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连忙制止了太子殿下的疯狂联想:“这么多年了,无数能人异士都琢磨过显照佛木,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始终没人能参悟其中真相……”
说到这里,铜雀突然换了个口气,“其实之前也曾有人宣称自己参透了显照佛木里的秘密,扬帆出海去找,但是一个回来的都没有。所以到底这些人是不是真的领悟到了毂中奥妙,是否真的找到佛岛,谁也不清楚。”
“真是一群被贪婪蒙蔽了智识的家伙啊。” 建文撇撇嘴,始终觉得这个传说特别不靠谱。
这时铜雀淡淡地抛出一句话:“那如果我告诉你,你们大明的先皇出海,也是为了这个宝藏呢?”
建文猛地从原地跳起来,他捏紧了拳头:“荒唐!我大明富有四海,岂会为了这点东西就御驾亲征!”
“哦,那大明水师出海,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煊赫国威,镇护夷藩!”建文清楚地记得,在舰队出征之前,父皇颁布的圣旨就是这样说的。
“煊赫国威,镇护夷藩,这种事郑提督去做就够了,为何天子要亲自出海?殿下饱读史书,该知道天子譬如北辰,岂可轻动?”
“那……怎么也不可能是为了佛岛宝藏,父皇不差那点钱。” 建文还在试图辩解。
“他当然看不上佛岛宝藏,但是他和其他帝王一样,渴望的是长生不老。那一串海中奇珠,是他唯一的希望。”铜雀严肃地指出来。
建文面色煞白,难道父皇兴师动众,派遣了这么大规模的舰队出海,也是为了这劳什子佛岛?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大明水师的路线确实很奇怪,并没有沿着惯有的航线深入南洋,很少停靠海港,大部分时间是在海面上转悠。
“可海沉木明明是七里从幕府将军那里偷来的,我在父皇的船上,可从来没看到过这东西。”
铜雀道:“我之前曾经跟随高丽商团,在海上觐见过大明先皇。他们对我们提出的要求,就是利用商团的力量,找出显照佛木——倘若先皇知道这佛木被幕府将军拿到,恐怕大舰队会直接打到江户也说不定呢。”
建文有点发怔,他可没想到,大明水师这次出海,居然是为了这么一个隐秘的目的。回想当年,他发现大明水师停靠的地方,都是极偏僻的渔村和城镇,每次都派大军登陆占领,搜查一遍才走。当时他觉得不解,现在回想起来,分明是在找什么东西。
“七里,你父亲在哪里找到显照佛木的?我记得你说过,也是在南洋?”
七里回想了一下,却摇摇头:“他没跟我提过,只知道是在南洋某个偏僻的地方。”
换句话说,大明和幕府其实同时在找显照佛木,幕府派遣了最精锐的暗面力量,偷偷行事;大明则是御驾亲征,公开大张旗鼓地寻找。想到这里,建文看向七里,眼神变得十分古怪,七里虽然面无表情,却聪慧得很,略一思索,便明白建文的意思。
幕府将军为何要将百地家灭口?七里说是因为父亲擅自去查佛木的来历,这恐怕只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大明皇帝一直也在寻找这东西。如果百地家把消息泄露出去,将会爆发两国之间的全面战争。所以幕府将军无论如何,也要把百地家灭口。
换句话说,建文父皇的逼迫,间接导致了七里家族的灭亡。冥冥之中,两个人居然还有这样的渊源,实在奇妙。
青龙船继续向前驰骋着,舰首切开海面,两侧浪花哗哗。不远处的舰尾,哈罗德和腾格斯兴奋的议论声不时响起。建文和七里四目相对,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七里缓缓转动脖颈,看向铜雀。她的情绪没有变化,语气却有了微妙不同:“那么,幕府将军想要得到显照佛木,也是为了那一个佛岛喽?”
