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当然不对,但觉得吕佳欣说的也没有什么不对。只好努力提起精神上课。

说实话,我能顽强爬下床来上课,已经是很令人敬佩的壮举。连续两个晚上,我都和陆虎约好,在万国墓园附近集合,一起进入阴阳界。从那里进去后,果然在不远处就能看见一大片似乎永远泛着雾气的水泽,相信那就是所谓的“云梦”。只不过我们绕着云梦走了很久,每次都走到精疲力尽、眼皮粘贴,都没有看见霍小玉的影子。

都说大海捞针难,大湖里捞人也不容易呀。

每次回到宿舍,都已是黎明,陆虎这家伙是不用早起上课的,想睡到几点都行,可怜的是我呀。都说熬夜缺睡会损伤青春容颜,我这些天可谓辣手摧花般自残。

而且不仅仅是我这么认为的。

吃完午饭后,室友们都已经换好衣服,踱向操场去上体育课,我正准备抓个时间差,在寝室里小憩美容五分钟,却听见有人梆梆地敲门。

“谁啊?不让我睡觉,你赔得起我美丽容貌吗?”我骂骂咧咧地起身开门,“哦…杜老师…”

杜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和几乎所有班主任一样,是一位外地生源留校、随时准备读研的老毕业生。他和我们相处、尤其和女生相处的时候,多少还带了些羞涩,大概是因为大学五年里没有花前月下的历练。这回他也不例外,脸上竟微红:“睡觉?你们不是马上就要上体育课了?”

“我只是想打个小盹儿,然后像飞奔到操场,肯定不会迟到旷课的。”我有些心虚地解释着。“您要找哪位同学?”

“就…就是要找你。”杜老师并没有进宿舍的意思,“要不,我们一起往操场走吧,不好意思,没时间让你打这个小盹儿了。”

我只好穿上跑鞋,跟着他下楼。

“能不能谈谈,为什么会这么疲乏,五分钟的睡眠,也要恶补?”杜老师看来并不善于兜圈子绕弯子。

“因为…”我从穿跑鞋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借口,但也正是因为睡眠不足,脑筋转得像楼下被抛弃的那辆生锈自行车的轮子,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这两天看书看得太晚…可恶的通宵教室啊,对我的诱惑力太大了。”

说完又觉得很后悔,这样的谎话,如果再听不出来,杜老师大概可以当选江医淳朴第一人。

“连轴熬夜,对身心的损伤,不用我多说了吧…这只是一方面。上周末你们宿舍接连发生了两起入室盗窃案,甚至惊动了市公安局,而且好像都是针对你的。这种时候,你应该处处小心才是,避免深夜不归…”

“我没有深夜不归啊,我是深夜归来了,从没有在外面过夜…”我没什么理可据,但照样力争。

杜老师将眼镜推了推,脸更红了些:“菲菲同学,你不要咬我的字眼,我只是希望你对自己的安全、对自己的学习和生活,更在意些,不要忘了,上大学的主要目的,是掌握对社会有用的技能,能对自己的未来负责,而不是来历险、寻求刺激。”

他要是知道我的未来,不过是九个月,或许可以理解,我所做的一切。

我知道杜老师和所有的老师一样,无论说什么,都是一片好心好意,于是点头说:“好的,我会很小心的。”

“还有,听说你和一个摇滚乐手交往…”

我正要大声抗议,杜老师举手做安抚状:“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我不干涉任何同学的个人情感问题,我仅仅是想强调一下,你们刚跨入大学校园,对社会的复杂程度可能还不太了解…说实话,我一直呆在大学校园里,五年过去,对社会的复杂程度还是不太了解…我只想说,对校园外社会的接触,还是应该循序渐进。”

“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而已。”我差点说,还没上升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何况,陆虎这个可怜的孩子,他的“死期”,定在一个多月之后。有多少温柔,可以扭转注定的悲剧?

说话间,我们走到了操场边,杜老师自我解嘲地说:“呵呵,从现在起,我大概是你最不愿见的人了。”

我忙说:“不会,不会,我知道您是好意。”

我心里想的是:是谁,如此多嘴多舌!

不管是谁多嘴,反正没有一个人主动来向我承认错误的。寝室里所有人我都和她们做了思想工作,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什么的,但她们一个个都跟着我一起讨伐告密者,就是不招供。我看天色不早,就打电话给陆虎:“今天提前行动吧,省过晚饭,我会从食堂带几个包子过来,咱们凑活吃一下,六点钟就开始怎么样?”

