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囚犯面面相觑,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西洋人见对方没动静,抓了抓头发,又从右边兜里掏出两个馒头:“吃乎?”
建文忍不住开口道:“你想干吗?直说吧。”
他一见西洋人关起舱门,就知道这家伙一定有事,而且还是背着人的事。建文觉得这是个机会。西洋人被一语戳穿,表情有点尴尬。他把馒头和面包都放在笼子前,行了一个西洋式的礼节:“在下哈罗德,佛狼机人氏,忝为……”
建文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正经说话!”
哈罗德“呃呃”了几声,换了一个腔调:“咱家是佛狼机的哈罗德,这次路经宝地呵,是想问诸位问个根由。”
得,这位学的汉文,八成是从哪本评话小说里来的。还一口一个咱家,他的中文老师是成心要黑他吧……
哈罗德没留意建文抽动的嘴角,自顾道:“咱家瞅见大船的肚子里有条新船,样式恁地豁亮,听闻是几位开来,特意带了些饭食,请教个端地。”
建文勉强听明白了,这个人是来打听青龙船底细的。这青龙船没有建文的命令,根本不会动,海盗们想必束手无策,所以派人来问个究竟。
哈罗德见他面生警惕,连忙摆了摆手:“莫疑,莫疑,贪狼大官人还不知道哩。是咱家自己想问问。”
建文眯起眼睛,反而不急了。他好歹做了两年朝奉,看人的本事一流。哈罗德的样子不似作伪,刚才关门的动作,也是战战兢兢,大概真的是瞒着贪狼来问的。
既然他是来求我们,那便可以反客为主,设法为己所用。不过第一步,得搞清楚这人到底什么来历,在船上什么位置。
建文微微一笑:“你想知道青龙船的驱驭之法?是看中了盘龙轮的运转样式?”哈罗德大喜,连连点头说然也然也。建文却突然把脸色一沉:“那先说说你到底是谁?否则免谈。”同时后退了一步,双手抱臂。
这是古董铺子里的话术,先透露一点点消息,试探对方是否真的有兴趣。哈罗德这个西洋人心思耿直,一试便露了急切的底。于是建文欲擒故纵,假做冷淡,等着对方便会上竿子来求。
果然,哈罗德一口咬住诱饵,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经历先抖落出来了。
原来他是佛狼机国的一个博物学者,发愿要考察全世界的海中生物,补入图鉴,便随商船来到远东。不料行至占城附近,这条商船遭到了海盗的突袭,船只沉没,成员全数沉入海底,只有哈罗德一人被抓到海盗船上。
这条船叫做“摩迦罗”,正是传说中南洋三大海盗之一的贪狼的坐舰。恰好贪狼原来的工匠死了,而哈罗德又精通火器,于是便被留在船上,给他们修理器具。“摩伽罗”这个名字,乃是印度传说中的一条巨大魔鱼。“摩迦罗”号也是不凡,前头一张巨嘴,能够吞噬其他船舰,比鲨鱼还凶残。
说到鲨鱼,建文连忙询问甲板上那个可以操控鲨鱼的男子的身份。他果然就是贪狼本人。而那个独眼巨汉,则是他的副手,叫做泰戈。
哈罗德在“摩伽罗”上的生活还算不错,除了不允许下船,海盗们并没太限制他的自由。他又是个痴迷博物的性子,只要能随船四处游荡搜集标本,是不是海盗他都无所谓。于是他便在摩伽罗上呆了下来,还拥有一间独居的舱室。
今天他听说“摩迦罗”吞噬了一条好船,便好奇地去底舱看。这一看,哈罗德惊呆了,这条青龙船的造型是何等优美,简直就像是一头活的优雅海兽,那两侧的盘龙轮,又是何等精妙的机械设计。哈罗德听说,这条船上的船员,一共只有三个,心中更好奇了。这么点人,是怎么驱动它的呢?
