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琮顿了顿,忽而一笑,“莫不是查错了地方,惊了打食的野鸳鸯?”
那近侍略踌躇才道是,“只不过野鸳鸯的身份不一般,禁军统领不知该怎么处理,听说殿下在此,便想向殿下讨个主意。”
慕容琮看了慕容琤一眼,“身份不一般?怎么个不一般法?”
慕容琤一脸茫然,转过头道,“别打哑谜,你据实说就是了。”
那近侍应个诺,“禁军破门时,矮榻上睡着一男一女。上前查验,男的是户部囤粮地的仓头卢充,女的……是广宁王妃。”
这话非同小可,慕容琮大大吃了一惊,“可问清楚了?”门外答千真万确,他立时火冒三丈,冲台拍凳的骂道,“淫/妇,丢尽祖宗的脸!这回是面子里子都顾不成了,原本早就该办了的,拖到现在。这下子可好,弄得满城风雨,我看那懦弱头子如何自处!”
慕容琤在一旁劝慰,“大兄息怒,还是捂一捂的好。宣扬出去,二兄当真颜面无存了。”
“到了这地步,几十双眼睛瞧着,怎么捂?是把众人的嘴缝上,还是来个杀/人灭/口?”慕容琮躁得在地心打转,想了想道,“横竖不要脸了,光身子捆起来。再着人传唤王矻,他教女无方,让他看看他闺女的丑样!我是懒得管这种破事的,赶紧过府给二王传话,后院都着火了,他还有心思睡他的大头觉么!”
门外领了命,即刻分头承办去了。
☆、死忧
二王赶到的时候,藇福里早清了场子。他踏进园子,脸上带着惊恐和惶骇。弥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面色能灰败成这样,真的是遭受了无比的打击,红着眼,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大王瞧不上他,“女人都死绝了,你做这腔调没的叫我骂!纵得她成了这浪荡样儿,我要是你,早把头塞到裤裆里去了。一个王,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你吃的什么干饭!”
二王并不管他的责难,咬着牙问,“那贱人在哪里?”
“你还要去瞧她不成?”大王抬高了嗓门,“两个光膀子绑在一处,你拿什么脸去瞧?”
慕容琤拉二王坐下,悲天悯人式的安抚,“二兄别着急,咱们再从长计议。依着大兄的意思,接下来怎么处置?”
慕容琮别过脸一哼,“问我的意思?我能有什么法子?又不是我府里的事!横竖一句话,要瞒是瞒不过去的,宫里这会子说不定已经知道了。这么一桩天大的丑闻,还是搜城的当口叫禁军发现的。怎么处?让他自己看着办!”
弥生挨在夫子身边,看那广宁王实在可怜得紧。他是无争的人,先前糊涂过,如今再掩不住了,东窗事发,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男人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唯独不能忍受后院失火。暗里不管他们怎么闹腾,眼下摊到台面上来,想躲也躲不过去了。
慕容琤瞟了二王一眼,“王矻人还没到?这事听他有什么说法。”
慕容琮往后一仰,掫起帘子角朝外吼,“叫传那杀才,死了不成!”
隐约听见前院高呼来了,太子洗马连滚带爬的进了屋子,吓得面如土色,倒地便磕头,“殿下恕罪,那贱婢无状,做出这样的事来。我没脸见殿下,没脸见圣人……怪我家教不严,叫殿下白璧蒙尘,王矻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其咎。”
慕容珩早就委顿欲死,坐在那里垮着双肩龙龙钟钟。慕容琮见了愈发厌恶,男人做到这份上,真不如死了干净!他气愤难当,“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二王是你家郎子,郎子不好训诫岳丈,可你这做岳丈的委实倚老卖老。这事不是出了一天两天,你早干什么去了?外头谣言漫天的时候你装聋作哑,等酿成了大祸来告饶,可是觉得咱们姓慕容的好欺负?”
那王矻唬得肝胆俱裂,频频泥首,磕头如捣蒜,“臣不敢,臣惶恐……”
慕容琮哂笑,“王矻,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这偷奸耍滑的佞臣,那贱人栽下了马,你也少不得连坐!”拔了腰刀扔给二王,声色俱厉道,“你的脸面算是糟蹋尽了,如今要争气只有一条,去杀了那对奸/夫/淫/妇,用他们的血来洗刷你的耻辱!”
