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赵钰而言,当世界对他都环抱他以恶,那唯一的温暖,他就将不折手断去抓住。
一个人童年时的爱没有得到满足,就会在时光里慢慢扭曲。
可怜变成可恨,也就再难想起,他曾有的可悲。
秦芃含着眼泪,将他抱在怀里。
“阿钰,”她将头靠在他的肩颈:“不哭了,姐姐在。”
“姐姐带你去一个新的世界,啊?这世界上,有很多爱你的人,别把自己关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长大了。”
赵钰不说话。
这些道理他都明白,夏侯颜,柏淮,白芷,太医…他们说过太多次。
可是明白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他很少安眠,抱着秦芃,却有了睡意,仿佛还在小时候,他的姐姐,会给他一切保护。
不再畏惧冬天的寒冷,不再畏惧别人的辱骂和殴打。
他那小豹子一样的姐姐,会永远保护他。
“姐,”他声音有些朦胧:“我想睡一觉。你抱着我,别走,好不好?”
秦芃点头,声音温柔:“睡吧。”
赵钰一觉睡过去,等醒的时候,已经接近天亮了,是成婚大典准备开始的时间。
外面传来太监叫他起身准备的声音,赵钰睁开眼睛,看见坐在一旁,抱着他一直没动的秦芃。
她怕惊醒他,就一夜保持着这个姿势睡了。
他眼中神色晦暗难辨,好久后,他轻叹出声。
他站起身来,将她打横抱起,秦芃迷蒙睁眼,赵钰温和声道:“你再睡一会儿。”
天还没亮,昨夜的雨下了一夜,也已经停了。此刻天色还早,宫灯在长廊挂着,被风吹得左右摇曳。
赵钰注视着秦芃的睡颜,觉得莫大的幸福油然而生,他将秦芃放到床上,低头亲了亲她,而后同旁人道:“再给她睡一刻钟,再叫她吧。”
说完,便转身走了。
走到长廊上,突然有人叫住赵钰:“陛下。”
赵钰回过头去,看见夏侯颜站在长廊尽头。他没有意外,目光平静,仿佛平日一般微笑道:“侯颜来此做什么?”
“我来宫中检查安防,”夏侯颜走上前来,看着赵钰,垂下眼眸:“陛下似乎很开心。”
“多年夙愿终于得以实现,我的确很开心。”
他没有用“朕”,仿佛当年他们还是少年相交时那样,用了“我”。
夏侯颜眼中目光微动,不由自主在袖下捏紧了拳:“陛下…代价太大了。”
“我知道,”赵钰软化下神色,抬手拍在夏侯颜肩上:“好好对白芷,她心里有你的。”
夏侯颜有些茫然抬头看着赵钰,赵钰很少同他提这些感情生活上的事。
赵钰见他的神色,笑了笑道:“还有,柏淮人傻,你多照顾他一些。”
这样的话让夏侯颜心里微颤,不知道赵钰是不是发现了他的布置。
然而赵钰又道:“我打算提柏淮的位置,你不会有意见吧?”
听到这话,夏侯颜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我们兄弟之间,无需说这些。”
赵钰点头,他笑着又同夏侯颜说了几句,便去准备了。
等他走了,夏侯颜站在长廊之上,久久不能回神。
天亮的时候,成亲大典开始,秦芃这时候也已经穿戴好了嫁衣,珠帘在她眼前晃动,她到达祭坛时,才看见赵钰。
他身着朱红色冕服,站在祭坛之上,静静等候她的到来。
他面上始终保持着笑容,仿佛年少时,他蹲坐在冷宫,每一日等她回家那样。
那样清澈的目光,没有含着半点杂质。
她身体不大好,顶着这几十斤的首饰发冠,走得格外艰难。走几步,她就有些撑不下去,身体微微打颤。
赵钰看出她不适,当即从祭坛上走了下去。
礼官惊呼出声:“陛下,不可!”
然而赵钰却不管不顾,直接跑到秦芃面前,将她打横抱起,含笑道:“姐,我抱你走。”
全场一片安静,所有人心中都压抑了怒气,却不敢言语。
有人暗暗看向夏侯颜,夏侯颜却是闭上了眼睛。
他如今怎么不明白,赵钰已经不在意这个皇位了。
千里红妆都送得,破坏这祭祀大典,又算什么?