博物学者的好奇精神,在哈罗德胸口熊熊地燃烧着,让他抓耳挠腮,坐立不安。于是哈罗德主动请缨来给俘虏们送食物,想偷偷打听一下青龙船的来历。总算他还知道点人情世故,偷偷夹带了一条面包两个馒头,想用来换取情报。
建文听完,知道这家伙就是所谓的痴人,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情愿付出性命。他微微一笑,对哈罗德道:“如果你能偷偷把我们放了,我就告诉你这船的驾驭之法。”
哈罗德还没回答,旁边腾格斯眼睛一瞪:“你还没教我呢!如何先教他?”建文无奈地看了蛮子一眼,没好气地喝道:“你打架输给了人家,没资格学操船之术。”腾格斯一听如遭雷击,坐在地上,嘴唇微微颤动,似乎要哭出来一样。
这时哈罗德道:“恕罪则个,咱家没奈何,笼子钥匙是贪狼大人亲自带着。倘若他发起怒来,可不得了。”一边说着,他连连摇头,神色里透着几丝恐惧。
看来这位贪狼在船上的权威太重,让这个痴子都噤若寒蝉。建文知道这事不能急,便开口道:“关于这条船,也没什么不能说。不过要讲驾驭之法,就得从这条青龙船的来历说起——它乃是用秘法捕到海中神兽,驯化炼制而成。至于神兽栖于何地、样貌如何,如何捕捉与驯化,可是……”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卖了个关子。哈罗德听到这几句话,眼睛都直了,唯恐漏听一个字。建文话锋一转,徐徐道:“可惜我们的性命朝不保夕,这些事情也都没心情说啦。”
哈罗德大急:“尔等死不了!为何没心情说啊!”
“哦?你怎么知道死不了?”
“我在甲板上听见的,贪狼大人说暂且不拿你们去喂虎贲,须到了地方再说。”
建文一听,趁机详细询问,这才知道贪狼骑着的那条大白鲨,名字叫做虎贲。一般劫完船以后,贪狼都会把那些倒霉的水手丢下水去,喂给虎贲吃。
“到什么地方?”
“咱家不知道,不过怎么也得几日路程。”
建文心中略安,知道还有几日缓冲的机会。他对哈罗德道:“我也不求你帮我们逃跑,不过你得把这船上的虚实说给我听,每天都来汇报一下动静。”既然没法逃脱,那么至少得把握周围的变化,做到心中有数。哈罗德正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眼线,不用白不用。
这个要求一点不难,哈罗德连连点头,满口答应,然后又说:“那你可得信守诺言,把青龙船的传说一一说与咱家知。”
“你说的越多,我说的就越多。”
“一诺千金!”
囚笼这里不能久呆,不然外面的守卫会起疑。所以哈罗德喜颠颠地先行告辞,他刚要走出舱室,忽听建文在后面喊了一声:
“等一下!”
“莫非阁下想起什么来了?”哈罗德惊喜地一转身。
“把面包和馒头给我搁下……”
等到哈罗德走后,饥肠辘辘的三个人赶紧把吃的分了。七里一边小口吃着,一边看向建文:“你觉得这个西洋人可靠吗?”
“不指望他帮咱们脱困,但今天他已经被我钓住,好歹能通个风、报个信。咱们相机而动。”建文自信地说,七里一点头,略带赞许:“做的不错。知己知彼,这是逃脱的必要前提。”
她即使在表扬别人,还是一副僵硬的表情。建文对这种表达方式很不习惯,耸耸肩,忽然想到什么:“哎,刚才被打断了,你那个珊瑚的能力,到底怎么来的?”
七里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并不习惯把自己的秘密坦白给别人。建文道:“你刚才也说了,得知己知彼。现在我对敌人那边有所了解,可同伴到底能做什么,可还不知道呢——这会影响接下来的计划和布局。”
他说的合情合理,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终于妥协。她伸出手臂,轻轻点了一下笼子里的栅栏木条。一丛浅黄色的珊瑚从木条上无端生长开来,伸开四条枝丫,看起来十分漂亮。她的珊瑚头饰,在黑发之间闪闪发亮。
“你可听说过海藏珠?”
“那是啥?”建文皱起眉头。他在海淘斋干了两年,可从来没听过这东西,自尊心略微受伤。
七里的头饰,幽幽地闪出一点光亮,在昏暗的舱室里格外醒目。她缓缓把手放在那一头长发上,向前一撩。建文和腾格斯同时吓得往后头倒退几步,咣咣两声,背部都撞在栅栏上。
一个脸色惨白的黑发少女,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撩起头发,这简直就是恐怖鬼故事!