二王给人当头棒喝,木蹬蹬的样子像雷雨天里的蛤蟆。看着面前的匕首,一副惊恐万状的无措模样。
可怜天下父母心,王矻风闻要杀女儿,几乎失声嚎哭起来。膝行着抱住二王的腿,哀声乞求,“殿下您是活菩萨,是天底下最大的大善人呐!一夜夫妻百日恩,好歹顾念过去的情义。阿难千宗不是,总还有一宗好。她是殿下的枕边人,求殿下宽宏,饶了她这一遭吧!”
大王啐了口,“寻常人家揉揉鼻子尚能将就,咱们是什么身份?这是有碍国体的大事,今日不办,留到明早便是朝野上下的笑柄!”
慕容琤掖着两手保持缄默,半晌才幽幽道,“二兄,兹事体大,还是三思而行吧!”
慕容珩僵硬的转过脸来,看了弥生一眼,羞愧不已,“家门不幸,出了这样丢人的事……”突然纵起来,撩高袍角就朝外去,站在园子里眦目欲裂,“贱人在哪里?在哪里?”见一处房前守卫众多,闷着头就过去。一脚踹开房门进了单间,提刀的模样俨然是个活阎王。
众人都追赶上去,王氏和仓头反绑着,缩在榻前还知道羞耻,见了二王连正眼都不敢瞧,一味的躲闪回避。弥生先前早就看过他俩赤条条的丑样,目下也不觉得害臊,探头探脑只顾往里面挤,却被夫子结结实实挡在了身后。
“姑娘家,不知道自矜些!”慕容琤低头斥她。
她撅起嘴,“就要看。”
就要看,看到最后少不得杀人头点地,到时候非得吓破胆。他有些无奈,又舍不得太过苛责,只道,“你听话些,若是不听话,回头禁你的足!”
大王怎么瞧她都是喜欢的,倒像大人对孩子无条件的宽容,笑道,“由她去,原就不是百无一用的娇小姐!”把她往身边一拖,颇豪气的挺胸,“有本王在,还怕唬着么!”
弥生点点头,偷觑夫子一眼。慕容琤不再说什么,别过脸微蹙起眉头,上了心,已然不大高兴。
二王看着那两个人,又气又恨,筛糠似的抖起来。往前挪两步,颤着手指责王氏,“阿难,我对你不好么?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
王氏猛看见他变了脸色,心里着实害怕。可是他一张嘴,他还是他,即便是控诉,仍旧没有半点威慑的气势。多少年来习惯成自然,她有经验。他就是个软柿子,你索性凶过了头,他便会偃旗息鼓,再大的狠劲都发作不出来了。
“少废话!我目下还是你的王妃,叫这么多人瞧见我赤身露体的模样,到底是谁在作践谁?”她扫了慕容琮一眼,用命令式的口吻对二王发话,“还不快放开我,你这样呆蠢,别人拿你寻开心你都不知道!我有再大的罪过,宫里没废我,凭什么不许我穿衣裳,还要把我绑起来?枉你们慕容氏是天下第一家,何不拖我去游街,越性儿丢尽你们慕容家的脸倒解气!”
王矻暗骂她到如今还没看清形势,捶胸顿足道,“小娼/妇,我真该撕了你的嘴!还不向殿下讨饶,求殿下开恩留你一条活路!”
王氏很不屑,“阿耶太给他长脸子了,我若道出原委,只怕他更下不来台。”
慕容珩竟被她两句话说得噎在那儿,慕容琤瞧在眼里,他那么好的容忍性,也有点按捺不住了。冷冷哼了声,“死到临头还不知天高地厚!你做了这样的好事,有脸承认自己是广宁王妃么?不打量自己的处境,和外头的暗门子有什么区别?也敢靦着脸在这里叫嚣!”
