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童一把拦住,问:“你想欠债不还?”
朱紫容一把打下他的手,道:“他要是死了,我要你抵命。”摔开老童,跑了起来。雪厚没踝,她又只穿了棉鞋,一脚下去,雪灌进了鞋里,转眼化成了水,棉鞋冷得刺骨。
跑到医务室,徐长卿已经把值班医生叫了起来,替他输了液。而老叶躺在病床上,口唇青紫,不住地咳出淡红的血痰。人也昏昏沉沉,怎么叫他的名字他也叫不应。
医生问着徐长卿老叶得病的原因,徐长卿也不知道,说师傅叫他送来他就送来了,具体是什么情况他一点不知道。来之前他在宿舍里睡觉。徐长卿回答时留了个心眼,只推说什么都不知道,要是因赌而病,那就是有罪在身。虽然全厂大部分人都在赌,虽然大家都知道老叶是个赌徒,但明面上谁都不说破。这医生是个厂医生,老叶的名声不会不知道,但病历总是要写的,因此他问一句,徐长卿答一句,却什么都没说。
等朱紫容来了,医生转而问她。朱紫容也一口推个干净,只说是喝醉了酒,倒在雪地里睡了半觉,她半夜不见他回来出来找,才发现他倒在楼下,又背不动他,只好叫来了徒弟帮忙。
徐长卿看看他们两人都衣冠不整的样子,对朱紫容说:“师傅,你先回去穿衣服吧,我在这里守着师傅。”
朱紫容坐在老叶身边,一只手握着他的吊着针的那只手,一只手在他脸上摸着,摸摸他青紫的嘴唇,又把他额前的头发拨到后面去。
徐长卿看她像是没听见他说的,只管发呆,便又再说一遍。
朱紫容醒一醒神说:“你先回去吧,我要守在这里。”
医生说:“老叶要送瑞金医院的,我这里治不好他。等天一亮就要走,你们都去穿衣服,这个天好人也会冻出病来,何况他这样的身体。唉,都这样的,还喝什么酒?”
徐长卿也劝道:“师傅,你先回去穿衣服吧,再把师傅的衣服也拿来,他总不能就这样光着就上车,何况去那么远。”
朱紫容看看老叶,抹一下泪,说:“好,他就交给你了。我去去就来。”徐长卿说你放心,我会看着的。朱紫容松开握着老叶的那只手,弯腰在老叶耳边说:“我去去马上就来,你要等我回来,听见了吗?”
老叶完全没了反应,躺着一动也不动。
朱紫容狠狠心走了,不多时便穿好棉衣毛裤围着那条枫红色的围巾来了,手里还抱着老叶的全套衣服。
徐长卿接过衣服来,帮着朱紫容把衣服替老叶穿上。医务室里烧着电炉取暖,屋子里倒是不冷,老叶身上有一件朱紫容的黑色呢大衣,身上又盖了医院的棉被,但身上冷冷的,一点温度都没有。朱紫容摸着他冰冷的脸和手,眼泪一滴一滴都掉在老叶的身上。徐长卿把老叶的衣服全部穿好后,才回宿舍去穿自己的衣服。
老天妒人
徐长卿和朱紫容在急诊室里陪了老叶一夜,这一夜几乎没把两个人的心从嗓子里提拉出来。这一夜老叶嘴里不停地吐着淡红色的血水,口唇青紫,脸却白得吓人。值班医生限于医疗器械和业务水平,除了做做基本的冻伤护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两个人眼巴巴地等着天亮。徐长卿看一眼床上面无人色的老叶,再看一眼窗外泛着银白光的夜色,心想这样的雪天,不知明天可不可以开得出车去。山道弯曲,积雪堆积,哪一个司机敢在这样的天气出车。
朱紫容握着她的一方小手绢每隔一分钟擦去老叶嘴边的血迹,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老叶的脸。她那块淡绿色的手绢不多时已经被血水浸透,医生用镊子夹了一大叠消毒纱布递给她,朱紫容抬起脸来朝医生点头示谢,又低头替老叶拭血沫。
徐长卿把她的哀容看在眼里,心里为他们伉俪情深而感动,却又忍不住疑惑关于他们夫妻的风言风语。明明朱紫容是深爱着老叶的,而老叶对朱紫容的爱也是不容怀疑的,难道只是这年头不好,把两个原本应该风光无比美满幸福的人受命运的捉弄,因此弄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在太平盛世,老叶可以是一名市队围棋选手四处参加比赛,平常日子舞文弄墨,摆弄一些小手艺,给美丽温柔多情的妻子做个紫铜火锅打个沙发,青年宫有书画展,溜冰场去滑旱冰,或是文化广场去跳交谊舞,红五月参加歌咏比赛,日子过得多姿多彩。而朱紫容会因有这样完美的夫婿受到小姊妹的羡慕,星期天回父母家还能撒撒娇。工间休息时为自己和老叶打一件毛衣,买一块花布和姐妹套裁衣服。哪怕是住亭子间阁楼也会把屋子布置得大方优雅,墙上会有老叶亲手裱的字画,屋子里是整套的捷克式的调羹脚家具,五斗橱和方桌写字桌上都放了八个米厘厚的磨边玻璃板,下面压着朱紫容钩的挑花线钩花方巾垫子,还会在中间压几张两人从小到大的照片,五斗橱上有刻花车料玻璃花瓶,里头插着绢花。小家庭的舒适安逸会让所有去过的朋友眼热。如果徐长卿去玩,老叶会拿出换了几道手淘来的外汇券从华侨买的咖啡煮了请徒弟喝,一边下一盘围棋,一边指点徒弟。旁边朱紫容忙进忙出,在楼梯间的过道上用煤油炉子煮出四鲜烤麸和葱烧鲫鱼。
