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府将军在海上最出名的有两样东西:一身华丽的狮子兜紫威金大铠,以及那一条叫做火山丸的巨大黑船。前者亲眼见到的人很少,后者却是海上一个狰狞的传奇。
据说火山丸的船魂,乃是取自一头来自火狱的恶鬼,它每次出航,必然会伴随着火雨交加,凶焰滔天,船上大筒更是犀利无比,所到之处,尽化焦土。即使跟大明的四大灵船相比,火山丸也毫不逊色,可以称得上是日本第一凶船。
当日建文在泉州,曾经见到过它的狰狞模样,也听铜雀说过,它在整个泉州港驻防水师的围攻之下,依然能够全身而退,可谓是战力惊人。
没想到,它居然没有返回日本,而是一直追踪到了深渊,还冲破了巨龟寺的防御,以恶鬼之姿展现在众人面前。所有人的第一个念头都是:“莫非是来抢夺海藏珠的?”
建文看向七里,视线投在她脖颈里那一块小小的海沉木之上,两人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来。幕府将军恐怕不是为了海藏珠,而是为了这一块海沉木,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七里突然面容一凛,冲到腾格斯身边,伸手揪住他的小辫子。腾格斯头顶散披着二十几条细辫,每根辫梢都缀着一样小玩意儿。七里揪住的那一根末端,拴的是一截羊脖骨。她毫不客气地把骨头扯下来,在手里一磕。噗的一声,从骨腔里掉出一只僵死很久的虫子。
香海虱?!哈罗德和建文同时惊呼起来。
香海虱死后散发异香,可以用做追踪。之前建文就被人在身上放了一只,结果被一路追杀。这只死虫子,估计是阴阳师在泉州时偷偷放在腾格斯身上的。七里只检查了建文身上,却没想到这个蒙古蛮子也被下了虫。
难怪幕府的船可以一路追将过来,全是拜这虫子所赐。
看来幕府的人对海沉木的执着,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此前冒着与大明开战的风险,在泉州港内开炮;现在又不惜强行撞入巨龟寺——要知道,这里可是海藏珠的唯一来源。日本人把龟僧往死了得罪,表明他们即使以后一枚珠子都拿不到,也要对海沉木志在必得。
在众人头顶,火山丸宛若一支锋利的乌黑长枪,瞬间洞穿了划满玄奥花纹的龟壳穹顶。巨大的鱼头自天顶缓缓垂下,龟壳底部的炽红岩浆又一次高高喷涌而起,两者形成鲜明对照。紧接着,幽黑的海水顺着破洞呼啸涌入,形成数十条流量极广的瀑布,仿佛火山丸穿破龟壳时飞溅的水花。
这些日本人甚至没打算先谈判或试探一下,就这么直截了当地破壳而入。
面对这样的疯子,根本没法沟通,唯一的选择就是快跑!可是,在这深海之下,能跑去哪里呢?四周都是压力巨大的海水,巨龟的壳下是唯一有空气的地方,现在它已经发生龟裂,恐怕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快!你的鲸鱼呢?”建文对铜雀急切地喊道。
眼下指望大家回到水泡里慢慢飘上海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尽快把座头鲸召唤下来。铜雀却沉着脸道:“我已经召唤了数次,可是一直没得到回应。”
他反应很快,一看到火山丸闯入,立刻试图召唤那一头座头鲸下来,可是对方却迟迟没有回应。若不是日本人有秘法隔绝了联络,就是它已经被干掉了。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不是他们想要的。
铜雀仰起头道:“稍安勿躁,这么多年来,觊觎海藏珠的贼人不可胜数,可巨龟寺屹立至今,这一定是有理由的。”他眯起眼睛,朝天顶那条气势汹汹的巨舰望去。
