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庆幸:“还好当时,没有斩杀了孔嫀,或者真让她变成个傻子,否则,真不知圣子会作出何种极端的事。”
帝后皆不敢再深想,紧紧皱着眉,不再发一言。
周遭的人越聚越多,对玹琏却未造成任何影响。他盘膝在地,依旧垂着眼眸,单手结朝元印,任万千雷电加身,神态安然,宛如一尊白玉神像。唯有嘴角流下的一缕鲜红,以及被血濡湿的衣衫,让人知道他的功体已然受损。
孔嫀跪在光圈内,用力咬着下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全副心神都在帝尊身上,自然已发现对方为她受伤了。她心中透亮,这样的雷劫若是要她来渡,那她早就灰飞烟灭了吧。
最后一道雷劫终于降下,重云飞散,露出天边一钩冷月。
众人同时松一口气。
天后身影现出宝塌,直往结界而去,指尖轻弹,与玹琏自成世界,众人仅能看见他们,却无人能听见他们的话。
天后手心晕出绿光,将玹琏笼罩,待将他的伤痕治愈,她的嗓音才漫在结界中,脸上是难抑的薄怒:
“玹琏,我的孩子。你可知当我看着你诞生的一刻,我有多么骄傲和喜悦?我将年幼的你养在身边,即使对亲子,也没有倾注过这样多心血。可是你看看,你在做什么,你居然这样不爱惜自己?你可能体会我现在的心情?天道圣德显化,方有你的出世。玹琏,你的感情不属于你自己。你的存在,更不是为了孔嫀,而是为了万物苍生,为了无数弱小而无辜的生灵!”
玹琏以手背拭去下颏血迹,抬头看向天后。
天后与他目光相接,放缓的声音里带上沉痛:“你修的本是无情慈悲道,而孔嫀,却乱你的道心,动你的心神,竟叫你不惜自损功体,使用逆天之法,强行引动梧桐神树再生,孕育出涅槃阴珠,且又在她涅槃后为她承受雷劫。你可知道你伤势有多重,恐怕已动摇了根基。”天后提高了声音:“你可知这凤劫的天雷为何如此反常,因为,这是天之怒!”
她收紧手指:“我今日就要杀了这孔嫀,斩断这段孽缘,叫你回归正轨。”
“慢着。”玹琏的声音有些虚弱,更多的却是强硬。
见天后已猜出了他对孔嫀的感情,玹琏索性也不再隐瞒。
他立起身,缓缓道:“若为苍生,我可以身殉道。若为孔嫀,我能做的也仅此罢了。我为孔嫀所做一切,从不曾违背使命,天后还是不要干预的好。”
天后错愕,玹琏情感惯来内敛,听他毫不掩饰道出孔嫀于他的重要,警告她不可对孔嫀出手。天后质问:“我同你说这样多,你却还是执迷不悟?”
玹琏抬手拢着唇咳数声:“在我原本的计划中,梧桐神树还要再过九百年才会孕化涅槃珠。若非她家族被毁,飘零无依,我怎会帮她得到凤凰之力。不过是为着有天若我不在了,让她在风波中亦能自保。”
这就是在说,他近日之举,皆不过是为天上天所逼。
天后半晌才道:“你可知道,我看着你现在这个样子,会有多痛心?她孔嫀何德何能,让你为她如此?”
玹琏沉默少顷,道:“我负了她。”
果然不出所料,天后敛着眉心:“就算你曾经负情于她,那你今日所为,也已还清。日后,就两不相欠罢。”她提醒:“若你真为她好,趁着她如今只是对你有好感,了断吧。否则,你只会让她为你伤心第二次。”
玹琏只道:“天后回去罢。”
天后却摇头:“你随我去天上天,让我为你疗伤。”
“不必,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严重,静养数日即可。”
最先离开的是墨隐澜。
天后看了眼墨隐澜消失之处,第二个离去。
玹琏朝明谛远远点头致意,明谛见玹琏已然度过难关,合十还礼,安静离开。
“帝尊!”玹琏撤了结界,孔嫀五人一拥而上。
玹琏道:“我无事。走吧。”
见他们离开,众仙都不明所以,忍不住议论起来,所以,帝尊这到底是冲击神位成功?还是没有成功呢?
回了紫上阙,玹琏遣散大家,独自进了火阵。
孔嫀运转真元,感受了一下体内新生初成的凤丹,帝尊说了,凤丹只是帮她更快地吸收火灵力,她还是得勤加修行,炼就十重焱火心轮圆满,才算真正成凤。
孔嫀想起玹琏苍白的脸色,悄悄溜进了极火阵。
她不去看看,心里始终不踏实。
谁知一踏进黍梦居,孔嫀就见玹琏独自躺在石榻上,已然昏迷过去。
“帝尊!”孔嫀心惊胆战冲到榻边,用力推攘他,试图将他唤醒:“你怎么了?帝尊!”