从赵钰抱着秦芃走上祭坛开始,这成亲大典就乱了。
赵钰抱着秦芃走了一天,走过了所有礼仪,等拜堂之后,秦芃便回寝宫等着。
她等了没一会儿,赵钰就回来了,喝了酒,带着酒气来到他身前。
而后他掀开了她的珠帘,含笑瞧着她:“芃芃。”
他叫出声来,秦芃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垢。
赵钰笑着握住她的手:“芃芃,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先把交杯酒喝了吧。”
秦芃垂下眼眸,赵钰摇头:“我们,看了,再喝交杯酒。”
秦芃抿了抿唇,应了声。
赵钰拉着秦芃站起身来,将酒壶和酒杯塞到秦芃手里,然后半蹲下来,同秦芃道:“来,我背你过去。”
秦芃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赵钰的举动会不会改变计划,然而她也怕赵钰察觉,只能跟着赵钰往前。
赵钰背着她,躲过其他人,仿佛孩子一样出去,然后一路往摘星楼去。
摘星楼是北燕宫廷最高一坐塔楼,可以眺望整个北燕。秦芃心里有了警惕,面上却没显露半分。
上了摘星楼后,赵钰拍了身边,让秦芃同他一起坐下,眺望远处。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明月当空,照耀着整个燕都,赵钰指着远方,同秦芃像孩子一样坐在摘星楼楼顶上,看着远方。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们两很喜欢看烟花,但那时候,最好的视线都是其他人的,咱们两就找到了这里。”
听到赵钰提到小时候,秦芃垂下眼眸:“我记得。”
“爬一晚上来到楼顶,才能看见最好的风景。后来我去了他们所谓最好的位置,我看过了,”说着,赵钰转过头来,看着秦芃,眼里含笑:“不如它好看。”
秦芃没有说话,她如今捉摸不透赵钰想要说什么。
“等一会儿,”赵钰抬手,指着远方:“我准备了最盛大的烟火,这一刻,整个北燕各州省会一起放,姐,”他转过头去,目光平静:“你看,有一天,我们终于站在了这个国家的顶端。”
“阿钰,”秦芃声音平静:“皇帝不是这么当的。”
“我知道,我知道。”
赵钰握着她的手,含笑点头,而后他靠近她:“芃芃,等烟花放起来的时候,我们喝交杯酒吧。”
秦芃握着酒壶和酒杯,有些紧张,她说不出话,她不知道这是试探,还是真心。
她不说话,赵钰的话格外多。
他今日似乎很兴奋,一直说着话,说夏侯颜、白芷、柏淮,他们在的那些年。
远处敲钟之声响起时,赵钰突然止住了声音,他将视线看向远方,周边万籁俱静,只有明月千里。
而后一束光蹿向天空,骤然炸开。
赵钰看着那盛开在天空的牡丹烟花,转过头来,从秦芃手中拿过酒壶。
第一朵烟花炸开后,延绵不断的烟花一个又一个升向天空。
赵钰倒了酒,将酒杯交给秦芃,平静道:“给了你千里红妆,给了你举国烟花,给了你这盛世,给了你繁华。”
“这一切我能给的,不能给的,都给你了,”他抬眼,将手挽过秦芃的手,注视着她。他眼里含着眼泪,秦芃轻轻颤抖。他眼中全是了然,慢慢道:“你看,我多爱你啊。”
说着,赵钰微笑起来。
而秦芃确定了,他知道,他一切都知道!
她身子颤抖,盯着赵钰,一言不发。赵钰看着她的神色,眼中再无遗憾。
“你始终还是心疼我的,”他低头,将唇靠近酒杯,秦芃忍不住往回拉,可他的手力气这样大,他平静地、坚定地、将酒送入了自己唇边。
“愿我们,”他如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将交杯前要说的话说出来:“白头偕老,恩爱不离。”
说完,他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烟花轰然炸开,照亮了整个天空。秦芃眼泪从眼中落下,她闭上眼睛,颤抖着,将自己杯中酒喝完。
喝完之后,赵钰靠着她,看着远方烟火。
“你听,”他慢慢开口:“是攻城的声音吧?”
秦芃没有说话。
按照计划,夏侯颜会在放烟花时开始攻城。
赵钰靠着她,丝毫不觉得意外:“秦书淮来了,是吗?”
秦芃不敢回答,赵钰和她十指相扣,唇边含笑,全是了然:“你别担心,我同柏淮说了,不用拦。”
“你…”秦芃说不出话来,赵钰轻笑道:“我知道,一切都知道呢。”
“我不是个好皇帝,北燕这样的地方,总会有人反的。侯颜是我兄弟,我比你们了解他得多。他忠诚的不是我,是我治理的北燕。如今我要割让燕南十六州,还这样劳民伤财,他忍不了的。秦书淮这人吧,其实在北燕养成了鹰,在南齐待久了,磨了自己的爪牙。可鹰就是鹰,他总有明白的一天。”
“和亲来的太平不是太平,一个国家尊严受到侮辱和践踏时,必须要一巴掌一巴掌抽回去,这样别人才会怕你,尊敬你。越王卧薪尝胆,也是为了把那一巴掌打得有力气一点。齐国明明有能力打这一巴掌却不打,这不是笑话吗?”
