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卿和刘卫星推着雪球往前走,那雪球已经齐眉了。越到后来越难推,雪球崖崖煞煞,凹凹凸凸,起伏不平,每滚一周又带着更多的雪,为了平衡,还得不停地旋转方向,让雪球的每一个面都沾到足够多的雪,才能推得平稳。等他们推着三个巨大的雪球往前走,经过厂区时,已经把好多的职工都惊动了,都来看他们这三个怪模怪的雪球,又跟在后头指指点点,评点这个圆那个大的。

直滚到大沙河边,平时看露天电影的空地边,三个人停了脚步,互相看一看,比比谁的更大,又哈哈大笑一番。老叶喊一声:“预备,起!”三个人一起把雪球推下河去。只见三个大雪球沉沉地砸进河里,被河水一冲,马上就散成了几大块,转眼就顺着大沙河激湍的河水荡没了。

老叶拍拍手上的雪,侧头看着朱紫容说:“好大雪。”

朱紫容看看这四面的山都被雪盖得成了一个冰雪世界,人站在河边谷底,就像是在雪洞中,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估计晚上还有一场大雪。从天到地,除了灰就是白,只有他们这几个人是黑色的点子。也说道:“好大雪。”

徐长卿听着他们两人说话,也看着这大雪蔽天,心里忽然一阵凄凉之意塞满胸膛。

真是好大的雪,四周的山成了雪山。一片雪的白色中,徐长卿眼里,只有朱紫容的枫红色围巾。就像她的名字,朱紫容。朱红姹紫一样的容颜。

国士无双

这一阵老叶的手风很顺,麻将牌像是有魂灵头,附在了他的身上,怎么出牌都有理。跟他一起打牌的除了老童,另外两个搭子几乎天天换,天天输,就没有人可以跟他们两个打上三天的。讲起输赢来,麻将的一副牌推下来,即使是有“辣子”封顶,也比扑克牌要多很多。来玩的人虽然觉得麻将比扑克有趣,但几把牌就输了一个月的烟钱,回去老婆又不补发,日子难过,只有自己晓得了。

能够和老叶打对台的,也就是老童了。老童非但牌打得好,记得住牌,更有一手绝招:摸牌。他打起牌来从来不看牌,十三张牌起手,就往下一覆,再不起牌。进牌时拇指在反扣着的牌面上一摸,就知道是什么,该打该留,一丝都不含糊。他摸牌出牌是最快的,到了人家那里就要慢三拍。他脾气又急,上家下家一把牌理来理去理不清的时候,就要十分不耐烦地出言催促,催得人家发慌,又出错牌,又要骂他。一张牌桌热闹得很。有时赢了牌心情好,在等别人出牌或是洗牌码牌的时候,就说些旧上海的逸闻趣事,说得精彩就像讲评书的,把旁人听得忘了出牌,他又要骂骂咧咧。因他这样的做派,好多人都不喜欢和他打,私底下求老叶换了了,不带他一起玩。

但这个时候已经晚了。这副全厂唯一的一副麻将牌如今不在老叶家里,而在老童的宿舍里。老叶就算想出口索回,老童如果硬是扣着不给,老叶也没有办法。何况他还没有收手不玩的念头。

老叶自那天滚完雪球后,就拉着朱紫容的手,把她请回了家。回家后也不知说了多少好话,说得朱紫容留下来,不再去姐妹楼做客了。有朱紫容在家,老叶不好再把牌友往家领,又是打通宵又是吵闹的,惹得朱紫容不高兴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会影响她休息。老叶体贴朱紫容,把战场搬到了老童那里,他一个人住一间宿舍,再怎么吵都没有问题。

老童一个人住一间宿舍,一来是仗着他曾经是武保队队长的职务之便,二来是没人愿意和他住。身后老是有双鹰一样的眼睛在盯着,任谁也不会舒服,原来同室的人结婚的搬到住宅楼去了,单身的搬到和谈得来的人宿舍住去了,本来住八个人的宿舍,几年下来,留下老童一个人了。老童也乐得自在,把那些碍事的双层床叫人来搬走,单留下两张,床背朝着门,两床并排放着,挡着了房门口,外人即使从开着大门口朝里看,也看不见他在里头做什么。

