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与他在医院一别,两个多月没见面,他似乎没什么变化。我有些失望,原本雀跃的心情渐渐冷了去。每次都是这样,我撇了撇嘴,掉头望向窗外。

“工作还顺利么?”也许是气氛过于压抑,难得他主动开口。

我马上回头看他,“嗯,还行。”

言行泄露了本不该有的情绪,惹得周诺言略带疑惑地侧头看我。他今天穿了一身款式简洁保守的深蓝色西服,里面白色衬衣的领口上还打着领带,显得格外庄严肃穆。我低头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苹果绿套头毛衣、咖啡色灯芯绒长裤,不由犯愁。什么嘛,既然要这么郑重其事,大可以在短信里提醒我一句。

“你妈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突然要见我?”我其实想说,我们已经不是男女朋友了,你妈还见我有什么意义?可转念一想,我们本来就算不上那关系,真要说出口,岂不是自取其辱?

“前几天,住在守信那。”

我意识到什么,盯着他,“你该不会今天也是第一次去见她吧?”

“今天之前我值班。”

他不多做解释,我自然也不问,他跟他妈妈关系不好,这是早有耳闻的。前阵子何琥珀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除了炫耀她被娱乐圈某家媒体誉为最有前途的冉冉之星外,还告诉我她新居的地址,是本城繁华地段房价最高物业最贵的三室一厅。我觉得纳闷,他们不是前阵子还哭穷来着,怎么突然就成暴发户了?难道何琥珀真的那么吃香,拍几集戏就赚大发?

“你给他们钱了?”我想不出第二个可能,“遗产的事解决了?”

“没有。”车已驶入市区,车速缓了下来,在人潮中徐徐前进,他注视着前方,静默的神态闪过一丝烦躁。过了片刻,又说,“我给了我妈一笔钱,她转送给守信。”

我惊讶地把眉挑起来,还有这种事?明明知道两个儿子在为遗产的事闹纠纷,她这一举动也偏袒得太厉害了些吧,“那你怎么说?”

他好像愣了一下,“没有,能说什么。”

我顿时会意,他是早就知道他妈妈会这么做了的,所以他根本不觉讶异。我却替他抱不平,皱眉说:“那还给她做什么!你大方给出去,人家也不会感激你。”我想到何琥珀的嘴脸。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他将车泊进一个小型停车场,回头定定地看我,那幽深的目光仿佛蕴藏着无形的灼热,在瞬间就要望进我的灵魂里。

“怎么?”面对这样魅惑的眼瞳,我很不争气地心慌意乱起来。

“你相信我没有私吞遗产,是不是?”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松了口气,说:“我当然相信你没有啦,虽然你这人又霸道又无情,但你是个很有原则的人。”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他给我的直觉,但这话我没告诉他。

见面的地点是明珠大厦十二楼的安宁茶馆。

徐徐上升的电梯挤满了人,我几乎是贴在周诺言的身上,感受着他轻缓的呼吸。我心中有些忐忑,好几次想回头去看他,但终因空间有限而作罢。电梯途经七层的时候停了下来,他拖着我的手走出去。

“不是去茶馆见你妈么?怎么来这里?”

“还有时间,你去换身衣服。”

我扫了周围各大名牌专柜一眼,说:“怎么?嫌我穿得太寒碜了,配不上你?”

“我不想被人说品味太差。”

“你!”

半个小时后,我穿戴一新跟他走进十二楼的大厅,第一眼见到那位郭嘉惠女士,最大的感想竟是庆幸自己换了衣服才过来。

老实说,她一点都不像周诺言的妈,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容光明丽,穿着一袭香奈儿的套裙、黑色高跟鞋,保养得宜的脖颈系着一条薄薄的米黄色纱巾。脑后盘着一丝不乱的中国发髻,耳垂戴着一对小小的珍珠坠子,在茶馆柔和的壁灯下焕发米白色的温润光泽。

我几乎看直了眼,傻傻地说不出话来。

周诺言悄悄捏了一下我的手,我猛地清醒过来,笑得极尽所能的灿烂,然后甜甜地叫了声:“阿姨——”

“乖,你就是碧玺啊,模样跟声音一样好。你跟琥珀两个真是姐妹花。”她的目光亲切中带着不自觉的疏远,望向周诺言时尤为明显,“诺言,之前你不是说过完年会来墨尔本看妈妈么?怎么后来又取消了?”

