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怀信倒是问过两声,心里却也觉得这个儿子冷情,分家争产半点不出头,耳朵里听黄氏念叨两声往后再指望不上,想一回确是不曾同这个儿子亲近过,还不如纪舜华,他口上骂手上打,到底跟他比跟纪舜英要亲近的多了。

等他想起来再问,黄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往他丈母娘家去了,进得家门,已是给他安排了院子,为着他要读书,单给理出个小院儿来,有井台有灶头,甚事都齐全了,他倒好,又嫌院子不够大,又嫌屋子不够凉,连上房都没进,拔脚就跑了”

家里屋子花园都划分开去,本就浅窄了不少,纪怀信原来就窝着火气的,到这会儿听见黄氏挑唆,一甩袖子:“随他去,这不孝的东西。”

纪怀信都不管了,黄氏更不愿管了,还想着,便这回中了又如何,后头总归中不得,她寻常都是派身这嬷嬷去,好容易自家出去一回,眼见得那师婆烧完了符,符上画的字都浮了起来,自此越发相信,老太太的事已经归在她身上,倒不如一次儿把事做绝了。

眼看着纪舜英领着青松绿竹出来,她只阖了眼儿作不知,等人走了再往纪怀信跟前去哭,拿帕子掩得脸儿,还在想着,这下子可是一箭双雕了。

纪舜英混然不觉,他往屋里一坐,厨房立时送了食盒来,天色已经不早了,纪氏必要给纪舜英接风的,这会也不给他吃大菜,取了新鲜的黑鱼,片得一块块的厚片,下到酸汤里头,搁的米粉,米粉泡了酸汤汁子,鱼肉厚厚盖在上面,纪舜英一看就饿了。

这时候才觉着腹中饥饿,酸汤里还搁了花椒,一口汤喝下去胃口大开,鱼肉全剔了骨头,往汤里一滚,嫩生生的鱼肉咬在嘴里没嚼就先咽下了肚,他自家这一碗吃尽了,还只觉得饿。

明沅正立着吩咐事儿,转头见他把汤都喝尽了,微微一笑:“这会儿不过垫垫肚子的,可不能吃多了,夜里还有大菜,表哥可要往院子里头舒散一回,这儿收拾好了,再叫人请你。”

纪舜英应是应了,只坐着不动,明沅也就不再管他,看着各处都理好了,连青瓷画插笔洗墨盒这些散碎东西都一样样添了进去,进去一瞧再没有疏漏的,这才拎了裙子出来:“表哥小歇一会子,太太那儿夜里要摆饭的。”

纪舜英想开口几次都要没找着插话的时机,她站远了就想过去同她说话,等她站近了,他又开不出口了,还是一声低应:“我知道了。”到这时候他到恨起自个儿嘴拙了,若似陆雨农那样无事也能说三句,也不愁无话可说了。

明沅走了,婆子们才抬了水来,连他洗漱的衣裳都收拾出来了,解了衣裳泡到热水桶里,搭着巾子拍下水面,溅了自家一头一脸,才刚怎么不提两句八哥,那且不是个好由头么,竟是半点儿也没想起来。

第251章 竹筒饭

纪舜英一身清爽的出来,婆子还抬着脏水出去,沣哥儿正跳长绳,他长得越大跳得就越多,这会儿一气儿能跳百个不断,日日跳上三五百个,出得一身大汗,洗过浴才去上房用饭。

纪舜英的温发用一根竹节簪子盘起来簪上,沣哥儿见着他就想开口,口里却数了数儿,到一百才停下来,微微喘气道:“我姐姐说了,头发得擦干了再盘,这么湿着得得头风病。”

这句说完了,他又一二三四的跳起来,两个小厮替他数数,他一时双脚一时单脚,绳子在身侧甩的生风,不一时就跳完了,担来的滚水也放得温了,把绳子一甩就往屋里去泡浴,下人早早预备好了酪,给他泡在浴桶里的时候吃。

纪舜英笑了笑,回屋解了头发拿毛巾擦干,桌上还有镜台跟梳子,他在学里时哪会这样讲究,只明沅都想到了,拿梳子通过头发,到半干了这才又梳起,戴得软巾往沣哥儿屋子里走。

沣哥儿还靠在床上懒洋洋的晒头发,看着跟小牛犊子似的结实,他打小开始的跳的,个子比同龄人高得许多,腿跟胳膊尤其有力,腿儿一蹬就下了床,套上衣服同纪舜英一道去了上房。

纪氏屋里已经摆开席面,几个姐妹都坐在纪氏右首,见人来了问一声安,纪舜英的眼睛往明沅身上一溜,她还是那一身雪青色的袄裙,襟口勾了白茉莉,耳朵眼里却扎着他送的那对茉莉花耳环。