两张床横着并排放了,只留下窄窄的一条过道,往里头便是一个正正方方的房间,迎面靠窗的边放了一张两个抽屉的写字桌,桌子上放了饭盒茶缸筷子嗽口杯什么的。两张床上层放东西,一张下层睡觉,一张用三角钢焊了个书架,里头居然有书有报纸。还有大大小小好些毛主席塑像和像章。像章别在一块红绸子上,估计是用一面彩旗做的。那些书则是他以前当队长时从别人哪里收缴来的。做过道的一边墙空着,对面那边墙下放着一只工具柜,上头还有白漆写的三车间的字样。柜子上放了两只热水瓶,一只玻璃糖缸。余者就是在屋子中央的空地上放了一只煤炉,用厂里的白铁敲了烟囱,接在煤炉上,烟囱伸出玻璃窗外,冬天就靠它取暖了。在没有赌局的时候,这间宿舍就只有这点东西,如今又添了方桌和凳子。

如此一来,这个原本看上去很冷清很寒酸的单身宿舍,在他一番捣饬下,倒还很整洁很别致,更兼整天烧着煤炉,一进来暖烘烘的,可以脱掉大衣。比起老叶家的床上沙发上五斗橱上茶几上饭桌上到处都是朱紫容钩的彩色花巾,还有别的单身宿舍里那拥挤和混乱来,他这里倒另有一番清静。又没人管,又没人嫌吵,爱玩到几点就几点,因此老童的赌局很受人欢迎。

老叶自从朱紫容回家后,也有所收敛,不再玩通宵,而是十二点过搓完八圈就回家,一把都不多加。老童取笑他是个妻管严,老叶则说:“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工作时候累了万一打起瞌睡来倒在机床上怎么办?我可不比你,你熬了夜第二天可以趴在桌子上睡觉,不想出去找别人的麻烦就可以整天睡,白天睡觉晚上做贼,谁有你精神好?”

老童笑骂道:“册那,照你说的,我就是吃闲饭的,可有可无,事情都是我自己皮肉发痒去寻得来的?”

老叶和另外两人哈哈大笑,老叶说:“你劳苦功高,我们厂的安全都靠你童队长辛苦维持得来的。厂里没了谁都行,就是不能少了你老童。”摸起一张九筒,说声“胡了”,把牌一推,手里那张九筒往牌里一放,原来是清一色加门前清再加一条龙再加一筒和九筒的关门,他这副牌竟然是一把极少能做出的“国士无双”。

另外三家看了都大骂老叶,说这都居然给他做出来了。老童坐他上家,看了他的牌说:“我看他出了两张牌,就知道他要做清一色,扣着牌扣着牌,一张都不漏给他,他倒好,自摸清一色加门前清,谁都不靠。”翻翻桌上铺的羊毛毡子垫,那底下原是放着赌资,这次再翻,只剩下几张毛票,又摸摸口袋,再也摸不出钱来,急起来说:“饭票要不要?”

老叶点起烟,洗着牌,十分随意地说:“我要你饭票干什么?我又不是没饭吃。现在离发工资还有小半月,你再把这月饭票输给我,我岂不是成了黄世仁穆人智了?要不你先欠着,说不定下一把你就赢回去了。”

老童千恩万谢,重新洗牌又来过,谁知这一把又是老叶自摸,三家给。那两家也输得差不多了,自然没人肯借给他,只好又欠着。这一夜打完八圈,老童欠了好些,脸黑得像锅底,瘫坐在椅子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叶宽宏大量地说:“连续打了这么多天也累了,要不老童你歇歇,等发了工资我等你翻本。麻将我就先拿走了,过几天再来找你。“

老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麻将牌,忽然手臂张开虚抱成圆护住桌面说:“不行,你不能拿回去,你一拿回去了我就打不成了。老叶,你看我屋子里什么值钱你就拿走,先抵债,等发了工资我们再来过。”

老叶看看四周,说:“那我不成红卫兵抄家的了?这个我可不干,传出去说我老叶子不是打打麻将消遣消遣,而是图谋钱财呢。再说我拿你东西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开当铺的,拿死当的东西可以卖钱。哎天不早了,我们散了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说着就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叫上另外两个人要走,一边又拎起羊毛毡子的两只角,要把牌一包卷了,带回家去。

老童死死压着毡子,不肯放手,眼睛在屋里滴溜乱转,嘴朝供着毛主席塑像和像章的床呶呶,说,“那,那里有件九成新的大衣,你把它拿走,就当今晚平过了。这件大衣做做总要十几块钱,总抵得过今晚的债了。”

老叶看都不看那什么大衣,只管摇头说:“我又不缺大衣穿,老子军大衣棉大衣呢子大衣好几件,稀罕你的大衣?”

