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哦,苏傥大人前夜在她卢家门口罚站,昨夜应该睡得很香,不然是补不回来的。难道他昨晚没有睡?

卢绣儿吓了一跳,想到他在外屋辗转反侧,又起身徘徊的情形,一颗心竟跳得分外激烈。

呵,这不过是她因了昨夜一梦而生出的遐思罢了,卢绣儿摇摇头,苏傥怎么可能为她一夜难眠呢。

这时裕仁撒开两腿气喘吁吁跑进香影居,看到苏傥,连忙请安:“苏大人今日来得真早。”

苏傥暗自发笑,裕仁脚步不停,一口气跑到卢绣儿面前,道:“成大人的信。”

成茗下早朝了?可够早的!苏傥快走几步凑到卢绣儿身边,她故意侧过身去,打开信飞速地扫了几眼。

“他又约你?”苏傥故作镇定。

“是和成荃的约定,前日要不是你…”卢绣儿想到那事太伤感情,闭口不言。

苏傥两眼乱翻,这回是没法子拦阻了。

到了下午申时,苏傥与卢绣儿拟完了一份菜谱,再没理由留住她,眼睁睁看她去赴成茗之约。他几乎两眼通红地目送卢绣儿出了宫门,欢喜上轿,等她消失后,出气似地把身旁的地砖踩了个遍。

第 10 章

又要去成家了,这次不会再有苏傥的恶意阻拦,可卢绣儿心下分明有一丝后怕。礼部侍郎成护大人究竟是不是个老古板,会不会不中意她,她心里小鹿乱撞,忧惧不安地想了一下午。

小轿停在成家大门口,掀开轿帘,瞥见成茗身著对襟大袖衫,正在翩然守候。由他牵引踏入成家的那一刻,卢绣儿恍如隔世。

“慢一点。”他自然地挽起她的手,叫她小心高突的门槛。

走至游廊,正遇上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太太,身边簇拥了一堆仆佣。成茗笑了领卢绣儿迎上,恭敬请安道:“给奶奶请安。这是孙儿的朋友,卢奉御的千金。”卢绣儿慌忙行礼。

成家老夫人和蔼地一点头,深澈的目光看了卢绣儿一圈,对成茗道:“不许怠慢了客人,一定要好生款待。”成茗含笑答应。

等到内堂坐定,卢绣儿忽觉眼前一亮,闯进一个英姿飒飒的女子,胡服窄袖,尖头软靴,腰上束了蹀躞带。

“成荃见过绣姐姐。”她迎面道过万福,退后两步把卢绣儿打量仔细,笑道:“果然像大哥说的秀淑慧敏,人见人爱。绣姐姐忙了一日,我还劳烦你过府,真是抱歉。”

卢绣儿见成荃言辞可亲,心里喜欢,道:“荃妹妹想学什么,绣儿如知一二,一定好生和妹妹切磋。”说着,送上早已备好的贽见礼,一盒金丝蜜枣。

成荃称谢还礼,道:“家母持斋,我想学制素食。”

“荃妹妹原本会做哪些?”卢绣儿携了成荃坐定倾谈。

两人打开话匣说得投机,成茗自在一旁取了香茗,怡然聆听。卢绣儿偶尔瞥他一眼,相视微笑,都觉一切尽在不言中。

聊了一阵,成茗邀卢绣儿入席用膳,她不得不硬了头皮拜见成家上下。成老夫人已经见过,眉眼间对她很是留意喜欢,拉了她的手说了好一阵话。礼部侍郎成护和成夫人神情亲切,待她有如家人,卢绣儿惴惴的心这才安了。

卢绣儿坐在左下席,就在成夫人下首的尊位,与成茗面对面。成夫人客套两句,大致是叫卢绣儿不必拘礼,又说家常小菜,让她见笑。卢绣儿回谢几句,大家方举筷邀杯。

席间暖意融融,灯火通明,卢绣儿只觉犹在梦中。她从来仅跟老爹对坐用膳,虽都是烹饪高手,自家吃饭却简单之至,一素一荤一汤一主食。难得遇上一大家子欢聚用膳的场面,倍觉温馨,不由下箸如飞。