未等建文再说什么,就听到龟壳里一声悠悠的钟声响起。那钟声生涩而钝闷,不似铜铸,倒更像是什么贝类的壳体。
随着钟声一阵阵响起,整个龟壳霎时光芒大盛。众人仔细一看,原来光芒是来自于龟壳里无处不在的烛藻。无数的烛藻随着钟声摇曳,藻体散发出的幽光逐渐转为亮光,而海藻叶子也随之伸展,如触手一样蜿蜒朝着穹顶飘去。
一两株烛藻不算什么,无非腐萤之光,可这硕大的龟壳里遍布着几万株,一起同时发亮,一下子让周遭有如白昼,极为耀眼。密密麻麻的闪亮海藻长叶向天空延伸、缠聚,纠葛在一起,一下子遮天蔽日,俨然形成一片密密麻麻的藻之森林。这些烛藻似乎有自己的智慧,一部分爬上穹顶填塞裂隙,阻住瀑布流入,另外一部分则牢牢缠住了火山丸的周身,把这头疯狂的巨兽死死缠住。
火山丸硕大的船身往下继续坠了一坠,崩断了百十根海藻。可更多的海藻缠绕上来,硬生生阻住了它的落势。于是,在深渊龟壳的穹顶附近,出现了一幅极其诡异的画面:一条凶悍的漆黑大船保持着前倾的姿态,悬吊在半空,四周牵扯着无数泛着光亮的藻带。
火山丸似乎并没放弃,它的船舷两侧炮门纷纷打开,黑烟飘起,大筒轰鸣,在极近的距离把缠在船身的烛藻直接轰断。可烛藻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何况被打断的很快就可以再生。
就在这时,地面微微颤动起来。建文警惕地意识到,恐怕这又是一次火山要爆发出来了。火山丸所到之处,总会出现离奇的火山喷发,在泉州港内就出现过一次,刚才也是,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
不过此时还顾不上思考此事。建文低头一看,发现脚底板那原本冰凉的地板,居然开始隐隐有了热意。他大惊失色,连忙呼唤同伴朝旁边转移。腾格斯一听建文呼唤,二话不说,夹起哈罗德和铜雀就往远处跑。七里也拽着建文,沿途召唤出一排珊瑚,几下腾跃,迅速离开这一片骸骨。
他们刚刚离开,刚才站立的地面就被轰然冲破,赤亮色的岩浆似喷泉一样高高抛向天空,火焰一下子将火山丸包住,周围的烛藻顿时全数化为灰烬。恢复了自由的火山丸摆动身躯,在漫天飞灰中继续朝着龟壳中央坠落下来。
幸存下来的烛藻们炸了毛一样地疯狂生长,试图将其重新拦住。可大船下落的势力实在太快太猛,它们已经来不及重新聚成阻网。只见船头撞角压断了一层又一层巨龟骸骨,尖利的摩擦声和骨质断裂声持续不断。短短数息之后,火山丸终于成功突破了外层防御,落到了巨龟壳的内部,船身晃了晃,搁浅在了两片巨大的巨龟肩胛骨之间。
嗡嗡的诵经声在各处响起在,就像是吹响了号角。烛藻立刻改变了纠缠的方式,纷纷朝着坠落地点聚拢而来。它们拧成无数把长枪与利箭,朝着火山丸射去。
可惜龟僧们必须分出一半烛藻去堵住火山丸撞出的大洞,避免整个龟壳崩塌海水泄入,只有一半的烛藻加入了对火山丸的攻击。
就在这时,火山丸甲板上高高矗立的城堡式舰楼里,发出一声悠长的谩吟之声,那声音颇为低沉,似是充满怨毒的低语。
怨毒低语的节奏十分古怪,每一声都恰好切在龟僧们诵经的间断处,很快便把诵经搅得乱七八糟不成篇章。这声音似乎是龟僧们的克星,他们听到这个声音,无不骇然失色,甚至有僧人跌坐在地,动弹不得。
失去了佛号指挥,烛藻的攻击顿时失去了锐气,重新变回一截截柔软的藻带,不复之前的光明。火山丸则趁机争取好了更好的姿态。
铜雀目睹着这一切,眉头微微皱起。感觉有些不太对,巨龟寺表现出的反击实力太弱了,如果这些龟僧只有这点手段,怎么可能在险恶的大海上存活?
他还没想透彻,在火山丸甲板上赫然跳出了十个黑影。他们戴着一个鼻子长长的面具,行动迅捷,在海藻与骸骨之间跳来跃去,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边飞扑过来。
“是天狗众!”