铜雀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没错,而且他比大明皇帝更危险。大明皇帝,只是想长生不老。而幕府将军,却一直处心积虑,欲要对外扩展。倘若被他登上佛岛,获得财富与力量,只怕第一个受到侵袭的,就是我们高丽李朝。”
建文恍然大悟,难怪铜雀对佛木如此上心。
铜雀收起那一瞬间的凶狠,恢复到和蔼神情:“说起这个,可真是天意了。原本我只是为与贪狼交易而来,可没想到,一上那间歇洲,便看到显照佛木挂在百地七里这个小姑娘的脖子上。明国有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原来他一登岛,就发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也亏铜雀沉得住气,丝毫情绪不露。这个老奸巨猾的商人装出一副替别人担因果的姿态,假意把注意力放在青龙船上。可怜贪狼以为三个俘虏只是添头,却不知那件挂饰才是最关键的东西。
这时七里摆出一个防御的姿态:“那么,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第十三章 缘法
经她一提醒,建文也立刻警惕起来。如今佛木已经落到了骑鲸商团手里,这东西牵扯到的利益太大,每次面世都会掀动腥风血雨,那么铜雀到底想要做什么?按照评话小说的节奏,接下该是灭口了吧?
铜雀看到两个人如临大敌的神色,哑然失笑:“别那么紧张,还是回到咱们最初的话题吧——小老想跟你们谈一笔买卖。”
“什么买卖?” 两个人异口同声。
铜雀伸手一抛,把佛木丢还给七里,淡淡道:“我想投资你们,去寻找佛岛。”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惊呆了。建文没想到,这个铜雀居然不按套路来,提出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可铜雀的动作表明,他是认真的。
铜雀看向七里:“你对幕府将军充满着仇恨,对吧?” 七里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最痛快的复仇方式,就是毁掉他最大的希望。你登上了佛岛,就意味着幕府将军这么多年的筹划付之东流。”
听到这里,七里的双眸陡然亮起光芒。然后铜雀把视线转向建文:“你对你的叔父,同样怀着强烈的仇恨。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一定也希望手刃元凶,重登皇位,对吗?”
面对这么直白的问题,建文有点适应不了。复仇的情绪,确实在他胸中始终萦绕,可是此前环境所限,他自顾尚且不暇,更不敢奢望复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感慨几声。
铜雀直视着他:“登上佛岛,你会获得强大的力量,会有海量的宝藏等着你。掌握了这两样东西,你就有希望返回京城,成功复辟——所以寻找佛岛,对你们两个来说,都是非常有利的事,我说的不错吧?”
面对这个巨大的诱惑,建文并未立刻答应,他满腹疑惑地问道:“你说的没错,这对我们两个很有利,可是……商人无利不起早,你又为何做这种事?”
建文在泉州港见惯了商人的招数。商人总会对主顾痛心疾首说我这东西卖亏了,看你人好才给你这个价,其实他们是从来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铜雀许出这么大好处,建文根本不信他没自己的算盘。
铜雀何等精明,立刻知道建文纠结在何处,他微微一笑:“小老也不瞒两位,这一番资助,好处自然是有的。我们骑鲸商团,从不做寻常买卖,我们只要保证海上商路秩序畅通,自然就有源源不断的利润进来。资助你们顺利登岛,一来可以阻断幕府将军对高丽的侵袭;二来,投资一个落难皇子,万一你有朝一日登基复国,多开几个港口,海商兴起,小老的成本也就回来了。”
建文和七里这才听明白,原来铜雀背后这个骑鲸商团,乃是维持海上贸易秩序的政治掮客,对他们来说,只要水面靖平、海路畅通,比任何宝藏都来得重要。佛岛一事,能影响到大明与日本两个庞然大国的国策,这才是他们的算计所在。
可建文还是想不明白。这个精明的骑鲸商团既不缺资金,也不缺势力,完全可以自己组织一支精英队伍去完成这一项工作,为何要投到这两个人身上?
要知道,七里还算有点战斗力,建文则只会耍耍嘴皮子,就算加上一个傻乎乎的腾格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靠谱的团队——这里甚至连一个老水手都没有。
“为什么要选我们?” 建文问。
铜雀呵呵一笑,从船舵旁边站起身来,在甲板上踱了几步,眯起眼睛看天空的云:“你们相信命运吗?”
“嗯?”
