥牵着她的手,她钟爱这一份有些霸道的爱意。正如一味辣得呛人的东安子鸡,立场鲜明刻骨。
两人静默了一阵,卢绣儿抽回手,仍是回到寿筵的话题上来,若无其事地道:“我们再改改这三份菜谱罢!”
“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苏傥的话一语双关。他一会儿扮刚成功人士甲,一会儿扮失意人士乙,不晓得到底是在说烧菜还是在唱戏。“这回的寿筵,让大家都满意的做法,就是你的菜失去个性,人云亦云。大家说不上讨厌,也不会特别中意。”
他快到极限。明明定了三种菜谱,各一百款,或清丽以家常口味取胜,或厚重以养生长寿为主,或创新以花样无穷惊喜。可卢绣儿就是不满意,想要面面俱到,三者得兼。
“但是以前爹操办的寿筵,就是人人都说好,我不想给卢家抹黑。”
“要我看,你把三份菜谱都递上去,请皇上定夺。”熬了这些日子,苏傥的眼里有了血丝,嗓子也哑了。这丫头真是拼命三娘,老是熬夜继续工作,使不完的精力哪里来的?
“苏傥——”卢绣儿忽然正色,苏傥看了她正经的表情,连忙撑开疲倦的眼皮恭听。卢绣儿低下眼帘,柔声说:“谢谢你连日来的指点,我…其实你懂得不少,某些方面是我的师父。”
苏傥没来得及谦虚两句,卢绣儿又说:“你知道身为女儿家,最大理想不过出嫁从夫,相夫教子。今次皇上能钦点我总理御膳,是天赐良机,让我可以做点不寻常的事。”她清亮的眸子盯住苏傥,“要做就一定要做最好,不留遗憾,让皇上和诸位大人此生难忘。”
苏傥为她的高远志向感佩,赞赏了两句,感动之余好心提醒她:“小姐,是不是你明年仍打算操办寿筵?为皇上效忠一年又一年?”
不管她是否乐意,他明年到这个时候,一定要远走高飞,能溜多远溜多远。
卢绣儿坚决摇头。明年,她花容月貌该嫁为人妻了罢,理想嘛实现一次就可了,经常重复就是辛苦劳动了。
“那你就不要想着完美无缺。不然后来者会被你的完美逼得很惨,而这后来者多半是你病愈出山的老父…”苏傥叹气,其结果可想而知。
苏傥在劝解卢绣儿的同时突然想到,他以往追求的完美食物,是不是像卢绣儿想要的完美寿筵,无暇的事物其实并不该存在,因为绝对会把人逼疯。
卢绣儿一怔,好像他说得有道理。如果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赞不绝口的话,不是她明年仍要出山,就是老爹会扛不下去。
“你无所不知的时候,蛮可怕的。”卢绣儿凝视他的眼。他昔日阴损的言辞就是有什么说什么,现在直言不讳告诉她所有想法,让她直面事实,一时总难以接受。
不过,她承认,她是太追求完美了。苏傥让她清楚认识到这点。
“咦,你被我的博学多才倾倒了吗?”苏傥嬉皮笑脸粘上来,“我可不是终日无所事事的草包公子!我只是习惯自由,过了礼部的省试后没有再考,不然…”
“不然你准是个饶舌状元郎!是不是?”
苏傥一个劲点头:“再对也没有。果然知我者卢绣儿也。”
卢绣儿笑,或许,她是给自己太大压力了。那么,整理三份菜谱交给皇上,看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寿筵,再以绝佳的手艺给他惊喜吧!