七里凛然从怀里掏出四支苦无,夹在指间,如临大敌。听到她发出警告,腾格斯攥紧了拳头,第一个站在前头,准备迎敌。不料建文比他还快,端起哈罗德送的特制火铳,对准对面,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轰!”
一阵烟雾腾起,对面一个正高高跃起的天狗众动作一僵,一头栽倒在海藻里。建文的火铳造诣堪比军中精锐,在这个距离居然都能正中靶心。建文晃了晃略有酸涩的手腕,心中一阵惊叹。哈罗德的这把火铳,威力和精准度着实不凡,简直就像是把一门虎蹲炮握在手里。
他迅速重新装填,然后眯起眼睛朝远处看去。只见那只被射中的天狗众重新爬起来,晃了晃脑袋,似乎只是受到一点冲击,却根本没有伤及元气。
好强悍的肉身……建文惊叹道。
七里沉声道:“天狗众是幕府最强悍的近战部队,每一位都是用成名剑豪与妖心以秘法炼成,既保留了剑豪高超的剑法,又拥有如妖魔般的坚韧肉身。有三五名天狗众,就足以覆灭一城,现在居然来了十个,可真是下了血本。”她舔了舔嘴唇,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似乎想起了什么。
火山丸里传来一声唿哨,那十只天狗众发觉这边有火铳,迅速调整了一下队形。忽然之间,五五分开,一队朝铜雀这边来,一队却拐了个弯冲向另外一边。
那边隐隐传来斥骂声,紧接着是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和拳脚肉搏。原来贪狼那帮人本来要悄悄撤走,结果也被五只天狗众缠住了。一会儿功夫,就有三只天狗众被打得倒飞出来,很快他们又重新爬起来跳回去。贪狼的攻击力确实强大,可即使是他,一时也对天狗众那强悍的生命力无可奈何。
看来日本人是打定了主意,不准备放过任何一个活口。
不过这时建文和七里已经顾不得贪狼的死活,他们也即将要面对五只天狗众的强大压力。而这个团队里有近战战力的,只有七里和腾格斯而已。
腾格斯二话不说,迎头顶了上去。他一挥拳头,重重砸在了为首的那只天狗众的脑袋上,随即手腕一拧,利用体重上的优势把对手压在地上。
白光一闪,另外一只天狗众迅速起身上前,手执武士刀砍中了腾格斯的肩膀,溅起一团血花。腾格斯闷哼一声,却没有躲闪,继续死死压住对手。这时嗖嗖两声,两支苦无刺中了第二只天狗众的肩膀,逼得它后退数步。
随即七里化为残影飞扑而来,在四周高速旋转,不时用长刀切削天狗众的身体。一击不中即利用珊瑚躲闪,换一个角度再攻击,一时让天狗众无所适从,只能被动挨打。
其他两只天狗众发现同伴受到压制,加快速度要加入战团。不料远处传来砰、砰两声,两枚大铅子儿准确地射入它们的脑袋里。巨大的冲力导致它们倒退了数步,一阵晕眩。
建文阴沉着脸在远处放下火铳,继续装填火药和弹丸。他知道火铳无法对这些怪物产生致命伤,但至少能产生牵制作用,给两个同伴减轻压力。
他不知道的是。趁着微弱的幽光,最后一只天狗众从侧面悄悄地绕过来,试图从身后发起攻击。此时七里和腾格斯都腾不出手来,在建文身边的,只有弱不禁风的哈罗德。
天狗众举起长刀,准备狠狠地劈下去。哈罗德是个近视眼,一抬头,赫然看到一个有着长长红鼻子的狰狞怪物距离自己如此之近,他惊恐万状,下意识地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疯狂砸去。
哈罗德是个博物学者,身上十几个口袋里带着无数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么一砸,什么蜥蜴干儿、针乳石、墨鱼汁、水母腺什么的,都往上招呼,五颜六色的粉末在天狗众头上爆开。也不知道是哪一种成分起了作用,天狗众突然发出一声惨嚎,如同一头受惊的小狗远远地跑开了。
趁着这个空当,建文转头对铜雀急切道:“如果你有什么压箱底的保命手段,最好现在就使出来。
铜雀一直站在原地,未见惊慌,冷眼旁观。被建文这么一问,他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有保命手段?”建文见他还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大急道:“一个骑鲸商团的人,没几分手段,怎会如此镇定?我都看到你袖子在鼓动了!”
