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低着头,只是静静地写着。潋绡也没再追问,同样安静地等着。
许久之后,锦衣才说道:“当日皇极殿上,原丞相的话太过惹人疑窦了。虽然,父皇若知道了怕是不悦,但既然与我有些关联,总不能放着不理了。若是哪一天反受其害,可就后悔莫及了。”
“所以你去查了?”潋绡随意地接了句。
“恩。”锦衣应了声,却是没再说下去,沉默片刻,转头看着潋绡,问道,“可是,姐姐为何认为锦儿会知道那所谓的真相?姐姐,锦儿还只有九岁,即使有心要查,未必能查出什么来的。”
潋绡怔了下,那双幽蓝清澈的眼眸里,透着逼人的光芒。下意识地,她避开了他的目光。
若是以前,也许她未必会那么想,可经过了琼月庄一事,她几乎是已经笃定了。
可这要她如何解释。
但锦衣倒也没为难她,而且,似乎没察觉到潋绡的回避,甚至好像自己没问过那样的问题一般,只是若无其事地接着说道:“当年漠北一役,我确实知道的比别人多些。”语气里透着些许的淡漠。
此时的潋绡,却是禁不住心一颤。
也许,她该将所有坦言的。
“这事,说来话长,当年,太祖皇帝也曾说过的,这慕氏王朝的江山,有一半是镜元帅与战凤公主打下来的。他们三位,虽然我未曾见过,但想来,也该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吧。可正因为他们的光芒太过耀眼,当时的先帝,与他们相比,实在是渺若微芒。”锦衣如此毫不避讳的语气,让潋绡禁不住轻轻一皱眉,但并没有说什么。
“太祖皇帝在位若能更久一些,倒也不会有后来的那么多事了。先帝即位时,正值年少气盛,初时,与镜元帅和战凤公主摩擦不断。后来,还是他们两位退让了。上书请命,离开王都镇守边关。那个时候,先帝很爽快地应了下来,但同时也提出了将他们的独子留在宫中的要求。”说到这时,锦衣的目光稍稍地一沉。
“人质吗…”潋绡轻叹了声。
“只可惜,镜元帅和战凤公主在朝中的人望实在太高了,先帝如何也放心不下。当年的漠北一役,实际上是一箭双雕之计,一切,都是先帝与原丞相谋划的。”
听到算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潋绡并没有太过吃惊。只是这所谓的双雕,另一雕又是指什么人?
“先帝的目标并不仅仅在于镜元帅,另一个目标是一支十分神秘的异族。关于那支异族,就得从战凤公主的出身说起了。她的父亲是中原人氏,母亲却是那异族的公主,那一双蓝眸,便是由此继承而来。”
锦衣说得轻描淡写,潋绡却是一怔。
对于锦衣的蓝眸,潋绡早已经猜测过多半是异族血缘,这点并不意外。可是,她是知道的,锦衣并不是蓝鸢的孩子,那又是从何继承这蓝眸的呢?
“当年,太祖皇帝征战南北时,因为战凤公主的关系,得过那一族人颇多援助。据说,那些人武功自成一脉,极擅暗杀之术,夜探大军也可以如入无人之境。不过,他们似乎不愿意交往太深入,多半是不露面的,有什么事,也是由战凤公主代为传达。也因此,镜元帅是不认识他们的。”
说到这,锦衣突然地一顿,嘴角微微一动,略有些嘲讽地一笑。
而潋绡也已经大概猜到了,禁不住目光一黯,轻叹了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锦衣接着说道:“先帝想要做的是削弱他们两人的力量,若有可能,自然不会放过那一族人。恐怕,那一族人当初也是因此才不太愿意来往频繁的。其实,王朝初建,天下局势渐渐安定时,那一族人便退出了这些纷争。但为防万一,太祖皇帝将他们的隐居之地,那座隐在山中的漠北孤城,画成了地图,留了下来。而在明面上,也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此地方圆百里之内,王朝军队绝不踏入。太祖皇帝虽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但他一生鏖战,打下这万里江山,哪里容得这小小异族如此高傲,竟是想画地为城。所以,虽然不至于为此对他们下手,但那所谓的承诺,又怎么可能真的告知旁人,甚至于全军公开。难道,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这江山,不是靠金戈铁马、沙场鏖战得来的,而是得益于暗杀之类的行径吗?怎么可能!”锦衣又是嘲讽地一笑。