这样的日子想来不只出现在徐长卿的想象中,也同样时常徘徊在老叶和朱紫容的幻想中。那么能干和气善良美丽的两个人,就这样埋没在了大山的深处,在赌桌上浪费时间和生命。徐长卿想到这里,不敢再看朱紫容。她的眼中有泫然欲坠的眼泪,眼睛只是看着病重的老叶,丝毫没察觉到徐长卿的窥视。
夜晚就这样在两人各自的心事中慢慢走过,天亮的时候,有一线光从窗□进来,明晃晃的闪了两人的眼。朱紫容一惊而醒,对徐长卿说:“像是出太阳了。”徐长卿跑到窗前向外一张,回头说:“真的晴了。这下叶哥有救了。我去请司机老王出车,他和叶哥关系好,肯定愿意帮忙。”朱紫容说:“好,快去吧。”徐长卿抬脚就往外走,朱紫容忙叫住他说:“外面冷,穿上大衣。”徐长卿回身抓起军大衣,掀开急诊室的棉帘子出去了。
徐长卿跟老王一讲明老叶的情况,老王二话不说就找到车队的队长,说要送老叶去后方基地的医院。老叶在厂里名气大,车队队长和他交情也不错,马上把钥匙交给了老王,说出车单他会填,让老王一路小心,雪积在路上车子难开。又问了徐长卿一些关于老叶身体的话,最后说不耽误他看病,你们快去。
老王和徐长卿坐上了厂里唯一一辆面包车,从车库开到厂医院,徐长卿跑进急诊室,告诉朱紫容车子已经等在外面了,医生和朱紫容把老叶从病床挪到轮床上,身上身下垫盖了两床棉被,不敢再让他受一点冷。三个人联手把老叶抬上了车,徐长卿自然是跟车一路到了瑞金医院。
瑞金医院到底是大医院,医生都是从总院抽调来的,接手后送进急诊室,让朱紫容和徐长卿在外头等着,老王完成了任务,安慰了几句朱紫容,出去镇上找早饭吃,说好等徐长卿上车,带他回去。
徐长卿睁着眼睛守了一夜,这时到了瑞金医院,相信他们治病救人的能力,心头一松,靠着急诊室门口的长椅闭上眼睛休息。
正朦朦胧胧似睡非睡,就听见有医生从急诊室内出来,和朱紫容小声说话,询问老叶的身体情况得病原因。朱紫容这下不敢说老叶是喝了酒在雪里受冻,描述错一点就会要老叶的命,却仍然说是和人打赌,谁敢脱光了在雪地里站一个钟头。医生听了直啧啧,说怎么有这样的打赌,拿命开玩笑?又问起老叶的病史,问得细致又详尽,说看的样子,阳气太亏,怎么敢受这样的冻?他的肾脏是不是以前得过病?朱紫容吞吞吐吐地说,老叶两年前得过大病,切掉了左侧的肾。那医生嗯嗯两声,笔尖划着纸记了两笔,又刨根问底问朱紫容是病人的什么人?朱紫容说是病人的老婆。医生沉默了一会,问他们夫妻间的夫妻生活如何,说这个十分重要。
徐长卿先前是似醒非醒,没有第一时间站起来陪着朱紫容接受医生的盘问,这时听医生问到这么秘密的事情,更加不敢睁眼,连动都不敢动,生怕让朱紫容发现他是醒着的,却又抑制不足好奇心,尖着耳朵听朱紫容怎么回答。
朱紫容像是十分难堪这个问题,过了一阵才用极细的声音说,他们已经两年多没有过夫妻生活中,从他患病前就停了。这两年,两人就像兄妹一样的生活中。
医生哦了一声,再问一些生病前的情况,吃过什么药,有什么反映,有没有过敏史,问得极细极细,连喝不喝酒抽不抽烟吃不吃辛辣晚上几点入睡半夜醒几次有没有盗汗容不容易感冒都问到了。朱紫容听他问到这些,像是松了一口气,对医生的问题一一作答,老叶的生活习惯她是烂熟于心的。
徐长卿这时已经不再听他们交谈了,而是陷在震惊中。原来叶哥和师傅是这样过着的,原来师傅生不出孩子不是师傅生不出,而是老叶根本没有能力。而师傅却要背负这样的舆论压力,天天笑着面对。而师傅不止是扛下所有的谣言,还对叶哥这样细心周到,从没看到她有一丝一毫的倦怠和怨言。眼睛看着他时,他仍是她眼里倜傥风流潇洒出众的文武双全的才子。
老叶老叶。徐长卿想大家一直瞎叫乱叫,什么老叶,把人都叫老了。其实老叶的年龄,还不到三十岁。和朱紫容站在一起,那是十分的登对。男的潇洒不羁多才多艺,女的美丽温柔多情多义。老天不公,妒杀人。徐长卿这一刻,恨起苍天来,比恨老童还要恨十分。
徐长卿闭着眼睛,在心里把老天和老童用他想得起的脏话骂了个遍。直到朱紫容来叫他,他才揉揉眼,装着刚睡醒,张口问:“叶哥怎样了?”
朱紫容摇摇头,说:“你回厂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你也累了一夜,回去好好休息,这里怎么能睡觉呢?别又跟他一样,受了寒,会生病。”
徐长卿得知他们夫妻的秘密,像做了贼似的不敢看朱紫容,又对她在这样的心情下还关心自己感动不已,心想自己留在这里也确实帮不忙,没什么用,有什么事还有医生呢,便说:“我去看一下老帅,他也在这里住院。等一下我搭老王的车回厂,帮叶哥把盥洗用品拿来。”
朱紫容把家门钥匙摸出来交给他,告诉他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徐长卿说记下了,匆匆告辞,去了师哥舒的病房。师哥舒还睡着,徐长卿把他叫醒,师哥舒一眼见是他,十分高兴地问:“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你来接我吗?”