“我没事。”听到孔嫀焦急的声音,玹琏张开眼看着她:“我只是有些累,想休息一会儿。”
孔嫀这才想起来解释:“帝尊,你别生气,我知道你说过不得私自进黍梦居,只是这次情况特殊。”
玹琏就知道,那样听话,就不是孔嫀了。只是他现在耗尽了神元,强撑着回到火阵,没有精力再去责备她。
孔嫀道:“帝尊,你让我在火阵里照顾你,直到你好起来,行吗?”
“不用,我自己就能医治,你又不懂医术。”
“可是…”孔嫀第一次懊恼自己不是木属功体。“我也可以给帝尊端端茶,倒倒水什么的。”
“这些事情,我自己还能做。”玹琏从床上坐起:“好了,你先回去吧。让我休养月余,带你们出去游历。”
“哦,好。” 见帝尊坚持拒绝她,孔嫀站了一会儿,只得将为他做好的袍子放在桌上,道:“帝尊,衣裳我做好了,你有空了看看合不合身。”
玹琏嗯一声,孔嫀看了看他,只得离开了。
第二十二章 破妄钟声
月余后,玹琏兑现了要与大家一齐出游的承诺。安排好阙中事务,六个人出了紫上阙。
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向往着外面的天宽地广。但他们很快发现,帝尊欺骗了他们。
也不知帝尊是怎样找到这些奇潭怪穴的,他们五个人,每天都身在水深火热之中,经受着天给的、帝尊给的、妖邪怪兽给的各种苦,还不敢流露丝毫倦怠。
除了曾经被帝尊亲自操练过的离钲,其余四个从前都是按部就班地修炼,哪经历过这种强度的锤炼。
这真的叫出游?帝尊的确太“善解人意”了,连重峨都是一脸被摧残过的酸爽疲累。说好的道之精髓在于思悟呢?
玹琏不远不近跟着他们,看似置身事外,其实五人的反应尽在眼中,若真到危急关头,他自然会出手。
乌飞兔走,一年过去,最后在孔嫀和离钲的强烈要求下,六人去人间潇洒了一圈,才又回到了紫上阙。
孔嫀去了摩华焰峰一趟,又到妖界看了趟墨隐澜。
这天正与几名徵峰弟子交流功法,忽闻有钟声大作,响彻天际,叫人心也跟着紧起来。
是惕峰传来的,孔嫀侧首看去。
有弟子道:“峰主,这是破妄钟,召集大家去惕峰集合的!”
“是啊,破妄钟一响,定有紧急大事发生,要向大家通传。”
“峰主,我们快去吧。”
孔嫀点头:“好。”
惕峰演武广场上,各峰弟子陆续到来。
退居长老阁的苍峣、素蘅、净涓几位仙君已先到了。
千莳、流汐自是上前朝各自师父请礼。
各峰弟子皆自发有序地形成了五队,宫商角徵羽,阵容分明。
孔嫀与千莳、流汐、离钲皆站到了本峰队前。
阙内极少敲响过这破妄钟,是以有部分弟子忍不住悄声议论,猜测端由。
孔嫀也侧首以目光询问流汐发生了何事?流汐摇摇头。
待弟子到了泰半,苍峣迈上云台,底下众弟子立即禁了声,静待苍峣发话。
苍峣目光扫过众人,语调郑重:“今日,我受帝尊之托,急召我紫上阙门人到此,是要告知大家,北方封魔印失守,魔界已冲破封印,从虚空缝隙再现人世。”
众人皆是震惊,虽说天界一直有今次十万年大劫会提前的传闻,可也仅仅是传闻。
除了玹琏、明谛,以及天上天知事的首脑们,没有谁真正放在心上。
苍峣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所有人相顾变色:“不过半日,魔人便已血洗人间数个道观与寺院,吸食修士精血,其豢养的魔物更是将凡人作为血食,人间难以抗御,许多地方已是一片地狱之象。”
孔嫀已然怔住:“竟这样惨烈。”果真魔祸一起,安宁不复。
苍峣继续道:“人界三教之首的纯阳观、般若寺、弘儒宫,皆通过霓道向天界求救。陛下今早已请帝尊至天上天共商诛魔之事,帝尊现下应在归来途中了。”
第二十三章 寻
黎辞透露道:“帝尊知晓释尊变故后,已亲自赶往诸虚天,查看释尊伤情。若待帝尊返回,最快也应要一天之后。”
一道清光这时从天而降,是一柄剑,剑体已出鞘,停留在重峨身后上方,磅礴无匹的纯然剑意,仿佛凝如了实质般,瞬间漫过众人头顶。