老童哀求说:“我晓得你不缺衣服穿,你老婆会给你做。你把这件大衣拿走,我们就平了,明天接着来。”说着跳起来,从床上抽起那件大衣,披在老叶身上,一边把他往过道上推,“晚了晚了,我嫂子要不放你进门了。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接着来。”又把那两个人也赶着往过道上推,三个人在狭窄的过道上挤着,老叶要进来,别人要出去,就堵在那里了。老童使劲把三个人往外推,嘴里一迳说:“回去睡觉回去睡觉,明天请早。”把三个赶出去后,马上关上了门。

第二天临下班前,老童特地跑到老叶的车间,叫他吃了饭就去。老叶慢条斯理地说:“你这个样子,叫我多不好意思?是你吵着要来,又是你吵着翻本。我要是不给你翻本的机会,说起来是我老叶子不讲义气。我都说了,等发了工资再来,大家休息两天嘛。”

老童死活就是不干,并且拍拍胸脯说:“你放心,我已经有钱了了,保证不欠。”

“你从哪里弄来的钱?”老叶关了机床,摘下手套问:“你有钱昨天为什么不拿出来,叫我做冤大头,拿回家一件不晓得是谁的破大衣,一股的霉味,这天又没太阳,晒又没法晒,扔在沙发上还嫌把沙发弄串味了。”

老童腆着脸说:“单身汉嘛,谁都是这样。你以为人人都你一样有个勤快的老婆,天天洗洗晒晒?跟你说我真的有钱了,”翻开口袋给他看,里面确实是一叠“大团结”,“喏,不多不少,整整十张。靠这些,我一定会捞回本的。”又凶巴巴地说:“你要是不来,就是黄世仁穆人智。”

老叶被他缠不过,只好答应了。

围炉夜话

老童有这么大笔的赌资,这叫老叶很吃惊。这一阵和他打麻将,几乎把他的老底掏空了,他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按老童的性格分析,一定是厂子里需要买什么东西,经了他的手,他挪用了,想用这个钱来博回他原来的钱。

厂里的钱可不是玩的,万一被厂里知道,不管是输钱的还是赢钱的都脱不了干系。老叶又不是缺钱用了才去摸牌,不过是无聊透顶,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

因为担心钱的来路。老叶借口感冒了,在家里猫了两天,还去医务室拿了药片,开了病假,弄得像真的一样。他在家休息,也是闲不住的,搭了厂里每天早晨到岩寺镇去买菜的卡车,也跟着去买菜。想起去年秋天时说要请徐长卿吃涮羊肉,一直也没动手,正好遇上这下雪天,在家烧了炭炉子,叫上至亲好友围炉夜话,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他坐上卡车,和司机老王,还有采购老张三个人挤在驾驶室,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不寂寞。这两人也是他家的常客,牌桌有输有赢,输的多来赢的少,但老叶凡是赌局皆给人留了退步,因此都无芥蒂。要怪,只怪自己学艺不精,手气不好,别的都不论。

老王和老张抽着他敬的牡丹烟,话题来来回回,总离不开上面的政策,什么时候可以让他们回上海。谈着谈着越发的丧气,总是毫无希望的样子,看来这一辈子要终老山林了。话题败兴,老张便调了频道,说起厂里的新闻来。他做为采购,成天来回跑,平时接触的人多,听说的传闻也多,这时便说起他的隔壁邻居来,说是邻居家的女人和厂里另一个男人勾勾搭搭,被她男人觉察出来了。这男的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仍然去上班,暗暗叫了帮人去捉奸,把一对狗男女堵在被窝里,又逼着男的割地赔款写保证书才了了事。

老王听了啧啧称奇,说:“抓奸就抓奸,为什么又叫上别人?还不怕老婆看的人少了?”