“那地图,太祖皇帝留给了先帝?”潋绡轻声问了句。
“是。”锦衣亦是轻应了声,带了一些无奈。
潋绡几乎已经可以猜到接下来的事情了:“然后,那一场异族作乱中,那一族人被当作了所谓的余孽被镜元帅带兵围剿。镜元帅根本不认识他们,而那些人,隐世已久,少了一些人情世故,若再自恃胜高,再加上因为当初太祖皇帝的承诺,他们见到王朝军队时已经生了怒意,只要在当时镜元帅带的兵里安插个人,从中挑拨一下,或者先下手攻击,便能轻易挑起双方的对战。”
锦衣也跟着说道:“那是一场两败俱伤,几乎是同归于尽的战斗。等到战凤公主赶到时,一切已经晚了。对她来说,两边都是亲人。所以,于她的打击是最大的。可是,即使已经猜到设计这一切的人是谁,她也不能报仇。那个人,是她最敬佩的哥哥的儿子,是这个国家的皇帝,不论于公于私,她都不能报仇。更何况,她根本承受不起代价,报仇的结果,是赔上整个镜家,甚至有可能连累这些年跟随他们夫妻征战沙场的那些兄弟。所以她什么也不能做。”
“所以,心灰意冷之下,追随镜元帅而去。”潋绡轻叹着言道。而后又禁不住想到了如今的镜家,微一皱眉。
当年镜元帅与战凤公主亡故后,先帝会让他们的独子接下元帅之位,是因为他还没有威胁,但到今天,镜家多年来虽然收敛锋芒,可这赫赫战功却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镜家虽算不得权势滔天,但在军中的威信,只怕,是连皇帝都无法比拟的。
而这,是最危险的。
更何况,按照那天在皇极殿内,原丞相的话中可以听出,当年漠北一役的真相,并不是那么的隐秘,镜家是有人知道的。
当年的慕睿或许会有所愧疚的,如今的慕睿却是必定会防着镜家了,特别是他在坚持要立锦衣为太子的情况下
听到这所谓的真相,潋绡有些惊讶,却并不意外。
在这种集权制度下,皇帝的地位必须是绝对性的,他希望自己的臣子皆为能人,但并不代表他们可以拥有超过皇帝的威信,所有可能威胁到统治的因素,必定会被毫不犹豫地剔除。
譬如说如今的镜家…
锦衣笔下依旧不停,神色淡漠,言道:“当年镜夫人…”他稍稍一顿,许是为这称呼犹豫了下,“待父皇视如己出。可是,镜家人似乎都太过聪明了。”语气里带着叹息的味道,却不知这话到底是褒是贬,“既然父皇能看出来,母后又怎会不明白。镜夫人…他们夫妇怕也是知道的吧。其实先帝虽然心胸不够开阔,却并不是愚笨之人,他是非常了解的,那样的人,即使有心报仇,也会一切以国为重。当时边关乱事不断,他们不可能置之不理的。因为那也是镜元帅与战凤公主誓死捍卫的一切。”
“当初先帝答应父皇随他们去边关,怕也是一种试探吧。那么多年相安无事下来,先帝倒也渐渐放心了,可原丞相却是一直防着镜家的。当年母后进宫,反对最激烈的便是原丞相了,他本是太子太傅,在立后一事上,怕是父皇与其对抗最直接的一次吧。”
“镜夫人已经去世多年,父皇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太子,‘江山为重’四个字,早已经刻进骨血。姐姐,镜家与我们何干,担心那些做什么!”锦衣这最后的一句,让潋绡一下愣住了。
“我…”张了张口,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若没了镜家,那锦衣真的是没有丁点退路了,只能往那御极之位走去,丝毫退不得。有镜家倚仗,他或许他可以掌握一些自己的命运。
“这些年来,镜家不是一向明哲保身,置身事外的吗?”锦衣忽然冷冷地一笑,“还指望他们能为了我卷进这纷争里来吗?他们避都来不及呢?”
“只怕,由不得他们了。”潋绡轻叹了句。
“那又如何!即便保住了镜家,当真能成为我的助力吗?”
潋绡一时间无话可说。
锦衣,终究是太过倔强的性子,将来,怕是难免会吃亏啊.
