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都送了些什么?”

  

  “是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还有两卷琴书孤本。”她嗫嚅着,“打发人送到王府上去吧!”

  

  她揉着衣角的样子像是受了欺负似的,他看着好笑,“我又不骂你,你做什么这样?”

  

  “我怕你生气。”她很快的回答,然后又诧异这个担心莫名其妙,为什么会怕他生气呢?

  

  她娇柔的脸刻进他心底,像没开峰的砚台,墨块研磨得重了,留下深深浅浅的刮痕。刮痕深入肌理,难免感到疼痛。他软化下来,“我不生气,是他自愿送,又不是你问他要的。一套文房也不值什么,你留下便留下,下回另做东道还了他的情就是了。”

  

  弥生原本是打定主意要还的,可是既然他这么说了,她自然要按他说的办。

  

  他朝外看看,穹隆高而广,没有半丝云翳。春日里难得有不刮风的时候,这样的天气满适合练长卷书画,因回头道,“带上笔墨,随我上南亭。”自己抱了卷轴和印泥迈出门槛,翩翩然朝游廊那头去了。

☆、浅爱

作者有话要说:妹纸们,我今天试试防盗,图以下的正文不用看,全部是打乱顺序的,但字数保证完全一样,放心哈~ 

 

南亭其实应该叫弨弓亭,因为位置在太学以南,大家图方便,直接称之为南亭。

  南亭不尽然是个亭子,那里是片空旷的广场。当年嵇康在太学任博士时为三千太学生奏《广陵散》,选的就是这个地方。如今南亭已经是个统称,代指道场和弨弓亭。从太学过来有段路,平常没有大的集会用不上这里,顶多书库里要晒书了才往这里运。弨弓亭地方宽绰,写了长卷方便出风阴干……他是这么解释的,弥生当然深信不疑。

  慕容琤走几步,习惯性的回首一顾。她在后面颠颠的跟着,日光下一张不染纤尘的脸,纯洁的模样,简直可以和那只兔子称姊妹。他恶趣味的笑,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发现个有趣的现象,如今和她走在一起真真就是兔子和狼的故事。只不过这兔子太过可爱,叫他有些不忍下口罢了。

  进了亭子扫开石案上的落叶,笔墨一并铺排好,便招她研磨。画纸用素绫,长长的卷轴展开了,拿镇纸结实压好。提笔蘸墨兑水,他惆怅起来,“画什么好呢?”

  她蹲在边上眨巴着眼睛,“水墨丹青自然以山水为上,夫子可以画庐山。我没去过庐山,画出来,教我饱饱眼福。”

  他略沉吟,馨馨然一笑,“那就画庐山,条画四副为一组,既然要画,便画个大全。”他学变文里的走板,唱了句,“徒儿,笔墨伺候!”

  弥生顺势答声“得令”,调色的小罐子一溜摆上。夫子好兴致,兀自哼儿哈儿的唱起谣歌,她悄悄看他,眼角眉梢藏着逍遥,十分快意的样子。抽了空教导她——墨分五色,焦、浓、重、淡、清。笔墨要神韵,平、圆、留、重、变。

  弥生虽然一知半解,但还是唯唯诺诺应着。要说才情,她这辈子真没见过比他更高的了,似乎各种风雅玩意儿信手拈来。绢面上走笔生花,寥寥一点勾勒便是险峰对峙。逐渐成形了,山水环绕,有种咫尺天涯的错觉。 

  他画得很快,四副下来竟没用多少时候。她目瞪口呆,“上回我看樊博士画金碧山水,四尺长的横幅用了三天。”

  他乜她一眼,“我这是水墨,不是金碧。金碧要用泥金、石青、石绿钩边,画法不一样,耗时也不一样。”

  她听了觉得扫脸,拜了个这么有学问的夫子,入室三年,连皮毛都没学着,也只有打打下手的命了。她起身挂条画,适才说起樊博士,才想到今天竟未见到樊家女郎。计较再三,实在对他们那天的谈话内容感到好奇,便回头觑他,“夫子,樊家女郎怎么没来学里?是有恙么?”

  他漠然写他的行草,抽空应了声,“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明明同人家很熟的么!”她不满的咕哝,撇得这么清,分明是在敷衍人!

