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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钰回来时带了火气,秦芃明显察觉到了。
只是他克制得很好,秦芃也没点破。
秦芃乖顺的态度让赵钰舒服了许多,他慢慢道:“我们的婚礼定在后日,你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秦芃声音很淡,看着鱼缸,百无聊赖。
赵钰心里有些难受,他慢慢道:“我准备这个婚礼,已经准备了很多年。”
“嗯。”
秦芃随意敷衍。
这样不在乎的模样让赵钰有些难受,他觉得胸口发闷,他想多说什么,可是又清楚的知道,这个人此刻在这里,本就是强求,她做什么,他早该预料。
他艰难笑了笑,换了话题道:“算了,不说这些。今早走得匆忙,都忘记同你说了,姐,”他握住她的手,温和道:“你有孩子了。”
听到这话,秦芃猛地抬头,赵钰看着秦芃总算有了点情绪的眼,心里舒坦了些,温和道:“你别担心,这个孩子我会当自己的养。你别怕。”
秦芃张了张口,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和秦书淮曾经期盼了很久,期盼有一个孩子。
过去没来,如今却是来了。
她不敢说话,发着呆,默默无声。
赵钰陪了她一会儿,便去批折子了。
等到了第二天,宫人就将新婚穿的衣服都拿了过来,让秦芃开始试。
秦芃需要试的礼服颇多,一时宫中便涌入了许多新的面孔,白芷招呼着秦芃试嫁衣的时候,特意将人支开,房间里就只剩下了白芷、裁缝、她、以及一个小宫女。
这个裁缝很高大,画着浓妆,面容秀丽。
似乎是因为第一次进宫的原因,她胆子颇小,一直没敢抬头。
秦芃倒也没觉得什么,任由她替她帮她穿着嫁衣,仔细记录着每个位置的数据,自己就和白芷聊着天。
“一个国家的臣子,哪里有不爱他的道理?”
白芷靠在一旁床上,懒洋洋的模样,仿佛真只是哪家官家太太。
如今白芷说的每一句话秦芃都不敢忽视,她明白夏侯颜已经打算动手后,对一切事物都很敏感。
白芷如今和秦芃聊着天,秦芃大概知道了如今赵钰在北燕的位置。
这些年赵钰几乎完整将北燕控制在了手里,成为北燕声望最高、权势最大的一位君主,这一点毋庸置疑。
面对这样一个君主,夏侯颜的反抗无疑十分吃力,然而割让燕南十六州已经如此耗费国力准备一场婚礼,这个行为也已经极大激怒了北燕上下,这一次夏侯颜也只是在赌而已。
然而若是赌输了呢?
秦芃不敢明问,白芷和秦芃懒洋洋介绍着如今北燕上下的情况,突然打了个哈欠,同旁边的侍女道:“你去给我煮碗银耳汤来。”
侍女应声出去。
刚一出去,秦芃正打算说话,就见那个裁缝突然抬手,一把捂住她的嘴,小声道:“芃芃。”
那声音出来,秦芃骤然睁大了眼睛,她盯紧了这个裁缝的模样,终于从那眼神中窥见了那人熟悉的目光。
秦芃忍不住模糊了眼睛,秦书淮的声音又快又稳道:“明日烟花大会开始时,夏侯颜会发动宫变。这里有两包药,”秦书淮说到这里,有些犹豫,他将两包药的作用细细阐明后,随后抿了抿唇的道:“你自己选吧。”
秦芃点了点头,外面传来了人声,秦书淮看着秦芃带着水汽的眼,放下捂住她唇的手,重重吻了上去。
白芷骤然睁眼,没敢相信秦书淮居然当着她的面做这样的事!
然而秦书淮却也没管,在对方丫鬟进屋前一刻,他才放开秦芃,当即又跪了下来,给秦芃整理着腰带。
一切又快又急,秦芃抬手捂着唇,而白芷则站在一旁,目瞪口呆。
“夫人,”旁边丫鬟开了口,平静道:“银耳汤。”
“嗯。”白芷恢复了那一贯世家夫人的端庄气质,将银耳汤接了过来。
穿好嫁衣,确认好嫁衣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后,白芷便带着秦书淮退了下去。
而秦芃却久久回不过神来,站在镜子面前任人摆弄。
赵钰遵循着古礼没来见她,只在自己宫殿里,一面熟悉着明日的流程,一面让人来汇报秦芃的一举一动。
然而他越听越皱眉。
因为秦芃…没有半分高兴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强抢了秦芃,她自然不该高兴,可他心中却总有那么几分期盼,希望秦芃能够有那么半分欢喜。
人都是这样,得到了一点,就想要更多。
他听着秦芃的一举一动,心不在焉。而秦芃握着手里的药,也无法安宁。
她大概猜出来了夏侯颜的计划,他们也并不是一定要反。夏侯颜与赵钰的关系,如果不是赵钰一意孤行,也绝对走不到这一步。
她真的要杀他吗?