徐长卿把老叶也在这里的事情告诉他,又把老叶怎么生病的原因讲了,有些事情他不知道,也说不清原因,只好不说;有些事情不能说的,他也不说。饶是这么藏头露尾的讲一遍,也把师哥舒气得直骂老童卑鄙无耻。徐长卿陪着他骂了一通,说:“我回来拿老叶的东西,你有空就过去陪陪他,还有我师傅也在,你陪她说说话吧。这里就她一个人。”
师哥舒忙说:“你放心,我马上就去,叶哥叶嫂对我们这么好,现在正好是我报答他们的时候。忠不忠,看行动。”
徐长卿苦笑一下,“我帮你打早饭来吧,你再休息一下,早上冷。”拿了师哥舒的饭盆饭票去打了粥和馒头来,送了一份到朱紫容那里。
朱紫容见了他奇怪地问你怎么还在,徐长卿说你吃点热的粥,暖和一下,我就走。
朱紫容说:“你真是你叶哥的好徒弟。”接过饭盆和馒头,眼圈又红了。
徐长卿就怕看见她难过,忙说我把这个送到老帅那里去,直接走了不过来了,过一会老帅会来陪你的。朱紫容说好,辛苦你们。徐长卿说应该的,你和叶哥不是对我们更好。朱紫容笑一笑。
在这样的情况下,朱紫容仍然微笑着面对。
有所思
医院收了老叶住下,朱紫容留下陪他,这一陪就是一个星期。厂里和车间得知他住了院,马上派了人去慰问,要好的同事和常走动的邻居也去看过了,徐长卿和刘卫星他们这些常去老叶家吃饭的人也去过了,看到老叶浮肿起来的脸,都吓一跳,偷偷在私底下说,老叶这下病得不轻,又疑惑他这病是怎么得上的?怎么一个人能好端端的,一下子就病成这样了?
老叶得病的原因,朱紫容不说,老童也没说。别人在去病房看望时总不免要问问,朱紫容总是用相同的一句话回答:喝醉了酒晕倒在雪里受冻了。老叶家常常高朋满座,也时常喝酒,大家听了倒也不奇怪。让徐长卿奇怪的是,老童也没对人提过那一夜他和老叶到底发生了什么纠纷,致使老叶冻成这样。徐长卿对这件事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只是大约猜到一些,但也没有知道老童提出的条件。朱紫容不会说,老叶不会说,老童也不说。这么大一件事,只是以老叶大病一场为结局。他病了之后,厂里的赌局规模在慢慢缩小,老叶家的据点自然是没了,老童也不开桌坐庄了,别的人不过是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
一个星期后,朱紫容的调休全部用完,再不能不上班了。车间主任和工段长已经口头上通知了她几次,说你身为专机组的组长,不能不顾全大局。现在正是深揭猛批“四人帮”、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时机,第一个季度要创造“开门红”,本来一季度又是元旦又是春节又是回沪探亲,工作时间比其他季度要少好多,生产进度拉下了不少。现在天气回暖正好迎头赶上,你的任务很重啊。
朱紫容一来感谢领导来医院看望老叶,二来请假太多确实说不过去,虽然担心老叶一个人在医院没人照顾很冷清,但架不住领导一遍两遍三遍的苦口婆心地说,只好又拖了两天才回厂上班。
朱紫容一回车间,小组的人都吓了一跳。不过一个多星期,朱紫容就完全落了形,眼睛也抠进去了,脸也黄了,神情也萎靡了,精神也没了。从前极是利落干脆的一个人,这下变得丢三拉四,问她问题,经常一问摇头三不知,或是答非所问,工作起来也时时出差错。组里别的人虽然有怨言,想想她现在的情况,也就算了。徐长卿心里着急,嘴上不说,却看在眼里,做工件时总记得分一眼去看着前面小摆车车床前的朱紫容,需要换个钻头搬个零件,不用朱紫容说,他已经递上了。
徐长卿对朱紫容的帮助明显而频繁,频繁得组里其他的阿姨大姐都看出来了,话里话外少不得开起玩笑来。老阿姨们开玩笑,话题总是往一个方向去,朱紫容听而不闻没有反应,徐长卿却面薄承受不来。老阿姨们调戏起“童子鸡”来那是毫不留情,什么荤的素的都敢说,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徐长卿在专机组女人堆里呆了一年,什么话都听到过,从听不懂到听得麻木,这个过程他花了三个月的工夫。他对付她们的绝招就是揪两个棉花团塞进耳朵眼里,不管她们说得怎样笑得怎样,他听不见就完了。那以前老阿姨大阿姐们还是说说自家的男人和对方的男人,属于说笑的范围,偶尔提到他这个“洪常青”,也是开玩笑的成分居多,这下却是直接把他和朱紫容相提并论,言来语去总是说徐长卿福气好,朱紫容运气也不错,男人快死了,后备已经准备了。虽然女的年龄大了那么三四岁,但大女人会疼小男人,徐长卿近水楼台先得月云云。
朱紫容对这一切都像是没有听到,哪怕是两个女人站在她对面大声说,她也就是抬起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看她们,然后忽然想起人家是在和她说话,就朝她们笑一笑,又埋头做事。她这个样子,倒把多嘴的女人晾在那里好不尴尬。有人便说她装样,有人说她装疯卖傻。不过和一根木头是没法生气的,她们只好把目标对着徐长卿。徐长卿总不能装聋作哑。
徐长卿以前是事不关已,可以毫不下乎,这下却不能充耳不闻了。这样的话他听不下去,才听到两三句,就摘下手套袖套扔在地上,关了机器扬长而去。女人们先是一愣,然后哄堂大笑,说这个“童子鸡还蛮有血性”。不过那以后也稍稍收敛了一些,有时忍不住嘴巴痒,就是纯粹的想找话题磨牙,一张口还是老叶朱紫容徐长卿。谁让这三人是目前的话题人物呢?她们的世界就只有这个二千人的厂子,她们的格局就是这个深山沟,不靠说说男女关系过过干瘾,又靠什么打发无聊的生活呢?天气这么冷,连露天电影都没有。
朱紫容隔个一两天就要去基地医院一次,很少在家。徐长卿为了避免流言,也和她不再像以往那么亲密,她去医院,他就不去,错开了时间。这样徐长卿除了在上班时间能够见到朱紫容外,下了班几乎碰不上。
这样的情况又维持了一阵,朱紫容越发的神思恍惚,上班时沉默寡语,下了班一个人匆匆来去。有一天朱紫容在工作时不留心,蓝布工作帽子没用夹叉在头发上别好,时间长了帽子从头发上滑了下来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一把长发梳成的两根辫子“刷”一下打在机床上。
徐长卿在她身后看得清清楚楚,两步上前把机床的总闸关了,才避免了长发被机器卷进去以至撕下整块头皮的惨剧发生。这样的惨剧总是发生在女工多的岗位上,安全条例里再三要求,女工上岗一定要戴好工作帽。朱紫容身为老职工又是组长出现这样的事,哪怕没有出工伤事故,被人发现,那也是要受处分的。好在徐长卿见机得快,才避免了这样的情况发生。
朱紫容惊魂稍定,对着徐长卿一直说谢谢。
徐长卿看她憔悴的脸,心痛不已,却不好多说,只说:“师傅,你累了,休息一下,我来做。你放心,你的计件我会做完的。”
朱紫容自己也吓出了一身虚汗,自觉手软无力,开不了机床,又相信徐长卿的工作效率,便点头答应了。
她的情况这样不好,倒叫徐长卿起了疑心。按说老叶在医院好好住着,医生一天两次巡房,就算身边没人,也不至于会出问题。何况他前天才去看过老叶,病情像是有了起色,看见他去,也有点笑容,可以说几句话了。还陪着坐了一会,吃了徐长卿带去一碗桔子罐头。医生也说过再住一两个月的院就好了,按理说朱紫容应该没有刚出事时的揪心,怎么反而没见有一点欢颜,倒越来越愁容满面了?