一室安静,默默无语。
各自执笔,只听得微不可闻的写字声。
两人都没再说话,一直到日落西山,天色渐沉,终于都放下笔时,才忽然地打开静默。
“居然错过了晚膳啊。”锦衣轻笑着感慨了句。
他这么一说,潋绡才觉得是有些饿了。想到之前萝铃在屋外转悠了好一会,估计是想来询问用膳之事吧。不过,那丫头向来懂得察言观色,许是察觉到屋内气氛有些异样吧,所以才一直没有出声。
“萝铃。”
轻唤了声,屋外便立刻有人应道:“在。”
透过窗户,潋绡看了看天,真的很晚了。
“传膳吧。”
“是。”
潋绡又转头对锦衣说道:“吃过了再回吧。”
“恩。”锦衣只是浅浅一笑,“一会还得把姐姐写的那些看一遍呢,不然,父皇要问起来,答得乱七八糟可就麻烦了。”
潋绡只是笑了笑。
因为心里挂着事,草草地吃过饭后,便打发锦衣回他的紫净苑了。
他倒也十分难得地没有反驳什么.
潋绡独自坐在书房内,只是静静地坐着,却不知为何,思绪纷乱。
想到今日在琼月庄所见,恍惚间一些念头闪过,隐隐有些担忧,锦衣当真如看起来那般若无其事吗?
眉头一皱,忽然地焦躁起来。
轻叹了声,终究还是起身出了屋子,离开苏芳苑,朝紫净苑走去。
其实,潋绡很少来紫净苑的。因为平时锦衣一有空便会往她那跑,其他时候,也基本是不在的,她自然不会过来了。
遇到茹嬷嬷的时候,她似乎也没想到潋绡会突然过来,稍稍愣了下,随即没等潋绡问什么,便说道:“公主是来找殿下的吗?殿下已经睡下了。”
潋绡这才察觉,原来,不知不觉间,夜已经深了。
“没什么事,我只是来看看。”潋绡终究有些放心不下,不看看锦衣,怕是今晚睡不着了。
说完,她朝茹嬷嬷一挥手,示意她退下,便朝锦衣的寝室走去。
轻轻推开门,正如茹嬷嬷所说,锦衣该是睡了。
借着些许的月光,朝榻前走去。
可是,走到近前时,却察觉到稍稍的异样。
锦衣背朝外躺着,隐约地,似乎轻轻颤着。
这让潋绡禁不住心一惊,手抚上棉被时才确认自己并没有眼花。
“锦儿。”轻唤了声,却没有得到回应,他该是确实睡着了。那是在做噩梦吗?
这时,锦衣突然翻了个身,让潋绡差点以为他已经醒了。
可看到紧闭的双眼时,才知道他仍未清醒。
但是,此时也清楚看到了那如纸苍白的脸色,额际些微的冷汗,蜷着身不住地轻颤着。突然涌上心头的刺痛感,让潋绡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猜测着,是否是因为今天被关黑牢的关系,致使睡得如此不安稳,亦或者,是否有可能他向来如此少有安眠,所以才常常在夜里跑来找她。
“锦儿,锦儿!”唤了好几声,才见他轻轻睁开了眼,目光却是有些迷离,似乎并未完全清醒。
他这个样子,怎能叫潋绡不心疼啊。
窝进被子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安抚道:“姐姐在这里,别怕,睡吧。”
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听清楚,但倒是听话地闭上了眼,渐渐呼吸平稳,也不再如之前那般轻颤了。
潋绡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可是,一股郁气堵在胸口,怎么也压不下去。
若不是生在宫廷,以锦衣的天资,习得上乘武艺,逍遥江湖,那是何等的风华灼灼啊。
是啊,他本就不需要接受这一切的。
潋绡不知道是否该怒斥一句命运何其不公,让这个孩子埋没在宫廷之中.
一夜无眠。
等到渐渐有些睡意时,该是晨光已近了。
因为,隐约间察觉到锦衣已经醒来了,该是到他起来练武的时间了。然后,听到他有些惊讶地唤了声:“姐姐!”
