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每天都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无趣。
我和江海撑着伞并肩往回走,雨下得稀里哗啦的,我故意走得很慢,恨不得这条路再长一点。
快到寝室楼楼下的时候,我意外地看到了何惜惜。
我看到她从一辆白色的玛莎拉蒂上走下来,她没有撑伞,隔着玻璃窗原本打算同车里的人挥手的,但她的手举在半途,又垂了下来。然后那辆车缓缓地开出了我的视线。我努力想看清车里的人的面孔,最后汽车一晃而过,只知道是一个年轻的男生。
那天傍晚,我看到何惜惜一动不动地在雨里站了很久很久。不远处的窗边,暖黄色的灯光印出赵一玫和南山在厨房里一起做饭的身影。
大千世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劫,埋在心底,葬在风中,都成了故事。
这学期的期末,我过得全无感觉。跟着大家在图书馆熬了三天三夜,赵一玫一边敷着面膜一边奋笔疾书:“还记得科比的那句名言吗?我见过凌晨三点的洛杉矶,以后我也可以拍拍胸脯自豪地告诉别人,我见过凌晨三点的旧金山。”
“拜托,”我笑着泼她冷水,“科比的重点是每一天,每,一,天。”
在我们之中,过得最轻松的应当要数江海了。我在图书馆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悠闲地看英文版的《时间的女儿》,那恰好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于是我笑嘻嘻地在他对面坐下来,问他:“你不需要复习吗?”
他想了想,反问我:“你需要吗?”
于是我们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在赵一玫面前看起推理小说来,就在她快要抓狂的时候,我模仿她的语气轻快地说:“宝贝儿,淡定一点,不然没有人帮你带外卖,你只能自己去吃棒约翰哦。”
然后我抬起头,发现对面的江海似乎隐约在笑。
期末考试结束后,人人都开始期待起圣诞节,街上和学校里都挂满了亮晶晶的饰品。商场外面运来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有人写好心愿条挂在上面,小孩子围着它转个不停。受氛围的影响,我甚至有一种“世界上说不定真的有麋鹿车和圣诞老人”的奇怪想法。
赵一玫问我平安夜的时候要不要来这里玩。
“算了,我才不要当电灯泡呢。”
我笑着拒绝了她。这是我在美国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人人都沉醉在喜悦的海洋之中,江海似乎对西方的节日不感兴趣,我也不太愿意同别的人一起度过。
于是在万人空巷的这一天,我一个人宅在屋子里,睡了一觉,发现所有的饭店和快餐店都关门了,只好翻出冰箱里的冰激凌和冷掉的比萨。我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摸出手机,想要给江海打一通电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窗外的彩灯一盏盏亮起来,蜿蜒着伸向远方时,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无所事事地打开电脑,意外地收到一封来自中国的邮件。我点开来,是一张电子贺卡,白色的雪纷纷扬扬铺满整条繁华的街道,像风车一样在五光十色的夜幕里静静地旋转。
贺卡下的留言是——小矮子,圣诞节快乐。
我用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中最大的那片雪花,然后我翻箱倒柜地找出出国前顾辛烈给我的记事本,我这才惊讶地发现,这上面他的字迹十分工整。
顾辛烈这个人,和绝大部分男生一样,字丑得惨不忍睹,又懒得要死,连阿拉伯数字写起来都嫌麻烦。小学时天天被老师留下来罚写字,可是他从来都不知道改进,下一次答试卷答得还是跟画简笔画一样。
这绝对是我见他写过的最认真的字,这么多字呢,我想,他肯定在心底埋怨死我了。
我有些冲动地拨打了他的手机号码,此时国内还是清晨四点,别说接电话了,那时国内的中学生很少有人用手机,说不定他都已经将号给停了。
可电话嘟了三声以后,我就听到一阵紧张的男声:“姜河?”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握着手机,窗外忽然一簇烟花腾空,“砰”的一声炸开来。
“姜河?你怎么了?”
“没事,”我回过神来,涩涩地笑,“你还没睡呢?”
“睡了,没关手机。”他笑着回答我。
又一簇烟花升空,我贴着手机:“我没事,就是刚刚看到你的贺卡了,谢谢你。”
他得意扬扬地笑了笑:“漂亮吧?我自己做的。”
“好好好,漂亮得很,”我一边翻白眼一边又按下电子贺卡的播放键,“圣诞快乐!嗯,顺便提前说一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他在电话那头开心地笑。
04
想起来,我能遇见江海,还要归功于顾辛烈。
那年我才十岁,祖国大江南北都掀起了一股奥林匹克的热潮,小学生们个个整天扳着手指数鸡兔同笼,简直苦不堪言。放寒假的第五天,我正躺在我的小床上呼呼大睡,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喊声:“姜河!姜河!太阳都晒屁股了!”