次日,苏傥把修订后的三份菜谱呈给皇帝。
“很好,尚食局这回用了心。每种菜谱各有心思,足以媲美卢爱卿当年所拟。这样罢,朕不想你们枉费了心血,就把这三种菜谱的菁华合而为一,取其中最好的做来。”皇帝满意地合上他交出的答卷。
唉,果然皇上老人家有点儿好大喜功,跟卢绣儿一样喜欢求全,苏傥一听就头大。如果给你三个美女挑,你偏偏要集中她们优点的,结果只能是四不像。
没奈何,圣旨还是要遵守。苏傥实在想不通所谓菁华是什么,如果说是主菜,那只能挑挑拣拣择些出来,可是这三份菜谱讲究不同风格,勉强杂糅在一处,按他的话说,是绝对没有幸福的。
苏傥垂头发愁,正在叫冤喊屈的时候,乐安公主适时出现了。
“浪晴说你来交功课。”乐安公主朝他眨眼。苏傥连忙挤眉弄眼,叫她在皇上跟前美言。
放心,乐安公主丢去一个会意的眼神。桓浪晴向她抱怨了多日,说再见不到好友苏傥,他就快闷死了。算啦,是时候解救可怜人,让这个被推到监理宝座的逍遥公子过过安逸日子了。
皇帝见乐安公主来了,心情大好,呵呵地把手上的呈表递给她。
“皇儿你看,想在寿筵吃什么,朕叫尚食局给你多做。”
“父皇,依儿臣之见,群臣在家多食家常菜,而您平日里赐宴,不乏养生为本的菜式。前两种菜谱都定得保守了。朝廷恩科新取了不少人,朝中气象一新,若这回的寿筵能新鲜奇妙,既维持各处地方菜的特色,又能出人料想除旧革新,我想一定适合大多数人的口味。父皇说对不对?”乐安公主拿过菜谱,扫了几行就立即得出这结论。这丫头做惯老饕啦!
终于,金口一开,圈定了第三份菜谱,苏傥心中大石落地,暗暗朝乐安公主送出拇指。
这第三份菜谱凝聚了他们最多的心血,不少菜肴从民间、古籍和域外搜集而来,更有卢绣儿和他呕心沥血的独创。苏傥心中忽然有种胜利在望的狂喜,他们的努力毕竟没有白费,世人即将看到他们两个平时绝少机会展露才华的人,显现真正的实力。
第 12 章
万寿节寿筵,在一片歌舞升平、吹拉弹唱的喜庆氛围中拉开帷幕。皇帝祭祖后回到宫城内,教坊诸乐齐鸣,群臣簪花向皇帝跪进寿酒,皇帝赐酒,礼节繁琐热闹,不一一细书。
卢绣儿换上翡翠裙,光彩照人,像仙鸟穿梭在宫廷。她特意选了红蕉、玉桂、朱槿、建兰、茉莉、素馨等花草各一千种分置在麟德殿、承芳宫内外,使清香满庭,凉意层叠。而荔枝、杨梅、枇杷、紫菱、木瓜、金桃等解暑驱热的水果,更是遍布各席以便取用,另备了姜蜜水、椰子酒和酸梅汤等解渴冰饮。天虽热,可一进宫殿中人就舒爽下来,配上妙乐清歌,仿佛瑶池仙境。
等各部院重臣、后宫诸妃各自分别入席,卢绣儿退回尚食局。她紧张得坐立不安,一面催促厨师们小心烹制,一面时不时往两处宫殿张望,看络绎不绝的送餐队伍来来又回回。
苏傥奉旨向皇上介绍菜肴,刚说了两道菜,皇上已被色香味迷住,顾不上听他罗嗦,伸筷尝了个痛快。苏傥闲下来,稍微饮了两杯酒水解暑,就回尚食局看卢绣儿。
“怎么样?皇上说什么没?”卢绣儿一见他就迫不及待地问。
“他夸你青出于蓝,简直是伊尹再世!”苏傥喜悦地说。皇上对卢绣儿的夸赞,比夸奖自己更令他飘飘然。
“这如何使得。”卢绣儿不觉汗颜,伊尹是商汤时的名厨贤相,她不过是筹备了一席寿筵,哪里比得上。
“哦,我差点忘了。皇上每吃一道菜,就有一份赏赐,估计一会儿香影居要堆成山了。连你爹在麟德殿宴上,皇上也钦赐白玉双莲杯让他饮酒,沾了你的光。”
苏傥说完,赏赐物品的太监陆续走来,放下蔷薇露、七宝金器、银盘盏、翠叶滴金牡丹、紫番罗水晶注碗、真珠香囊等物,光华璀璨,满室生辉。卢绣儿以前虽收到过御赐之物,却从没今次的隆重,又想到老父因她在人前风光,一定老怀畅慰,不觉微湿了眼。
“这些要是我家的聘礼就好了。”苏傥感叹地说,忽地一搂卢绣儿,在她耳垂边轻吻一下,急促地说:“绣儿,我若再提亲,你不会不答应吧?”