徐长卿暗暗留心朱紫容的举止,看她有没有再要出工伤事故的样子。直到下班,尾随在朱紫容身后看她进了住宅楼才放心回兄弟楼去拿饭盅饭票去食堂打饭。
打了饭回来,正吃着,就见师哥舒推门进来了。徐长卿看是他,随口问道:“做好心电图回来了?”师哥舒一个星期前已经出院,就是还要过几天回医院测一下心电图,这天本是他回院复查的日子,是以徐长卿会这么问。徐长卿又说:“吃过饭了没有?我去帮你打。要是饿了就先吃我的。”他们之间熟不拘礼,早就不分彼此,什么东西都可以共用,包括毛巾牙膏擦脚布,更不要说是饭票和饭了。
师哥舒接过筷子就吃,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老叶从医院跑回来了,你看到他没有?”
徐长卿一惊,问:“他出院了?不会吧?前天我去看他时还打着吊针呢。”
“不是,”师哥舒把一块带了一根黑猪毛的猪皮挑出来,放在桌子上的报纸上,“他是私自跑出来的。今天我去医院复查,是那个瘦瘦的戴眼镜的医生亲口对我说的。他说你们厂的叶志高怎么从医院跑了?他病还没好,这一受冻又要犯病,还有,账还没结,你回来叫个人来把费用结一下。又说见了他还是叫他回来,他的病还没治好,这个样子跑出来,要落下病根的,他本来身体就不好。我猜他八成是跑回厂里来了。你说他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回来不可呢?你们不是三天两头的去医院看他,有什么话,不能等你们去了再说?”
他还在叽里咕噜地说,徐长卿却坐不住了。师哥舒说的那个瘦瘦的戴眼镜的医生正是老叶的主治医生,就是他收的老叶,也是他问的朱紫容的话,徐长卿常去医院,已经认识他了。他说老叶这种天气跑出来回加重病情,那就一定不会错。那老叶离开医院会去哪里?也许就像师哥舒说的,他跑回家来了?
可是老叶为什么要跑回家?他病着,朱紫容和徐长卿还有刘卫星常去看他,还有领导也去过,要他好生养病。他应该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要离开医院。难道只是在医院住厌了想回家?
徐长卿穿上衣服就往外走。师哥舒还在问:“你这饭不吃了?”徐长卿在门口拉的铁丝上抽下毛巾擦了擦嘴又挂上去,说:“不吃了。你吃完吧。”
师哥舒又拣出一块老肥肉说:“好难吃的菜,比医院差远了。”
徐长卿理也不理想也不想,就往老叶家去了。
兄弟楼和老叶家的住宅楼隔得不远,三五分钟就走到了。到了楼下,徐长卿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老叶家的窗户。窗户关着,窗帘拉着,映出黄色的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也没有什么声响。徐长卿微微松了口气,也许一切都是他想得多了?也许老叶就是在医院呆得厌了,趁可以下床活动活动,就偷偷溜出去到县城看一场电影去了?那他等一会见了朱紫容,就不要乱说话,只说是来看看师傅,需不需要帮着做做晚饭。毕竟今天她差点晕倒在机床旁,要不是他动作快,就要出事故。这样的话,那他来看望师傅的理由就很能成立。
温柔的怜悯
徐长卿上到三楼,一手推开老叶家的门。门居然是虚掩着的,这让他心里微微吃惊。这么冷的天,朱紫容一个人在家,应该不会这么大意。那就是说,老叶真的跑回来了?