王氏昂起脑袋,什么都豁出去了,挺着雪白的胸脯道,“小郎是有学问的人,阿嫂袒胸露腹,你倒是可以平心静气的旁观。可见面上道貌岸然,少不得满肚子男盗女娼。”
女人可恨起来简直该杀,慕容琤是雄辩之才,居然也叫她呲达得张口结舌。
她耍嘴皮子功夫,姓卢的仓头是识时务的,早就吓得失了人色。人没有衣裳做遮挡,连最后一点尊严都挽留不住。他知道这回在劫难逃,果然王侯的女人玩不得,这个臭毛病一直改不了,到临了真的死在这上头了。
二王一再被挑衅,却看不出愤怒失控,不过脸色越来越苍白,到最后几乎成了一张麻纸。恨到极处平静下来,脱手把刀掷在他们跟前,缓了声气道,“你是嫡妃,我素来敬重你。可惜你不懂惜福,错把敬重当惧怕。既然到了今天这步,你也怨不得我。让你活命是不能够了,但是念在六七年夫妻的情分,我可以留你全尸,让你父亲领你回去发送。”
他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王氏看着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幻觉听错了。他要她的命,还以那样无关痛痒的语气!她目瞪口呆,失魂的当口他给边上人使眼色。一个甲胄傍身的禁军大步流星过来,猛然扬手挥刀,她来不及惊呼,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得她满身满脸。她抽口气,看着卢充像摊烂泥一样栽倒下去。无数腥红的血涂满她的世界,她才意识到二王这回是来真的,她跋扈的人生走到了头。
一个刚才还亲昵纠缠的人以这样可怕的方式死在她身边,喉管被割断了,露出白惨惨的横切面。喷涌的血如同绽放的礼花,泼泼洒洒刺伤她的灵魂。她感受到濒死的恐惧,发不出声音,倒在地上浑身抽搐。
两个手拿白绫的人到她面前,毫不留情的在她脖子上套了一圈打个活扣。她惊骇的瞪大眼,想求饶、求救。她看到父亲老泪纵横,大王踅身出门前对她父亲哂笑,“王阁老心疼便在这里候着,若是实在不舍,追随令爱而去,也未尝不可。”
她真的好怕,探手去抓,可是他们离得太远,她够不着。父亲踉踉跄跄的出去了,没有再看她一眼。然后二王背过身,跨出门槛后轻巧做了个手势。门嘭的一声关上了,一切不洁和罪业也随之结束了。
仿佛吃了败仗铩羽而归,挪到前院时众人都沉默。弥生因为大王即时遮挡了视线,并没有看到那些恐怖的场景。只闻见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她知道有人死了,单是想象也足够令人惊惶。
她望望广宁王,又望望夫子,怯怯的问大王,“是谁死了?”
大王叹息,“死法不一样,但是都死了。”
广宁王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懦,嗓音很孱弱,对大王拱手作揖,“这趟要多谢大兄,要不是大兄叫我下了决心,我不知还要被那贱婢糊弄到什么时候。”
慕容琤不言声,却品出了二王话里的味道。绝不是单纯的道谢,隐含更多的是深深的怨怪和恨意。他认为是大王把这毒瘤逼到明面上,有些人的思想和别人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也不同。其实二王情愿遮掩着,也不愿拼得这样鱼死网破。
他掩藏起心里的得意,这个二王没有让他失望。如此可行的一张底牌,日后自有用武之地。
☆、可测
晋阳王颇为鄙薄,“如今你王府里可算干净了,这样的人做当家主母,早晚要带坏底下的姬妾。后头再娶可要仔细,不是我说,你的夫纲是要振一振的,夫主便要有个夫主的样子。失了体统,时候一长再想扳回可就难了。”
二王珩微躬着腰道,“大兄教训得是,怪只怪我妇人之仁,总瞧着和她的结发之情,没想到她不知感恩,反倒变本加厉。”他略抬了下眼,又对弥生道,“今日唐突,叫女郎见笑了。”
弥生忙摆手,“殿下言重,学生只是替殿下懊恼。眼下事情过去了,就当做了场噩梦,都烟消云散了罢!殿下还有花团锦簇的人生,不要为这一时的困顿失了斗志。”
她是娇娇糯糯的样子,和王氏的污秽肮脏天差地别。这种情形下的一点宽宥像浊地里的清流,益发的让人暖心。慕容珩深深看她一眼,垂着肩喃喃,“叫我说什么好……我现在是颜面尽失了。”
“既然事情处置了,谁还有理由来说嘴!”慕容琤道,“明天回明了母亲,再觅个继妃就是了。”
大王斜着眼瞥二王,真恨不得公然说他无能。大丈夫何患无妻,瞧他蔫头耷脑的模样,倒像没了老婆就活不成似的。再调过头来看弥生,只消一眼,怒气全消。先前的强硬到她这里就提不起来了,她是个通透的孩子,纤尘不染。粗声大气的喉咙唯恐惊坏了她,他换了个和煦的笑容,“才刚的场面你没有看到吧?吓着了吗?”