他一个在泉州混了两年鉴宝行当的人,眼光自是不凡。铜雀一直不出手,肯定还藏着什么手段没放出来。
“呵呵,观察能力不错。”铜雀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两条胳膊,宽大的袖子无风自己飘动起来,“这东西有点贵啊,对付几只天狗众有点不合算……咳,算了,就当是追加投资吧!”
他絮叨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枚海螺。这海螺是五彩模样,棘刺突出,螺口呈曲线状。铜雀把海螺朝天空一抛,一股强烈的气流从海螺里吹出来,转瞬就形成旋风,裹挟着四周的骨头碎片以及烛藻飞速旋转起来。
“让他们俩后撤。”铜雀道。
建文举起三眼火铳,砰、砰连续打了两枪,恰好打中一片悬吊着的大肋骨断条。断条轰然砸下来,把天狗众与七里、腾格斯短暂隔离开。建文趁机大喊,两人急忙后退。
铜雀见自己人都撤回来了,大喝一声:“射那枚海螺!”建文急忙把最后一枚弹丸射了出去,他的技艺确实惊人,铅弹准确地击中了兀自在半空旋转的海螺。
啪~呼呼呼~~~
海螺应声碎裂,那股小旋风似是彻底被解除了束缚,身形陡然变大了十倍,几乎形成了真正的飓风。呼啸声中,在它周围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五只天狗众在内,都纷纷被抛上半空,不知所踪。在铜雀面前,清理出一片极干净的空地。
“这是养风螺?”建文惊讶地问道。铜雀赞许地点点头:“算你有眼光。”
养风螺也是海中奇物的一种,如果置于风暴眼中,可以汲取风力,储存在螺中。对海中行船来说,挂一枚养风螺在帆上,等若是拥有强劲动力。不过这种海螺极其罕见,有能力把它放在风暴眼里的人更是稀少,建文只是听过传说,今日才算亲眼见到。
这些骑鲸商团的人,果然身家都深不可测。
尽管暂时击退了天狗众,可七里的姿态却仍旧紧绷着。建文关切地问她是否受伤,七里摇摇头,开口道:“天狗众是幕府将军的亲随,从不远离。现在我们居然看到了十只,恐怕……”
她说到一半,停住了,可两片薄薄的嘴唇却无法停止抖动。七里突然瞪大了眼睛,指着船头道:“我感觉到了,幕府将军,他亲身到了。”她纤细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旁边腾格斯揪住一根小辫,也以前所未有的郑重态度说道:“长生天不喜欢那边,那里有腐烂而阴森的气息。”他那根小辫尾巴束的是一位萨满送给他的白骆驼毛,天生对邪物有排斥作用,此时那团骆驼毛正急速抖动着。
建文看到两个同伴朝着火山丸看去,先看到一位老熟人,阴阳师舌夫。他站在船头,正用一枚哨子在调度天狗众。刚才那一阵飓风,让他有点乱了方寸。
而在舌夫身后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虽然限于角度看不清楚对方什么相貌,可建文的视线刚一扫过去,心脏便霎时失跳了一拍。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建文就感觉到邪气扑面而来,仿佛化为实质的大手扼住咽喉,艰于呼吸。
建文脸色苍白地转开视线,嗫嚅道:“那就是幕府将军?你一直对抗的,就是这么可怕的家伙吗?”七里已经恢复了平静,轻轻点了一下头。建文看向七里,眼神里既是钦佩,又是同情。要何等坚定的意志,才敢于把如此可怕的人物当成复仇对象,七里可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他想伸手去拍拍肩膀安慰一下,七里却巧妙地闪开了。她晃晃头发,把长刀一收:“我们必须趁这个机会离开,否则等将军亲自下手,我们就走不掉了。”
她语气里充满忌惮,仿佛在谈论一头最可怕的魔怪。铜雀又联络了一下座头鲸,可惜还是渺无音讯。
“阿弥陀佛。”
这时一个声音从众人背后响起。建文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给他们引路的龟僧。他还是一副淡定神色,不过那对绿豆小眼却比刚才大了一圈,可见内心并没有那么镇静。