卢绣儿心跳不已,他浓烈的气息吹得耳朵痒痒的,推又推不开,酥软了身子喃喃地说:“你说什么呢?”
“我说,如果你今晚酉时肯在宫城门外等我,那我明日就上你家提亲。”
苏傥说完松开两臂,深邃的眸子一动不动望着卢绣儿,白皙的脸上出现罕见的红润,不,也许是红晕。哎呀,他害羞了。
卢绣儿看得痴了,他还牵着她的手,温热而贴心的暖啊。她低下螓首,轻得不能再轻地说:“你等我。”说完那句,她方定下的心又想到了成茗,一下慌了。
苏傥喜上眉梢,蹦了老高,又笑又跳冲出门去。
卢绣儿怔怔看他离去,兀自想着心事。成茗至今未对她表白过一个字,除了那日在翠薇居,他说,“我一直在找你。”他找到了,就不再说什么,仿佛以为他们会心有灵犀。可她需要他的温存细语,肯定地说出他对她的心意。
倘若就这样嫁给苏傥,她隐隐有一丝不甘心。
过了没一枝香的时辰,苏傥喜滋滋地转回来,拉了她的手说:“麟德殿的那些老臣们胃口大开,正吃得欢呢。新科进士们更爱饮你改良的蓬莱春,还有那份麻油熬鸡,一端出去就被抢光了。你想去看看不?”
卢绣儿喜不自胜,又问:“承芳宫的娘娘们呢?”
“那里都是女眷,我怎去得?你自己去看!”
卢绣儿一想她是开心过头,转念笑说:“你笨呢!只管问裕仁他们,每一巡哪盘菜最先吃光了撤下,不就知道她们最爱吃什么?”
苏傥一拍脑袋:“果然是我笨了。你等着,我再去。”
他去了片刻,很快冲回,兴奋地说:“驼峰炙、黄金鸡、五生盘、赤明香,皇后娘娘说再上一份!”
卢绣儿开心地鼻子一酸,险险要哭。苏傥轻轻刮她的鼻子,嘻嘻一笑说:“你悬着的心事该放下了。”
“都是你的功劳。”卢绣儿低声说。
“不,我没做什么。”苏傥凝视她,“对了,寿筵之后,你想做什么?”
“我?离开京城,别让皇上再找到我。”卢绣儿笑说。
“咦,不是说好了寿筵后,你就嫁给我的吗?”
“我几时说过?”卢绣儿又羞又笑,“何况你若还在京城,我肯定不嫁。”
“嘻嘻,你以为我那么傻,留着等皇帝老儿抓差?当然有多远走多远。何况能携娇妻周游列国,是多么美妙的事。”苏傥的心跟卢绣儿相通,寿筵后再不走就是傻瓜,皇帝老儿岂能放过他们?一准被抓到宫里做苦差。
“谁是你的娇妻?想得美。”卢绣儿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是甜的。
对,一定要让苏傥带她游历五湖四海,她不想再做困在笼里的鸟,想到那广阔的大江大海、草原冰山,她兀自心旷神怡。唉,若是嫁了成茗,他是京官,她少不得被羁绊在京城,卢绣儿想到这一层,不觉一惊。
她这样摇摆不定,难道看不清心底里爱的是谁么?