“工作比较忙,没能成行。”

“哦,是这样啊——”郭嘉惠女士摆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不过工作归工作,也不要冷落了女朋友才好。”说罢冲我一笑。

我正端起杯子,忙说:“其实我们不是…”

“我知道了。”周诺言截断我的话头,把桌上的冰激淋蛋糕推到我面前。我扭头瞪他,他视若无睹地低头喝茶。

闲聊了一会儿,郭嘉惠女士像是终于按捺不住,说:“碧玺,我想跟诺言单独谈谈,方便么?”

我一愣,脸微微烧起来。原来一时不慎,做了回不识相的人,耽误了人家母子俩谈心。慌忙起身,“好的,我去附近逛逛,刚才看中一双鞋子。”

周诺言一把按住我,“不必了,我们很快就走,您有什么事,长话短说吧。”

“诺言…”见他无动于衷,他妈妈转而将美丽无助的眼眸望向我。

我无语,一只手还被周诺言紧紧地握着,我知道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犹豫再三,到底没有摔开他的手。

“如果您这次来,是为了帮守信要回遗产,请免开尊口。”周诺言的脸上终于露出不耐烦。

“当然不是,”郭嘉惠女士急忙否定,“我怎么会那么做呢?我知道…那是你爸爸的意思,我没有权利干涉,只是…”

她又看我了,我懂她的意思,干脆把脸撇向一边假装毫不关注。她叹了一口气,说:“诺言,其它的妈妈也不说了,可是守信毕竟是你的弟弟,如果你都不帮他,还能指望谁帮他呢?遗产的事,我知道难为你了,可是你让我怎么跟他说…说出真相,那孩子心思单纯,性子又直,我怕他会受不了啊。”

我对她口中所谓的真相好奇得不行,简直心痒难耐,可是碍于这两人的颜面,我又不好说什么,忽然想起上次在医院有口无心说的话,心里不由打了个突,该不是真被我猜中了吧?脑海中浮现周守信那张青涩的、与周诺言没有半分相似的脸。

周诺言冷笑了一下,说:“您多虑了,守信是个成年人,是非曲直我想他有最基本的判断能力,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总不能让他一辈子记恨我跟爸爸吧?”

郭嘉惠的脸渐渐失了血色,变得有些苍白。

“之前,他曾说要与我对簿公堂,我是无所谓,反正那份遗嘱写得清清楚楚——守信不可以得到其中一分钱,”顿了一顿,声音略缓和下来,“妈,陈年旧事,请你跟守信说清楚吧,如果真因这事闹上法庭,到时对他的伤害不是更大么?”

郭嘉惠的身子一震,“不!不可以上法庭!诺言,你就不能再帮帮妈妈么?”

我忍不住回头看他。

“这些年,难道我做的还不够么?”周诺言垂下眼睫,低低地说,“爸爸在天之灵都会怪我。”

刹那间,郭嘉惠犹如被雷击中,愕然失语。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周诺言,不由自主将另一只手也递过去让他握着。

“对不起…”她喃喃地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她仿佛苍老了许多,先前的风采被一种惨淡凄苦所掩盖。

“失陪了。”我感觉他的气息一滞,然后就被他拉起来,快步走出了茶馆。

“诺言、诺言,你走慢一点,我快跟不上了——”我无视周围人群投来异样的目光,冲上去扯他的手臂。这人把我拖出门就把我甩在后面,任我叫破喉咙都不理。

“你干什么嘛?你生你妈的气,别撒我身上。”我瞥见他铁青的脸,忙改口,“不早了,你送我回家吧。”

繁华的大道,华灯初上。

周诺言把车开到山顶上吹冷风,我从包里翻出围脖来套上,默默地陪着他。坐了好长时间,我侧身靠在车座上,看着窗外满天星星,忽然想喝啤酒。那晚除夕,我跟周诺言就坐在阳台高高的砌墙上,一边看烟火一边喝啤酒,好不惬意!

“在想什么?”