“请各位施主随我来。”
龟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众人一阵困惑,都这时候了,他们还有闲心待客?建文发现,龟僧一直在盯着自己,心里知道自己才是他们的目标,其他人不过是添头,于是迈步向前朗声道:“要我跟去可以,但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得保证能把我们安全送出去。”
他咬定“我们”二字,就是暗示不可抛下任何一人。巨龟寺一定有其他渠道可以离开,不趁现在拿捏一把,这些龟僧未必愿意配合。
果然,这位龟僧迟疑了一下,默然点头。这时又有数名天狗众跃过来,建文急忙抬枪要去抵挡,不料龟僧伸长脖颈,发出一声长吟,四周顿时有佛号响起应和。大批烛藻伸展过来,顿时形成了一道墙壁,把天狗众牢牢挡在外面。
天狗众亮出长刀劈砍,所到之处,海藻寸断,不过眼前的障碍实在太多,要破开一条路,恐怕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这么做的代价是,其他地方的烛藻被削弱了许多,对火山丸完全产生不了威胁了。建文看在眼里,对他们这个举动觉得很奇怪——宁可坐视巨龟寺不断受攻击,也要保护好这些客人,龟僧们什么时候这么好客了?
龟僧一看追击之敌已经阻住,便转过身,朝着烛藻最稀疏的地方走去。众人知道此时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纷纷跟上步伐。七里拍了一下腾格斯肩膀,让他保护建文,然后自己亲身断后。建文觉得不妥,可七里淡淡道:“没关系,我正要想再感受一下幕府将军的威胁,以免让复仇之心变淡。”建文也只好由她去。
七里伸手拽住建文,贴近他耳边低声道:“我看这些龟僧行动诡异,似乎是冲你来的,一会儿可得小心。”建文苦笑道:“嗯,我也感觉出来了——不过他们找我能做什么?我得到的,可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无用能力啊。”
七里道:“你有没有听过那句海上的话?没有无用的能力,只有无用的人。”建文听到这话,眼睛一亮,可随即又摊开手道:“可这能力越有用,对我来说就越痛苦。”
“牺牲自己,拯救别人,这不正是你的心愿吗?如今你也算是如愿以偿。”
七里的声音没有起伏,于是讽刺意味格外醒目。建文听出来了,她这是还记恨着船上那次争吵。他张开嘴想辩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七里没有继续嘲讽,只是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退回到队伍尾巴。
腾格斯傻乎乎地问建文你们俩说什么呢?建文没好气地回答:“海藏珠的使用方法。”腾格斯一听大喜,连声道:“那你教我罢。”
“你不只学操船吗?”
“都学,都学!这个也要,那个也要。”
“没有,都没有!”建文完全没心情跟这个蛮子纠缠,只好低头加快移动。
摆脱了天狗众的纠缠,众人走得很快。他们跟着龟僧,沿着一条狭长惨白的骨条一路下行。哈罗德观察了一阵,说这里应该是巨龟的胸骨部分,再往下走,应该就会抵达盆骨附近。
果然如哈罗德预料的那样,他们走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来到了一块宽阔的盆地。这盆地四周由一圈盆骨所笼罩,烛藻摇曳,正中是一个上圆下尖、两侧弧线形的狭高骨腔,大约有数人之高。
哈罗德先是一怔,然后对建文道:“这巨龟原来是母的。”建文大奇,问你怎么知道的?哈罗德解释说,这具狭高骨腔的样式很典型,是母龟产道的外保护壳,龟卵皆在这个骨腔里形成、孕育,是一只母龟除了心脏与头之外最重要的部位。
两个人正窃窃私语,铜雀忽然提高声音:“建文,你看!”