建文和腾格斯对视一眼,都没想到对方比自己还怂。很快,更令他们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注意到,七里的头发虽然被撩起,但那珊瑚头饰却没掉下来。借助着幽光,建文发现那珊瑚的根部紧贴头皮,居然是从七里的脑袋里长出来的,就像头发一样。
这根本不是头饰,而是头发的一部分,只不过变成了珊瑚质地。
建文倒吸一口凉气,被这个画面所震惊。七里伸手到头顶珊瑚里,轻轻一摘,拿出一枚圆润的小珍珠。那光亮,就是从珠子里发出来的。
这枚小珍珠晶莹剔透,里面似乎还涌动着雾气。七里把它放在摊平的掌心,送近到两人面前。腾格斯惊喜地喊道:“里面,里面似乎有珊瑚!”
建文一看,果然在珠子里还包裹着一截珊瑚,很小很精致,就像是陆上的琥珀一样。珠子忽明忽暗,那珊瑚也是若隐若现。
七里的声音清冷而没有起伏:“这珠子是我家族搜集来的一件奇物,谁拥有它,谁就能被赋予奇异的能力。能力的内容,取决于珠子里包裹的东西。”
“珠子里有珊瑚,所以你可以让任何地方长出珊瑚?”
“是的。”七里点点头,“但是第一,我只能让身边一丈之内的地方生长珊瑚;第二,珊瑚的质地和普通珊瑚是一样的;第三,长出来的珊瑚会在十个呼吸之后自动碎掉。”
建文瞪圆了眼睛,觉得这可真是天下最神奇的事情,一个其貌不扬的珠子,居然可以赋予人类超脱常识的力量。这可比那些动辄几万两银子的奢侈品有意义多了。
这个能力乍一听没什么意思,但和七里的轻身功夫一结合,那真是相得益彰。有了它做辅助,七里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就连悬崖和城墙也可以轻易攀爬,真是天造地设。
可惜的是,七里的珊瑚没有攻击性,它可以从笼子里长出来,但却无法摧毁笼子。眼下的这个困境,没法用它来解决。
建文伸出手去抚摸珠子,那珠子却倏然变成一团雾气,似乎不愿意被别人触碰。七里道:“海藏珠一旦认主,就只有主人才能摸到,无法转让,也无法抛弃。”
“这么好的能力,谁会抛弃啊。”建文羡慕地说。
七里的眉毛稍稍抬动了一下,代表她现在想表达的表情是苦笑:“这个能力,并非毫无代价。你看到我头顶的珊瑚长发了吧?”她再一次撩起油黑长发,露出那截诡异的珊瑚。
“是的,看到了……”
“从我与海藏珠融合开始,它就在我身体上落地生根,无法割离。珠中之物,会取代你身上的一部分,随着时间推移,这珠中之物会逐渐扩散,最终侵占全身,把你变成那一样东西本身。”
“啊?”
“这是每一个海藏珠拥有者的宿命,他们最终都会化为赋予他们力量的东西,无可避免。比如我,在未来,一定会变成一株人形珊瑚,慢慢地破碎分散掉吧?”