老张哈哈大笑,说:“老王是个老实人,没见过抓奸的。你想想看,奸夫□恋□热,好事被坏,还不联手痛打原主?他不找个帮手,说不定割地赔款的就是他自己。这绿帽子戴得稳稳当当,还不敢说。搞得不好就是哑巴吃黄连了。”

老叶听了心里明亮,原来老童的钱是这么来的。但是他还是装着和别人一样的,用对此类事充满了恰当的好奇心的表情问:“苦主和帮手拿到钱该怎么分呢?五五?四六?册那,这样的好事,又有钱拿,又有热闹看,伊只赤佬要开心死了。不过呢,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去当这个撬边模子,得罪人不说,伤阴德的。”

老张笑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的?有的人来得个愿意,自靠奋勇要去打头阵。他队长做不成了,威风还是要摆的。”老张说得兴奋,终于还是说漏了嘴。

老叶有意装作像是没听出来,不吱声,老王却听出点眉目,脑筋一转就明白了,说:“哦哟,我当是谁,原来是那只赤佬。怪不得呢。”老童在厂里脾气和名声都不好,谁都不喜欢他,这样的事,也就他做得出来吧。

老叶在岩寺镇的肉铺子里买了一只羊腿,又坐了老王的车回来,到家就收拾羊腿。把栗子肉取下来薄薄地切了,排在盘子里,皮和碎肉加骨头还有白萝卜,再加一把八角茴香,煮了一大锅汤,等羊肉煮得酥烂了,捞出来放得稍凉了,用块纱布卷起来,裹紧,外面用棉绳一道道捆紧,做成扎肉。汤里的萝卜吸饱了羊肉的膻味,是不吃的,捞出来扔了,原汤连锅就放窗台上冻着,这样的天,放上一个星期也不会坏。

到晚上下班时,他已经生着了炭,涮肉炉子里的汤也滚了,里头搁了夏天时晒的虾干、问农民买的笋干,几大片姜,几段葱白。炉子的烟囱上还有白铁皮敲的一节拔风筒。

朱紫容和徐长卿还有刘卫星下了班一起走的,一进门就看见这么一炉红红的炭火和滚热的汤,不感动都难。刘卫星看了不停地赞美,说叶哥做事,总是这么完美。

朱紫容摘下围巾,扎起围裙,接过老叶洗净的黄芽菜泡软的菜粉丝端上来,老叶再加一盘盐白菜,放在汤里吊鲜味。四个人坐下就开吃,正好一桌。等第一轮煮熟的羊肉吃了下肚,几个人才放慢了筷子,说起闲话来。

老叶把今天在车上听说的事绘声绘色讲给他们听,听得朱紫容一直皱眉头,不停地打断他,说别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老叶一笑住口,夹了一大筷子羊肉放进汤里。

吃得半饱了,老叶对徐长卿说:“你们下次去看老帅,把羊肉汤给他带去。还有他的大衣,也给他带上。这孩子可怜,比你们都小,又生得单薄。生这么一场大病,要是他父母知道了,不晓得心痛成什么样子。”

朱紫容看看老叶,忽然说:“我明白了,也不再说什么了。不过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别再打了。”

老叶哈哈一笑,说:“人生在世,总要一博,此时不博,更待何时?”

徐长卿这晚在桌子上一直话不多,这时听老叶这么说,便问他:“问题是此‘博’是拚搏呢,还是赌博呢?”

“就看遇到什么时机了。”老叶说,“时势造英雄,弄潮儿向潮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他都这么说了,徐长卿便不再多讲。再怎么不同意他的观点,老叶总是前辈,知道的比他多,经历的事也比他多,徐长卿从来对老叶只有钦佩的份。朱紫容果然不再劝说什么,只有刘卫星,对他的论调再次五体投地,向他讨教怎样才能站立潮头而旗不湿的诀窍。

老叶喝了几杯蜜酒,来了酒兴,讲起当年红卫兵是怎么建立怎么壮大怎么文攻武卫最后又是怎么偃旗息鼓以至后来夯钵啷当全都去了云南海南种橡胶去了的过程。徐长卿刘卫星他们年纪小了一轮,没赶上当年的红火,有些事情并不是很清楚,这时听老叶一一讲来,顿时有恨自己晚生了几年的遗憾。

老叶说起他当年大串联的光辉事迹,说得眉飞色舞。说当年大家都停课闹革命,一颗红心向着党,个个都想去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的接见。有的人是急性子,就扒火车,一段一段往北京坐。那个时候调度都乱了,有火车就上,不对头就命令司机停,一时又两派打了起来,谁打赢了听谁的。火车司机根本不敢得罪红卫兵小将。你不要想可以一辆车太太平平坐到北京。他当年就是在坐的直达列车去北京,谁知第一站在南京一停,就被命令调头往江西开,南京的红卫兵说是要从井冈山出发,重走当年红军长征走过的路。