第十九章 轮回
建文定睛一看,原来这具狭高骨腔,居然被雕刻成了一尊精美骨质佛龛,下有一头巨大石龟驮着。佛龛里供奉的那位佛祖动作,竟是左手结与愿印、右手无畏印、结跏趺坐的布施像,以威严慈悲之态矗立在这宽阔的盆骨之内——和海沉木上的佛像完全一样。
建文大惊,看来海沉木和巨龟寺两者之间有着极深的渊源。这时七里猛地一抓建文胳膊,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出来,先看看龟僧们怎么说。她同时伸出手去,把海沉木藏得更隐蔽一些。
别看此时外头打得天翻地覆,佛龛前还是一片平静祥和。十几个身份很高的龟僧聚拢在佛龛之前,各自盘坐安详地诵着经。众人接近,他们也恍若未闻,岿然不动。
待到众人走近了,这才注意到佛龛下面那一只石龟,居然是活的。那大龟有几乎一条海船那么大,恰好能驮起这么一尊大佛龛。它的脑袋面带人形,俨然是一位人形长老形象,白眉长须,两只绿豆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始终盯着建文等人。
众人想再看得仔细点,却不防大龟缓缓抬起头,口吐人言:“这位施主,请近前。”
建文知道是在说他,便上前走了几步。这头老龟光一个脑袋,就比他整个人要高,如果真是张嘴吃人,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老龟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忽然张开大嘴,建文顿觉身前多了一股强大的吸力,似乎要把他吸进去。建文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前移动,与老龟几乎是面对面。老龟又发出一声长吟,建文顿时觉得,胸口那一枚海藏珠,开始蠢蠢欲动。
莫非是他们后悔,想要夺珠而走?建文脑海里飞过一丝疑问,很快又释然——这种没用的东西,如果能夺走是最好不过。
可惜他很快便失望了。老龟想要的,并不是珠子本身,而是珠子的光芒。建文感觉在吸力的牵引下,那珠子在胸中光芒大盛,忽然一束柔和的黄光射出来,把珠中小砂砾的模样直接投影在盆骨半空中。
老龟仰起脖子,眨巴着绿豆眼看了看那砂砾的影像,先是大哭三声,然后大笑了三声:“劫数,果然是我巨龟寺的劫数,亦是我巨龟寺了却因果的良机。”
建文对这一番话不明就里,又不敢动。老龟停止了吸气,他胸中珠子的光芒随即黯淡下去。老龟道:“先恭喜施主,能得此珠。”然后伸扯着脖子深施一礼,连带它背上的佛龛都为之晃动了一下。周围的龟僧也同时起身行礼,唯老龟的龟头是瞻。
看来这头老龟不是巨龟寺的什么灵宠或镇守神兽,它根本就是这寺里的方丈。
“这可不是我选的。”建文生硬地回答。
“一切皆是缘法。你没选它,它会选你。你就是我们想要找的人。”老龟慢吞吞道。
“什么?什么想要找的人?”饶是建文好开脑洞杜撰故事,也想不到老龟会说出这儿一番话。
“不错。我们一直在等待你的出现。”
老龟的脸虽有人的五官,可大部分地方还是覆盖着绿色鳞片,说起话来肌肉不动,给人感觉徒具人形,却缺少神采。建文眉头紧皱,一般说这种话,往往后头会接一个重大的任务或麻烦。他没好气地回答:“直接说但是吧。”
老龟并不着恼,他从嘴里“啵”地吐出一个水泡,水泡里闪耀着两行金黄色的字迹:“佛法重归日,巨龟轮回时。”
建文看到这两行字,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忧伤自心中涌现而出。老龟缓缓道:“自有我巨龟寺以来,便流传有此谶,一直传承至今。不过老衲此前一直颇有迷惑,不知何谓佛法重归,何谓巨龟轮回。今日见到施主,老衲方才明悟。”
“明悟什么?”
“施主你刚得了海藏珠,我寺就要为外敌覆灭,岂不正是应了预言,重归轮回?”
建文眉头大皱,这算怎么说话?好像指责自己是罪魁祸首似的。老龟看透他心思,微微一笑:“施主莫急,老衲并非指责,只是心中欣喜,巨龟寺绵延千年的使命,终于完成。”
建文这回是彻底听不懂老龟的话了,云山雾罩,莫名其妙,怎么又扯到千年使命去了?