七里伸出手,摸了摸头顶的珊瑚,眼神无喜无怒,连口气也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第十章 沙洲
?七里伸出手,摸了摸头顶的珊瑚,眼神无喜无怒,连口气也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建文嗫嚅道:“对不起,我先前不知道……”
七里摆摆手:“你不必表示难过,我并不后悔。全靠了珊瑚的能力,我才能从戒备森严的城堡里盗出那一块海沉木,并逃脱将军的追杀。以我无用之命,换来复仇的良机,我情愿如此。”
看着少女的脸庞,建文的心中,似乎有所触动。同样怀着复仇的情感,建文发觉自己比起七里真是太悠闲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劝解才好,末了叹了口气道:“和你相比,我就像是个胆小鬼和懦夫。”
七里很难得地,拍了拍建文的肩膀。对她来说,这应该是很强烈的情绪表达了:“你不需要羡慕,海藏珠这东西听着贵重,其实大部分普通人是不会去要它的。说到底,会选择和它融合的,都是些走投无路的人呐。”
“可是……”
“我的父亲说,每一个拥有它的人,到后来都会后悔,都希望有第二次选择,追回自己失去的东西——可惜到那时候,已不能回头。你已经失去了常人所没有的,不必再失去第二次。”
建文听到后来,不由一怔:“什么失去?我没拿到过珠子啊。”
“你不是太……呃……那什么吗?”七里礼貌地没有吐出完整词汇。
一瞬间,建文的脸色变得更加忧郁了。他没有辩解,而是把脸转向舱室外面,默默地流泪。过了好一阵,他才转过身来,继续问道:
“听你的描述,海藏珠似乎不止一枚?那个阴阳师安倍舌夫也有海藏珠?”
七里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光:“安倍舌夫那一枚珠子里包裹的是一截塞壬的舌尖。所以你能看到他绛紫色的舌尖。借助这个能力,他可以用言灵制造各种幻境,催眠人心——据我所知,日本现存的海藏珠就这么两枚。”
“恐怕我们今天看到了第三枚。”建文脸色阴沉地补充道,“贪狼的右手,没有指头,而是五颗鲨鱼牙。而且在驱使鲨鱼的时候,他的指端也发出同样的光芒。我怀疑他身上也有一枚海藏珠,而且能力与鲨鱼密切有关。”
牢笼里变得一片沉默。贪狼的战斗力已经很惊人了,现在再加上海藏珠的助力,这让越狱的前景越发黯淡。
“这些珠子……到底是哪里来的?”建文问道。
七里把珠子重新放回到头上去,光华一闪,那晶莹的珠子与珊瑚再度合二为一:“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它很难得,只有极少数人才有机会接触到。有的说它来自于恶魔的诅咒,也有的说它是海神的遗珍,还有的说它来自于无尽海渊底部的龙脉下颌——谁知道呢。”
腾格斯忽然问了一句:“有能操船的海藏珠吗?”
建文眼皮一翻:“有哇,你先给我找一个能装下整条船的珍珠来。”
“不一定要整条船吧?”腾格斯这会儿突然聪明起来。
“那你找个能装下船舵的也行!”建文捏了捏鼻梁,觉得跟这两个同伴关在一起,心里好累……
到了次日,哈罗徳果然如约而至。他告诉建文,那些海盗对青龙船似乎兴趣不大,稍微研究了一下,看无人能驾驭得了,便放弃了。贪狼大人只去看了一眼,就没再提这事,指示摩伽罗继续向西北方向前行。
这次贪狼出海,本来也是为了去和别人做一个交易,半路遇见青龙船,顺手干了一票而已。
建文在脑中的海图里勾勒一下,心中纳罕。这贪狼的活动范围一向在南洋,突然跑到这么远,究竟所为何事?他带着这个疑问去跟七里商量,七里也没什么头绪。两个人的结论一样:敌人的实力太强大,不能轻举妄动,暂且观望看看。
建文为了鼓励哈罗徳,给他信口胡编了一段青龙船的故事,讲到关键之处,又停住了,说你明天带着情报再来听。
哈罗徳好奇心难解,每天来得更勤快了。建文每次都给他说一段书,充分拿出说书人的手段,七绕八弯不进正题,却讲得悬念迭生。哈罗徳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西洋汉子,听得如痴如醉,每天都来追连载。只要有一日断更,他就急得抓耳挠腮。
就这样,建文从哈罗徳那里,把整条摩伽罗船的情况摸得通通透透。这条船上一共有一百五十个水手,包括贪狼在内,大部分来自于占城。贪狼成名大概已经二十多年了,他以凶悍和狂暴闻名整个南洋,一闻到血腥味就发疯,很少有人愿意招惹这头怪兽。
贪狼的坐舰船帆上画的,是七头的娜迦形象。这是印度神话中的毒龙,也是贪狼所供奉的神祇。
贪狼身边那个叫泰戈的独眼大副,应该没有海藏珠,否则腾格斯与他交手时就能有觉察。毕竟这东西太过珍惜,一船一珠已经很难得了。不过哈罗徳告诉建文,贪狼手下最可怕的不是人,而是一头大白鲨和一条船。那条大白鲨叫虎贲,摩伽罗号在航行的时候,它总是带着大群鲨鱼如影追随,成为最好的哨兵和杀手。
至于贪狼的坐舰摩伽罗。这是一条和主人一样神奇的海船。它可以像鲨鱼一样潜入水中,从匪夷所思的角度向敌人发起攻击。舰首是一头狂暴的鲨鱼形状,可以随时开启舱门,如同鲨鱼一样吞噬其他船只。
贪狼本人、虎贲和摩伽罗,三位一体,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攻击组合。难怪可以驰骋海上这么多年,无人能奈何得了。
建文越听,越觉得没什么信心逃走。在贪狼眼里,他们三个跟小虾米差不多,连捻死的兴趣都没有。
可是,有件事建文一直觉得很奇怪——贪狼为何不来审问他们?