“命运从来不是固定的,它的走向,取决于你一念之间的选择。这选择,即是所谓的缘法。佛岛就是这么个地方,它只在有缘人面前显现。则天皇后这等强者,若没有缘分,同样见不到佛岛踪迹。所以寻找佛岛之人,从来与强弱无关,归根到底,还是看一个缘字——”
说到这里,铜雀转过身来,双眸中放出兴奋的光芒:
“你们两个与佛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却能恰好聚在同一条船上。这等巧合,我相信与佛岛必然有缘。也许只有你们,能成就前人所未完成的壮举。”
这时阳光从移动的云层中投射下来,海面上泛起一片金碎。青龙船似乎感受到乘客们即将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它的速度不由得也加快了几分,甚至在浪花声里还能听到隐隐的龙吟。
铜雀挥动着手臂,那阳光就像无数命运的金黄色丝线从天而降,将这船上的几人缠绕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七里毫不犹豫地举起手来:“我加入。” 建文迟疑片刻,总举得这件事不那么简单。可是事已至此,也只好把手抬了起来。恰好这时腾格斯也返回船头,见到两人举手,也忙不迭地抬起手臂,好似一根粗大的桅杆。然后这个蒙古蛮子才憨憨地问道:“你们在干吗?”
“反正不是在操船,你赶紧把手放下。” 建文没好气地说。腾格斯道:“可我听你们说,又是岛,又是船的,我要跟着你们,我要学这样的操船术。”
建文还没回答,在船上观摩了一圈的哈罗德满脸兴奋地凑过来。他的金发上满是湿漉漉的海水,估计是被飞轮溅的。
“这条船委实不凡!着实不凡!真是骇人听闻的一条好船!咱家能留下来吗?当奴隶也可以,当火器工匠也成,宫廷礼仪教师也可以,总之咱家得留下来!”哈罗德连说带比划。
建文以手覆额,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引来这么多奇葩在船上。
铜雀哈哈大笑:“好吧好吧,能在这条船上,这也是缘法。姑且也算你们两个进来好了。”
腾格斯和哈罗德听铜雀这么一说,齐齐转头去看建文。直到建文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两人一阵欢呼,又各自散去,一个趴着侧面去拨弄盘龙轮,一个走到船中去摸桅杆。
铜雀说要跟骑鲸商团里的人通报一下,起身走到船里一处舱室。他大概有什么秘法,能在海上与外界联系。建文无意去偷窥,索性靠着船舷,仰着头看天上的白云飞速向后移动,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
他相信铜雀肯定没说谎,但也很确定这个老头一定有什么话没说。铜雀选择成员的做法,太随意了。商人是最理性的,锱铢必争,尤其是佛岛这种牵涉极广的宝藏,哪能跟扔骰子似的,一句“聚在一起就是缘分”就把人凑齐了。
忽然一个女声从他耳边响起:“你看起来不太安心?”建文苦笑着摸摸鼻子:“那又如何?我没有选择。”
七里道:“其实我也不太安心。”然后坐到了他的旁边。
“嗯!”
“因为你作为同伴,实在太弱了。”女孩认真地说。
“…………”
建文没有反驳,这是个事实。他从小接受皇家教育,书读得多,武技就差多了,谁会跟皇子真刀真枪地打?所以他骑马、剑术都会一点,不过也只是平均水准,只有火铳术格外有天赋,可惜在大明这根本只是末流技巧。
“太子仁善”,这是宫内外对他的普遍评价。这四个字明褒实贬,既隐晦地指出太子心肠太好,也暗示他在武勇方面的弱势。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交涉和唬人这两项能力了——但他们的任务是在漫漫的海上寻找佛岛,这种能力是否能派上用场,真不好说。
“父皇也是这么说的……”建文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总是嫌我太柔弱,不够狠,也不够冷酷,些许人情软语就能动摇。他说为君之道,必须铁石心肠、天威难测,否则难以服众——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不想去伤害别人,哪怕坐视别人受到伤害,都会让我很难受。”
“是的,你确实如此。比起皇帝,你更适合出家当和尚。”七里淡淡道,“若换了是我,可不会允许两个来历不明的人登上青龙船。”
建文干笑了几声,算是回答。
七里道:“你是个好人。可我父亲说,好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容身之地。只有拼命去吞噬别人,才能避免被敌人吞噬。”
建文挑了挑眉头,难得正面驳斥她:“这个说法我可不认同。现实固然无奈,却不是作恶的理由。小时候经筵的师傅们告诉我,人性本善。若天下全是坏人,人率相食,那与禽兽何异?”