陆虎一犹豫:“可是…呃…今晚我们有演出啊。”周五晚上通常是“三点五”乐队最活跃的时候。“上周五我已经缺席一次了,总不出场不大好,会被乐队开除的。”

“我知道…你不来也没关系,我自己去吧,我们这里风声比较紧,我必须得在晚上十一点之前回到学校,否则,大家会认为我是本级新生里坐台第一人或者二奶第一人。”

陆虎呵呵笑笑,说:“那今天就休息一天吧,明天是周六,我们一大早就可以行动,整整一天呢。”

“休息!我可休息不起,离二十八号只剩四天了!”我立刻发现说漏了嘴。

“二十八号?二十八号跟这个有什么关系?”陆虎追问。

我连忙应变:“二十八号是…我自己给自己订的目标,要在那天前找到霍小玉,这样比较有动力…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比较懒的。”

不知道我的胡扯是否说服了陆虎,反正他现在已经明白,我和所有少女一样,满脑子的秘密,只要不是一肚子坏水就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动,这样吧,我再缺席一次,但会和他们保证,下周五…应该已经过了二十八号了…我会一定出场。”

“真是个好孩子。”我甜蜜地说。

无论早晚,云梦泽的水面上都有一层氤氲,仿佛云梦不希望别人知道雾气之下是深深的水体。整座湖被一带缓坡环绕着,没有绿树成荫,只有不多的几群老树枯藤,就像你们更熟悉的坟场“未央”的景象。

这个世界显然也有日夜晨昏,当我们刚从万国墓园附近进入时,这里的天色尚早,虽然一切是灰色的,但我们至少能用肉眼看清周遭的所有事物。我们走了一段后,眼前越来越暗。陆虎忽然说:“看看我们所在的方位吧。”

我拿出胡笳的那张地图,说:“关键我不知道我们往哪个方向走了半天。”我们的“行动”,说白了是“盲目行动”,因为狄仁杰临“死”前只是留下了“云梦”二字,并没有点明霍小玉在云梦泽的哪个角落泡澡,所以我们只能随机地寻觅。最初,我们还希望能在湖边遇见一两个在度假的鬼魂,可以为我们指点迷津。但两个晚上很多个小时过去后,湖边始终只有我们两个的鬼影,云梦这个迷津依旧保持着迷津的本色。

陆虎说:“我带了这个来,可以帮助我们定位。”他掏出了一只手表样的宝贝。

仔细看,原来是块指南针。

“瞧,这个方向是南。”陆虎有些志得意满地说。

我接过指南针,在手里晃了一阵,然后拿给他看说:“错了,你看看,这个方向才是南呢!”果然,针尖指着和刚才全然不同的方向。

陆虎叫道:“这怎么可能!”

我说:“看来那个叫胡笳的老朋友说的不错,这里毕竟不是地球,即便有磁场,也是乱了套的磁场。所以要靠指南针指点方向,肯定是越指越晕。”

“那你觉得,我们这样盲目地走下去,效果会怎么样?”陆虎拿出一盒杏仁巧克力棒,立刻有两根消失在我的樱桃小口里。

“不怎么样,我都快要打退堂鼓了,”这个问题其实我早想过了。“但是我们必须走下去,无论多盲目。”

“你们上了大学的人,考虑问题的确与众不同,居然还要坚持盲目走下去。这是为什么?”

“首先…真不明白你居然还要问为什么!回忆一下你这辈子有多少次机会和江医校花散步呢?!最主要的,”我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有感觉,有人在盯着我们。”

陆虎悚然一惊:“你不是在开玩笑?”他实在太了解我,知道我开玩笑不分场合的好习惯。

“真的,绝对不是开玩笑。只不过,我的这种感觉,自己也很不确定,有点像你手里的这个指南针,但是,感觉是真实的…从昨天晚上开始,我甚至能感觉,盯着我们的人一直跟着我们,就在这附近,但是,一旦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这种被盯着的感觉也随着消失了。”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了这种感觉,大概精神病医生会有比较好的解释。

陆虎很景仰地看我一眼:“你越来越接近巫婆的水准了,看来跟着你散步绝对没错。”

可惜,就算我真的是巫婆,也一定是行业败类,虽然这种被盯着的感觉一直跟随着我,当我们精疲力尽打道回府的时候,还是没有人从暗中跳出来自我介绍一下。

所以我几乎要得出结论,如果霍小玉自己不现身,我们即便在云梦湖边遛断了腿,也无法在9月28号之前完成我们的使命,阻止灾难降临到舒桃身上。

事实再次证明,我的结论总是下得太早。

三十一

9月25日

把我从“死猪境界”唤醒的并非我手机上的闹钟铃声,而是一阵疯狂的敲门声。最可恶的是,室友们都不知道去哪儿晨练了,宿舍里没有别人应门——敲门的人同时在喊“菲菲开门”,所以只好天经地义地由我来艰难地爬下床去开门,边开边抱怨:“大清早的,叫什么门呀!”