又说,他当年身上就带了五块钱,从上海出发,到了南京,井冈山,后来去了长沙,站在过橘子洲头,看湘江从眼前浩荡而去,真的是豪情万千想大干一场。后来去了瑞金,遵义,重庆,西安,连新疆都去了,再到延安,最后到北京时,已经过了大串联的最疯狂时期。这一路花了他大半年时间,真正叫做风餐露宿。

徐长卿问:“那你五块钱是怎么够用的?就算车子可以搭,饭总要吃嘛。”他也是搭车旅行的常客,因此对这个问题很有心得。问的话也问在点子上。

老叶对朱紫容说:“我以前就说我徒弟有像我,有我六成的本事,你看没说错吧。”朱紫容笑笑,不搭话。老叶接着说:“大串联时有一名词叫‘红卫兵接待站’,一般都在当地最著名的学校里,办事的也是红卫兵干将。他们掌握了学校的一切权力,包括财政。你只要找到同一派的接待站,把学生证拿出来,他们就会很仔细地做记录。你报上你要去的地方,他们按实际费用会发给你钱和粮票,你拿了这点钱就可以买吃的了。不多,但足够吃饱。有的人甚至越串联钱越多。”

刘卫星也听得入神,问:“那是怎么办到的?”

老叶说:“大串联前是武斗,那真是乱得要死,有的学生被打死了,有的人就捡了死去学生的学生证,冒充是自己。每到一个地方就去两个派别的接待站,就得到两份补助。你说是不是会越事前钱越多?”

把刘卫星听得羡慕不已,巴不得自己也换下工作服穿上军装戴上红袖箍去串联去。

徐长卿又问:“那这此钱最后由国家掏腰包了吗?”

老叶说:“这就是我说的接待站的红卫兵干将们工作出色的地方。后来那些登记记录的本子全都寄到所在的学校,又归入了档案,最后跟着档案到了工厂,这些钱后来从工资里分月扣除了。”

朱紫容忽然笑说:“怪不得你刚进厂时工资总是比我少,原来是这个道理。连我都不知道。”

老叶也笑说:“你没问,我当然不说。”

“我以为你是给你父母了。”朱紫容说。

“也给的。”老叶说,“所以只好请你吃三分钱一支的盐水棒冰。不像现在,想吃个啥就吃啥。”

朱紫容笑一笑,用煮得发白的浓汤泡了饭,静静地吃了。

博眼子

老叶的“人生在世,总要一博,此时不博,更待何时”的豪言壮语自从喊了出来,他像是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一本正经拿此“博”当彼“搏”了,天天晚上去老童家。既然老童的钱是这么来的,那就不赢白不赢,赢了也不伤阴翳,间接地还替那倒霉的两个人出了气。

不过几天工夫,老童的那一百元不义之财就归了老叶。老童输光了钱,脸发白,又不知从哪里弄了点来,只管缠着老叶要翻本。这两人越打越大,别的人已经不敢奉陪了,老童再叫人都没人肯来,只好拿出扑克牌来赌。老叶本就无所谓的,来什么不是来?临开春前又下了雪,大雪封山,连买菜的车都出不去,大冬天的又没露天电影可放,不打牌,又做什么好呢?

两人对赌,什么路子都是多余,老童提出来“博眼子”,这是专供赌博的一种牌戏,来钱快,速度也快,什么花活花招在“博眼子”面前,都是白搭。打法也简单,开一副新牌,拿掉大小怪,庄家洗一洗,洗乱了,叠起来,由对方切牌,然后各发两张,一明一暗,凑成一对的叫“宝子”,比的就是宝子的大小。最大的“宝子”是红桃A和黑桃A,叫“珍珠宝”。两只“皮蛋”也就是一对“Q”就叫“娘娘宝”,“皮蛋Q”是皇后,当然是“娘娘”。也有不是一对而凑成的一对,如“茄根”和“皮蛋”,也就是“J”和“Q”凑的对,叫“姘头宝”,而正经是夫妻的“Q”和“K”却不是对子,因此“J”和“Q”是“姘头”。

其实这牌戏是在牌九的基础上发展变换来的。解放后麻将牌九都被禁,外面再看不见卖。但扑克牌却是所有都有。不知是什么人想起用扑克牌的花色来代替牌九的花色。“老K”就是天牌,小“2”是地牌。牌九里有“天地人和”四种牌,“博眼子”同样有天牌地牌,人牌没有,却有和牌,但和牌又不“和”牌,改叫“鹅”牌,用“J”代替,算4点。3、9、10是长牌,6为短牌,余者为无牌,一对10是“别十”。老K和小2就是天牌加地牌,有个名目叫“天地搭进”。