成家老小见她吃得开心,纷纷招呼她吃这样又试那样,一顿饭下来,卢绣儿吃了十分饱,但心下特别畅快。这是和成茗共进的一餐呀!每每想到这点,再飞快地瞥他一眼,卢绣儿吃得就特别香甜。

等正筵撤了,成护夫妇陪了老夫人离席,剩下他们三个年轻人,卢绣儿方才松了一口气。

此时有四味茶点奉上,色泽金黄,酥松香肥。成荃道:“这是我家特制的点心,外边尝不到,绣姐姐试下口味如何。”

卢绣儿逐一尝过,甜糯绵软,清香滑嫩,果与京城其它人家不同,便道:“莫非成家来自浙东?”

成荃抚掌笑道:“猜得不错,我家正是越州人氏。大哥吃不惯北食,绣姐姐在拟定寿筵菜谱时,须照顾他们这些南人的口味。”

成茗忙道:“荃妹,绣儿久制御膳,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卢绣儿头一回听他唤“绣儿”,芳心暗喜,点头道:“这回巧了,我和苏傥定的菜谱正是按地域划分,成大哥一定可以吃到中意的口味。”

这也是她头一回唤成茗叫“成大哥”,可是她没有留意,竟又无意地提到了苏傥。

“绣小姐,这是老夫人特意交代送给小姐的翡翠裙。”三人说话的工夫,一个丫鬟笑眯眯地端上一袭彩裙。卢绣儿捧在手中,被这隆遇给弄懵了。

翡翠,雄赤曰翡,雌青曰翠,用翡翠鸟羽毛织成的裙衣宝气蓝光,耀眼无匹。成荃双目一亮,拿了翡翠裙在卢绣儿腰间比划,赞叹道:“寿筵那日你就穿奶奶送的这条裙吧!管叫一班妃嫔都被你压下去。”

卢绣儿受宠若惊道:“我又不想做妃子,花枝招展的在宫里争什么宠。这裙子太华丽,奶奶的大礼我不敢收。”

可抚着翡翠裙轻柔的质地,她竟放不下这一分妖娆,不由为成家上下的体贴眷爱暗暗感动,尤其想到成茗就在身旁,脸就红了。

“嘻嘻,我看这是给孙媳妇的见面礼,你可推辞不得。”成荃察言观色,故意把话挑明。

“哎呀,你这小妮子!”卢绣儿的心怦然一跳,登即佯作恼怒,推开她的手。

那一边成茗吃茶不慎呛了一口在喉间,放下茶盏咳个不停,把脸涨得通红。

此时,明月也躲入了云层,是在害羞罢——

第二天,卢绣儿哼了小曲走进香影居,心情仿佛新嫁娘,周身洋溢喜悦之情。

早早候着的苏傥腾地从椅子上蹦起,趋向她,带了审问的目光道:“昨晚去成家似乎一帆风顺?”

卢绣儿白他一眼,这家伙没安好心想看她笑话,眉开眼笑地回应:“是呀,成侍郎成大人留我用了晚膳不说,老夫人还送了厚礼,我真不知如何回报。”

苏傥用手刮脸:“你羞不羞,一点蝇头小利就乐不思蜀。成家的膳食我记得水准平平,你有没有下厨做帮手?”

“呸!”卢绣儿一眼就看出他有意讥讽的坏心思,“就你把我当厨子看!成家上下可都叫我‘绣小姐’,而且我爱吃成家的菜,比尚食局的还香。”

是呀,有成茗始终陪伴在旁,吃什么都香甜难忘。

苏傥看了她沉醉的神情,竟是格外光彩耀人,仿佛桃花丛里嫣然一笑的落花,被风吹得轻飘飘,旋着身向青天飞舞。

可恨。他心里可没一丝柔情蜜意,绝不能输给那小子。不就是送礼嘛,苏家好东西有的是,且让我寻几件逗她开心。

于是在卢绣儿寻思再拟一份菜谱时,他里里外外忙活坏了。先是想法打听成家老夫人究竟送了什么,又使尽钱财求到裕仁帮他跑腿,回家向苏媚娘讨他想要的物件。

卢绣儿伸个懒腰,伏案多时腰酸腿乏,该起身走走。咦,窗边一支翡翠簪、一对翡翠钗,玉色玲珑剔透,正配得上那条翡翠裙。

她暗自揣度,是否成茗又花心思,苏傥没事人似地走进,若无其事地道:“哦,你看到了,我送你的。”