老龟道:“这巨龟寺深居渊下,为有缘者分发海藏,迩来已有一千多年的传承。世人皆谓敝寺是为普渡众生,顺应缘法。其实这些只是手段,敝寺如此行事,是希望有那么一天,能够吸引到真正与佛法有缘之人。”
建文挠了挠脑袋,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听老龟的意思,整个巨龟寺存在的意义,就是在等待给他一枚海藏珠?
老龟道:“老衲且问你,你如今已经知道自己的能力了吧?是不是代人受过,转移伤痛?”
“没错。”
“那就没错,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老龟慢吞吞地说。建文看看外头,外面强敌环伺,它还有闲心慢慢悠悠讲故事?老龟笑道:“我巨龟寺虽然不擅争斗,但这一时三刻总还撑得住。”
建文没办法,只得耐着性子盘腿坐下来。往常都是他给别人讲,今天终于轮到别人给他讲了。
“久远劫前,阎浮提中有大国王,名曰尸毗。所都之城,号提婆底。有一位护念众生、慈悲为怀的萨波达国王。他持戒完满,德行高远,为人所敬仰,都说他早晚成佛。帝释天为了试探他,便让一位王将化身为鸽子,自己化为一头大鹰,追到了萨波达国王的座前。鸽子惊慌地逃到国王腋下,哀求萨波达王,保护它的小命。”
“紧追在后的大鹰也飞到了殿前,要求萨波达王归还这只鸽子。萨波达王断然拒绝说:我曾发愿要救度众生、善护生灵,如果把它放走任你杀害,岂不是有悖誓言?大鹰立刻反击说:你把鸽子放生,我就没有食物,便要饿死,你一样算是违背誓言。萨波达王说你想要什么?大鹰说我要吃肉!”
“萨波达王心想,我若放了鸽子,不合修行本意。我若不放,也会害死大鹰。他略做思考,想出一个解决之道:既然我发愿要救护众生,就是要牺牲自身,以护得他们周全才是。于是萨波达王挥刀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交给大鹰。这时大鹰说,光是割肉可不行,你得保证你割下来的肉,和鸽子是一样重量。”
“于是萨波达王找来一具秤,将鸽子放在一边,自己割下来的肉放在另一边。这鸽子乃是王将所变,具有神通之力。无论萨波达王在自己身上割下多少肉,始终是鸽子这边更重。萨波达王几乎要将身上的肉都割尽,秤还是偏向鸽子那边。萨波达王慨然说:我既然发愿为了众生付出一切,为何还如此迟钝犹豫呢?难道我受的苦,比在无常地狱中的众生所承受的还多吗?若还是执着于肉身,如何修得功德福报呢?然后他自己爬上秤盘,端坐其上。在那一瞬间,秤的两端终于持平了。霎时天地震动,有仙乐、花瓣和七宝缤纷落下,无数天神皆来膜拜赞叹,赞颂萨波达王有大誓愿、大智慧早晚必将成佛。”
“大鹰恢复成帝释天的原形,问他是否后悔。萨波达王回答:我绝无后悔。他的身体立刻恢复如初,这真是圆满愿行,普天颂扬——这一位萨波达王,就是释迦牟尼的前世之一。”
老龟讲得很慢,这一个佛经故事讲了许久方才讲完。建文听罢,感叹说这个国王是真慈悲,竟然愿意拿自己一身血肉,去换一只小小鸽子的性命。这个做法,跟这枚砂砾海藏珠的能力很似。
他问道:“我的珠子里面不过是一枚砂砾,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难道和萨波达王还有什么关系?”