我回头看他,见他脸色已经好了许多,笑着说:“想喝酒。”

他有点意外,眉毛一挑,下车去后车厢拎了一摞啤酒回来。我乐了,抢先打开一罐,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才说:“想不到你车里还藏酒,真叫人大跌眼镜。”

他没搭理我的话,打开啤酒罐,喝得比我还凶。我生怕落于人后,抓了三四罐抱在怀里,他伸手跟我抢,我摆出无赖状,只要他手一伸过来,我就作势咬他。本来只是想吓唬他,谁知他为了啤酒都豁出去了,我的门牙重重磕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两排整齐的牙印,还有点滴殷红的血珠。

他气急败坏地叫:“何碧玺,你属小狗的么?”

我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开门出去,盘腿坐到一块岩石上继续当酒鬼。璀璨的五彩小灯泡从山下盘旋连到山顶,夜景美得令人心醉。他跟出来,把外套披在我身上。

“心情好点了没?”我冲他眨眼,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罐。

“其实,我妈没说要见你。”他想了想,说。

“我知道,没关系。”我用手背抹了一下嘴,笑了笑,“反正跟你妈不熟,当挡箭牌的滋味也不是很糟,你不用内疚啦,我又不吃亏,谢谢你送了这一身价格不菲的衣服给我。”

他猛灌了几口,又说:“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她单独相处。”

“你妈妈也是这样呢,刚才我瞧她跟你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以前会羡慕守信,觉得他们那样相处才是母子。”好像想起什么,他的嘴角浮出一缕自嘲,“我从来不是她期待的儿子。”

09 因为不够爱你

吹了几个小时的风,他开车送我到楼下。走到二楼,我忍不住朝那个方向望去,他竟还在,神态疲惫地靠在车座上,一只手搁在窗外,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根点燃的烟。我的心忽然有点疼,手机握于掌心之中,心里斗争得厉害,驻足良久,终于拨通他的号码。

“怎么还不走?”

他一怔,从车窗里抬眼看了看,“没什么,坐一会儿就走了。”

我咬唇,“要不要上来坐坐?”

“不了。”他想也不想便回绝。

“哦。那,你走吧,路上小心。”我正欲挂线,又听见他叫我,“什么?”

他沉默了几秒钟,说:“碧玺,让我见见沈苏,你约个时间。”

“为什么?”我不明白。

等了很久,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听见他说:“只是见见,没其它意思,如果你愿意的话。”

“可是,用什么理由?”我不想拒绝他,但同样不想伤害沈苏,“怎么忽然想见他?”

他笑了笑,说:“别把我想得那么复杂,实在为难就算了。”

“这个周末吧,一起去体育馆打网球,怎样?”几乎是脱口而出,说罢才想到这个建议真是荒谬得很,周诺言怎会有兴趣陪我们消遣。

“好。”

“你说什么?”我以为自己幻听。

“我说好,”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话里的质疑,只是说,“那周末见,具体时间你到时通知我。”

把手机放回包里,直到他的车开走,我才转身上楼。

沈苏像是刚刚睡醒,穿着睡衣在厨房找东西吃。听到我的关门声,冲我喊:“玺玺,晚上吃了么?我下面条,你要不要?”

“不用,我吃过了。”我本来想去浴室洗澡,走到半路听见碗筷响成一片,有些不放心,于是折回去看他,“需要帮忙么?你打个鸡蛋下去。”

“嗯,我知道。”他回头,看我的目光透出惊喜,“什么时候买的衣服?很漂亮。”

他从来都不吝啬赞美,我早已习惯。走过去趴在他的背上,心情有些低落。

“怎么了?”他腾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脑袋,“谁惹我的玺玺不开心了?”

“沈苏,你妈妈一定很疼你。”

沈苏身体一僵,“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摇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宠溺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别胡思乱想。”

去浴室泡了个热水澡,临睡前收到周诺言的短信,他说:见他,是为了要看看什么样的人可以拥有你。

我一夜无眠,直到外面的天渐渐泛白。

沈苏与周诺言见面那一天,我如临大敌。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长这么大有史以来最紧张的一次经历。去的路上,我跟沈苏坦白,沈苏却认为我在说笑。于是我放弃解释,这是件吃力且不讨好的事。

周诺言准时赴约,反而是我们迟到了十来分钟。一进体育馆的大门,我匆匆扫了一眼就从人群中找到他,他的视线投过来,正好与我四目相对,我下意识想摔掉沈苏的手,但沈苏握得很紧,紧到我怀疑他知道了什么。走近一些,陡然发现他身旁不远处还站着一个扎马尾的女人。