按道理说,擒获了这么一条厉害的船,应该尽快搞清楚船员的身份,逼问出驭船的办法。对海盗来说,青龙船可是一条绝佳的劫掠用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可贪狼好似忘了有这么回事似的,除了哈罗徳,根本没人过来审问他们三个,任由他们整天枯坐在笼子里,被整个世界遗忘。
准确地说,是他们两个。
腾格斯这段时间,还挺忙的。贪狼对这个人很有兴趣,每天都把他叫出去一个时辰,就为打上一架。据腾格斯说,贪狼从不跟他对话,也不开口招揽,每次带上甲板之后,二话不说就开打。贪狼知道腾格斯晕船,为了确保格斗质量,甚至会让坐舰特意下锚停泊。
有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腾格斯痛打一顿,有的时候会慢慢拆解,但胜负从来没变过。
腾格斯对此倒是乐在其中,每次鼻青脸肿回来,还眉飞色舞地给建文和七里讲。建文开始还试图让他借此探听点贪狼的消息。可是腾格斯的脑筋太直,完全不能胜任,所以建文只好无奈地放弃。他安慰自己,这至少证明贪狼暂时不会杀人。
事实上,在这几天里,建文面临最大的问题,是无聊。
腾格斯忙着打架,七里是个闷葫芦,建文又不能离开囚笼,连去外面放风的机会都没有,简直是无聊透顶,若不是哈罗徳每天准备报到听故事,只怕建文真有可能会自杀。
就这么在海上航行了五、六天,忽然有一天建文感觉船速明显放缓,因为颠簸程度减轻了。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船身又微微抖动了一下——这是下锚的迹象,船到目的地了。
建文登时来了精神。他把腾格斯和七里都叫醒,让他们打起精神来,准备见机行事。
“停船意味着入港,入港意味着复杂的设施地形和混乱的人流,还有水手们难得的一刻放松。这将是整条船警惕最低的一段时间,如果咱们要潜逃,这是最好的机会。”建文试图对两个同伴鼓劲。
为此建文准备了四个计划和二十种应对意外情况的预案——没办法,航行期间在笼子里实在太无聊了,建文为了打发时间搞出了许多越狱计划。
看到建文喋喋不休地讲解着每一个计划的要点。七里和腾格斯对视了一眼,两个人虽然风格迥异,这会儿却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过不多时,几个海盗吵吵嚷嚷地进了舱室,用麻绳把他们五花大绑,朝外面推去。建文冲另外两个人使使眼色,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当这三个俘虏被推上甲板之时,耀眼的阳光毫不客气地直刺下来,让建文的双眼有些刺痛,不得不先闭紧。海鸥的叫声、海浪的拍击,还有海盗们吆喝着号子收起船帆的动静,这些声音让建文在心里把所有的计划重新默念了一遍,以保证不会错过最好的时机发动。
当他终于把眼睛睁开,向四周看去,却一下子呆住了。
这条船停泊的位置,仍旧是在浩瀚的湛蓝色大海之上。此时天气极好,万里无云,清澈的天空像是一面映出海面的镜子。在船旁边大约二十丈的海面,露出一个方圆不过一里的白色小沙洲。沙洲的形状像是一只倒悬在洞里的白毛蝙蝠,海水如同青空一般衬在四周,好似它正欲张开翅膀,飞向天际。