“那是…鸿倾剑!”黎辞细辨后,认了出来。
如雷震耳的名字。
神剑鸿倾。天地初开,鸿蒙倾分,一面浊,一面清。
鸿倾剑正是一面镂满繁复铭文,一面素净无华如秋水,通身澄澈明净,寒光逼人。
此剑录于《神器谱》的剑篇之首,早已消失于天地,传闻随着玹琏帝尊的降世而再现尘寰,但也仅仅是传闻。整个天界也没有值得帝尊拔剑之人,这柄传说中的鸿倾剑便成了匣中之珠,无人得见其光彩,只能从仙史书中一瞻它的风采。
因此,当它霍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所有人都惊愕不已,鸿倾剑之威,就犹如少帝玹琏的道号,天界无人不知,无人敢撄其锋。
玹琏的声音自剑光中传出:“重峨,执鸿倾带灵绛回紫上阙。”
鸿倾剑既是信物,亦是警告。剑既已现,就如帝尊亲临。
重峨露出笑容,即便帝尊听不到,仍有意道了一句:“是,帝尊。”
黎辞向来会做人,也跟着道:“那就谨遵帝尊之意。”
而赤庭尚需人主事,重峨便将一应事宜交由千莳打理,与孔嫀先行一步。
真华殿上,正有人道:“释尊曾在真华殿力保孔雀族,又在诸虚天亲自为孔雀王疗伤,但孔雀族不仅不感念释尊,反而恩将仇报,实是狼心狗肺!”
另一人道:“陛下,不如放出消息,说要在献天台斩杀孔嫀!以引出孔寻。”
天帝瞥那献计人一眼,早有定夺,却不露声色。
又一人摇头:“在献天台上斩杀孔嫀,引出的未必是孔寻,或许是紫上阙与妖皇。陛下,这孔嫀如今尚是紫上阙峰主,恐怕得让帝尊亲自发落。”
那献计的人愣了愣,他倒是忘记还有这一层,遂垂首不再出言。
黎辞这时回来了,他俯身对天帝低语:“陛下,帝尊以鸿倾剑为信物,令重峨带孔嫀回紫上阙了。”
天帝一愣,他以为玹琏至少会让孔嫀来天上天走个过场,按住有些发痛的额角,天帝挥挥手,示意群仙退下。
孔嫀与重峨赶回紫上阙,皆聚在令彰殿,等玹琏回来。
她既忧心孔雀王与族人,又担心释尊伤势,沉抑的感觉,简直让她喘不过气。
待玹琏终于现身,孔嫀赶紧上前,向他解释:“帝尊,释尊怎样了?释尊之事一定不是我父亲做的。我父亲不会恩怨不分,伤害释尊。”
玹琏道:“我知道。以孔雀王的身体状况,就算趁释尊不备,也做不到创击释尊并逃走。我已查看释尊伤势,乃是受到纯粹的魔气所侵,孔雀王无法炼就如此精纯的魔元。”
“而且,以释尊的修为,却未发现有潜藏的魔人近身,这种藏匿气息的密法极不寻常。你可还记得,我们曾在人界追踪过的一名魔人也是如此,这绝非巧合。我怀疑这是魔界布局已久的阴谋。”
孔嫀点点头:“记得。”
玹琏自是清楚孔嫀的焦虑,低声作着安抚:“我已派人寻找孔雀王下落,你不要太过担心。”
“师弟!”
这时出现一道急切的女声,轩辕辰绾跑进殿来。
玹琏看向她:“天女何事?”
轩辕辰绾与玹琏对视:“师弟,我听父皇说释尊受到魔气侵染,我想我能帮上忙,你知道的。”
玹琏略微沉默:“那就有劳天女。”
“这么见外做什么,我们快去医治释尊。”
孔嫀问:“难道帝尊将释尊接到了紫上阙?”
玹琏:“蒙众佛者信任,将释尊托付于我。释尊现在小骊峰,由素蘅长老照看。”
孔嫀:“帝尊,那我也去看看可好?”
随帝尊来到小骊峰,孔嫀看到释尊的第一眼,险些惊叫出声,随即鼻子发酸,从前顶天立地的昂藏身影,竟枯槁得快成一副骨架子,身萦淡淡黑息,似浸在无尽的痛楚之中。若叫千莳师姐看见,该有多心痛。孔嫀立即转过了身去。
轩辕辰绾亦是难受,催促着:“师弟,快些开始吧。”
玹琏于是道:“灵绛,你先回徵峰。”
玹琏发话,孔嫀自然随着重峨退了出去。
重峨合上了房门,孔嫀仍站在原地。
屋内静了一静,孔嫀听到玹琏道:“天女若感不支,就告诉我,不可强撑。”
轩辕辰绾娇声回应:“我就知道,师弟再冷冰冰不理我,其实还是关心我的!”