推开门,两室的房子一目了然。进门作客厅的那一间是徐长卿来惯的,他不知道在这里消磨了多少时间,下棋打牌,吃饭喝酒,东拉西扯,这里是他在这个偏僻的小三线里找到的关于城市的记忆和人情的温暖。而此时,却是惊诧。
朱紫容蜷缩在老叶亲手做的单人沙发里,披头散发,满面泪痕。双臂环抱在胸前,任老叶对她拳打脚踢。老叶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头发乱乱的蓬在头上,眼睛充血似的发红,浑身打着哆嗦。
徐长卿被这个画面惊呆了。从他分到专机组,做了朱紫容的徒弟,就没见她头发乱过。自从跟着朱紫容认识了老叶,就没见他失态过。什么时候看到他们两夫妻,都是衣衫周正,仪表不俗,夫妻恩爱,言语和顺。别的夫妻难免吵架拌嘴甚至大打出手,在他们两人这里就没见过,连一句不尊敬的玩笑话都没听到过。而这时竟然见到老叶对朱紫容动手,怎么不让他吃惊。
徐长卿忙上前拉开老叶,这一拉,又把他吓一跳。他先前看到老叶打朱紫容,自然会带上七分力量去劝架,这一拉却发现老叶虚弱不堪,他微微一推,就把老叶推得退后好几步,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徐长卿忙收回扶朱紫容的手,去扶老叶。估计老叶那几下花拳绣腿打在朱紫容身上,没什么份量,反倒把他累得不轻。
扶起老叶,把他按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他的身上,劝道:“叶哥,你身体不好,怎么就从医院跑出来了?这么冷的天,也不穿件衣服。怎么对师傅动起手来?师傅天天担心你,一有空就去医院,今天还差点出了工伤。”
老叶真的是虚弱得很了,这时坐下来,想站却站不起来,只能喘着气,脸色发青,指着朱紫容说:“她干的好事,你看看她干的好事。”从身边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来,递给徐长卿,“你看看你看看,我为了她宁肯命都不要,她倒做出这样的丑事来。”
徐长卿伸出手慢慢接过,知道信里的内容不会好,看一眼朱紫容。朱紫容咬着指甲,不辩解不哭诉,只是流着泪。老叶对她的伤害,不是拳脚上的,而是言语和猜疑。徐长卿把信接过来,先从中间撕开,又叠在一起,再撕开,最后撕成很多片,放在两张沙发中间的小茶几上。
老叶和朱紫容都瞪着他,被他的动作震住了。老叶说:“你干什么?这就是证据,我让你看她做的丑事,没让你撕了。”一边去拿那些碎纸片,徒劳地想拼在一起。朱紫容则是带着感激的眼神看着他,又想笑又要哭,一偏头,头发披下来,遮住了脸。
徐长卿按住老叶的手说:“叶哥,我不用看也知道会是什么。像叶哥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相信这些胡说八道造谣中伤的话?写信的人肯定居心不良,叶哥不要上他的当。师傅的为人,难道叶哥你会不明白不相信,反倒去相信坏人?”
老叶抖索着手翻捡着那些纸片,从中挑出一张来放在最上面。那是一张手画的半个女人的裸体画,没有头和脸,也没有脚,身体部分却是完整地出现在纸上。徐长卿把信撕得这么碎,还是不能掩盖它的存在。老叶气愤地质问朱紫容:“你敢说你没有做过吗?如果没有,怎么那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下流鬼童不要脸的会知道这个?”他用指尖指点着画上的一个黑点,那个黑点在裸女的左腰间,如果不是老叶特地指出,徐长卿会以为是钢笔掉下的一个墨水点。
朱紫容拼命摇头,哭着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要愿意相信他,你就相信他好了。你这么怀疑我,我也不要活了,我那天就该让你冻死,还救你做什么?难道救活你就是让你这么羞辱我的吗?”
老叶哈哈干笑两声,“救我?你救我干什么?你真的应该让我去死。我死不死对我有什么分别?我是早就该死了,你是巴不得我早点死的吧?我活着不是妨碍你吗?”
徐长卿听他话越说越难听,忙阻止道:“叶哥,气头上的话不要说。”又劝朱紫容说:“师傅,他一个病人,你就不要和他争了。”
朱紫容却不再一味死忍,反过来问道:“老叶,你说这样的话,可要凭良心。我朱紫容有哪一点对不起你吗?只凭这样一封信,你就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就什么都不是了?就抵不过一张纸?”
老叶看她半天,颓然说道:“紫容,我首先要是个男人,才是你的男人。我什么都不是,你让我怎么想?”
朱紫容把那叠纸扫在地上,跺脚站了起来,回答他说:“你一定要这么认为,我也没有办法。”踩着那些纸片,转身走了。她不是走回他们的卧室,而是拉开大门走了出去。徐长卿看这么冷的天她要离家出走,怕她冻着又生病,只好去拉朱紫容。朱紫容一拉开先前徐长卿进来时没有关严的门,门外头挤着七八个看热闹听壁角的邻居。想必是老叶在气急之下声音拔高,引来了无聊的邻居。
徐长卿一看这么多人就愣了。朱紫容理也不理,拨开众人就走。徐长卿顾得了屋里顾不了屋外,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老叶的病情。他回手把房门关上,把那些看热闹的人关在门外,弯脚捧起那些纸片,扔到房间里取暖的煤炉上,呼的一下火苗窜起,把这些肮脏的内容烧了个干净。
老叶生了一场气,眼睁睁地看着朱紫容离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徐长卿一看不好,抓起他的手腕一搭脉搏,那脉跳得缓而滞重,再一摸他鼻息,也是出的多进的少。这一场口角,真的是要了老叶的命。如果童队长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那他的目的达到了。
徐长卿背起老叶送到医务室,再请老王出车,送到瑞金医院去。朱紫容哪里都找不到她的人影,不知到哪里去躲着伤心去了。徐长卿在车上握着老叶越来越冷的手,心里为他们夫妻搞成这个样子难过。
老叶说,他先要是个男人,才能是她朱紫容的男人。也许这才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深层的原因。老叶因这个而自卑,才走上赌博这条死路。他的心里有一个死结,永远打不开。朱紫容对他越好,他越觉得惭愧。如果不能做她的男人,那他活着就跟死了一样难受。
在老叶做麻将的时候,在老叶做沙发的时候,在老叶做紫铜火锅的时候,在他专注做一切花时间去做的事情的时候,他可以忘记他的自卑。当那些已经不能再满足他的时候,他只能在赌博的刺激下才能忘记了。所以那天在滚雪球的时候,朱紫容就已经认命地说过:“我明白了,我不再劝你。”她知道劝已经没有用的了。老叶的心结太深,如果这些年朱紫容温柔的怜悯不能治愈他的心病,那么,这样的深情就是加在他身上的枷锁。温柔就是杀人的刀,怜悯就是催命的符。
当老叶哈哈大笑地打了老童一拳,藐视他的提议,脱光了走进雪地的时候,他已经抱了赴死的心了吧。前途无望,半条的命。在“四人帮”打倒之前,总还怀着一丝希望,这种在山沟里窝着的情况会是暂时的,老人家已经老得不能说话了,老人家总是要走的。等他走了,他的既定政策也许会改变,那回上海也许就还有希望。可是“四人帮”倒台已经有半年了,上面没有一点要撤消小三线的意思,如果这一辈子都要老死在这里,那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活头?