蒋恩爱。

那张与蒋恩婕酷似的面容,即使在室内也那么晃眼。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之前所有的顾忌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我不再觉得愧疚,不再觉得抱歉。他不再是我的什么人,我想我把很多事都想复杂了。

“周诺言。”

“沈苏。”

“蒋恩爱。”

这三人的开场白让我想不笑都难,傻乎乎地跟着补了一句,“何碧玺。”周诺言望向沈苏时,有一瞬间神情变得凝重,好在沈苏不是一个敏感的人。

体育馆不是聊天的好地方,寒暄了几句干脆直奔主题。我求之不得,因为搅在这几位中间,我的大脑迟早一片浆糊。下场打了几局,我借口出去买水,溜到附近一家小小的冰室坐下消磨时间。我清楚周诺言的为人,并不担心他会在沈苏面前口无遮拦。事实上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甚至隐隐期盼周诺言会跟沈苏说“何碧玺是我的女人”之类的话。

但是,怎么可能?我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跟老板要了一杯红茶,然后去旁边的书架上找了一本过期时尚杂志来看。红茶很快送上来,我埋头道了声谢。

“就这么临阵脱逃,你不觉得丢人?”

冷不丁听到周诺言的声音,我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四下扫了扫,没见到其他人,才放下心说:“你不也一样临阵脱逃?不然你怎么会站在这里?”

他在我对面坐下,冷着脸说:“那个沈苏有什么好?”

我笑了笑,反问:“那他有什么不好?”

“你确定自己喜欢他?”

我不假思索,“我确定。”

他沉默,端起我的杯子就喝。

“喂——”我不满地冲他叫,这人,怎么总喜欢跟我抢东西!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在契约上写明那个人必须跟你回来?”他问。

关于这点,起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认为不过是他百般刁难的其中一个借口罢了,直到沈苏离家出走来见我,我恍然大悟,“你希望用这个行为说明什么。”

他点点头,正色地说:“一个男人,如果愿意为你背弃一些相对重要的人与事,我或许可以相信他对你的真心。”

“那现在还有什么问题?”我莫名有些失落,勾了勾唇角,“沈苏没让你失望吧。”

他久久地看着我,却不说一句话。

“碧玺,离开他吧。”

仿佛过了一世纪,我听到他这么说,表情不由僵化,不知该作何反应。过了好一会儿,脑子才慢慢恢复运作,“凭什么?你?”

“他不适合你。”他异常简洁地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尽管他很好。”

这不是第一个跟我说沈苏不适合我的人,之前方文琳已说过不下三十遍,但是,无论是谁,哪怕是我爸妈在世,我想也不会有眼前这个人淡淡说一句来得有效。

在他平静得几近冷酷的注视下,我硬生生压下所有濒临失控的神经,慢慢地说:“是么,那你认为什么样的男人才适合我?”我听到了自己的颤音。

“我不知道,”他依然盯着我,干净利落地说,“但是我知道如果两个人的相爱不被父母所祝福,你们的未来只能妥协,可是你——并非一个肯妥协的人。”

我深深吸了口气,“你好像知道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碧玺,”他目光灼灼,“不要为了离开我而去做一些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的选择,我知道的事,你统统看得到。”

我怔怔地看着他,冷笑,“你好像把我看透了,没错,我上大学之后从不排斥任何一个想跟我交往的人,认识沈苏之前,与不同的人约会是我每天的功课,那时候真的做梦都想从你的手心里逃走,你知不知道那一纸契约让我到现在都觉得抬不起头来,无论是在你或是在沈苏面前。我确实不是一个肯妥协的人,可是我更不想委屈自己,否则七年前我就不会乖乖跟你回家,接受你给予的所有馈赠,我不是一个多么有骨气的人。”

“碧玺——”他皱眉。

“沈苏的家里人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是因为他们接受不了沈苏为我背井离乡,可这不正拜你所赐么?如果我肯为他留下,也许…”

“你肯么?”他打断我。

“我不知道。”我很想说我肯,但话到喉咙口又哽住,于是放弃。

周诺言将那杯红茶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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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我实习期满,与方文琳相约返校。临走前,我给周诺言打了一个电话,是蒋恩爱替他接的,时间是晚上十点,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来不及思考我就把线掐了,然后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