“这本来就是海上的生存之道。你若这般软弱,怎么到得了佛岛?”七里的声音带着执拗。她好不容易看到了复仇的曙光,可不希望被软弱的同伴拖累。
“不,这不是软弱,这是仁德!”建文的火气也上来了,“顾惜人命,顾念人心,人之所以为人,不为禽兽,不就是因为多了这一点仁慈之心吗?难道我当初不救你上船,就是正确的做法吗?”
“是的,对你来说,不救我其实是最好的选择。”七里似乎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对不起,我的秉性就是如此!就是见不得人在我面前受难。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不要来教我做人!”建文愤愤起身。
出乎意料的是,七里居然没有拂袖离去或者出言反驳,她思考了一阵,歪了歪头:“你需要道谢吗?”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七里站起身来,声音清冷:“你说的对。你救了我的命,我理应酬谢的,这样你我才两不相欠。”
“我可没这么说!”
“可惜我现在除了身子,没有其他可做酬劳的东西,那么陪你睡一晚好了。”七里淡淡看了一眼下面的舱室。”
腾的一下,建文的脸颊立刻变得赤红滚烫,鼻孔充血。他哪料到这姑娘居然会这么说,慌张地把头低下去,不敢抬起来。
“不必慌乱。对你来说,也许只是不愿见死不救的主张。但对我来说,就是一笔交易而已。”
七里自己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作为杀手家族的成员,她自幼就被教育,肉体并没什么特殊之处,必要时,它和其他东西一样可以当做武器,也可以当做交易的筹码。
七里对这种事没经验,但她觉得现在就是那个“必要”的时候。
“之前之所以没提,是因为那时以为你是个太……现在对你来说,取走这份酬劳应该不是难事。”七里说,“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去换一件衣服。”
建文这才想起来。他们几个在笼子里关了那么久,身上的衣物馊味十足。腾格斯对此毫无感觉,喜好洁净的七里却早已无法忍受。
“我房间里有几套衣物,是我在泉州港预存的,不过都是男装,你先凑合一下吧。”建文说,七里瞥了他一眼,朝下面一阶阶走去。建文赶紧冲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喂喂,我不是图这个啊!你别误会!“
七里没做任何回应,也不知道听见没有。那窈窕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甲板下层的走廊深处。建文还在犹豫要不要追过去解释,却看到铜雀从舱室里走出来。他已经完成联络,正要回到甲板上。
“哎,太子殿下,正好有件事小老要与你商议一下。”铜雀招招手。
建文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急切地朝里面望去。他生怕七里误会更深,有点不耐烦地说:“商议什么?”
铜雀道:“自然是佛木之事,我们要决定一个航向。”经他这么一提醒,建文陡然想起来了。他们还没决定一个最重要的事——方向。
佛岛的方位,就隐藏在显照佛木之中。不搞清楚内中玄机,就不可能找到佛岛,连方向都无法确定。这个问题不解决,整个计划就没有任何可执行的可能。
“那块木头里深藏的玄机,你有什么头绪吗?”建文勉强把注意力从七里的事情里收拢回来。
“没有。”铜雀很干脆地说,“历代宣称破解了佛木之谜的人不少,可惜一个字都没留下来,大概是怕别人跟他们抢吧。”
“那……你认识什么高人能破解这个玄机?”
“没有。”铜雀摆了摆手,“这个不必着急,一切要看缘法。缘法到了,自然会解开。”
“那你说那么热闹!不知玄机,我们下一步该去哪里?”建文有点急躁。
铜雀笑道:“在破解玄机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你现在太弱了,接下来一路惊涛骇浪,若不能提升实力,纵然缘法再好也是无用。为了能够顺利登岛,当务之急,你得先提升一下战力。”
建文一脸狐疑,这时铜雀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他不由得一怔,那竟是第三枚绿玉鱼骨。
在间歇洲上,他亲眼看到,贪狼花了极大的价钱,换走了两枚鱼骨。三大海盗之一的贪狼对这个都如此重视,这鱼骨到底干什么用,他一直极为好奇。
“这第三枚鱼骨,就是我给你们的投资。因为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叫做阿阇梨之墓。只有手持绿玉鱼骨之人,才有资格进入那里。”
“那是什么地方?进去那里干吗?”