我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用被子捂住耳朵。谁知道来人锲而不舍,直接拿出随身携带的复读机,放在扩音喇叭面前,堂而皇之地放起了英文磁带,“an apple”,震得一整栋楼都抖了三抖。
我忍无可忍,掀开被子顶着寒冬的冷气冲到窗户边上,一把推开窗子,大声冲楼下吼道:“顾辛烈你是猪啊!”
楼下的男孩戴着一顶挂着两个毛线球球的帽子,仰起头看着我,从容不迫、不疾不徐地回答:“猪才刚刚起床呢。”
我被气得鼻孔冒烟,恨不得端起阳台上的花盆冲他砸下去。
“好啦,”他笑着冲我挥挥手,“快走吧,要迟到了。”
“去哪儿?”我疑惑地眨眨眼。
他震惊地看着我,然后自己都有点没把握地说:“不,不是去参加全省数学联赛的冬令营吗?”
哦,我隐隐约约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是为数学联赛的获奖者举办的活动,我们学校因为入围的同学只有两人,所以干脆让我们自生自灭,爱去不去。
至于为什么顾辛烈这位永远靠着上课睡觉下课抄我作业的笨蛋能够获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是不是谁把名字给写错了?”他迷惑地抓了抓脑袋。
“我管你,反正我不去。”
“为什么?”顾辛烈两眼泪汪汪地望着我。
我嫌弃地皱了皱眉:“因为你太蠢了。”
然后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热包子,一大口咬下去。滚烫的汤汁流出来,烫得我舌头都要熟了。
一时间我和顾辛烈两双泪眼相对,他可怜兮兮地说:“去吧,下学期的值日我全都帮你做了。”
我斜了他一眼,他十分机灵地继续道:“外加每天一支娃娃头。”
我就这样在顾辛烈的连哄带诳下,跟他上了委员会负责接送的大巴车。里面已经坐了三十多名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学生,他三五人凑在一块儿,这么熟,一看就是上同一个补习班的。
我不屑地撇撇嘴,拉着书包肩带走到全车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坐下。我身旁的男生正低着头看书,我偷偷地哼了一声,说:“书呆子。”
我从小就天赋异秉,智力超群,连班主任给我的评语都是“姜河同学真是十分聪明”,然后有点意犹未尽,还要再加上两个“十分十分”。这导致了我性格傲慢自大,觉得周围的人都是一群笨蛋。
身边的男生无视我的鄙视,将书翻到下一页。我自讨没趣地闭上嘴。等到达目的地后老师开始顺着名单分配房间,没有和我分到一个房间让顾辛烈很是失望,他举着小手期期艾艾地指了指不远处的我:“老师,我可以和她分到一起吗?”
老师合上文件夹,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怜悯地看着他说:“同学,男生和女生是要分开住的。”
我别过头,挪了挪自己的身体,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他不熟。
我在大巴车上颠簸了一路,肚子早就饿得乱叫,拿到房间钥匙后立刻冲到双人间里将外套和书包往地上一扔,坐在床上拆开一包薯片就往嘴里塞。过了一会儿,我的室友推门而入,我一边张大嘴巴“咔嚓咔嚓”咬着薯片一边回过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压缩防寒服的男孩站在电视机旁边,抬眼和我对视了片刻,然后低下头拉开凳子坐了下来。
不是,老师,您刚刚还一脸慈祥地教育我们男女授受不亲呢。
我将我的学生证从书包里翻出来,上面大大的“姜河”两个字详尽地解释为什么我会和男生分到一个房间,要怪就怪我那对认为“名字男孩子气一些才好养”的父母,可是要到二十年后他们才会后知后觉地明白“名字女孩子气一些才好嫁”这个事实。
我“咚”的一声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鞋子准备去找老师。经过男孩身边的时候发现他在做一道立体几何的题目,我顿时就惊呆了。
要知道,我当时的聪明仅限于上课看小说漫画不做作业也可以拿到满分,可我享受的待遇已经是隔老远校长都会笑着给我打招呼。我从来没有想过,在这样一个寒风猎猎的冬日,会有一个和我同龄的男孩在我面前神色平常地做一道棱柱体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