徐长卿也是这样的想法,他能理解老叶失望的心情。他也一样的苦闷无着,只好背英语打发时间。他并没有想到背这些英语单词有什么用,可是总要有个目标吧?像老叶,在做麻将做沙发的时候会想,我先把这个做完再想其他的。一样一样的做,做了一样又一样,专挑费时费工的,好消磨意志。做副麻将一做半年,半年里都有目标,这样的日子要好过许多。思想的奔马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践踏着人的意志,把所有的理想冲动热情都踩在脚下变成烂泥。最后悲哀地发现,除了糟踏了自己,没有一点用处。就那么使劲地糟踏自己吧,只有把自己踩得自己心痛了,才发现自己还活着。可是活着干什么呢?从前好歹回上海还像个空中楼阁一样地吸引他们去等,等这个楼阁一倒,那剩下的日子,哪一天不是混吃等死?
徐长卿握着老叶冰冷的手,忽然觉得有东西在脸上爬,痒痒的。他伸手一摸,湿了他一手,原来是他的眼泪。徐长卿在老人家逝世的时候都没有哭,就时却对着老叶哭了。
老叶像是感觉到了,睁开一只眼睛,轻声说:“跟她说,不要恨我。我原谅她,也请她原谅我。我们当初就不该来这里,我们当初就应该考虑清楚。我当时应该听她的,死皮癞脸留下来。留下来的人,不也就留下来了?”
徐长卿想,不错,留下来的人,也就留下来了。并没有像当初要他们来这里时扬言的那样,要受处罚要二十年不分配。总有些人留了下来,活得比他们更好更有尊严。老叶留下来,按上海的医疗水平,一定不会得这么重的病以至弄成目前的情形。
老叶说:“老徐,想办法回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再呆下去,迟早变成我这个样子。”
徐长卿摇摇头,想,这不是我的能力可以做到的事。
随身而没
老叶又在医院住了好久。他的病,也就是在拖时间了,人瘦得像一具骷髅,头发长得老长,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朱紫容没有再去医院陪她,她在上学习班。但病人不能没有人照顾,光是去打饭打水也要人做的。她花钱雇了个当地的妇女去做老叶的保姆,人却一次没有出现过。
每次徐长卿去看他,他都用无声的眼神问他,紫容呢?紫容怎么不来?她是不是还在恨我?不打算原谅我?
徐长卿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实情。朱紫容不是不来,而是来不了,她在上学习班。那个时候,“学习班”三个字可不是好字,它代表着上学习班的人思想品德出了问题,需要接受党的再教育。他甚至不能说师傅太忙,车间任务重要赶进度,要把“四人帮”所损失的时间抓回来,白天黑夜都要加班。他和朱紫容是一个小组的,如果他可以有空来,那朱紫容也一样有空。
老叶像是明白了,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的日子一定不好过,是我害了她。我是她的累赘,一直都在拖累她。这些年都是她在照顾我,没有她,你看我现在像什么样子?头发长得这么长也没人给我剪,像个长毛。”老叶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长毛”是江南一代的人对“太平天国”人的称呼,其实这个称呼是个省略词,正确的叫法是“长毛贼”,但只叫“长毛”大家也都很得懂,后一个字就省了。
“那我去剃头店叫个师傅来帮你剃?”徐长卿说。从前老叶的头发,都是朱紫容给剪的,甚至徐长卿的头发都是朱紫容剪。朱紫容不来,老叶快成一个“长毛”了。
老叶摇摇头,“算了,反正也是快成个鬼了,就别装人样子了。我老娘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有力长甲,无力长发。身体好的时候,指甲长得快,又硬;身体不好的时候就只长白头发了。”
徐长卿看看他的一头乱乱的长发,确实长出了一些白发。
老叶看他的视线移向他的头发,眼神中有一些凄凉,就明白自己当真长了白头发。他笑一笑,居然吟起词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老徐,记得去年夏天我们在大沙河边抓青蛙吃喝酒吗?那个时候,真是快活啊。”
徐长卿记得那个时候,记得那时的情形。那是八月初,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日子,就算是安徽山里,也热得人坐不住睡不安,半夜热醒好几次。这样的热据老叶他们这样的老职工说,来了这么多年了,还没这么热过。那时唐山大地震的余威尚在,大家都怕自己住的地方也会发生地震,各地都搭建了防震棚,晚上就住在棚子里。棚子是用油毛毡搭的,为的是防雨,可是这样一来,也就更加闷热了。别的人胆颤心惊,夜间睡不踏实,老叶倒兴致高昂,睡不着就不睡,叫上徐长卿刘卫星师哥舒几个,和他去深夜的稻田里捉青蛙。一人手里抓一只大号的手电筒,在田埂间寻着蛙声去找,手电筒的光一照在青蛙上,青蛙就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咒,呆呆地蹲在地上一动不动,随他们抓。四个人一个钟头可以抓一麻袋。
本地人是不吃青蛙的,他们抓青蛙,他们也不管,只觉得好笑,这些上海佬,什么都吃,连田鸡都吃。田鸡呀,整天吃的是虫子,白肚皮里剖开来,一肚皮的虫子,这也可以吃!