“清个什么早呀!”苦莲茶冲进来,“你看看,都几点了。”

12:30,我承认,的确不算大清早了。

“你怎么上来的?”

“双双把磁卡给我了,她今天回家,要我来照料你。”苦莲茶大剌剌地在我的书桌前坐下,我这才注意到,她提着一个比她人还大的手袋。我知道,通常,这样的手袋里装的是她cosplay的道具。

“这么说来,我和双双昨晚的谈话,你都知道了。”

“是啊,关于你和陆虎怎么样在阴阳界里没辙地乱转。还有,感觉有人在盯你们的梢,却不露真容,害得你和小虎子想亲热都不行…”

“我可没说这个!”我立刻打断苦莲茶的想入非非。

“这个还用你明说吗?姐又不是缺乏常识的人。”苦莲茶开始翻她带来的包,“所以呢,我就自告奋勇,来帮你们这个忙,其实也是帮我自己的忙,希望你们快快找到那个杀害志豪的疯女人。”

我有点摸不清头脑:“你怎么个帮忙法?”

苦莲茶淡定一笑:“发挥我的专长呀。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感觉有人在偷窥,明知道霍小玉就在那个湖边上住,却找不到,别说找不到她,你们连一个人影一个鬼影都看不见?”

“因为别人不想让我们看见!”

“Yes!因为你们两个金童玉女招摇过市,暗处的人不管是谁,都不会主动向你们投诚吧。”

“你的意思是…”

“你们两个,必须也呆在暗处,这样霍小玉也好,湖边其他的原住民也好,都可以自由活动,这样你们才有机会。”苦莲茶振振有词。

“听上去不错,可是你有什么高招,还是有哈利波特的隐身衣可以借我们用用?”

苦莲茶神秘微笑:“说对了,我真的有件隐身衣可以送给你们。”

在我的惊讶目光中,苦莲茶掏出了一支油画笔。

“如果我已经梦醒了,没看错的话,这好像是支笔,不是隐身衣。”我坐在下铺的床沿上,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些。

苦莲茶又从包里摸出一本杂志,摊开后,指着一张图说:“看看这张图,发现什么没有。”

我扫了一眼:“不就是一个货架,上面堆着各色饮料…”

“再仔细看!”苦莲茶敦促着。

我盯着那个货架继续看,眼都看花了,终于看出了门道:“这里藏着一个人!”一个人,身上脸上,都描画成背景上五颜六色饮料包装的图案,所以跟整个货架融为一体,只有涂成灰色的脚略有暴露。

图画的注解是“艺术家刘勃麟的隐身术冲击视觉”。

我逐渐明白了苦莲茶的意思:“你要给我化妆…也就是迷彩一下,让我在那个世界隐身?”

苦莲茶笑着翻到杂志的下一页,这次我看得比较有针对性,立刻认出来,是艺术家隐身在一片树林中,他的部分身体和灰色的树干浑然一体,另外部分的身体则和绿叶的背景融合。她说:“我记得你说起过,那个世界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你们这两天散步的湖边,背景是小山,时而会有几棵枯树,对不对?”

我点头称是。

苦莲茶说:“根据你的描述,今天早上,我找我们江戏舞美专业的一位老兄画了一幅创意图,你看一下,有没有感觉?”

我等着苦莲茶从她的百宝囊里摸出一卷画,谁知道她只是摸出一台小笔记本电脑,打开来,让我看屏幕上的一幅画。

灰色的天空,灰色的丘陵,灰色的枯树,浮着雾气的灰蒙蒙的水面。

“太有感觉了!”我赞不绝口。

“告诉我,昨天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我想了想:“那件粉色的长袖T呗,洋红的牛仔裤…”我知道问题所在了。

苦莲茶没有放过我的意思:“看来你是唯恐不被别人认出来呀你!你说你是去找鬼的,穿那么光鲜干什么?相亲吗?”