她嗫嚅,“叫殿下挡住了,什么都没瞧见。”
那怯怯的小模样实在可人疼,他揉心揉肝的稀罕着,却不敢有半点不尊重。想想也好笑,他一个大将军王,从来就不懂得什么是怜香惜玉,如今过了而立,竟生出少年郎才有的柔情蜜意来,简直是中了邪了。不过邪性得也满不错,至少她是值得的。他略颔首,“没有就好,没的污了你的眼。隔两日是我的生辰,我不请外头人,自己兄弟姊妹聚聚。你同你家夫子一道过我府邸来,上回说的杂耍班子还在,叫他们拿出看家本事来招待你。”
那大王是风度翩翩的男人,比起夫子来更显得成熟老练。他这样刻意讨好,弥生不是傻子,总有些察觉,心里便惶惑起来。
可是夫子不看她,她连讨个主意都没有路道。因为之前曾经提起过,她总觉得脚下悬着踮不着地。暗地里犹疑,面上却要装作从容。才发现他们帝王家的家事真的太复杂,她参合得不情不愿,却又因为他的缘故挣脱不出来。
她笑了笑,“我一切都听夫子的安排。”
慕容琤这才回过眼,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大兄做寿,没有不出席的道理,届时我和二兄一道来。”
话音才落,前院大门上进来三个人,着右衽,戴漆笼冠,手里执着拂尘,是宫内当值的宦官。为首的快步上前长揖,“奴婢给列位殿下见礼!中宫从御道过来了,殿下们快快迎接吧!”
这一惊非同小可,诸王面面相觑,忙肃容出门接驾。
慕容珩由不得汗涔涔的,王妃被人捉奸在床,摆到哪里都是骇人的大新闻。消息这么快便传入邺宫,传进了拓拔皇后的耳朵里。他知道母亲向来嫌他软弱,这趟终于把事情闹大了。他自觉脸上无光,简直羞愧欲死。
拓拔皇后轻车简从,到底不光鲜,惊动的人自然越少越好。进门摘了风帽,脸上神色也不大好看。
众人行了礼,慕容琮上去搀扶,一头道,“母亲怎么来了?有懿旨传儿子们进宫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我听见这消息,哪里还坐得住!”皇后进了堂内落座,打量二王一眼道,“人呢?眼下怎么处置?”
慕容珩半是愁苦半是委屈,先头惊魂未定,现在见了母亲就再也忍不住了,咚的一声跪在皇后面前,伏首抽泣着,“奸/夫淫/妇都叫我杀了,这会子王矻在后园子里收尸。是儿不孝,出了这样的丑事惊动母亲,儿罪业深重。”
皇后凝眉瞪着他,暗里也郁结,缓了半天才道,“正月底进宫就不成话,我原说要找你问个明白,前阵子六郎的事一耽搁就忘了,谁知道闹得这么个结局。外头怎么议论?咱们慕容家几百年的大族,到你这里脸面都丢尽了!我是念佛的人,本来人死债消,可那贱人委实可恨。好好的王妃不做,偏爱偷人,天生的贼骨头脾气!这是打我们慕容氏的脸呐,这下子可怎么好?”