徐长卿他们抓了青蛙,就着河水洗剥干净了,用一口大锅来煮。老叶又叫刘卫星去地里偷些丝瓜来,说是如果煮青蛙不配上丝瓜,男人吃了要屙不出尿来。防震棚里什么生活必需品都有,油盐酱醋都是现成的,就在河边煮出一大锅喷香的青蛙来,徐长卿去买了黄山蜜酒,几个人在星光下吃肉喝酒,直吃到半夜。当时老叶吃得酒兴大发,吟了好些诗,其中就包括这首《水调歌头》。徐长卿问他哪里来的诗词类书,这样的书,新华书店已经十年没有卖过了。老叶说他有一本《星録小楷》,他从上海带来临小楷的,里面收录的全是著名的词篇。老叶躺在河边的沙地上,闭上眼睛,一首一首地背给他们听。那个时候,星光倒影在大沙河里,身边是稻田,稻田里青蛙发出“阁阁”的声音。如果不是身逢乱世,又兼天灾,倒也真能应得上词里的句子:七八个星外,两三点雨山前。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遍。
这样的词在那个时候听来,倒像是讽刺。
几个人听了都不说话,就连刘卫星一惯爱说怪话的都没了言语。过了一会朱紫容找来,让他们去睡觉。后半夜了,露水降了,也不热了。徐长卿他们摇摇晃晃地醉醺醺地回防震棚里睡觉,只有老叶还躺在那里不动。朱紫容蹲下身子收拾他们的锅碗酒瓶,不知老叶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就听见朱紫容轻轻地咯的一声笑,笑声虽低,在静夜里却是分外地清晰。徐长卿走在三人最后,听见笑声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朱紫容坐在老叶身边,用一只手在拨着老叶的头发。两个人的身影在黑夜里只是更黑的一团剪影,看不见更多。徐长卿心大力一跳,忙扭过头不敢再看。过了一会,又忍不住回头再看,这次看见老叶的影子挪了一下,把头抬高,枕在朱紫容的大腿上。两个人的影子更加紧密地重叠在一起,变成黑乎乎的一团。
徐长卿当时就想,将来我要找的老婆,就要像师傅这样的。而他也会像老叶一样,为她做所有的事,逗得她每天都开开心心。原来那些美好的瞬间都是假象吗?老叶这个时候提起去年夏天在河边抓青蛙的事来,肯定不是回忆的和他们吃肉喝酒胡吹海聊,而是和朱紫容在一起时的温馨。
“老徐,”老叶喊,把徐长卿从沉思中惊醒,“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老叶说。
徐长卿握住他干枯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能被这样一个人在临死前这么肯定,他也不枉和他交往一场了。“是的,我是你的朋友。”徐长卿抓紧他的手,用了一点力,让他感觉得他的存在。他不敢用劲太大,怕把他的手捏断。
“你答应我,将来照顾她。我的事会拖累她,她的日子不会好过。有你照顾她,我会放心。”
老叶像是在交待后事,这样的语气,让徐长卿很难受。他安慰他说:“好的,我会照顾师傅的,等你出院了回家,我们再一起下棋捉青蛙。”
他的敷衍并不能骗得过老叶,但聪明人一点就透,不用再多说。老叶出了一会神,又梦呓一般地说:“她一直想要一个孩子,而我连这个也没办法给她。”
老叶又过了一阵子才离开。徐长卿请了病假一直在陪他。
三月中,停止了十年的大学招生考试恢复了,全国有五百七十万应考者涌进考场,而录取率是百分之三。
徐长卿在山里没有知道这个消息,后来他家里写信来告诉他,随信还寄来大量的复习资料,那都是他的大哥用圆珠笔工工整整抄下来的。抄了整本整本的数学语文书,还有他当年上学时留下的作业本课本。徐长卿连高中都没有上过,初中毕业后学校停课,在社会上闲荡了两年,就进了工厂。他们这一批人,小学学军中学学农,除了语文有一点看水浒红楼临大师的帖打下的底子,数学忘得精光了。英文亏他背了这半年的单词,有一点入门。夏季招生在即,大哥要他好好复习,这样机会千载难逢。
他捧着这些复习资料,想老叶如果还在,凭他的聪明,这样的功课不在话下。他想要的出路已经出现了,“上大学”或是回上海,这样的美梦已经不再是梦,这两样是紧紧捆绑在一起的,他可以上上海的大学。上海那么多大学,复旦大学同济大学交通大学华东政法华东师大…这么多这么多,全是中国一流的大学,就等着他这样的聪明人去上。
可惜他没有等到。
聪明的人为心所累,有知识的人为知识所困,多虑者必然多思,多心者必然多愁。所以红楼梦里王熙凤的判词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妙玉的判词是“云高未必高,欲洁何曾洁”,晴雯是判词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善泳者溺于水,擅博者死于智。老叶自信他有围棋段级的水平,搓麻将打扑克博眼子战无不胜,哪里想到会死在了这个上头,并且还是他亲手做的麻将。
所有的苦难都随身而没。人死了,那些困扰他的死结也就打开了。
老叶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是半夜静悄悄走的。第二天早上那个照顾他的大嫂去为他擦身时才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医院通知了厂里,徐长卿忙去学习班找朱紫容。朱紫容一看是他,马上明白了,她脸色一白,晕了过去。