她一惊,他几时心细如发,竟特意为她搜罗这些?不是不感动,她小心收好,道了声谢。

苏傥绝口不谈她去成家的事,如常和她讨论寿筵。

可当晚一回到家,苏傥急不可耐地奔到苏媚娘处,一诉愁肠。

“她们走得太近,要是绣儿的心被成荃鼓动了就惨!”苏傥殷殷劝导苏媚娘,“媚姨,你是苏家最聪明的一个,帮我想个法子。”

马屁拍到这份上,苏媚娘想不出手也不成。

“唉,法子简单。”苏媚娘想,除了牺牲她自己还能怎样?“你让卢小姐单日到成府,双日就请来苏府,我也要学烹饪!”

苏傥哈哈大笑,媚姨果然聪慧,这样他不仅白天能见到卢绣儿,晚上还能相陪左右,并做护花使者送佳人回府。

卢绣儿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生意特别好,难道京师流行露一手烹饪手艺炫耀?个个都要学烧菜。可她对苏媚娘印象极佳,勉为其难和成荃改约了日子,来到苏府。

苏家张灯结彩,犹如贵客临门,苏媚娘特意从大门迎了卢绣儿进屋,一路呵护备至。

“媚姨想学什么菜呢?”卢绣儿边走边问。她知道以苏媚娘的出身,必有一手值得称道的手艺,说学烹饪不过是想更上层楼。

“药膳。”苏媚娘有备而来,“我自个儿学制膳汤,火候总不够,你慢慢教我。”

煲膳汤自然费工夫,苏媚娘得意地想,不怕你不陪我到半夜。

“饮食烹饪重口味,而药膳则重保持原料本有鲜味,以炖、煨、蒸为主。媚姨既有心思学,绣儿自当言无不尽,倾囊相授就是了。”

苏媚娘大喜,拍拍她的手背夸赞不停。到了正厅,刚一坐定,就着人端上一盘小点。

“这是交趾出产的槟榔和孔雀肉做的脯腊,绣儿你来尝尝。”苏媚娘手一招,下人又奉上岭南的椰浆供卢绣儿饮用。到底是商贾之家,卢绣儿暗暗赞叹一声,饮馔原料不输大内。

苏媚娘看出她眼中赞赏之意,忙道:“凡是想做的膳汤,没有找不到材料的,绣儿想教什么只管吩咐。”

卢绣儿想,该是苏媚娘想做什么汤才教什么呀,怎么本末倒置,倒成了她想制药膳了呢?不过也对,老爹的咳嗽是顽疾,不如顺便在这里煲了药膳,拿回家喂他喝。想到这一层不由暗笑,真是主次不分。

“食养食治需辨证施食,食物有寒、热、温、凉四气,人的体质亦有阴阳之属,媚姨是想做了给谁吃呢?”

苏媚娘眉头一蹙,这可没想过,随即舒展秀眉:“苏傥。”

“啊?”卢绣儿心想,原以为是苏恒朱呢,不过苏傥这小子有厌食症,食疗一下未尝不可。

她微一沉吟,回想所阅典籍,道:“苏傥总是食欲不振,依我看——”她还没说出口,苏媚娘招手向厅外道:“傥儿,说你呢,快进来自个记着。”

苏傥老老实实走进,想是在门外候了半天。卢绣儿难得见他仿佛一个乖孩子,温顺地叫了苏媚娘一声“媚姨”,然后向她一点头,也不多说话。他莫非是…害羞?卢绣儿想到这一点,暗自发笑。

“好了好了,绣儿你说给傥儿听。”

卢绣儿脸一红,在尚食局天天见面,可为什么此刻的情形竟怪怪的?她的声音也柔和了两分,道:“不思饮食、食少呕吐,都需开胃健脾。像五香槟榔就是一味对症的药膳,媚姨既有原料,可做来吃。此外,猪肚粥、萝卜饼、姜糖饮、果仁排骨也可试试。”

苏傥瞪大双眼:“有这许多可吃的,你为什么早不做来我吃?”