  慕容琤手上一顿,她这说法怎么听都有股子酸味在里头。心里空前的高兴,便含笑望着她,“你这样留意么?我和樊家女郎熟不熟,同你什么相干?”

  弥生心虚的背过身去,自己也开始琢磨这个问题。夫子说得没错,他同谁好,和她好像没多大关系。她只是个学生,学生管好分内的事就行了,师尊的私生活,什么时候轮到她来过问呢!只是尤不甘心,为了不让夫子误会,自作聪明的解释着,“樊家女郎真是不错,样貌好,人品也好……”

  他攒起了眉头,“然后呢?”

  她心里一跳,这是要发怒的征兆!手忙脚乱的去收那些晾干的素绢,嘴里嘈切应着,“没有……没有然后了。”突然咦了声,发现那四幅画里原来是有玄机的。分开看山山水水各成一体,毫无牵搭。可是并排挂在一起,赫然就是一副动物图!一条龇牙咧嘴的狼,正围着瑟瑟发抖的兔子打转。原本山脚下的潺潺溪流,居然变成了蜿蜒的狼的口水。

  “哎呀,怎么这样?”她惊讶着,“藏头诗似的,夫子真了不起!”

  远处林子里有沙沙之声,起了一点风,亭下的书法长卷舞动起来。她抱了满怀的卷轴,正要去料理,猛地被他扣住了后脖颈,像拎只猫一样把她扭转过来,还没等她回神,他的吻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什么都听不到了,松风鸟鸣都杳杳远去,只能感觉到他炽热的嘴唇。他强迫她回应,勾着她的舌头打转。她颤得连站都站不稳,简直半挂在他身上。想别开脸,他不容许,手指插进她的发里,用力固定住她,强势异常,几乎把她的魂魄都吸出来。

  如同一场厮杀,酣畅淋漓让他满意。她是稚嫩的可人儿,被动的,羞怯的。那些卷轴纷纷从她怀里跌落,他索性把她拖过来压在案几上。怎么办,无论如何都不够。大概真的禁欲太久,触碰到她,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她抬手想推他,然而实在虚弱,经不住他强悍的侵袭。指尖搭在他领口的皮肤上,想起来就令人晕眩。

  弥生喘不上气来,癫狂和惶恐交织。她愿意和夫子那样亲近,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或许那点超出师生之外的别的感情早就悄悄萌芽了,只是她一直不自知。那么夫子呢?夫子不会是单纯的逗弄吧?最好不是寻开心,上次是夜里,人影模糊看不清楚,恍惚得像一个梦。现在是大白天,总归真真切切无所遁形了吧!如果他这回没有好的解释,弥生就决定要生气了。

  他们呼吸连着呼吸,一样的心跳如雷。他终于挪开了,把脸枕在她的颈窝里,喃喃的念她的名字。弥生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仰面看着弨弓亭顶上的藻井,一点喜悦倏地扩散,仿佛空气里的尘埃,充塞满她简单的世界。

  他稍稍支起身子,眼睛直直盯着她,嗓音沙哑暧昧。在她下巴上啄了一口,“细腰,你喜欢我么?”

  弥生面红耳赤,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红艳艳的嘴唇漾起温柔的笑靥,不等她开口,自顾自道,“我喜欢你。”

  这下子弥生镇定不了了,她想坐起来,他却不愿挪动,把她抵在案面上,眼里是促狭的光。靠得那么近,脸贴着脸,他的手臂横穿过她的胸绕到背后,怕石头的棱角硌着她,故意将她托高些。这么一来越发显出凹凸有致的身段,胸是胸,腰是腰,秀色可餐。

  弥生羞得拿手捂脸,“夫子这是做什么。”

  纤纤玉指盖住了眉眼,只露出丰腴的红唇。他重新低下头,唇瓣和她的隐约触碰,若即若离。她挪开手,大眼睛里装着迷离,就那么看着他。他笑了笑,“夫子吻你的时候不能睁眼,懂了么?”

  她果然傻傻的阖上了,面若桃花,妖娆入骨。

  他却不再吻她,用力把她抱进怀里。珠玉一般的耳朵近在眼前,他在她耳垂上一舔,她便剧烈的颤抖一下。他闷声笑,“细腰,你也喜欢我吧!”