慕容琤在一旁宽慰着,“阿娘看开些,事情出都出了,吩咐经手的人看紧嘴巴就是了。园子里的老板和伙计知道得太多,一并下狱,或杀或流放再作定夺。没有人往外宣扬,这事尚且还能捂住。”
慕容琮哼道,“那两个狗男女既然要好,塞在一口棺材里算完。我传令下去,等天黑再叫往出运。广宁王府对外宣称王妃暴毙,能遮掩一时是一时,实在瞒不住就听天由命吧!横竖石兰的名声也叫那淫/妇毁得差不多了,索性到了那地步,也没什么可回避的。就叫他们戳脊梁骨去,忍得一时,过去了也就太平了。”
皇后正恼闷,听了大王的话更来气,“这是熬过一时就能作罢的么?一辈子不光彩,想想都叫人窝火。”边说边调过视线来,在弥生身上溜溜转了一圈,“我看只有尽快觅了好人家的女郎,风风光光迎娶过门。红事盖过白事,这晦气才能抵消过去。”
慕容琤不言声,心头却狠狠跳了下。他什么都算到了,也知道这个走向是必然,可是皇后果然动了念头,他又难免后悔起来。他看着弥生,这是他的孩子,带在身边一心一意等她长大。等着等着自己失了魂,仅有的爱人的能力通通用在她身上。如果真有一天要把她拱手让人,大概要掏出他的整副心肝给她做陪嫁了。
可是他分明憋得胸口生疼,回答仍旧是按照设定有条不紊的进行的。做小伏低的应,“阿娘说得是,再选妃,定是要慎之又慎的。”
大王预感不妙,目光像箭矢一样在弥生和二王之间穿梭,“我看还是先放一放的好,刚死了王妃立刻又娶,叫人说成薄情寡义,议论起来更难听。”
皇后感到怅然,前不久才经历了六王的事,还没缓过劲来,接着二王妃又弄出这么一套幺蛾子。今年可是流年不利,背运到了极点。她垂手抚抚跪在她腿边的二王,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再不济也是她怀胎十月生出来的,他现下失了主心骨,日后一切少不得多为他考虑。四个儿子如今等于只剩三个,再损失不起了。石兰可怜见的,从小便懦弱,后来娶的王妃又是这模样,她再不护着他,他岂不是要凄苦死了么!
她心里有了主意,也不急于一时,点头道,“我有成算,这事暂且不提。”拍了拍二王,“你起来,不是你的错,用不着你来赔罪。日后自省些,什么都够了。”
二王起身应个是,又问,“这消息阿耶可曾听说了?”
皇后长叹道,“我这里得知了,哪里能少了他那里。恨透了心肠,说要问王矻的罪,只差将他满门抄斩。我前思后想,也像大郎说的那样,先稳住了局势要紧。倘或大动干戈,难免不叫人疑心。等过阵子罢官,再远远打发到边关去。这是插在肉里的刺,离了眼前慢慢淡忘了也就好了。”
诸王诺诺称是,弥生缩在人后只顾发怔。忽而又感叹起来,人命算个什么?不过两三个时辰,先前还活蹦乱跳的,眨眼间死的死,伤神的伤神。她一向活得轻松自在,也认为那些勾心斗角离她很远。可是渐渐的不是那么回事了,像到了风暴的中心地带,感受到一种切身的损害。
皇后坐在松木雕莲花的胡榻上,她没敢直视,只垂眼看她脚下的青砖。日影从窗口挤进来,斜斜一条光柱落在她的云头履上,黑底镶红缎滚边,富贵已极,却禁不住的有凄凉之景。
“弥生。”
皇后突然叫她,她抬起眼来,很快嗳了一声。想想又不对,重新欠身行礼,“弥生在,殿下有何吩咐?”
皇后脸上有了笑模样,招手唤她过去。她挨到她身旁,和二王离得很近。视线迎头撞上,他有些羞惭,怏怏别过了脸。
皇后把她拉在跟前,关切的问,“你也一直在的么?”
弥生道是,“夫子今日宴请大殿下,我就跟着一道来了,没想到碰上这样的事……”
按理说这么大的女孩已经不该带在身边了,皇后轻飘飘瞥了那头的两兄弟一眼,不动声色,只是笑问,“可唬着了?那么晦气的事体,沾染上什么就不好了。回去命人煮桃叶水,你和你家夫子都要盥洗。身上衣裳不能再留,都扔了。王府没主母,你带个话嘱咐下头人。”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这么下去不成,我打量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出了王氏的事情,我心里简直熬出血来。再三再四的想,你家夫子的婚事也该论了。你这孩子我瞧着也合眼缘,等回头同你爷娘要了庚帖,将来各自让圣人指婚吧!”