卢绣儿若无其事道:“皇上叫我给他拟定菜谱,又没叫我对症下药帮你治病。”

说得也是。苏傥不言语了,只觉卢绣儿并未十分放他在心上,有些心灰。

卢绣儿看他默然不语,全没有平时飞扬跋扈的神采,竟生出不忍心来,对苏媚娘道:“厨房若空着,我这就去熬一碗猪肚粥如何?”

苏傥虽然生气,仍亦步亦趋跟了卢绣儿到了厨房。苏媚娘按卢绣儿的指示,备齐白术、槟榔、梗米、生姜、小茴香和胡椒粉。卢绣儿把白术、槟榔、生姜缝入猪肚,一一示范给苏媚娘看。

等武火改文火慢熬的时候,歇下手来,卢绣儿抬眼瞥见苏傥痴痴凝望炉火的样子,心里竟然一痛。纵然他尝尽世间美味,却终没有一味可留恋,连美食亦觉无味的这个男子呀,究竟有什么是他心爱的呢。

唯求这一碗猪肚粥,能打开他的胃,如有工夫天天都煮上一碗——不,卢绣儿很快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以他之挑食,这些药膳只能轮番上,天天煮同样的,他就又会兴起厌食的心了。

长久相对而不嫌弃,无论是人或食物,都是难事。

苏傥捧了猪肚粥珍之爱之,一直舍不得吃。他小口吮了一下,立即连声叫好,夸张献媚之态尽出,羞得卢绣儿被苏媚娘看热闹的眼神逼得无处藏身。她只能托词天色已晚,匆匆遁走,可依旧逃不过苏傥,被一路护送回家。

“绣儿,多谢你为我煮粥。”苏傥在卢家门外诚恳致谢。

“不必谢。”卢绣儿在轿子上已平复了心情,冲他扮个鬼脸,“要是早些时日做了,兴许你就不刁难我尚食局的技艺。”

苏傥一笑,涎了脸道:“那明晚再帮我煮一碗如何?”

得寸进尺。卢绣儿意志坚定:“后晚罢,明晚我去成府,你让媚姨煮给你吃。”

苏傥大觉扫兴,鼻子冷哼一声,暗想,早知就该把那碗粥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不,应该是吐个干净。

次日,卢绣儿到成府则风雅许多,虽然也谈膳食,成家两兄妹却烹茶备酒,席地清谈,纯是名士气派。

凤灯明媚,鹤脂香烧,成府望远阁内银丝纱制成的帐幔随风轻扬,疑幻似真,犹如不小心走进了仙人府邸。卢绣儿心神荡漾,斜倚阁上栏杆远眺,明月当空,照见池水清幽,有数枝白莲莹澈无暇,含苞待放。

“吴中白藕洛中栽,莫恋江南花懒开,万里携归尔知否,红蕉朱槿不将来。”卢绣儿不觉吟诵了一首《种白莲》,笑道:“须多谢香山居士把江南白莲引入北地,赏心悦目之外,连带了我们取用莲子做羹汤都方便了。”

凡是烹饪食料,她都曾考察过产地来历,对历代流传的诗词歌赋也都留了心。有时皇上用膳时说上一两个典故,常令得龙颜大悦,比用心做了一席菜更有奇效。

成茗和成荃相视一笑,成荃道:“绣姐姐记得教我做莲子羹,等我家的莲子熟了,我专门为你做一碗谢师。”

成茗则道:“说到香山居士,我倒想起另外一首论茶的妙诗。”他说完,走到一旁案几前蘸墨疾书,卢绣儿凑近了来看,却是与白香山齐名的元稹所做的宝塔诗: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日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成茗的书体畅逸飘然,刚柔相济,卢绣儿看得爱极,舍不得移开目光。成荃笑道:“大哥这幅字何不送给绣姐姐。”

成茗想了想,摇头道:“一时兴起,写得差了。”卢绣儿微感失望,还是成荃看出兄长之意,忽然醒悟道:“说得也是,这不是大哥的诗,作不得数。何妨现咏一首赠给绣姐姐,也好让我们欣赏学士大人的文采。”