这时皇后遣了宫女,请卢绣儿同席宴饮,以便解说诸菜色的妙处。卢绣儿去后,苏傥琢磨时辰快到,亲去麟德殿,向皇上跪呈此次寿筵最盛大的一道点心:“普天同庆”。
这道菜的灵感来自卢绣儿某次翻书,发觉五代时有位叫赵雄武的人,曾在家中做过一种特大号的饼食,要用三斗面才能擀一次,饼成后有几间屋子那么大,即使是宫廷宴会,所有人也吃不完一张饼。
卢绣儿起了好奇,虽然饼的制法已经失传,可她不甘心,硬是在尚食局反复试验,终于做出一枚可以铺满整个麟德殿的大饼。
麟德殿外数十亩空地上,千名御厨捧了那枚“普天同庆”的巨饼,向皇上缓缓展开。全殿上下顿时轰动,赞叹声喧哗声传到承芳宫,连皇后、贵妃等也忍不住起了凤辇,一同来看个究竟。
香风细细,只见那巨饼上栩栩如生地刻了百鸟朝凤、百兽呈祥、百花齐放,上、中、下三层图案无不惟妙惟肖,更有一万个“寿”字图样隐藏其中,恰到好处地诉说着普天同庆、万寿无疆的祝福。
皇帝慨然动容,竟舍不得下令分食。众人玩赏了好久,都惊艳于这人间绝品,把那千名厨师举得两手酸麻,等到快绝望才接到传令,把饼一一切开。百鸟都分到后宫,百兽则赐给百官,百花分赐京城百姓,所有人等都接受到皇帝的赐福。
乐安公主吃完面前那份,向苏傥打听是否还有剩余。苏傥说:“公主放心,绝吃不完。”乐安公主大喜,吩咐包十斤饼送到灵和宫,她要赏赐宫女太监们同乐。
宫中的喜乐还在继续,一直陪在麟德殿的苏傥渐渐眼皮打架,向皇上跪辞,回家歇息去了。卢绣儿陪完皇后,已找不到他,从香影居走出没几步,成茗追上来。
“巧思出众,非常人所能。每一道菜,都能品出你用心良苦。”成茗对寿筵菜肴的评价,一语中的。
“多谢成大哥。”卢绣儿今日听到的夸赞已经够多,没有更多言语。
“今晚月半…”成茗说了一半,镇定了一下,“我想和你一起赏月。”
哦,不再以妹妹的名义相邀?卢绣儿抬起眼,他的心意总是婉曲隐晦,颇费疑猜。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竟不再思念那月半的光辉了呢?
“我…”她把头垂得很低,很低。在犹豫中她渐渐看清自己的一颗心。成茗的亲和使她一见倾心,可是支撑她爱念的全是如诗如画的少女情怀,她没有用心去了解他,而他,也并不了解真正的她。
在成府品茗清谈,他俩可以就某些爱好的一致引为知己,却不能因此厮守终生。卢绣儿知道,她心里终究放不下那个人,那个看似什么都不在乎,一紧张起来却什么都肯付出的人。
停顿的时间长得足够让成茗明白一切。
他晚了,他输了。
成茗依然谦和地笑,有时他也恨自己的从容,在外人看来,他待人平淡如水,从未扬起滔天激情。也许他就是这样输给苏傥。
“没关系。改天我请你和苏兄一起赏月,但愿卢小姐赏脸。”他仍是风度翩翩,从他脸上,找不到一丝失意。
那么心底呢?他有没有难过?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卢绣儿突然恨他的翩然,仿佛她是可以随时放弃的。这句话脱口而出,她不计较后果,只想真正明白在他心中的地位究竟如何。
成茗一怔,他怎会没有话说。在成家有多少次他都想说出来,把刻骨的相思一点点说给她知道,可是,他的含蓄让他错失一切。
如今还来得及吗?在她已经拒绝了他之后。
反正已输了,他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
“如果说了,会是另外一个结局么?”成茗不自觉说了出来。他苦笑,连这句话都费尽思量,他是否不像个敢作敢为的男子汉?可说出之后,郁结着的一腔相思都得到开解,是的,只要她明了,他也可以义无返顾。
卢绣儿摇头:“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倘若成茗能够像苏傥,把心底话全都倒给她听,她是不是会同样动心?