“为你找一颗海藏珠。”
第十四章 深渊
?从武则天的时代开始,海藏珠和佛岛就一直是海上居民所津津乐道的两个话题。
佛岛虚无缥缈,大家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相比之下,海藏珠的传说却真实可信多了。
这种珠子是何时开始出现的,又与佛岛有什么关系,没人知道。但它的神奇功效,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海上不时出现各种能人异士,拥有难以描述的奇异能力,全都是拜海藏珠所赐。
正因为如此,这种珠子成为深海之中最珍贵的宝物之一。世人趋之若鹜,他们愿意出巨大的代价获得一枚——哪怕未来的命运注定要被珠子吞噬。
百地七里、阴阳师舌夫、贪狼以及其他一些海上的人,他们每个人得到海藏珠的途径,都不一样。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珠子的源头,到底在哪里、又是如何产生的。很多人认为,海藏珠就是一种缘法,只有命中注定的人,才有机会得到它。
如今听铜雀的意思,这个阿阇梨之墓里,居然能找到海藏珠?船上的几个人都不由错愕。
“阿阇梨”乃是梵语,汉文意是“高僧大德”。阿阇梨之墓,即是高僧之墓。铜雀告诉建文和七里,那里是南洋中唯一一个可以获得海藏珠的地方。
更多的细节,铜雀却笑而不语。
建文陷入了巨大的矛盾。拥有海藏珠,固然会获得强大的力量,但同样也要接受诅咒,迟早有一天会被珠子里的东西吞噬。为了复仇,七里可以毫不犹豫地接受这个代价,那么他能接受吗?
铜雀并没于逼迫,很大度地表示:如果他不能接受海藏珠的代价,也无妨,铜雀可以把他送到一处类似泉州港的富庶地方,隐居一生——不过复仇就别想了。
整整一天,建文靠着船舷,怔怔地看着玉玺在青龙船的船舵上,不知该如何是好。在玉玺的反光中,他想起了宝船上那血腥的一幕,父皇愤怒的叫喊、叔父和郑提督那得意而扭曲的面孔、自己瞬间从太子变为逃犯的委屈,这些情绪始终萦绕在心间,让他痛苦不堪,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
“七里说得对。说到底,会选择和它融合的人,都是些走投无路的人呐。”
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心理斗争后,建文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找到铜雀,咬紧牙关道:“我接受。我想要复仇,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铜雀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他拍了拍建文的肩膀:“放心好了,海藏珠与佛岛之间,关系千丝万缕。登上佛岛,说不定就能找到解除诅咒的办法。”
建文疲惫地笑了笑,觉得他只是在安慰:“那就请你尽快指路,让我们快点去找海藏珠吧。我怕我会后悔。”
青龙船在海上航行了足足七天,建文在铜雀的指点下不断变换航向。到后来他已经完全不知行驶到哪里了,只是机械地听从铜雀指示。这七天,他们始终没有看到一块陆地,连一个岛屿都没有。放眼望去,只有海水、海水和偶尔跃出水面的飞鱼。
铜雀每天站在船头,要么是用不为人知的秘术测定方位,要么望着天上的云彩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作为骑鲸商团中的一员,他有时候像是最市侩的商人,有时候却像是一个神秘的大师。
幸运的是,这一路上天气都还不错,偶尔会下点雨,大部分时间都风平浪静。整条船上最开心的,莫过于腾格斯。他极怕晕船,青龙船又不是那种稳定见长的船体,能够赶上这么平静的气候,真是长生天保佑。
不晕船的时候,腾格斯就和哈罗德混在一起。哈罗德是个赵括式的家伙,虽然自己不懂航海,但精通机械运转,说起船舶操控之术一套一套的,让腾格斯佩服得五体投地。腾格斯拍着胸脯允诺,一旦重建科尔沁水师,保证聘请哈罗德当总教头。哈罗德不知道科尔沁在哪,一听说要聘请自己当总教头,喜不自胜,觉得自己来到东方这么久,终于看到了辉煌的前景。
没了腾格斯在旁边骚扰,建文乐得清静。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烦心事——这几天他一直躲着百地七里,生怕她再提“酬谢”那茬儿。他自幼受礼法教育,哪会想到这位姑娘如此大胆,不由得慌了神。
其实大明在对皇子的教育里,专门有教授男女之事。建文十四岁那年,已经在紫禁城中参拜过了欢喜佛,隐居泉州的两年,周围灯红酒绿,他也没少见识。但建文始终觉得,这事儿挺神圣的,不应该如此轻率,更不能因为“酬谢”这种理由而去行事。
可惜青龙船就那么大,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躲能躲到哪里去。两人每次遇见,建文都涨红脸,尴尬地一低头跑掉。另外一位当事人七里倒是态度很坦然,她从来没有对建文怀有特别的情愫,只是单纯不想欠那个软弱的家伙人情。
对于斩断了情感的七里来说,只有对幕府将军的仇恨才能让她的心绪产生波动,其他都不成。
“如果你不想做这笔交易,那么我还有什么东西是你想要的?”七里有一次把建文逼到角落里,直截了当地问道。
建文支吾了半天,回答说:“我只是单纯想帮你,可从来没指望过任何回报。”
“百地家从不欠人情。”
“都说了没有亏欠,我自愿的!”