秦芃思索着,握着自己手里的药,想了想,最后还是道:“我要见陛下。”
侍女们面面相觑,没敢答话。然而这话去第一时间转达到了赵钰那里。这是秦芃第一次主动要求见赵钰,赵钰忙道:“请公主过来!”
然而说完后,赵钰又觉得有些慌乱,成婚之人婚前相见不是好吉利,可他又不愿意拒绝秦芃想要见他的要求。许久后,他终于想出一个办法,躲在了屏风后面见秦芃。
秦芃到了赵钰宫中时,赵钰就坐在屏风后面接见秦芃,秦芃身子有些虚,旁边侍女想扶着她坐下,她却将人拂开,看着屏风后面的人道:“阿钰,你出来,我想和你一起逛一逛。”
赵钰有些犹豫,然而秦芃的话他无法拒绝,他怕任何一次拒绝,都会惹恼对方。
秦芃见赵钰不动,便自己去了屏风后,旁边太监想要拦着,秦芃却意志坚定,一路往里走去,来到了赵钰身前。
等赵钰反应过来时,却已经相见了。
秦芃上了妆,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可她似乎还是很容易力乏,靠在边上,微微喘息。
她朝着赵钰招了招手,赵钰赶忙上前去,扶住了秦芃,皱眉道:“你不舒服,便再宫里躺着,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见你。”
她平静开口,赵钰心中咯噔一下,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却有无数情绪涌了上来。
他觉得心中酸涩委屈,又觉得欢喜雀跃,还带了那么些害怕疑惑。
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翻滚,他却不敢显露,只能是扶着秦芃,平静道:“你想去哪儿?”
“去…秀荷宫吧。”
秦芃轻轻咳嗽,这是他们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赵钰应了声,扶着秦芃往秀荷宫走去,秦芃身子不好,走走停停,赵钰瞧着,心里被针尖扎一般,细细密密的疼。
以前秦芃那样张扬的性子,随时像一朵艳丽盛开的牡丹,哪里像如今的样子?如此娇弱苍白。
两人一路走到秀荷宫去,秦芃朝着后面人挥了挥手,喘息着道:“别跟了。”
随后拉着赵钰的手,仿佛小时候拉着身后那个孩子一样,踏步走了进去。
秀荷宫里还是原来的模样,秦芃瞧着,眼里有了欢喜,温和了声道:“你平日还来啊?”
“嗯。”赵钰低着头,看不清神色:“我平日会来这里,打扫一下。”
“小时候,便是你打扫的。”
秦芃说着,眼里有了怀念的神色。
赵钰没说话,两人拉开门,走到秦芃以前的房间。
秦芃和赵钰是分开睡的,可小的时候,赵钰夜里睡着害怕,他总是要偷偷来找秦芃。
秦芃看着屋中柜子、梳妆台、床…
那些东西小时候看,格外高大,如今再看,却小巧了一些。
秦芃坐到床边来,想要上床,赵钰便赶紧上前来,替她脱了鞋。看着秦芃像小时候一样到床上去,靠在墙边,将被子整理了,盖在自己身上。
温暖一点一点满眼到全身,秦芃内心无比安定,她呆呆看着前方,慢慢道:“我记得小时候,咱们两经常这样取暖。”
赵钰应了声,也跟着上床,像以前一样,坐在她身边。
只是小时候是他依靠她,如今他长得高大了,便只能靠在她边上,用手环过她的肩。
那床被子仿佛有着一种无形的魔力,让这漂泊的两个人,骤然安心。
无论他们在惶恐什么,害怕什么,似乎都不重要。这被子圈出了一方天地,让两个人还像小时候一样,外面雪很大,可他们在被子里,就知道自己不会被冻死,因为,很暖和。
“以前都是我靠着你,”赵钰回忆着,慢慢道:“后来秦书淮来了,你就靠着他。那时候我很羡慕他,我总想,要是我和他一样高大,你就可以靠着我了。”
话刚说完,秦芃的头就落在了赵钰的肩上。
赵钰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是多年的梦境成真。
这似乎是一种无声的回应,让赵钰忍不住湿了眼眶。
“阿钰,”秦芃声音轻飘飘的:“你说,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呢?”
赵钰没有说话,秦芃慢慢道:“我一直以为自己算一个好姐姐。我努力的保护你,陪伴你,可是最后,却是你杀了我。”
秦芃的话仿佛是利刃,扎入了赵钰心中,赵钰慌忙解释:“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想杀我。”
秦芃靠着他,声音平静。那平淡的态度,让赵钰的话无法说出口。
秦芃握住他的手,温和道:“你听我说,我好久,没有这样和你说话了。”
赵钰不敢动,秦芃继续说着。
“阿钰,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吗?”
“很冷,很孤单,很绝望。”
“我死了三次,第一次的时候,那种绝望刻在了骨子里。那时候我觉得很疼,特别疼。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经历这样的痛苦,我只是想和我爱的人在一起,为什么这么难呢?”