“那么,不要离开我。”成茗沉声道,语气异常坚定。
为什么他们会说同样的一句话。卢绣儿的身子微微颤动,她不该逼出这句话的,此刻她面临更两难的抉择。她把他逼到绝境,若仍拒绝他,实在过于残忍。
卢绣儿不忍心地审视他一张俊逸的脸孔,黯淡的双眼仿佛失却生气,只待她用温柔的话语点亮。他把心底里的思绪都暴露给她看了,一时间,元宵灯会的偶遇,成府良夜的倾谈,一幕幕景象全回到眼前。
她忽然有伸出手的冲动。但又迟疑着,希望苏傥突然出现,大喝一声打断她的犹疑。
成茗肯定地说道:“绣儿,你就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请你好好看着我,如果你愿意,我将陪在你身边,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说得很慢,很慢,一个字一个音,几乎像忘了怎么说话,但每一个字都重重击打在卢绣儿心上。
共度一生,不离不弃。
卢绣儿的心不禁潮湿了,天下女子祈求的不就是这样的一生吗。
在不知所措的感佩中,成茗主动牵住她的柔荑。她等到了他的主动,唯有在关键时刻才会出现的主动,就如那一次苏傥刺痛她心,他主动拥抱她。尽管那时没余力回味,可一旦想起,她的心都是甜蜜的。
可是,与他有关的回忆里总有苏傥。喝一杯茶,牵一次手,苏傥的影子总不期然闯入,挥之不去。
苏傥。她心里轻轻念这个名字。在她心灵最柔软脆弱的一刻,成茗打动了她。可她依然记得跟苏傥的约定。酉时。还有多少时辰才到酉时?也许她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去赴他那场约。
她的心真是摇来摆去呀,看不清究竟倾向哪一端。放不下这个,也忘不掉那个,或者这对他们俩来说,都不公平。
她的慌乱和不定都被成茗看在眼里,他很想视而不见,但又做不到。爱她,就要让她确信幸福在哪一边,于是他叹息着说道:“你在等他?”
卢绣儿摇头,又无奈点头。她是在等苏傥出现,一直在等,想借由他的强硬霸道或是翻脸无情帮她做决定。
成茗松开手,他不愿趁人之危,不愿在苏傥缺席的时候赢得胜利。那么纵然他一时胜了,等苏傥重新出现时,保不准她又后悔。
他不想她后悔。他的傲气也不允许她心中始终放着另外一个人,即使是多年的好友。
“我陪你等。”
卢绣儿仰起头,他永远这样宽容,不似那个动不动就会暴躁的魔王。平心而论,她为什么要等苏傥呢?想等他,就是对成茗这份感情的不确定。或许她两个都不该爱,她不值得这样的爱。
卢绣儿突然灰了心,反转身道:“我想回去。”
“绣儿。”成茗拉住她。在这个时候不容她退缩,她应该正视内心,找到真爱的那个。“我知这对你来说,或许难了点,可是你不能再逃避。”
卢绣儿不敢看他,咬了唇望向别处。
“其实我要多谢你。”成茗说,“你让我看清我自己,想要什么,想守住什么。你也是一样,问一问自己,若是此生再也见不到我、或是见不到他,你更想要哪一个结局。”
卢绣儿吃惊地看他。他始终睿智,看得清症结所在。
这月圆之夜,她是躲不过去了。
苏傥睡完一觉,精神十足,在宫墙外晃来晃去。他记得成茗会邀卢绣儿,就怕她一个不小心,两边都答应了,因而极目远眺,分外留神。
可是竟然,成茗和卢绣儿像一对爱侣,并肩向他走来。
他的心一直下沉。
浑若无事地迎上去,苏傥嬉笑了对卢绣儿道:“我一觉睡醒,肚子饿坏了。你得给我做顿吃的,估计寿筵不剩下什么。”
卢绣儿的眼泪夺眶而出。若此生再见不到他,不能为他做一顿吃的,她想像得到他的颓丧和她的寂寞。
“好端端哭什么。”苏傥递过袖子帮她抹泪,动作娴熟自然。“别人做的我吃不惯,快去为我做一顿!我要吃你拿手的消灵炙、过厅羊、百岁羹…羊肉就选那些嚼不动的,最好是老而不死的瘦羊,让我多啃一阵,回味你的手艺。不许叫尚食局其他人代你去挑,我要你亲手做…”