沙洲表面盖满了细腻的白沙,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陆地边缘和大海的边界很模糊。有经验的老水手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间歇存在的潮汐洲。涨潮之时海水盖过去,潮汐洲变成潜藏在水面下的一小块陆地;落潮时海水退下去,陆地浮现出来,变成一个极小的小岛。
这种岛没有任何动植物可以生存,连淡水都没有,只有砂子能留下来,加上面积又小,毫无占领价值。在任何一张海图上,都不会把潮汐洲当成一个真正的岛屿,更别说落脚了。
建文预想了许多种场景,可万万没想到,贪狼会把海船停在这么一个鸟都不拉屎的小破岛旁边。他急忙往四周看去,此时潮汐洲旁边除了停靠着摩伽罗号这条大船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哪怕一块木板都没有——他准备的所有计划,全都成了笑话。
海盗们并不关心建文的心情。泰戈站在舰首,大声指挥着水手们停好船,然后卸下三、四条小艇,用甲板上的齿轮与绳索吊下一大堆不知是什么的包裹。他们一路划着船来到了沙洲边缘,在沙滩上卸下货物。
那三个可怜的俘虏,也被扔进一条破烂小船,晃晃悠悠地朝着沙洲飘来。那些鲨鱼不怀好意地在周围来回游动,不时用鼻子和鱼鳍去顶小船,让人胆战心惊。腾格斯在陆地上战力惊人,一到这会儿便成了怂货,小船稍微倾斜一点,他就“哎呀”一声整个身躯朝左右猛躲,让小船几次差点倾覆。
沙洲上早就用七、八根竹子和一块发臭的麻布支起了一块遮荫地,几个俘虏像鸭子一样被赶到这里跪好。没有看守,在这个沙洲上,根本不用担心逃跑。建文意外地发现,原来哈罗徳也来了,他仍旧披着那件破旧长袍,一个人趴在沙滩旁边撅起屁股挖坑,估计是想考察这里有没有独特的生物吧?
海盗们虽然不允许他下船,但这个沙洲实在没什么逃跑的风险,也就由他去了。
海盗们忙着把运上沙洲的包裹拆开,摆好。没过半个时辰,整个沙洲上便多了一个简易的营地。有几顶精美的帐篷、有通向沙滩浅海的活动木栈桥,摆放成两排的十来个松木箱子,甚至在最中央的帐篷里还摆放着一张小餐桌和一块珍贵的波斯毛毯,餐桌上有烤鸡、烤鱼、煮豌豆和一坛子上好的白酒。
一直到这个时候,贪狼才在甲板上现身。他头缠白巾,左耳垂穿着一条宝石丝带,丝带一直垂落到肩部,身上被墨黑、绯红与靛蓝的三层皱面丝袍重重裹住,像是一尊盛装的神祇。不过这丝袍裹得太紧了,把一块块贲张的肌肉勒得更加线条分明,感觉随时会挣脱束缚爆炸开来。
他一出现,所有的海盗包括泰戈都高举双手,三呼万岁。
贪狼从容跳下大船,身体即将落水之时,大白鲨虎贲凌空跃起,充当踏脚石。贪狼的左脚轻松一垫,越过宽阔的海面,整个人一下子落到沙滩上,两条腿踏出两个深深的坑。
贪狼看也不看三位俘虏,沿着栈桥来到营地,进入主帐。他倒了一碗酒,自斟自饮起来。看这个架势,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人似的。泰戈在营地里来来回回巡视,不时看向海边。
建文偷偷对七里说,大概他们是在进行某种隐秘交易。这么小的一个岛,没法当港口,但作为接头地点还是挺合适的。腾格斯在一旁有点担心:“咱们会不会被卖掉?”