这通没头没脑的话,面上看着有点莫名,如果不仔细听,甚至误以为是要把他们两人凑成双。可是不对,既然说明了“各自”,那就表示要断了念想,她和夫子是不可能的。
弥生脑子里轰然一炸,别的话也听不进去了,车轱辘似的来回盘算,人也呆呆的没了方向。
☆、物换
弥生心里装了事,回去的路上人沉寂下来,坐在车里木木的。扭头看着窗外,那点疏离的样子,仿佛凭空在两人之间划了道鸿沟。
她也说不清自己现在的想法,俨然是被遗弃后的恨海难填。所以他靠近时,她很有些排斥。
慕容琤早就发现了,依然试图拉她的手。她让了让,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甚感不悦,枯着眉头道,“这是做什么?哪里不满意说就是了,何苦这样!”
弥生本来就不是个强硬的人,歪着脑袋磕在车位围子上,郁郁道,“学生不敢有什么不满意,夫子别多心。”
“是么?”他说,索性靠过去,肩头和她的肩头挨着。再觑了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快说实话,否则我可要亲你了。”
弥生不吃他那套,抗拒的推开他。实在堵憋的难受,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只有自己生闷气。
她一直是温驯没有脾气的,现在这样抵触,让他恍惚生出不祥的预感来。他想她真的是长大了,懂得分析了。今天的经历对她造成了冲击,是他做得太明显,伤了她的心么?不管怎样都不是他的本意,他要怎么样压抑自己,才能装出他惯有的清正平和来。她不懂他,也不能理解他。也许她觉得大王二王都是善性的人,只有他心机深沉,工于算计。其实不是,他们的嗜杀不在她面前展现,因为慕容家的男人都有两张面孔,她所看到的,仅仅是她喜闻乐见的。直率也好,儒雅也好,如果他是浅爱,完全可以像他们一样伪装。正因为爱得深,爱到骨子里,才愿意敞开胸怀让她看见真实的他。
已经到了日暮,辇车里的光线黯淡。她的脸隐藏在阴影里,他看不清,非得要眯起眼来。他有隐忧,也感到陌生的恐惧。探前身子再次去攀她,又不敢造次,彼此间忽然起了一堵高墙,不像先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她的手撑在隐囊上,他战战兢兢抚摸她的手指,用哀恳的声音唤她,“细腰……”
弥生心口一撞,突然有些想哭。这个念头来得没道理,转瞬竟然真的洇洇落下泪来。这一伤感就没完没了了,肩头耸动着,背过身裹着袖子擦脸。暗里也嗟叹,真是个伤春悲秋的年纪呵!
他显然是被惊着了,到底是通透的人,她心里的顾忌他也能猜着七八分。眼下看来,这点私心野心就像过重的家累一样缠在身上,缠得他不耐烦,真恨不得能抛开,拿他的立地成佛来安慰她。可是过了今天还有明天,明天他只怕没有信心再说同样的话,所以还是绕开的好。
她低着头,长长的束发垂在另一侧胸前,露出这半边白腻的颈项。他管不住自己,已然习惯了亲昵的碰触,简直就像上了瘾,仿佛她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们是拥有两个思想的共同体。
他把嘴唇印在那片皮肤上,她缩了缩脖子,低低咕哝着,“别这样。”
他听了不太高兴,“为什么?”
弥生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她回过脸凄然看着他,“夫子,你对我有几分真心?”
他动作一顿,彼此间的空气变得紧张起来。他往后靠,脊背顶在围子的棱木上,“这话你不该问,问了我会生气。”
弥生气鼓鼓的瞪着他,“你生气又怎么样!你生气,难道我就高兴么?”
“你是榆木脑袋。”他说,“我对你好不好,你自己感觉不到么?”
她长长叹了口气,“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咱们……”她忖了一会儿,想找出个恰当的比喻,可是心绪乱成了麻,完全找不到切入点。她艰难的比个手势,“才刚皇后说了要我的庚帖,要给咱们各自指婚。我很担心,唯恐旨意出来了,少不得南辕北辙。”
这是一定的,因为师徒的名分在那里。他沉默了下来,顿了顿道,“容我再想想法子,实在不成,我去同皇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