县里没有火葬场,老叶的尸体是运回上海火化的。厂里木工组连夜为他打了一口棺材,用当地产的红松制成的,刨去了树皮,解成了粗糙的木板,钉了一口简易棺材。当年用一棵千年枫杨做了九十口箱子的木工组,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木材来为老叶做棺材了。红松板材松而易生虫蛀空,并不是做棺材的木料,当地人从来不用这样的树来做寿材。不过不要紧,上海也不能土葬,再好的木头,也不过付之一炬。红松还有松脂香,可以让老叶在松香中幻听安徽深山里松涛的吼声。这样的声音在山里无时无刻不响起,兄弟楼和住宅楼的楼后就是大山,松涛伴随他们从来的第一天入睡,初时听了觉得吵,整夜睡不着,后来听惯了,回上海时没有松涛怒吼,只有汽车喇叭,反而不习惯。红松是这个三线工厂带给老叶的最后印章,它和老叶的尸体一起变成灰,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深刻地植入到骨殖里,收纳进骨灰盒里,葬在他一直想回的上海一块公墓的墓地里。
欠债还钱
老叶的死,让厂领导下决心抓一抓聚众赌博的事情。老叶病了进了医院,办不成他的学习班,但他作为厂里最有名的赌徒,他的家自然就是赌窝,他的老婆自然是庄家之一。在老叶还在住院的时候,朱紫容就被当成了典型,和厂里另外几个在家里设赌局的人一起学习最新的文件精神,深揭猛批“四人帮”的流毒。朱紫容因为这件事,专机组组长的职务被撤了,而童队长早就不是武保队队长了,又因他也是庄头之一,也被关进了学习班。朱紫容日子之难过,可想而知。
本来她是天之娇女,生得美,又能干,嫁个男人又体贴,不打老婆不骂粗话,又有学识,哪儿哪儿都好。在厂里本来就女性资源稀缺的情况下,从来都是男人们关注的目标,也是女人们嫉恨的靶子。但自从老叶一死,她的身份地位一落千丈,女人把她当贱货,以此标榜自己是良家妇女,清白高贵。而男人则把她当破鞋,谁都想去穿一穿。以前虽然有不少光棍心里在想着她,但因为有老叶在,有夫之妇总是不会去招惹的,除非那女人有一个王八男人。但一个寡妇,额头上就等于凿了“我好欺负”四个字。更兼老叶从医院逃回来的那夜,他们夫妻的口角被耳朵尖的邻居听到了,这样的事,从来都是传得比长了翅膀还快,不过半天工夫,全厂的人都知道老童和朱紫容发生了不正当男女关系,把老叶气得连夜从医院跑回来抓奸,又当夜气得发了病,以至送了命。
这样的流言,有一条就可以要人的命,何况这么几条加在一起。朱紫容名声之坏,超过厂里任何一个风流女人。
厂里不是没有风流的女人,这个厂男女比例如此失调,饥渴的男人见了略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才不会管不管她有没有男人,下流挑逗的话从来都不会少。而女人们在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非但不会再听到这样的挑逗言语脸红害羞生气骂人,反而会接过来再扔回去,有来有回的,开起玩笑来比男人们还有过之无不及。不过大多数的女人也就在口头上占占便宜,真正付之行动的,也不过就那么两三个。上次被老童抓奸的是一个,还有一个生了一张娃娃脸的女人,绰号就叫“洋娃娃”,据说她有三个姘头。还有一个人称“西施”的,家里是南市区开小烟纸店的,从小就站柜台和客人打嘴磨牙惯了的,也是一个风流人物。这时再加上朱紫容,凑成四扇屏,也快成为“四人帮”了。
老童和朱紫容同时进了学习班,把老童乐得飞起。他开始骂老叶血口喷人,说老叶那是病人多心,自己疑神疑鬼,要把绿帽子自己抢来戴上。他从来就没和朱紫容发生过任何关系,他和朱紫容的关系只有一个:债主和欠债人。父债子还,夫债妻还。老叶是死了,可他欠的债不能不还,老叶欠他一千块钱,这么大笔的债务,总不能算了。老叶欠了他钱,自然该朱紫容还。于是在学习班课间休息时间,吃饭的空档,下班的路上,他只有一有机会就缠着朱紫容要账。他会在这个小小的学习班上学习上政治课的期间,打完一个瞌睡醒来,张口就大声说一句:“喂,朱紫容,你什么时候还我的钱?”开始一两次别人还听了一愣,学习班的政治老师还要呵斥他两句,让他遵守课堂纪律不要说话,后来就当笑话了,他一问,别的人都回答:“朱紫容,还钱。”还有人阴阳怪气的说:“不要以为人死了就可以不欠钱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又有人居心叵测地说:“没有钱,拿东西抵债嘛。有的东西又香又白,抵债最好用了。”
这几个庄头都是男人,调戏起女人来,那是不用说的。老叶只要起个头,喝喊一声朱紫容还钱,下面的话自有他们去说。好好的严谨的政治学习班马上就被他们闹得乌烟瘴气,来讲政治课的老师是个来自军队的军代表,看不懂他们的不自重加流氓习气,在跟厂领导做了汇报后,便对他们有了一条处罚:只要是参与赌博的人员,不管输赢,统统罚款。罚款的数目就是赌博的数目。就是说,参赌的人,最后那一局最大的数额是多少,输的人赢的人都拿出这个数来上缴以充罚没的款项。就以朱紫容和老童为例,老童赢了一千,罚一千。朱紫容输了一千,同样罚一千。并且这条处分的对象不光是学习班的人,只要是参加过赌博的人统统有份。不论男女,欢迎举报。
这一下全厂大多数的男人都牵连了进去,连小白脸师哥舒都榜上有名。只听得厂里人个个骂不绝口,除了骂军代表,就是骂老童和朱紫容。老叶人死都死了,骂他没用。
老童更是对军代表骂不绝口,粗口脏话滔滔不绝,军代表第一次被这样的混人缠上,哪里是他的对手,听了几堂课再也听不下去了,学习班匆匆结束,但罚款的事却没有收场。老童转回去继续纠缠朱紫容,说:你本来就该还我一千,现在赤佬模子的军代表要罚我的钱,老子没钱,都是你家的死鬼男人连累的我,我这一千要算在你的头上,你什么时候交罚款,记得把我那份也一起缴了。又说,小朱,你一下子要拿出三千块银洋钿出来,吃力伐?撒度伐?要我帮忙伐?
朱紫容对他的任何纠缠都不理不睬,眼睛不看他一眼,话语不回他一句,这一段时间,她成了一个聋子兼哑巴。沉默是她唯一可以举起的武器,沉默也是她唯一可以保护自己的办法。她断绝了和所有人的来往,包括徐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