他吆吆喝喝,像是在发泄,全说完了才冷静下来,慢慢吐出一句:“等做完了这顿,你想跟谁去了,我都不怨。”
成茗如在局外,一言不发盯着他们。他不想插手影响卢绣儿的决定,他已经占了先机。但拔头筹又有何用,他看见绣儿的泪缓缓滑下,她最舍不得的,并不是他。
也许在漫长的相思等待中,她已习惯于背后回想和他的相逢。而她和苏傥,嬉闹与扶持中悄然建立的感情,比他与她更深厚。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也舍不得轻易放手呵。
卢绣儿心头大恸。她要离开苏傥,这念头单是想想都令她肝肠寸断。成茗说得对,这是辨别所爱最好的法子,她忘不掉的是谁,此刻已然明了。
珠泪连绵如倾,卢绣儿知道她错了。她不该为了求一个肯定留住成茗,如今她拉回他又要负他,对他太过残忍。
苏傥却不知她激烈的挣扎,以为这哭泣是出于对他的歉意。他呆呆地凝望,一瞬间只觉咫尺天涯,离她那么近,心却那么远。他的鼻尖越来越酸,就快来不及收拾难堪的心绪,急忙朝成茗一拱手,踉跄离去。
他只能匆匆逃走,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会忍不住把成茗暴打一顿,然后不由分说抢走卢绣儿。他拼命告诫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卢绣儿与成茗有情人终成眷属,该为他们开心才是。可热泪仍是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寿筵虽然完美,可惜这夜最后一个音却是哑的。
卢绣儿哭完,抬头竟找不到苏傥的身影,成茗依然执著地陪在她身边。无论她爱他或是不爱,他都做到了不离不弃。卢绣儿心下感动,刚想说什么,成茗已抢先开口。
“我明白你的心意,不用多说,我衷心祝福你们。”他的声音不觉哽咽,努力让自己快乐一点。卢绣儿这一逼,逼出了他心底的话,说完后心中已是畅快许多。能够一诉衷肠,此刻虽是败局收场,他已无怨。
想明了盘曲的心事,成茗澹然笑说:“若没有苏傥那个臭小子,我们或会是一对神仙眷侣,整天读书品茶,不知人间何世。不过跟苏傥一起会更好,他会逗人开心,跟他在一处,你活得更快活。当然他也会气得你半死,若是日后他欺负你,只管来找我们,桓浪晴和我都会为你出头。”
卢绣儿听了,看他强撑笑颜,越发心中难受:“是我对你不住…”
成茗摇头:“没有对得住对不住。绣儿,你和荃妹那么要好,我认你做个妹子罢。你天性活泼,我是个闷人,处久了你终会腻烦。”他坚持微笑,像一尊处变不惊的神,“荃妹就老嫌我闷,呵呵,真是要命,在家里反倒是她像个男人。”
他难得一次说那么多的话,可惜心底里知道,都是言不由衷。
可是,只要她幸福,就好。
卢绣儿抹干眼泪,最后一次认真端详他的容颜,一若初见时的温文尔雅,无懈可击。在这关头他依然懂得安慰她,体谅她的苦处,也只有成茗可以做到。
成茗,她低低于心中再唤了一声。再相对时,已是别样的感情。
“成大哥,”她这样叫他,和从前一样的称呼,涵义却已改了,“你一定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子。”说着,泪又流下。
“你和苏傥在一起总是欢天喜地,为什么见我就要哭?我可不许你再哭。”成茗为她拭泪,竭力把她当作妹妹看待,“去找他吧,他怕是有所误会,正找地方呼天抢地想不开心事,你得赶紧去救他。”
卢绣儿破涕一笑:“他这人粗枝大叶,绝不会有事。”话虽如此,她的心已急不可待地飞走了。
成茗看她的背影消失,人一动不动,直到眼里的神采全都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