老龟见他问出这样的问题,不由叹道:“痴儿还未开悟,得珠而未得法,可见缘法尚未亲至。”他晃了晃脑袋:“珠中究竟为何物,你若此时不知,说明缘法未到,老衲不必去讲;若是时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老衲不必去讲。”
这禅宗式的机锋,让建文一脸懵懂,完全抓不住重点。老龟改了副口吻道:“巨龟寺一直搜集罗睺蚌,供人挑选,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得到这一枚具有牺牲精神的海藏珠,此能力深得佛法要旨,说明你正是我等苦苦等候之人——至于海藏珠中有何深意,就得靠施主自己去感悟了。”
佛法讲究一个悟字,没点明白,再怎么解释也没用。建文听到这里,只好放弃追问。他重新咀嚼了一遍“佛法重归日,巨龟轮回时”的谶言,猛然想到还有后半句话。
“‘巨龟轮回时’是什么意思?难道如你刚才所说,巨龟寺要为外敌所覆灭?”
老龟呵呵一笑:“这是巨龟寺的宿命所在。一旦找到我们等候的人,敝寺就没有存在价值了,按照谶言所说,必然遭遇一劫,从此堕如轮回。”
建文听了大急:“虽然幕府的火山丸攻击确实犀利,可这种程度的攻击,巨龟寺怎么可能无法抵挡?火山丸再怎么强大,也只是一条船而已!”
老龟淡淡叹了一口气:“若是寻常敌人,老衲并不放在眼里。可今日前来之敌,却是佛敌。那条船中寄寓着第六天魔王的魂魄,那魔王会吟唱无间梵音,专能污秽佛法。巨龟寺的破灭,就在今日。”
建文回想刚才的情景,确实自从火山丸发出一阵古怪怨毒的诅咒声后,佛号便被彻底打断了。日本为了打破巨龟寺,居然做了这么多准备。
老龟道:“佛法无边,外道亦无边。四海之上,唯有这一条火山丸可以克制巨龟寺。它今日造访,说明必然有此一劫,施主不必难过,这也是缘法使然——它的出现,恰好证明,你果然就是命定之人,否则不会引来唯一能破掉巨龟寺的祸患。一福一劫,总是相偕而至。”
建文大窘,听老龟的口气,似乎这事还要怪他。他正要解释,老龟却和蔼地制止了他:“不必多言,这对敝寺来说,也不是坏事。在渊下千年,艰忍困苦,平日只有寻珠诵经。能够在今日了却这段因果,让先祖重入轮回,不失为一桩解脱。”
它仰起脖子,看向巨龟壳穹顶。周围的龟僧诵经声大起,声音里带着一丝悲悯和一丝如释重负。老龟口中的先祖,想必就是这一具化为白骨的巨大海龟,为了撑起这座寺庙,不惜以骸骨为砖瓦,恐怕里面还有神魂寄寓,不得入轮回。
建文一见这些和尚打算寻死,还想要劝说:“我这海藏珠不过是枚沙子而已,何至于让你们放弃抵抗?我们联手,应该还有打败火山丸的机会。”
老龟摇摇头:“你既然被这枚珠子选中,那么你的使命就不在这里,而在遥远的南海之眼。”
一听这名字,建文、铜雀和七里同时心中一凛。建文忙问道:“南海之眼是什么?你背上的佛龛,又是从何而来?”
谁知老龟闭上眼睛,不再答话。建文正要伸手去催促,触感却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再定睛一看,那老龟赫然已经化为了一尊冷冰冰的石龟,不再有任何生命气息。
建文愕然,正说要紧要关头,怎么它就突然变化了?这时带路来的那个龟僧走过来,对他说道:“方丈已经祭起神魂,为施主大开方便之门。请施主不要拖延,随我离开。”
“等一等,他还没告诉我使命是什么呢,南海之眼在哪里?”
龟僧并没回答。忽然石龟震动了一下,石质龟背喀嚓一声,裂开一条大裂缝。那龟骨质地的佛龛晃动几下,轰然倒地,把佛像摔了一个粉碎。建文定睛一看,在那一片碎渣残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亮。龟僧俯身下去,从中间捡起一只贝木鱼。
这贝木鱼不知是什么质地制成,样式平凡,表面漆黑如墨。龟僧把它交给建文:“这是方丈赠与施主最后的缘法之礼,亦是最后的启示。”
建文本想问问这东西能干什么,到底是什么启示。不料龟僧施了一礼,淡淡道:“时候到了,施主自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