  她被他弄昏晕了,糊里糊涂嗯了声。攀着他的肩头,忽然发现她在邺城不是无依无靠的,原来一直敬畏的人变成了最贴心的人,那么以后他大约不会再欺负她了。

  斜阳照过来,一片跳跃的金。她偎着他,柔软而驯服。他捋捋她的发,“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多好!”稍分开些,两手去捧她的脸,“细腰,夫子将来定然天下为聘,娶你过门。”

  弥生怔住了,错愕的望着他,“娶我?我们是师徒……”

  “师徒不可以么?”他抚抚她的颊,“你是注定要为后的,我若想娶你,必先称帝。所以你要帮我,助我登基。届时天下都在股掌间,谁还敢提师徒二字?”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全然没想到夫子会有御极的心思。她果然是看不透他,她一直以为他的全部心力都用在太学,权利不在考量之中。今天有这番话,的确令她惊讶。不过他做皇帝自然是极好的,他的人品才学大邺找不出第二个来,诸王之中他最有资格问鼎九五。可是他要她协助,她却闹不清楚了。

  “我能帮你什么?”她茫然道,“我无权无势……”

  他嗤地一笑,“我不仰仗你的权势,要权势,我手上也不缺。”

  她愈发纳闷,左思右想很觉惭愧,“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怕是要让夫子失望。”  

  她思想单纯,不知道她拥有的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优势。他伸手拉她,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弥生顺从的站起来,先前太迷乱,砚台里的残墨弄脏了她的袍襦。她低头看看,有些沮丧,“是老墨,洗了也得留下淡青的印子。”

  “也不是没法子。”他细细审视一番,转过身去取端砚。执笔的手冲她身上点点,笑道,“横竖已经这样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还没在人身上写过字,正好叫我试试手,”

  她发呆的当口他已经蘸了墨落笔,洋洋洒洒的一通狂草,银钩铁画,从她肩头飘坠而下。狼毫滑过她胸前的时候她飞红了脸,气鼓鼓的瞪他,他一定是故意的,变着方儿的戏弄她。

  最后一个字写完了,他顺手便撂开笔墨。端详半晌满意的颔首,“比我想象中的好。”

  她别扭的立在那里,自己看看,他的字确实是妙,平白给她添了些落拓的书卷气。她咧着嘴笑,“倒也是。”

  他踅身去收画卷,想起什么来了,慢慢道,“十一王这阵子留在京畿,你们姊妹要好我知道,走动可以,别把咱们才刚说的话告诉十一王妃,记住了。”

  弥生悄悄嘟囔了声,“我又不是傻子。”

  他探过手来捏她的颊,带着宠溺的姿势。她望着他,他敛尽了锋芒,夕阳里的眉眼分外安和。她笑得有些犹疑,说不清是该高兴还是该惶惑。一直轻松的人生,自此仿佛沉重起来。

  

☆、困缚

载清为情所累,很受打击。中晌用饭的时候见到弥生,便托着饭碗挨过来倒苦水,“我这辈子九成是要打光棍的了。”

  弥生手肘支在案头上,托着腮看他,“又怎么了?”

  “樊家女郎许了人家,隔不了多久就要出嫁了。”载清双手捂着脸,懊丧不已,“早知如此,我早些同樊博士提亲,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今可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嫁作他人妇,我心里刀绞似的痛。”说罢一手抡拳,在胸口捶得嗵嗵响。

  载清一厢情愿弥生是知道的,可是冷不丁听到樊家女郎要嫁人,再联系上那天一想,她大概也料到缘故了。想是她心仪夫子许久,一直没得到回应,眼看着到了婚嫁的年纪,再等不得了。可是她要嫁的是谁?不会正是夫子吧!她提心吊胆的问,“配的是哪家郎君?是学里的还是外头的?”

  载清惘然的摇头,脸上很苦闷。然而到底是个为赋新诗强说愁的脾气,一粒米夹在了牙根上,很费力的舔下来。那龇牙咧嘴的样子又和语气不太搭调,只道,“外埠人,听闻是个持节史家的公子。相貌怎么样不知道,据说人品高洁。又是大妇的独养儿子,家财是不用操心的。”

  弥生舒了口气,现在她满满的都是私心,只要和夫子没有牵扯,一切都好说。因道,“那不是蛮好么!你要是真喜欢她就盼着她好,你瞧你,虽是嫡子,家里兄弟五六个。将来自立门户,家私分下来也有限。就靠你满嘴的天花乱坠,养活自己都成问题,樊家女郎若是跟了你,吃了上顿没下顿,得忍饥挨饿。”

  “一派胡言呐!”载清不服气的拔高了声调,“我是个男人,能叫妻小忍饥挨饿?要不你嫁我试试,看我能不能亏待你。”

  他话才出口,头上就挨了一记。弥生狠狠瞪他,“你腚上痒痒么?再敢混说我告诉夫子去,看他怎么罚你!”