我努力维持着脸面说:“穿红是避邪的嘛…”

“那你的封建迷信可以和双双有一比了。好了,今天你再要进入那个世界的话,让我来负责准备你的行头。”

我望着苦莲茶的那个大手袋,脑中又冒出不久前她为杨双双化的嘎嘎妆,不由打了个冷战,觉得要让她来“准备行头”,好像比去找那个鬼女还要恐怖。

“真的有这个必要吗?”我还试图逃避。

“如果你想找到那个霍小玉的话。”

我知道被逼上了绝路,叹口气说:“既然你要做好事,就做到家吧,你要给两个人化妆。”

两个小时后,我和陆虎再次出现在云梦湖边的时候,连我自己都看不见自己了。

万国墓园远离闹市,周围有很多荒无人烟的角落,提供给苦莲茶足够宽广的“作画”空间。要按照她的意思,在宿舍里就给我化妆,结果可以想象,我会灰头土脸地一路走下楼,走出学校,除了引起围观,彻底败坏我的美名外,没有任何好下场。我说服她带着所有行头到万国墓园和陆虎见面,然后就地化妆,至少不会吓唬到无辜群众。

不得不承认,苦莲茶在cosplay方面大有天分,不但面面俱到,而且手脚奇快,当然,阴阳界一片灰黑背景给她提供了不算太大的难度。所以我们闭上眼,在脑中一片空白里进入阴阳界后,感觉自己真的“不存在”了。

苦莲茶在我们身上用的灰色,是那种近乎透明的浅灰。我们带着这样的色彩,如果站在一棵枯树边,感觉就是枯树干略粗了两圈,如果坐在丘陵脚下的一块石头上,感觉就是石头略大了两号;更多的时候,我们就像化在了灰色的空气中。

我们在云梦的岸边缓缓走了一阵,陆虎轻声问:“你…那种被人偷看的感觉,还有没有?”

我尽量不猛烈地扭转头,四下巡视着,视野了除了一片灰蒙蒙和水面上的沼沼雾气,没有看见任何生物。我说:“被盯梢的感觉倒是没有了…但感觉这里什么都没有,好像是个中空的世界。其实想想看,有谁会生活在这样一个又潮湿又灰暗的湖沼里。这云梦的水里总不见得鱼虾纵横,满池子里跑海鲜吧…”

陆虎忽然捂住了我的嘴,轻声说:“别动!一动别动!”

我的确也惊得动弹不得:只见云梦上方的浓雾间,缓缓探出了一只细长的脑袋,或者说,一条细长的脖子,脖子上一个像蛇头般的尖细脑袋。那条脖子如此之长,竟伸上了岸,在我和陆虎面前悠悠掠过。

如果不是苦莲茶的化妆,我们必然会被它瞩目,然后呢,它会怎么样?我突然有种感觉,这不是那种性情温和的动物。

我轻声说:“这个怪物,它的样子,怎么这么眼熟?”

陆虎轻声说:“尼斯湖怪。”

可不是吗!我差点叫出声来,虽然至今只看见了几米长的脖子和尖头,我可以肯定这个生物和以前看过的尼斯湖怪画像极为接近。

不用说,这是条已经死亡的怪兽,甚至,已经在地球上绝迹的动物。

长颈怪兽尚未完全没入云梦的水面,我又险些叫出声。

三个“人”,从水面上那团雾气中走了出来。

你们都知道,我是那种自以为见过市面的土妞儿,至少不是第一次在这个鬼世界里见到“陌生人”,但让我瞠目结舌的并非是意外地看见了三个“人”,而是看见这三位,竟然从水面上走了过来。

很小的时候看武侠小说,好像有“水上飞”或者“水上漂”之类的轻功高手,但即便那时年轻,也知道所谓的踏水无痕,都和胡笳老大爷的话一样离谱。可是今天亲眼看见三个人六条腿,那么随意地踩着水面从雾里穿行过来,我的确傻了眼。

他们又是谁?

他们从雾里来,所以我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他们上岸后,一直背对着我们在往前走,我只能看清他们的身影,三条白色的身影。我只能假设这是三位女子,因为飘飘欲仙的白色长袍上,是三头如瀑黑发。更令我惊诧的,是她们身遭,似乎有一圈淡淡的光晕,所以这个世界里虽然永远都是阴天、无穷无尽地阴霾,这三个身影却格外醒目。

我轻声说:“我们跟上去。”

陆虎只说了两个字:“白搭。”根本不动窝。

我恨这小子消极,但往前看一眼,也必须承认他的客观:那三条白影像是在御风而行,看上去没有在奋力奔跑,但比我跑断了腿都快上不知多少倍。我们如果去追赶,就好象比夸父跑得慢几百倍,还要去追太阳,典型的不自量力。

“难道就让这么好的线索从眼皮下溜走?”我气愤地小声说,“至少应该叫住她们,问问她们的来历,顺便问问有没有见到霍小玉。她们说不定都认识呢,都是穿白袍制服的。”

“你想叫住她们的话,可以试试,我感觉除了打草惊蛇,不会有什么结果,不如再耐心等等。”