成茗微笑道:“你又来作弄你大哥。”手上却奋笔疾书,不多时已成了一首咏茶的七绝。

两女凑近来看,卢绣儿轻轻念道:“开成春色山中好,水底浮云至此回。和墨灯前初浸月,相思滋味与风飞。”心下突得一跳,这“相思”在诗中看,论的是茶之味如相思附骨,挥之弗去。可究竟是茶如相思,还是相思如茶,咀嚼良久,竟自痴了。

成茗亦久不敢去看她神色,兀自撇开诗稿去守风炉,心不在焉。

成荃偷偷打量两人的神色,煞是好笑,心想大哥既是慢性子,只能由她多推动一下,牵线搭桥。当下咳嗽一声,拿过那副字塞在卢绣儿手里,说道:“好啦,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小妹没什么好相送,由我大哥赠礼也是一样。”

卢绣儿俏脸一红,忙道:“平白收下可不敢当,可惜绣儿字丑,不然也写一幅回赠。”话虽如此,欣欣然接过成茗的墨宝捧在手里不放。

成荃大笑,故意又看了一眼成茗,大声道:“绣姐姐在我家吃茶,又收下我家的茶礼,难道好事近了?”

卢绣儿大窘,手中的诗稿放也不是,拿也不是。成茗看不下去,替她解围:“水快烹好,该煮茶了。”

银质鎏金麒麟茶碾,银金花茶罗子,银龟茶粉盒,银涂金盐台,银匙银筷…全套银器茶具,尽显成家温柔敦厚的诗礼之风。卢绣儿见茶具精美绝伦,抚器赞叹不已,成荃道:“这是皇上赐给家父的,寻常人来只用竹木器具,绣姐姐出自名门,自要取出最好的相待。”

卢绣儿谦逊了两句,感动地看了成茗一眼,他花足心思,便是不想她有任何受轻视之感。见成茗正想煎茶,自告奋勇道:“让我来。”成茗欣然让开。

卢绣儿从银涂金盐台里取了盐,往初沸的水中调味,又用镂空飞鸿银瓢撇出水膜,使水味纯正。不多时水已二沸,她舀出一瓢水放在一旁,捏了鎏金纹银匙子在沸水中边搅边投入茶末。等水三沸,倒入先前舀出的水使沸汤暂歇,熄火奉茶。她每一个手势都宛若彩袖凌空起舞,庄严肃穆却又空灵脱俗。成家兄妹拿到那一碗茶时,都觉格外幽香出众,舍不得品尝。

卢绣儿煎的是蜀中剑南名茶“蒙顶石花”,每年春茶芽头萌发时采三百六十叶作为“正贡”奉给皇帝,其余采摘的贡品则赏赐皇亲贵胄,即使富甲天下如苏家也难得一见。卢绣儿曾为皇帝调制过各种好茶,只闻香味已知是绝世名茶,对成家兄妹的好客越发感激。

可是,当把茶汤缓缓注入琉璃茶碗,她又不觉记起那日和苏傥在沉香阁品味的顾渚紫笋。

从来佳茗似佳人,她知道苏傥赞的是她。出神地端起那一盏蒙顶石花,这茶就像成茗,钟灵挺秀,落落堂堂。而那顾渚紫笋傲然独得、远迈不群的风姿,又颇似苏傥。

到底这不分轩轾的两种好茶,她更爱哪一种?

卢绣儿品尝着佳茗,人已痴痴醉了。成茗透过曼妙的茶香凝视她,心境悠然。

清冽的月光,在他们的手上徐徐摊开,犹如一方素帕。成茗有一腔的心事想写下,终究碍于妹子成荃在旁,只能看那月白的素帕始终白纸一张,不留半点痕迹。

夜深了,成荃终于可以差哥哥送卢绣儿回家,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

在卢家门口两人对视无言。卢绣儿等了很久,才听成茗问道:“万寿节预备得如何?”