这个牌戏,如果没有雄厚的资本作后盾,是很少有人敢来的。老童提出来“博眼子”,那是真的放手一搏了。而老叶这些日子赢了不少的钱,哪里怕他。赌博这个事情,本来就是赌资越多,胆气越壮,越有钱的人越会赢的一种游戏。

赌到半夜,老童已经输得再想不出有什么可押的,忽然打开房门,冲了出去,在雪地上跑了几圈。他房里本来烧着煤炉,门窗又关得严,身上只穿了一件毛衣。这热身子一冲进冰天雪地里,马上打了一连串的喷嚏,打得涕泪四流。老童仰天大喊一声:“二十年风水各西东!”,然后做了几个深呼吸,拉开裤子撒起尿来,像是霉运会随着撒出体外。撒完尿,老童双膝跪地,用手捧起一把雪来搓了搓,又双手在胸前合什,念一句菩萨保佑,又在胸前划个十字,再念一句上帝保佑。东方的佛祖和西方的基督全都拜过了,这才回房去,临了不放心,再加一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才算做完了整套法事。

老叶在里头等着,笃悠悠地说:“老童,封建迷信是四旧,早就破除了,怎么你又搞起来了?你也不怕如来佛和耶酥打起来?你还请了太上老君,你说他要是来了,帮哪一边好?”

老童阴测测地说:“帮我。”把桌子上的牌用底下垫的报纸卷了扔一边,再拿一副新牌出来洗过,切了牌,两边发了两张。明牌是一张“2”,老童叫一声:“两粒星”,翻出暗牌,再叫一声:“两粒星!”凑成一对地牌“宝子”,而老叶只得两张散牌,这一把,竟是老叶输了。

像是老童的东西方再加本土的各路神仙都显了灵,全都附体在了他的身上,此后老童一路福星高照,手手牌都是好牌,不是“宝子”,就是“天地搭进”,而老叶却转了运,牌面一落千丈,一个“宝子”都抓不到。

这在老叶的赌史中还从来没有过。他越想阻止这颓势,下的赌注就越大,输起来也就更快。长胜将军一旦输了,那心理堤防的溃败比别人又加倍的速度。他不相信运气这个东西抛弃了他,他只相信是这一把手气不好,下一把一定会转回来的。难道不是吗?这么久了都没输过,没道理今天就是世界末日。

老叶仗着赌资厚,输几把不会伤元气,下的注越来越大。但他的好运气始终没有再次降临到他的身上,而老童的手气却越来越旺,赌到半夜,老叶已经把些日子赢来的钱输了大半出去。

老童这下得意非凡,哈哈大笑,不住口地夸自己灭对方,又说老叶你的运气到头了,从今以后,这庄该我坐了。再一把牌翻之前,老童提出要老叶用麻将牌来下注,说:“我看中你这副牌好久了,实在是喜欢。我是没有你的本事,不会自己做一副,但我又想要,你说怎么办?”

老叶冷笑一声,说:“你不提麻将还好,这麻将是我的呕心沥血之作。我不骗你,刻字的时候上面不晓得有沾了我多少血,你当玻璃钢是这么好刻的?你既然要我的麻将,这麻将上有我的心血,是有我的灵魂的,只怕你拿不去。好,我就用这副麻将下注,把你刚才赢过去的钱全都赢回来。”

老童被他说得有点心慌,但仗着刚才施的法术,他相信今晚牌神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于是也一口答应。翻开牌来,居然又是一对“2”,老叶看了这牌,像是笑了一笑,翻过牌一看,一张“7”,一张“6”。看来今晚这牌神是真的弃了他了。

老童瞪大眼睛狂笑不绝,撸了撸袖子,嚷道:“好,二郎神君也来显威了。今天晚上看来是‘两粒星’当家了。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老叶这时已经输得失去了理智,又看到自己的心血之作从此归了别人,一口气堵在胸口,晕了头,张口就要押“一块门厅”,就是一千元,条件是把刚输的钱,还有麻将牌全部倒回。可是“一块门厅”,这是厂里从来没有人敢喊出口的一个数字代号。

老童听了,眼睛亮得像是可以打出火来。

“老哥,押这么大,你拿得出吗?今晚你已经输了不少了,只怕是把你这些时候赢的都吐了出来了吧?你要输了,拿什么来抵?要知道,你这副麻将在我眼里,原来也是值‘一块门厅’的,不过现在归了我。那在我现在的眼里,仍然是值‘一块门厅’。你想用‘一块门厅’来赢回这些所有的,算盘打得太精了吧。”