建文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个蒙古蛮子居然有点开窍了,总算对现实世界的残酷有了清醒的认识。然后腾格斯摸了摸自己的小辫子,又说了一句:“希望买走我的人会操船。”
“…………”
建文默默地转过头去,看向天边的海平线。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日头行到天顶之时,建文发现海面上出现了异状。
远远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逐渐扩大,表明正以惊人的速度靠近这个岛。等到黑点更接近时,可以看到那是一个蓝灰色的椭圆形在乘风破浪,两侧有水花翻腾。数十息后,建文的眼睛猛然睁大,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原来那黑点,居然是一头巨大的鲸鱼。这条鲸鱼半浮在海面,露出宽阔如台的光洁脊背,一张如洞窟般开阔的大嘴微微地张着。一条肥厚大舌头从嘴里伸出来,像是半座引桥高高挑起——而在它的舌头上,此时正站着一个人!
第十一章 交易
这人头戴宽檐纱笠帽,里着道袍,外着褡护,腰部还系着一圈赤襕丝绦,完全是一副高丽人的装扮。他负手站在鲸鱼舌上,渊渟岳峙,长袖随海风飘动,说不出的飘逸与洒脱。倘若被大明的画家看到,一定会画上一幅《海上遇仙图》。那丝绦垂下一角,在胯下拴着一只铜制的麻雀,它也正随风翻飞。
摩伽罗号上的水手们,纷纷涌到船舷上朝这边看来,看来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不少人隐隐觉得,这家伙的登场方式,比老大骑鲨的气魄还要更大一点啊……
鲸鱼一直游到小岛近前,才缓缓停住。它小山一样的身躯往那一停,连旁边的摩伽罗号都显得小巧玲珑。
鲸舌缓缓下降,舌尖正好搭在沙滩边缘,构成一条绝妙的肉质栈桥。那人负手迈着四方步,悠然从鲸口走到沙滩上,然后摘下了头上的笠帽。
这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个子很矮,下颌有三缕长髯,脸上保养得极好,连一丝皱纹都看不到,望之如同一个老寿星。
“铜雀,你这个老东西迟到了。”贪狼站起身发出洪亮的笑声。
被称为铜雀的老者淡淡一笑,先行一揖:“小老来迟,一会儿当自罚三杯谢罪。”
建文听得分明,两人皆用海上通行的汉文交谈,他暗暗在想,这铜雀到底是什么人物,为何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正凝神琢磨,一抬眼,发现铜雀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连忙把视线收回去。
所幸铜雀没在三个俘虏身上停留太久,径直走进主帐,各自落座。贪狼懒得寒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你要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我的呢?”
铜雀大袖一摆,将一块鱼骨放在了桌上。这鱼骨是绿玉质地,精致非常,一共三十六排骨刺,每一根都透着莹莹的绿光。贪狼用指头把它捏起来,眯起眼睛仔细地看。铜雀笑道:“莫非将军你还不放心?”
贪狼道:“海上没什么人是能信任的。”他仰起头来,冷哼一声,嘴里迸发出一股气流,直接把营帐顶棚的毯子给吹开了。正午的一股炽热阳光,投射进帐内。
贪狼把绿玉鱼骨放在阳光下,略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只见光芒透过半透明的鱼骨身,斜射到旁边的一片挂毯上。那挂毯之上,居然映出一片海底景象,石群交叠跌宕,排布方式很有章法,宛若壮丽宫阙,辅以石隙间的海藻摇曳,如同龙宫一般神奇。在那宫阙之间,似有一只海龟趴伏。
这景色想必是镌刻在了绿玉内部,阳光一射,便能被放大投影出来——可是,要多巧妙的工匠,才能在不破坏外在结构的前提下,在玉石内里镌刻如此精妙的景象出来?
贪狼看到这个投影,才彻底放心下来。他把那绿玉鱼骨揣到怀里,哈哈大笑道:“很好,居然是真的,不愧是骑鲸商团,信誉很好!”
建文听到这名字,颇为震撼。他在泉州港听商人们聊过,海上有一伙骑鲸商团,从不做寻常贸易,专门从事各种离奇的买卖。他们的行踪诡秘,不到一定层次的人根本接触不到。据说骑鲸商团的背后,隐藏着许多超级商会的身影,是四海商业力量的代言人。
先前建文以为骑鲸是个文学修辞,看到铜雀才知道,原来这名字真是一点都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