“却是一桩难事。我头回承办,真是力不从心。”

“若是觉胸闷气烦,就来我家烹一壶好茶,再听荃妹抚琴,当可烦恼偕忘。”

卢绣儿甜蜜地应了。在她看来,令她烦恼偕忘的不是其它,正是成茗。

成荃是京师有名的文武双全奇女子,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并不费卢绣儿多少工夫。卢绣儿多了个闺中知己聊天,一来二去就整日价对苏傥念叨成荃如何如何。

苏傥晓得,明里她在夸赞成荃,暗里想的却是成茗。看来他得步步紧逼。

“我要跟着学!”苏傥硬是在卢绣儿教苏媚娘的间隙再次提出拜师请求,挤在厨房不肯离去。

卢绣儿被死缠不过,只能应了,可在她翠薇居看过苏傥切萝卜的刀功,知道他虽是老饕,真刀实枪烧菜却是一窍不通。

“没事没事。”苏傥看出她的忧虑,一脸璀璨笑容,“我且做你关门弟子,只要师父肯悉心教导,徒弟自会勤下苦功。”关门弟子,自是要杜绝今后任何一位别有目的来骚扰。

“从基本功学起,你要学得多呢。”卢绣儿忽然计上心头,“这样罢,今日教个简单的,你去熬一锅鸡汁粥。”

这味粥颇需火候,母鸡宰杀后要洗净加水,用武火烧沸,再改文火炖鸡。等到烂熟时,捞出鸡肉,留去油的鸡汁备用,再以鸡汁煮生米,依旧是武火烧沸,文火慢熬。一来二去起码要一两个时辰。

卢绣儿尚想向苏媚娘请教女红,不耐烦教苏傥,所以想了这个花时间费工夫的法子。她想苏傥是惫懒人物,怎肯真花心思去做这些琐事?估计鸡还在炖人早烦了,然后大觉烹饪辛苦,不适合他这贵介公子,从此放她一马,乖乖只吃不做罢了。

卢绣儿一走,苏傥立即认真淘米生火,庄重得犹如为皇帝煮粥。杀鸡自然不用他动手,早有下人卷起袖子生龙活虎地杀好一只,去毛摘脏,干干净净地放在案上等他来用。生火热灶也早有下人准备,把一锅水连佐料都替他收拾好了。苏傥等一切妥当,赶了众人出去,卷起袖子开工。

母鸡在火上慢慢地煨,时间很快过去。

果然不消片刻,苏傥就等得困倦,眼看天色越来越晚,鸡汤却毫无动静,只泛了些许黄澄澄的鸡油,不得不耐了性子再熬。眼前虽是一锅鸡汤,心里想的全是卢绣儿洗手做羹汤的风采,想到她能妙手做出一盘盘美味,这当中不知忍了多少寂寞,他便大有同甘共苦之意。

加了把柴,灶台的烟熏得苏傥有些难受,呛了几口,打了个哈欠,迷糊中看见卢绣儿立在一座桥中央,他和成茗各站了一端。他频频挥手,可卢绣儿仿若未见,嫣然笑了径直往成茗走去。

他吓得大叫:“不要离开我——”

卢绣儿和苏媚娘在绣房攀谈很久,不见苏傥来交差,苏媚娘熬不住先去睡了。卢绣儿小憩片刻,醒来仍不见苏傥,她好奇地往厨房寻去,果然他趴在灶头睡觉。

刚想伸手推他,不料竟听见他这一句话,卢绣儿如被电击。是在——说她?她不敢相信。可是,最近由他殷情的情形来看,似乎他真的对她有心。

对她有心。这个想法令她的脸火辣辣的烫,几乎要站立不住。她呆呆望他睡梦中的身影,痴立了很久。那一锅鸡汤兀自汩汩地吐着泡泡,诉说不休。

“哎呀!”苏傥忽然于梦中惊醒,头一反应就是去看鸡汤。手胡乱碰着锅盖边缘,被猛地一烫,呼呼吹了两口,这才发现卢绣儿站在身边红了一张脸。

“该用小火炖了,你还加柴!”卢绣儿嗔怪地责备,苏傥手忙脚乱去扒拾柴火。她看了好笑,想想他守了一个时辰,真是难得。

“你千万等我,我一定要熬出一碗好粥让你尝尝。”苏傥忙上忙下。

卢绣儿却为这句话越发闹得脸红,好在苏傥根本顾不上看她,忙着打捞鸡肉准备放米煮粥。

那一夜直折腾到子时,两人的肚子都咕咕叫个不停时,那一锅鸡汁粥方大功告成。卢绣儿只恨当初没找个便捷的药膳来教,费了这许多工夫。可当两人相对唏嘘喝粥时,粥里一丝丝甜味又分明渗进了心里,竟浓得化不开。

(特别鸣谢:成茗原创诗句赞助商海萍)

第 11 章

卢绣儿自收下别有用心的徒弟苏傥后,犹如上了贼船,这个徒弟一有外人,就会得了便宜卖乖。

“我和师父有事商量,请改天再来。”

“师父有点不舒服,能不能今天让她休息?”