  载清告饶不迭,“好歹顾念,夫子近来愈发凶了,你是跟前大红人,倘或告我一状,我吃不了兜着走。”顿了顿,又不无遗憾道,“说正经的,到天到地都是嫡长子占便宜,我家祖上分家还真是这样。田地银钱分两份,长房长子拿一半,剩下的一半底下小的平摊,真真得些渣滓,连塞牙缝都不够。百姓家是这样,连帝王家也是这样。你瞧那晋阳王,好的都是他得,豪奴广厦,威风八面。咱们夫子顶小顶受排挤,连府邸都选到城外去了。你住在那里是知道的,和晋阳王府能比么?同父同母天差地别,也只有夫子好性儿不争。”

  弥生缄默下来,夫子是君子,看得开,不贪小利。可是大家都有眼睛,会看会分析。如今他们之间又是千丝万缕的纠葛,她知道向着他了,便也觉得他受了委屈。所以他那天的话她也认真考虑过,私下里是认同的。莫说现在关系匪浅,就算是以前单纯的师徒,她也愿意看着夫子步步高升。他这等才学,若屈居人下,的确是太糟蹋了。

  但是天步艰难,传嫡立长是千百年来的定规,要打破委实不易。她的筷头子不闲着,把那块髓饼拨得来回打转,“争不争的又怎么样,晋阳王一个大活人在那里,况且还有广宁王呢。”

  载清眯着眼睛朝外面眺望,“当真要比试,夫子次得过谁去?只是晋阳王厉害,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你没听说常山王的事么?一身战功的王,如今幽囚起来了,饮食溲秽共在一所,可怜见的。手上雄兵在握尚且如此,咱们夫子是读书人,要斗便只有靠权谋……”语毕左右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摆手道,“罢,还是莫论国事,没的惹祸。”

  弥生才想接口,门前有人唤,“弥生师姐何在?”

  载清回头看看,”是找你的。“

  她立起来应了声,撂下筷子出去,那小师弟道,“门上托我传话给阿姊,阳夏有人来探看阿姊,就在停马石前等着呢!”

  肯定是六兄!她兴奋不已,拔腿便下台阶,只听载清在后面喊,“瞧瞧带没带好吃的,记着给我留些!”

  她顾不上搭理他,匆匆朝红门上跑。过了影壁往外看,谢允是瘦瘦高高的身量,着一身天青襕袍站在阀阅下。石柱的阴影遮住他半边身子,只留下纶巾上的皂条在风中转腾飞舞。见了她淡淡一笑,招手喊“细幺”。

  她纵下去,欢喜道,“六兄何时进京的?怎么不进太学里来?”

  谢允脸上是笑着的,可是笑意未达眼底,看上去莫名有些哀愁。他说,“我前日到衙门里上任,等诸事料理好了便来看你。你如今住在乐陵王府么?一切可都好?”

  她想起夫子总不免羞涩,潦草应了句,“都好。阿兄的下处都安顿好了么?”

  谢允点点头,“朝廷有专门的官邸指派,只是稍远了些,在建春门外璎珞寺那里,离乐陵王府倒很近。”

  弥生越发高兴,“那敢情好,往后我可以走动,休沐的时候也不至于无聊了。”

  谢允素来疼爱她,但因为不是嫡亲的,总难免忌讳。从前在陈留人口多,一个个眼睛睁得溜圆,没什么都要扑风捉影。现在离了那是非之地,心里反倒轻松起来,坦坦荡荡也不怕人寻衅。她这么说,他自然满口答应,“横竖你掐着时候,得了空到我衙门里来找我也使得。”

  弥生道好,再看他,觉得他有些憔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得着佛生的消息,便试探道,“我阿姊也在邺城,阿兄可听说么?”