“第二次死的时候,我身上中了好多剑,我自己都数不清了,我只记得自己一直在挣扎,剑捅进身子,又被拔出去。”
“第三次死的时候,到还要痛快些。可那时候内心就觉得像是茫茫荒野,我心里什么都没有。”
“一个人心里什么都没有,那就是最大的绝望了。我那时候总会想,我活着做什么呢?报仇吗?我不想。一个人死了三次啊,早就死得没脾气了。享乐吗?我也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不明白为什么死去。最可怕的是,你甚至不明白,这样的过程,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是啊,我不会死,可是阿钰,我疼啊。”
她眼里有了泪,声音疲惫而苍凉:“阿钰,我特别,特别疼。”
他说不出话来了。
他听着秦芃的声音,骤然发现,人心真是可怕。
他以为有一天秦芃回来,她靠着在他身边,就能和小时候一样。
那时候冷宫,大雪,他们只有对方。
可是等这一个愿望实现,等他们还像小时候一样相拥,他却骤然发现,原来过去的从来回不来,原来失去的便注定是失去。
他突然特别想哭,可是却又发不出声。
秦芃依靠在他怀里,慢慢道:“你小时候,我总想着,你长大了是什么模样。我想着你会长得高大,谁欺负了,你会保护我。”
“是啊,”赵钰忍不住笑了,哑着声音道:“我会保护你的。”
“可是阿钰…”秦芃轻声叹息:“你没有啊。”
他没有啊。
她所有唾手可及的幸福,都是他一手摧毁的。
她有了爱的人,和她爱的人要离开,要去一个全新的世界,是他杀了她。
哪怕那是误杀,哪怕或许她注定是要死的。
可是如今她是真的要拥有幸福了,真的有了全新的身份,有了家人,却又是他一手将她拉扯回自己身边。
只因他执迷不悟,只因为,他还留在过去,她却已经走向未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抱着怀里的姑娘,回忆起当年小时候自己的愿望。
他想要的,他所求的,一直是希望他好好的。
年少时候他想的从来是——姐姐这样好,我要保护她,我要谁都不能欺负她。
可这样单纯的感情却在时光里变了质。
他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他固执留在了记忆里,回忆里,这座冷宫中。他不肯走出来,明明他有那么多次走出黑暗的机会,明明他早已是这世上的帝王,可是他却还是将自己关起来,等着她。
她不回来,他就想方设法拉她回来。
他错了吗?
他当然知道,他错了。可他无可奈何,这条路他走得太长太远,他早已回不了头。
他闭着眼睛,慢慢出声:“你同我说这些,是想要做什么呢?”
“阿钰,”秦芃轻声叹息:“收手吧。燕南十六州不能全给齐国。你我…也不必走到那一步。过去的我可以不计较…你别逼我。”
“我不是在逼你。”赵钰抬起手,捂住自己眼睛:“我是在逼我自己。这条路是我选的,我就得走下去。”
秦芃不再说话,赵钰将头靠在她的头上,看着屋外,慢慢道:“你知道吗,其实我想过很多次,你穿嫁衣的样子。”
“我第一次见到你穿嫁衣的时候…”赵钰脸上露出幸福又苦涩的笑容:“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喜欢你的时候。”
“母亲和我说,你我不是亲姐弟的时候,我还年幼。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喜欢。我只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长长久久在一起。如果我早日知道…”
赵钰痛苦闭上眼睛:“我便不会放任你喜欢秦书淮,也不会让你嫁给他。可是我生的太晚,明白得太晚。很多年我都会想,为什么,我不年长你几岁。为什么,我不能在合适的时间里,遇到你,爱上你,陪伴你。”
“我错过了一次,”他颤抖出声:“我不能再错第二次。我盼了这么多年,我自十三岁起,无时无刻不在盼着这一天。这一天来,”他骤然提高声音:“你却劝我收手?!”
秦芃没说话,她目光平静而淡然,这个结局她不是没料到,她能接受,只是觉得可惜。
而赵钰含泪看着她,身子微微颤抖。
秦芃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姐姐一样,看着这个孩子一样的青年,慢慢道:“阿钰,你是不是难过?”
听到这声问候,赵钰骤然痛哭出声,他扑倒秦芃怀里,死死抱住了她,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秦芃温柔拍抚着他的背。
听他说:“我不想的,阿姐,我不想的。”
“可我好怕你离开我。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人了,那年冬天好冷啊,我一直在等你,我好怕你不来。”
“我总觉得我还在小时候,我失去了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母亲说的,一个人只有家人是长久的。可我除了你,我没有家人啊。”
他断断续续,说着她不在那些年。
仿佛是抱怨,又似乎只是陈述。
她看到的,没看到的那些阴暗。
“你不在的时候,他们按着我的头,按在水里。好几次我以为我快死了,可是又清醒过来。”
“那次中毒,真的特别疼,我趴到了父皇那里…”
这些事,有些发生在他少年,有些发生在他长大。
唯一不同的是,这些阴暗,始终伴随他。
年少时的羞辱欺凌,长大后的阴谋暗杀,他人生里似乎没有一刻钟,停下来感受过这世界给予他拥抱和爱。
不,是有的。
秦芃静静听着,她骤然明白,没有任何一份偏执无缘无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