以上两句分别对桓浪晴和成茗说,把两人堵得一句话都无,在尚食局外连卢绣儿的面也没见着就吃了闭门羹。

可到了端木良面前,苏傥绝不说这话。端木良是卢绣儿师兄,如果他坚持称呼“师父”,岂不是要叫端木良一声“师伯”?不,不能吃亏。

在苏傥软磨硬泡下,卢绣儿留在香影居或是去苏家的时候比去成府要多了许多。等寿筵日子逼近,卢绣儿已没闲暇再去两府溜达,整日留宿尚食局香影居。

铁锅热了又凉,日子一天天过去,所谓美味佳肴,苏傥和卢绣儿拟了不下四五百种,定了又推翻,整日忙活在香影居和尚食局厨房里,试验再试验,品尝再品尝。由于苏傥的毛病没完全根治,一般厨师所做菜肴全由卢绣儿来尝,苏傥仅吃卢绣儿煮的东西。

卢绣儿怕他腻味,变了花样天天挖空心思,伺候他并不比拟寿筵菜谱容易,碰巧也触类旁通,给了她一些关于寿筵的启发。两人忙得手脚并用,好容易拟出三份菜谱来。

“怎么办?再过五天就是寿筵,菜单还定不下来,怎么跟皇上交差?”卢绣儿几乎要哭出来。跟苏傥呆久了,她对自己的厨艺越来越挑剔,往往苏傥说不错的菜肴,她还会更高标准地要求。

“如果你今天心情很差,吃了这个菜,会不会更加不开心?”卢绣儿问。

苏傥努力摹拟某害怕迁职的失意人士吃饭时的心情,长吁短叹入了席,无动于衷坐下,行尸走肉般拿起筷子。卢绣儿看得目不转睛,紧张得手心出汗。

吃第一口,没有回过神,失意人士甲仍沉浸在一团纷乱的仕途迷雾中。可这一道蕨菜腊肉,蕨菜鲜嫩滑爽,腊肉口齿留香,讲究的就是余味缭绕。果然,他渐渐咂出味来,精神一振,举筷时目光由黯淡转为精亮,逐步狼吞虎咽,最终打发掉这一盘菜。

“好手艺!”苏傥夸奖,“足够令伤心人吃出别样抱负。蕨菜是山珍,民间小菜一样能登大雅之堂,可令徘徊仕途的人生出信心。这道菜可以过关!”

“可是,如果你是新科状元,让你吃这样的野菜,你不觉得不够尊贵?”

“不会。反让我想起微时艰苦,更对今日平步青云生出感激之心,多谢皇恩浩荡,唯有兢兢业业做好本分。”

“呵,你这张嘴真能说。”卢绣儿笑颜稍纵即逝,转瞬又沉思道:“那老年人会不会吃不惯蕨菜?你知道岁数大的人牙齿松落,牙缝较大,蕨菜这种柔嫩的茎干很容易塞在齿缝间。不过朝廷里有不少人来自湘楚之地,这道湘菜口味适宜,不酸不辣,既适合其他地方官员品尝,又能让人有思乡之情,这样看来还是留住为佳…”

天。苏傥在心中一声哀鸣,这丫头想整死他,还是想逼疯她自己?一道菜她就想出几种可能,几百道菜岂不是要写长篇大论来推断?

“停!”苏傥晕乎乎地道,“这些浮想联翩的都是后话,皇上菜谱还没定,我们先定菜,再论其它。”

可当初是他苏傥想精益求精的,卢绣儿心上想,不敢抱怨。如今她被带入了这个情境内,反而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