  谢允微一怔,忙笑了笑掩饰过去,含糊应道,“我进城那天就得知了,先来瞧的你,回头找机会再去探望她。你见过她了么?”

  “正月底宫里设宴我见着她的,她过得不好。”弥生凄怆道,“同我说了十一殿下的病情,又说他脾气暴躁,佛生很受罪。”她边说边觑他脸色,“阿兄抽空去瞧瞧她吧,我年下还怨她不和家里通书信,现在看来是错怪她了。十一殿下一刻也离不得她,我估摸着她连写信都没有时候。”

  谢允扎心扎肺的痛起来,如果她过得好,他自然是没有二话的。可是现状远远没有他期待的那么理想,一些原本和他无关的问题他也大包大揽的归咎于自己,只顾懊恼着当年能力不够,做不到带她远遁天涯。如今她受了那么多苦,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弥生看他不说话,脸色却越发苍白,暗里捏了一把汗,嗫嚅着,“阿兄怎么了?身上不舒服么?我扶你到我书房里歇会子。”

  他摆摆手,“不必,大约是这两天事情多,忙昏了头。”

  弥生心里觉得难过,谢允是那种温吞的性格,没有刚性,语气和声音里都透着儒雅。这样的人受了不公平都闷在肚子里,说不出的可怜又可悲。她忙又添了句,“其实佛生就是琐碎事情多些,十一殿下看病吃药什么的,诸样要她打点。别的也没什么,倒没听说殿下有侍妾或外妇,佛生在王府是当家,地位也满牢靠。”

  谢允勉强扯了下嘴角,“健妇持门户,胜一大丈夫。康穆王真好福气!”一头说,一头回身把车上的荷叶包拎来交与她,“我知道你爱吃五味脯,今早路过市集,看见有人在卖,便称了点给你尝鲜。这东西原该夏天才有,交春就拿出来,想是陈年的。”

  弥生抱个满怀,撕开一角使劲嗅了嗅,眉开眼笑道,“还是六兄记着我,比大兄他们强多了。”

  她依旧是小孩子作派,谢允看着她,想起佛生在闺阁时的样子,更加的孤凄难言。略打了会儿顿便道,“我得回衙门里去了,手头还有些事没办完。横竖离得近了,我得了空再来看你。”

  弥生知道他心里有事,只不说破。送他上了羊车,站在阶下仰脸道,“阿兄自己保重身子,府里不知安置得怎么样,我也不放心,隔两天我和夫子告了假过去看看。”

  谢允道好,嘱咐她乖乖听话。拉缰的小子响鞭一挥,小乘的羊蹄踩在青石板上嘀嗒作响,脖儿上铃声在暖风里悠扬,慢慢去远了。

  弥生目送着,直到他过了百尺楼才收回视线。转身正待回太学,一抬头,夫子赫然就在眼前。简直像个门神,站在槛外面无表情盯着她。她最怕他这个样子,过去的敬畏深入骨髓,已然成了习惯。果然反射性的头皮一凛,吓得脸色发白。

  “做什么?”他眉间阴霾氤氲,朝路口瞥一眼,“是谢允?”

  她点点头,“是我六兄。”

  他的眼角闪过幽光,“我碰巧听见你说要到他府上去,莫非你想搬出王府?”

  弥生呆呆望着他,突然觉得脑仁疼,“夫子误会了,我没有想要搬出去。”

  “最好是这样。”他说,“嫡亲的兄妹尚且要有避忌,何况他只是你的假兄。”

  其实这是大实话,可是弥生听着却有些不高兴。她一直很疼惜这个哥哥,夫子说他是假兄,她几乎要反感起来。低头抱着荷叶包上了台阶,悻悻回了句,“他是我阿兄,不是什么假兄,夫子别这么说他。”

  她来了脾气,没有停留,从他旁边擦身而过。他站在斗拱下失了半天神,才发现自己当真有点草木皆兵了。 

☆、九回

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她脚下没有放慢半点,只顾闷头朝前走。他在后面跟着,又不能太显眼,压抑着,有点无可奈何。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态有问题,却总是控制不住。生怕有人觊觎,他时刻都处在防备中。这样的年代,一个女人可以让男人无措到如此程度,也算是个巨大的成就了吧!