潋绡没睁眼,只是模糊地应了声。
之后又听得锦衣轻声地一句:“姐姐睡吧,还早呢。”
其实,潋绡意识已经渐渐清醒,只是有了些睡意,便懒得睁眼了,更懒得说话了。
一些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传来,那是锦衣唤了侍女进来为他更衣。
许久之后,屋内没了旁人的声音,那该是锦衣准备出去了。
但是,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近了,然后便听到锦衣一声低语:“锦儿该如何才能知道姐姐心中所思所想呢?”略有些暗哑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郁色。
在潋绡听来,却是乍然一惊。
锦衣心里藏着的苦已经够多了,潋绡不希望连自己都成为其中沉沉的一笔。
霍然睁眼,目光清亮,哪里有半分意识模糊的痕迹。
显然这是锦衣没料到的,呆了下,突然退了步。
一时间,两人竟是都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突来的沉默。
许久之后,倒是锦衣先放松了神色,轻轻地笑了,眉眼柔和:“姐姐,我们不要瞒着对方任何事,好不好?”
这话让潋绡禁不住目光一晃,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却听得锦衣接着说道:“分明是一样的岁数,可似乎从我有记忆开始,姐姐就比我懂得多,好象看得比谁都清楚明白。所以,一直以来,锦儿总是想赶上姐姐,想让自己快点长大。”顿了顿,他才接着说道,“姐姐,我会知道漠北一役的真相,是因为早在一年前,父皇就将属于皇室的暗影交给我了。不过,目前我还未能完全控制那一切。但要查当年那些旧事也算不得什么难题。”
潋绡没想到锦衣会突然说出这些话来,怔怔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姐姐想知道什么尽管可以问,锦儿是绝不会瞒着的。”他轻轻地垂下目光,“所以,不要像昨天那样,让锦儿完全不知道姐姐到底在想什么,锦儿真的会害怕的。”
潋绡不知道昨天的自己在锦衣眼里到底是怎么样子的,但她记得,那个温柔浅笑的自己背后,还有一个冷酷地看着那一切的自己。
该告诉他吗?
其实她已经知道琼月庄一事,而且要跟容则与温琅学武,还有她担心慕睿对镜家动手,担心温琅有所谋划,她害怕锦衣这一路上会遇到太多太多危险。
告诉他,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踌躇之间,锦衣却是突然说道:“啊,时间不早了,我得出去了,姐姐先睡吧。”
突来的转变,让潋绡稍稍一怔,但心里却是清楚,他在逃避,他在害怕。
到底害怕什么?
刚想出声唤住,却见锦衣自己停了下来,转过身来,但并没有看着她,目光低垂着说道:“姐姐,其实,有一件事,锦儿一直瞒着姐姐。”
潋绡眉头轻轻一皱。
“我去…琥珀苑找过那个人,就在遇到到她的那天晚上,我回去过了。那个人跟我说了一些事情,一些姐姐一直瞒着的事情。”
锦衣的语气十分平静,但在潋绡听来却是一记惊雷。
她怔怔地坐起身来,看着锦衣,神色千般变幻,思绪凌乱,从未有过的慌乱萦绕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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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乍然寂冷
潋绡是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从来没有想过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只是怔怔地问了句:“你都知道了?”
锦衣没有应声,也没有看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想让自己浮躁的心绪冷静下来,却是怎么也做不到。同时,也明白了锦衣这两天举止异常的原因。
本以为得了温琅的承诺,她该是不会在锦衣面前泄露什么。却没想到,遇到温琅的那一夜,锦衣居然回去找过她了。分明答应了她不去接近那个人的,可是,他食言了。
“那你…”潋绡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锦衣的沉默让她有些混乱,一时间理不清思路了。
“为什么要瞒着我?”锦衣只是轻轻地问了声。
勉强压下烦躁的心情,潋绡才让自己尽量平静地开口:“即使知道了你又能如何?徒赠不甘而已。事到如今,你就算不是皇室血脉,也已经骑虎难下了。”
她不希望锦衣因此生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来,那样太危险了,所以想尽量劝慰些。
可是,话音刚落下,锦衣却是霍然抬头,盯着她,目光诡异,满脸的不可置信。
那一瞬间,潋绡突然地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涌起,须臾之间,心思清明,那一闪而逝的念头,让她下意识一颤。
一时间,心里不知道是惊是怒、是悲是苦,只能怔怔地问了句:“你套我话?”
他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她居然就这样被他套出话来。
为什么?
因为她一直以来最最担心的就是锦衣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因为她见到温琅的那一刻起就害怕她会对锦衣说出那个秘密,因为…因为她相信锦衣,这两天他的异常,还有这摸棱两可的话,让她根本未及细想,就直觉地认为了锦衣已经知道他并不是真的皇子。
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居然也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
锦衣似乎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只是有些呆愣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