“闭上你的臭嘴,老子的东西,自然是值这个价钱的。我敢喊,就敢押,你以为谁都像你是个无赖?这厂里厂外、山前山后,谁不知道我老叶子是金口玉言?说一是一,说一不二。我老叶子从来做事爽气,今天要是输了,不会少你一分一毫。”老叶拍拍胸脯说。

“好,爽气,不愧是你老叶!”老童说:“我输了,你就把这些钱和这副麻将牌拿走,你输了,你拿什么付?你不要说你家里还藏得有几块门厅吧?你要付不出,就要由我来开条件。”

“好,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

老童说:“这样,我们也别凑‘宝子’了,就翻大小。谁的牌大谁就是赢家。”他仗着他运气好,也想“博”个痛快。

“好”,老叶也同意。两个人的手在牌桌上方拍了一下。

老童先抽,翻手就是一张黑桃Q,胜算可以说是在握。

老叶看了这张牌,脸如死灰,心知败局在握,前途堪虞,那伸出去拿牌的手竟然停在了空中。

老童却急不可耐,把牌推上来,叫道:“快快,快抽。哥们爽了堂,今晚要大杀三方。”

老叶被逼到角落,只得闭上眼睛抽了一张,却半天翻不过来。这薄薄的一张纸牌,像是有千均的重量。

老童抓住他的手腕一翻,只看一眼,便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张‘茄根’!”老童兴奋得连声音都变了。

老叶脸色零时变得雪白,眼睛死盯着那张要人命的“J”,手一松,牌掉在了牌堆里。

老童抓起那张牌跳了起来,“是张茄根!是张茄根!”欣喜若狂地连声大叫,“我赢了!我赢了!一块门厅!一千块!你给我拿来!你给我拿来!”

老叶煞白了脸,摇头不答。

老童抓住他的衣领狂笑着说:“你也有今天!”

老叶掸一掸他的手,把他推开,镇定下来,说:“我拿不出,你说吧,要我怎么样?”

老童眼珠子转了转,不怀好意地一笑,“两条路,看你怎么选。第一条路么,也简单。你给我脱光了,在外头雪地里站一夜,这笔账就算一笔勾销。第二条路么,也不难,更不伤你皮肉。你我都晓得,你是只有半条命的人。你家那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搁着也是白搁着,算我帮你一个忙,只要一夜,这一千块就算了结了。如何?我说话算话,完了事大家各管各,再不纠缠。”

老叶哈哈一笑,抬手握拳照直就朝老童的门面打了一拳,把老童打得后退了几步。

老童冲上来就要打他,老叶却理也不理,飞快地脱起衣服来,脱到只剩一条平脚短裤,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从老童身前走过,推开门,走进飘着雪花的雪地里。

一千个一千

老叶几乎是全|裸着走进雪地,老童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伸了下胳膊,像是要拦住他,但只略微动了动肩膀,就放弃了这个动作。人的善良本能在第一个时刻压住了后天的邪恶,但后天这么长的时间里培养出来的邪恶太顽固,在一瞬间就打败了先天的善意,老童眼睁睁地看着老叶从身边走过,任由恶之花盛开。

他甚至从烟盒里取了一支牡丹烟出来,划一根火柴点燃了,靠着窗户站着,欣赏着银白的雪反射出亮蓝的光,还有那一个白白的身体。他第一次发现,这雪夜真是美极了。

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云开月现,光华自天上照下,静谧得圣洁。树枝啪一声折断在地上,一只黄鼠狼咬住了一只老鼠从雪地上蹿过,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站立在眼前的这个人影,警惕地咬紧了牙,口里叼着的老鼠发出吱吱的叫声。黄鼠狼一惊,左右看一眼,嗖地一下消失了,留下了一串细碎的足印,像雪上开出了暗花。

雪地上那个身体摇摇晃晃,有些支持不下去的样子。又像是与雪叠影在了一起,会一起凝结成冰,也会一起融化成水。

老童狠狠地吸着烟,一吸一大口,烟头上红光深深地燃过去一大段,几口便吸掉半枝烟。长长的烟灰在烟头前欲落非落。

雪地上那白白的人影弯了弯腰,捧起一捧雪来,擦着胸膛,想是要把身体摩擦发热,好抗过这寒冷去。

忽然雪地上又出现了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朝那个快要透明的影子跑去。到了影子跟着,脱下身上披着的一件大衣,裹在影子身上,那人的身影显现,月光照着,那是一个只穿了睡衣睡裤的女人的身影。

老童像中了邪一样地冲了上去,拦住她说:“他欠我一千元,还不出,只好由我来开条件。是他自己要站在这里的,是他输了。”他再说一次来强调:“他输了!”