重峨唤有些怔忪的孔嫀:“小师妹。”
孔嫀看向重峨:“大师兄。”
“辰绾天女乃是琉璃无垢之体,她的血液,配合帝尊施术,能最大程度地净化释尊体内的魔气。”
孔嫀点点头:“是这样啊。”
“释尊的伤势要痊愈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你先回徵峰。我会另指弟子前往人界,离钲他们几个很快会回来。”
“好。”孔嫀离开了。
回到徵峰的孔嫀,心绪久久未得平静,来到孔染墓前。
如今释尊伤情凶险,父亲与族人又生死未知,下落不明,她无法再安心留在紫上阙。况且帝尊为她作保,她就一定要将释尊之事查探清楚,洗清父亲的清白,让帝尊能对众人有个交代,更是报答释尊的大恩。
“阿染,我不想只留在阙中等待父亲的消息。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待有了爹爹他们的下落,我会回来的。”
孔嫀留书一封,放在了醉眠竹怀,待流汐师姐回到紫上阙,就会知晓她外出了。
孔嫀正要出发,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她面前。
“隐澜哥哥,我正想去找你。”孔嫀急切道:“你能将问机灯借给我吗?”
墨隐澜道:“你想用问机灯去找寻叔吧,我陪着你。如今天下处处是魔祸,你一个人太危险。”
“…原来你已知道了。可若你走了,那妖界的事怎么办?”“有祈叔在,出不了大乱子。”说着,墨隐澜唤出问机灯,咬破手指,将血与真气注入灯芯暗色的石珠上,闭目感受着问机灯传来的讯息,墨隐澜微微皱眉,遂又张目,再用血与真气引动问机灯一次,此次沟通后,方道:“走,我们去人界。”
“原来这问机灯还需用血为祭,隐澜哥哥,下回让我来用吧。”
“不过是些许指腹血,据说这问机灯在一段时间内,由一个人使用效果较好,还是都让我来的好。”
孔嫀惊讶:“还有这说法?”
墨隐澜道:“嗯。”
两人离开紫上阙,一路疾行,而问机灯的指引也一直在变化,五日后,当他们追至人界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问机灯才完全定下来。身入其中,孔嫀才发现这是一座几近废弃的村庄。附近的几间屋舍前,一个人影也无。
“怎会是这样的地方?”
孔嫀尚存疑惑,就见一名男子自远处屋舍的门内走出。那熟悉的身影,尤其那头灿雪般的长发,让孔嫀一下就认出了对方。
“三哥!”
对方似乎一怔,脸朝孔嫀所在的方向转来,随即回过头,抬脚就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孔嫀以为孔遐没有听清,毕竟他看不见自己,抬脚就要追:“三哥,你别走啊,我是孔嫀!”
墨隐澜捉住孔嫀手腕:“别过去。”
就在此刻,房门后转出一名女子,她看到远处的孔嫀与墨隐澜,也愣了愣,目光在墨隐澜身上多留了片刻,随即三两步就追上孔遐,问:“你不说一声,就想去哪儿呀?”
一双白皙滑腻的玉臂,就在墨隐澜与孔嫀面前,毫不避讳地缠上孔遐的颈项。
孔遐重重将女子挥开。
“今天的反应怎么这样大?”女子不悦瞪他一眼,又故意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愉快地轻笑起来:“哦,我明白了。难道那边的小姑娘,就是嫀嫀?”
看着这一幕的孔嫀,不敢置信地张大了眼。
孔遐将孔嫀的神情尽收眼底,微合的眸中浮上深刻的耻辱。
孔嫀问那女子:“你是什么人?”为何与三哥的关系看起来这样奇怪。
“你猜一猜呢?”
孔嫀打量着她,对方的衣裙仅有胸部至大腿根处是软绸,贴身勾勒着水蛇般的腰肢,其余皆是薄如蝉翼的海棠红轻纱,丰腴有致的身姿一览无余,就连修长白皙的双腿也随着拂动的纱裙若隐若现,俨然是妖娆万方的绝代尤物。
就连孔嫀身为女子,多看她两眼也不禁心旌摇荡。
“不要一直看她,她在使用魅术。”
墨隐澜抬手遮挡孔嫀眼睛,语含着清明之力,如泉涤过孔嫀神识,令她霎时清醒过来。
孔嫀转而去看孔遐,突然惊讶道:“三哥,你的眼睛能看得见了?”
孔遐并不回答,只看着孔嫀,压抑着什么:“你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