七里淡淡道:“就因为如此,我才必须要回报你。好让你明白,救人是一场交易,不是一桩义举,不能打着仁义道德的旗号感动自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测,如果你坚持要按良心行事,很可能会为了救一个无谓的人,让我们陷入危险境地。”
“那怎么可能!”建文拼命反驳。
“我问你。如果我们面临一只巨大海兽的追逐,前方看到一条装满了孩子的落难小船。停船救人,海兽会扑上来把船毁掉,我们将彻底断绝去佛岛的希望;不停船,我们可以继续前往佛岛,但那一船孩子将葬身鱼腹。你怎么选?”
“这……你这是故意的吧,哪有这么巧的事?”建文眼神游移。
“我问你,你会怎么选?佛岛,还是那一船孩子的性命?”七里逼问。
如是再三,建文发现自己根本逃避不了。他一咬牙,闭上眼睛回答道:“我会跳下船去,引开海兽,你们和孩子都会没事。对不起,我实在没法坐视不理,我是个软弱的人,只能牺牲自己了。”
这个回答,让七里很意外。她怔怔看着他,仿佛想确认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了海水。建文却喃喃念道:“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这是什么?”
“文天祥的《正气歌》。”
七里不知道文天祥是谁,也没读过《正气歌》。她敏锐地发现,建文之前那畏畏缩缩的样子不见了,他不知不觉挺直了胸膛,眼神也不再躲闪,直视着自己。
这个奇怪的变化,让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她扔下一句话:“随便你。想要酬劳的话,随时来找我。”说完便转身离去。建文扯了扯自己的衣领,长长松了一口气,他目送着七里的背影消失,神情说不上是沮丧还是如释重负——也许两者兼有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七里没再提过“酬谢”的事,也没再和建文单独交谈过。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船舱里,偶尔登上甲板,也只是靠着桅杆双手抱膝,怔怔地望着单调而乏味的海平线。
到了第七天,负责带路的铜雀忽然告诉建文:“我们到地方了。”
建文连忙吩咐青龙船减速停泊,最终完全静止在水面上。他离开主舵,左顾右盼,可却满腹疑窦。在青龙船周围,只看得到茫茫的海水,其他什么都没有,和前几天的景致没任何区别。
建文探头出去,把船上自备的定海针往水下一抛。拴着压石的定海针一直往下沉去,一直到二十丈的绳子全用光,也没探到底。他又看了看海水的颜色,是深邃的藏蓝色,这意味着水下极深,不可能存在间歇洲这样的地方。
既然没有间歇洲,也没有岛,更没有船,那么阿阇梨之墓到底在哪?
建文把疑惑的目光投向铜雀,后者却没回答,信步走上船头。每走一步,他胯下的那件铜雀的光芒就更亮一分。建文曾经以为这也是海藏珠的功效,可七里说不可能。海藏珠认主之后,一定隐于主人身上,不可能作为一件挂饰拿出来,那铜雀挂饰大概是别的什么奇物——以骑鲸商团的身家,手里有什么收藏都不奇怪。
铜雀站在船头最高处——也就是青龙头的位置——双手平伸,把铜雀挂饰塞进嘴里,原来这竟是一枚哨子。铜雀一鼓劲,便能发出一连串十分诡异的哨声,声调尖细悠长,这叫声不似人言,更类兽吼,音量不高,却传得颇远。一时间整个视野内的海面,都响彻着这枚铜雀声。
吹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铜雀停止动作,把哨子重新挂回到腰间,回头对其他人道:“你们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