我想说:等你个头!离二十八号只剩三天了,你等得起,我可等不起。但知道自己这样太没涵养,也于事无补,不如像他说的,再耐心等等——至少苦莲茶的对症施药十分有效,我们隐身后,不过半个钟头,就看见了多少天都没能看到的东西。

这么说来,过去的那些天,之所以一无所获,的确是因为我们的存在让云梦一带的生物们很不爽,他们一定天生羞涩,不肯出来以面目示人,说不定,这群生物中,也包括霍小玉。

我的理解,所谓“说曹操,曹操到”,指的是小概率的巧合。不过,今天,是“说小玉,小玉到”,一定不像是巧合。

就在那三条仙人般的白影比飞鸟还快地消失在我们视野后,另一条我们朝思暮想的白影出现了。

是她,霍小玉!

虽然和霍小玉谋面过两次,但都是你死我活的交锋中,今天,这还是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观察这位唐朝的衰老美女。和刚才那三位出水芙蓉不同,她并非从水上漂来,而是从水里一步步走上岸来。她的长发,沾着云梦泽的水气;她的白色裙袍,也如在水中浣洗过,潮潮地贴在她嶙峋的躯体上。看着她瘦弱身躯披着湿衣,连我这个旁观者都不由自主地寒战发冷,但她,仿佛并没有觉出一丝寒意,走上岸后,在一棵枯树边坐下,不知何时,苍白如骨的手里已经多出一把梳子,她开始侧着头,梳理这湿漉漉的长发。

陆虎用轻的只有我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瞧,现在,才是我们应该出手的时候。”我甚至能感觉,他已捏紧了手里的匕首,随时会扑上去,将这把宝刃插进这个杀害了他孪生妹妹的凶手的胸膛。

霍小玉显然没有感觉到从我们这里传来的杀气,她像任何一个爱美爱整洁的女孩子一样,凝神梳理着长发。她握着梳子的手,修长的小拇指微微翘着,柔软的腰肢极为协调地半转着,我完全可以想象她当年惹人爱怜的一举一动、倾国倾城的气韵,这样的人儿,却为一段噩梦般的感情,“埋身厉鬼目难瞑”,难道因此就恨上了世间所有的人?

我忽然按住了准备冲上前的陆虎,轻声说:“我们再等等,不要打草惊蛇,你知道,二十八号还没有到。”

不知道,世界上是否有所谓“故意说漏嘴”。我知道,有些话,已经不能再隐瞒。

“什么打草惊蛇?难道…”陆虎大概感觉到我要招供了,放低了声音,“你倒是真该给我好好解释一下,二十八号的含义。”

“九月二十八号,是另一个女孩要被害的日期…她,就像你妹妹、还有苦莲茶的男朋友顾志豪,会遇害。”我一边说,一边在修正着措辞。

“你怎么知道?”

“我可以看见…我曾经在梦中看到她的墓碑…我也看到过陆蔷和顾志豪的墓碑,只不过那是在事发之后,他们被害之后,于事无补;但这个女孩子,叫舒桃的一个女孩子,她的墓碑,她的死期,是在九月二十八号。我没有任何证据、没有任何道理可以用来说服任何人,但公安局的刑警队长巴渝生基本上相信了我的话,他们在着重保护舒桃。我…和你,在着重阻止霍小玉再次行凶。”

陆虎好久没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像座泥塑——经过苦莲茶为我们精心地“抹泥”后,要装作泥塑,还真不算太难。当他逐渐开始说话的时候,也只是几个含糊不清的短句:“墓碑”、“你看见了她的墓碑”、“九月二十八号”。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陆虎的声音又开始有点儿冷了。

“我…我怕你当我是超级精神病人…”

“我们一起到这个阴阳界来多少次了,我难道还会怀疑任何别的奇怪视觉吗?那我岂不是把自己也当精神病人吗?”陆虎完全没有被说服。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想到可能要被迫告诉他我看见的所有墓碑,我的心里难受死了,像是要被陆虎的匕首刺入心肺的感觉。

是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又过了好久,陆虎终于又说:“你啊,你这个菲菲,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吞吞吐吐。”

我略略舒了口气,期期艾艾地问:“我真的什么都好吗?”

三十二

9月26日

我请示过了巴渝生,再次确定我们的计划是避免打草惊蛇,耐心观察。当我发现自己的想法和号称神探的巴渝生不谋而合的时候,那种自豪感,偌大的江医操场都装不下。

陆虎在小餐厅和我一起吃夜宵的时候,还是不停地抗议:“但你有没有想过,现在虽然我们能看见她,连续两天都是在梳头、睡大觉、自言自语…”

“人家好像是在念诗哦,有点高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