朱紫容把老叶抱在胸前,眼中的悲愤似利刃,要用来刺穿这个人。“一千元?一千元很多钱吗?值他这么个人吗?在我眼里,他值一千个一千元!”

老叶本来已经神智不清了,但看见朱紫容,清醒了一下,听见她这句话,竟笑了一笑,说:“我一个废人,你竟然说我值一千个一千元?哈哈,哈哈哈哈。”停了笑,又说:“你穿件衣服,别冻着。”

朱紫容想把他抱着拖回去,无奈没这么大力气,又想背他,同样背不起。她用大衣把他裹裹紧,说:“你等一下,我去叫小徐来帮忙。”舍了老叶往兄弟楼跑去,红格子的绒布睡衣在雪夜里单薄得像一片落枫。

老童见了朱紫容镇静的神情,自己倒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听她说要叫人来帮忙,一时想不起阻止,由得朱紫容去了。

朱紫容敲开徐长卿宿舍的门,徐长卿见了她这般情态,知道出事,一句话不问,先把自己的棉大衣给朱紫容,再随手抓了一件大衣穿上,跟着朱紫容跑下了楼。下楼一看,老叶已经倒在了雪地上。

徐长卿二话不说,把老叶背在背上,往住宅楼他家走去。

老童发了昏,忽然蹿出来拦在他身前说:“他欠我一千元,答应了如果还不出钱,就要任我开条件。”

朱紫容头一回,问道:“他已经在雪地里冻得要死了,还不够?”

老童看着她男式棉大衣里纤细的身子,直瞪瞪地说:“当初说好是站一夜的,这才几分钟?是他要拿一千块跟我赌,我跟他说,要是还有不出,条件由我开。”

朱紫容拨开他,鄙夷地说:“死人就没有赌债了,你是想要一个死人吗?”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童发挥出无赖泼皮地招数,死缠不放。

朱紫容面对他不怀好意的目光,像是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对徐长卿说:“你先背他回去。”

徐长卿感觉到背上的人不住的往下滑,身体越来越重,呼出的气也是细若游丝,像是随时都会再吸不进下一口气,再醒不转来一样。他急道:“不行,要直接送医院,我先背叶哥到医务室去,你快点来。”把老叶往背上再垫一垫,不是回老叶家的住宅楼,而是直接朝厂医务室方向而去。

朱紫容望着他们两人的背景,并不朝老童多看一眼,不耐烦地问:“你要怎样?”

老童要的就是她这一句话,听她问出,迫不及待地回答她说:“他押一块门厅,我说你拿不出怎么办,他说…”

朱紫容没耐心听他那些,打断道:“直接说你的条件就是了。”

老童被她的态度激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恬不知耻地说:“要么他脱光了在雪地里站一夜,要么你陪我一夜。只要一夜,一千块就勾消。他自己选了要在雪地里站,没到一夜,就不做数。”

朱紫容这才转头看着他,问:“如果他这一夜冻死了呢?你算不算逼死人命犯了杀人罪?他死了,你也要抵命的。”

“抵命就抵命,”看样子朱紫容想赖账,老童也豁了出去,“抵命前,我先要得到我的一千块。你要是还不出钱,就要你来陪。”

“他宁愿冻死也不要你得逞,你以为拿一千块就可以逼我就犯?”朱紫容反问他。

“他只要没死,就要还钱。你们还不出,我就要收债。”老童恶狠狠地说。他被朱紫容死活不怕的姿态惹火了,“本金是一夜,你要是想拖,我就要加收利息。除非你有钱还。不过我想你是没有这么多钱的,要是有,叶哥也不可能要钱不要命了。换了是任何一个人,也舍不得抱着棺材钱不要老婆呀。你这样一个美人儿守活寡,我看了痛,不过是想帮叶哥一个忙…哎哟…你…你这婆娘敢打人?”

却是朱紫容听不下去,抬手就给他一巴掌。这静悄悄地里没有任何声音,这记耳光清脆又响亮。

朱紫容掉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