他起先很着急,后来倒松散了。如今进了和暖的月令,春衫变得轻而薄。她是一副水蛇腰,雪缎垂坠下一步一摇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自己是不自知的,不懂那玲珑的身姿有多让人垂涎。慕容琤望着,既喜且忧。他好像是病入膏肓了,有了这样的心态,后面的路恐怕举步维艰。

然而没办法,硬了心肠也要继续下去。他尚且拿捏得住分寸,江山美人孰轻孰重,总有两全的手段来圆融。

她仍旧回膳堂,扎进人堆里找载清,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给了他。慕容琤微眄着眼,站在门前不动声色。太学生们看见他纷纷起身长揖,他掖着两手接受参拜,视线却未曾转移,始终都她身上。弥生回过头看他一眼,略有些惊慌。他索性板起脸来,朝她扬了扬下巴,“谢弥生,你随我来。”

太学里人人知道她常被罚,大家对夫子冷言冷语的传唤也见怪不怪,不过换了个同情的表情目送她英勇就义。他转身朝游廊那头去了,弥生没法,只有硬起头皮远远跟着。他背手缓行,穿过迂回的甬道,在一片梅林前停下来。欹枝上冒出了新发的嫩芽,日光当头照着,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但他的脸是冷的,眼神也是冷的。她知道他为什么生气,怪她无视他么?弥生有些气闷,以前难伺候是不假,现在愈发无理取闹了。谢集他们瞧不上六兄,那是他们势力,眼光如豆。夫子是个博学的人,既然有肚才,就不该和其他人一般见识。

  她虽年轻,原则还是有的。他憋着不说话,她也决定死不开口。不讨好,不告饶,他发火是他的事,大不了受罚么!她头回顶撞他,说到底还是比较怕的。可是牛脾气一上来,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暗地里嘀咕着,高兴的时候又搂又抱,不高兴了就甩脸子,把她当成什么!

  “我大约是弄错了。”他突然道,“只听你说放心不下,要过他府里替他周全。我是想,无论如何他还未婚配,现在开府单过,你是待字的女郎,过从甚密总不好。我倒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一时心急脱口而出。你……多包涵。”

  他能有这样的态度是破天荒头一遭,弥生准备好了迎战,谁知被他的这番话弄得气性全无,霎时有点讪讪的。回头反省一下,自己的确不大像话,他给了三分颜色就蹬鼻子上脸,却叫他一个做长辈的先来屈尊赔礼。她灰溜溜低头做了一揖,“是学生犯上,请夫子恕罪。我是不想叫夫子误解我六兄,回话口气冲了点,夫子千万别同我计较。”复低头又道,“我和六兄从小就处得好,听不得别人说半句讥讽他的话。那件事就像个伤疤,揭开了血淋淋的。他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却不得不活在冷眼里。在我看来他是不是我阿耶亲生的都不打紧,我认准了他是我阿兄,到死都要维护他。”

  慕容琤看出来了,她虽然有点傻乎乎的,却有一颗鲜活的赤子之心。他不知该笑还是该叹,她长在富贵丛里,并没有沾惹到市侩的习气。甚至是不问情由的,对弱者有天然的保护欲。别的女人想方设法依附强者,只有她,同情那些游离在世俗之外的可欺的人。比如谢允,比如广宁王……

“谢允的脾气和我二兄有些像。”他微侧过脸,眼梢的余光里时刻留意着她,话里带了些双关的味道,“你是见过珩的,他倒没有别的忧愁,只是娶妻不贤。这种温吞水的性子叫人头疼,若娶个通达的王妃还能顾全些。只可惜王氏薄情,随意的摆布他,比外头人还不如。”

弥生不方便对广宁王的婚姻发表什么看法,毕竟别人家的事,愿打愿挨的也走到今天了。她掖着两手道,“我六兄说,将来娶亲不挑门户。望族里的女郎娇养惯了,未必适合他。就是个小家小户,只要品性好,照旧过红火日子。”

他见她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不由笑道,“是谢允这么告诉你的?哪个说望族的女郎就娇贵?我看不是的,至少我见着的就和别人不一样。”

弥生撇了下嘴,完全没意识到他指的人是自己,“夫子见多识广,咱们是不能比的。”

慕容琤听她说“咱们”,那这个词汇里显然不包括他。他有些恼火,渐渐冷了眉眼,“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我见多识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