“他要真的软弱成这样,姐,”赵钰闭上眼睛:“你别回去,他保护不好你。”
“阿钰…”秦芃明白,他是真的知道。
可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阻拦?
他聪明如斯,自然知道秦芃问的为什么是什么。他闭着眼睛,微微笑开。
“姐,我不是个好皇帝,我不是个好弟弟,我也不是你心里的好丈夫。”
“我给不了任何人幸福,可我心里住着一只妖怪,我拼了命想阻止他,可我做不到。我只能一次又一次伤害你。”
“可这不能继续下去了,总该有了结。我想,如果是死在你手里…”他声音慢慢小下去:“我是愿意的。”
“我没骗你,”他声音平和又温柔,在这烟花炸开的声音中,微弱而坚定:“哪怕,伤害了你很多次,可是,我爱你的。”
只是他从没学会如何正确爱一个人,只能拿着那把双刃剑,一次次伤害。
说完这句话后,赵钰不再说话,他靠在秦芃肩头,慢慢睡了过去。
烟花不停绽放在秦芃面前,秦芃握着那人的手,再也扛不住,像个少女一样,嚎啕出声。
那烟花绽放了大半夜,等烟火放完的时候,一场宫变也就彻底完结。
没有南齐宫变时那厮杀了半夜的残酷,北燕这场宫变与其说是宫变,不如说是一场平稳有序的交接。
夏侯颜动手开始,柏淮就站了出来,将赵钰让位的圣旨递了出来。而后柏淮领着夏侯颜取了玉玺,接管了一切事物,将宫中人马上下清点换洗。
坐着这一切的时候,所有人开始找赵钰。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赵一急得不行。
“主子,赵钰会不会对公主不利…”
秦书淮没说话,他抬头看向摘星楼,那最高的地方。
旁边夏侯颜看着赵钰留下来的书信,神色复杂。
赵钰交代了所有的事,夏侯颜不可置信看向柏淮,终于明白,赵钰说的,要给柏淮提位置是什么意思。
不是赵钰他给柏淮提位置,是让夏侯颜给柏淮提位置。
夏侯颜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有千言万语想问出口,却都问不出声,最后,他低头问了句:“他怎么能…这样呢?”
如果他肯说出来,他也不会反。
柏淮没有说话,他收拾着东西。
他心里明白,赵钰其实,只是不想活而已。
他想死在自己最爱那个人手里,不然他怕自己活着伤害别人。
他们说话时,秦书淮走了出去。
而后他走到了摘星楼上,他没让人跟着,一个人攀爬来到楼顶。
年少时候,每一次放烟花,他都会来这里找赵芃和赵钰,这里是他们的秘密据点。
他们曾经有很多秘密,却都被秦芃一一分享。
所以那个少年会觉得,他在时光里,所有美好的一切都被瓜分,最后一无所有。
秦书淮走到楼顶时,看见了坐在楼顶上看着远方的秦芃,赵钰就靠在她肩头,她一直在哭,像个小女孩一样,哭个不停。
他走过去,平静坐在她身边,如年少时、如娶她后,一直所做的那样,坚定又温柔将她拦在了肩头。
他没有言语,却无声给了她最大的支持和温暖。
“结束了…”
秦芃抽噎出声。
秦书淮应声:“嗯。”
“阿钰,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吧。”
“会。”
“秦书淮,”她抬头看他:“你是不是来接我回家的?”
“是。”
“秦书淮,”她看着他,清晨红日交替了明月,一点一点升起。她看着面前青年,褪去了年少时的稚气,却带着少年人的目光。那么多年,他似乎是变了很多,又似乎是一直没变。
她像当年刚刚嫁给他时那样,抽噎着问:“你是不是,会永远爱我。”
秦书淮抬手抹了她的眼泪,温和笑开。
这一次,他不像年少那样羞涩,扭头不语。
他看着她,认真而坚定道:“是。”
她不再说话,死死抱住了他。
两人在摘星楼待了一会儿,等天彻底亮后,秦书淮将赵钰抬下楼去。
两人没有多待,趁着宫乱,同夏侯颜告别后,秦书淮便带着赵钰的“尸体”和秦芃一起归国。
离开燕都时,秦芃听见有人叫她,她回过头,看见白芷追赶着过来。
“公主!”秦芃停下车来,坐在马车中,握住了白芷的手,白芷眼里含着眼泪:“公主,以后我来看你!”
“好。”秦芃微微笑开:“以后当皇后了,端庄些,别乱来了。”
“乱来的从来是你!”白芷推了她一把,同她又说了两句,秦书淮在后面轻声咳嗽:“走了。”
如今多事之秋,还是不要逗留太久才好。
秦芃明白,点头放开了白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