屋子里俱是脂粉味,一个人用一样香,偏只她身上那股味儿直往鼻尖钻,隔着坐那样远,一丝丝的甜茉莉味儿就跟绕在身边似的,叫他又想起书院窗下那两丛茉莉花来了。

这时节还有晚花未谢,开了窗子夜读,萤火杂着茉莉花香,就是初春东林书院一景,他那茉莉花养了快一年,本就是移株过来的,挑那生的高大的买了来种在土里,花季的时候半墙绿叶里点点纯白,满院飘着茉莉香。

既是接风,桌上便都是大菜,纪氏略动了几筷子就不再吃了,反要了一碗粥:“你们多用些,这才入了秋便有些不好,比夏天还吃不下饭了。”

明沅轻轻一笑:“昨儿太太还说想吃冷泉面,怕是夏日里存的暑气还没消,煎些荷叶茶吃也好,我那儿晒了许多,等会子给太太再送一罐来。”

明洛掩了口就笑:“四姐姐为着画残荷恨不得一片荷叶都不动,六妹妹为着荷叶茶早早就坐了窄舟剪下来,依我看得把一亩塘隔成两边,既有了残荷又有了清茶。”

明沅佯作生气的模样:“五姐姐这时候倒来说我,做那荷叶包鸡的时候,哪个吃的多最?”一面说一面拿指头画了个圈儿:“反正不是我。”

纪氏指了明沅便笑:“六丫头淘气,见着甚都想着吃,上回可是去你二姐姐那儿要竹子了?我说忽的怎么就砍起竹子来,也得亏你能把这至清的东西做了菜。”

竹筒饭还真不是明沅想起来的,是明芃读梅季明写的游记里头提到的,说是类似粽子饭,只在竹节上开得小口,里头半了米水跟酱肉,若有鲜笋更好,架在火上慢慢蒸熟,那滋味自带一股竹子的清香气。

她便真叫下面人砍了棵竹子来,明沅眼见得她砍一棵老竹赶紧拦,比划着原来吃过的大小,告诉她这样的正好,再粗里头的饭便不容易熟了。

几个姑娘就在天井里升起火来,听着竹筒“哔啵”作响,就拿竹叶竹子当柴,烧出这顿饭来,上面的还夹生,底下的却是熟的,腊肉里头的油脂浸到饭里,拌了竹笋干儿的滋味尤好,明沅明洛两个吃的最多,明芃一面吃还一面写了小记,就附在梅季明那篇游记的后面。

这原是打趣明沅的话,不过是姐妹们哄着纪氏,明沅故作不乐,垂了脸儿不言语,纪舜英却开了口:“想来也是风味绝佳的。”

他是真的觉得美味,拿荷叶包鸡用竹筒煮饭,两个都不曾试过,只可惜荷叶过了季,竹筒倒不知道能不能一试。

他一开口,明洛咬得唇儿掩住脸,就怕自个儿笑出来,连明湘都忍俊不禁,偏得脸儿拿帕子掩住口,连沣哥儿都晓事了,独官哥儿一个把她们都看了一圈儿:“六姐姐,咱们再砍一回,我又想吃了。”

这一下明洛没撑住,哧笑出声,明沅却一本正经的点了头:“咱们明儿就往园子里头砍竹子去,竹筒做饭,竹叶作茶。”明芃那儿还有样学样雕了个竹结壶出来,拿这个泡佛手梅花,就算是三清了。

用完了饭,纪氏便问些读书如何的话:“知道你自来有成算,只也得养好了身子骨,那三天的贡院可不是好过的场子。”

贡院里头乡试三天两夜不得出场,就关在鸽子笼里头,学子里头年轻体壮的还能挨得过去,那等年老体残的,有没考完三场就昏过去的,也有勉力支撑,抖抖嗦嗦好容易考完的,那一笔字到最末已是不能看了。

纪舜英年纪轻,原在家中时身子弱,那是不曾好好将养的缘故,等出去求学了,心境一开阔,倒比原来在纪家时舒畅的多,长身子的时候,纪长福跟长福婶两个自然不敢慢怠他,又是老太太那里调过来的人,总是炖汤造菜送到学里去。

总比那寒门出身天天吃盐萝卜配饭的穷三白自然生的高壮,这三天拼的就是原气,纪氏还指点得纪舜英一回:“你正经的写个帖子,往西府送一回,大伯却是正经中了进士的。”

考官里头总有一两位点得翰林,说不得就有颜顺章的同僚,再不济他总能传授些心得,里头如何还得听进去的人说道说道。

纪舜英一一应下,纪氏便又送了一只玉雕的船儿给他,船身上刻着桂元荔枝核桃,取个连中三元的喜庆意头,船上玉帆满涨,船底压得万千浪花。

纪舜英一接到手中便笑,握在手里谢过纪氏的好意,回去便把这只玉船搁在案台上,沣哥儿自外头进来,皱皱鼻子:“姐姐叫我问问,表哥这儿可缺什么没有?”

纪舜英才刚想说甚都不缺,忽的心上一动:“窗口可能替我移两株茉莉花来?”就不知她懂不懂这个意思。

沣哥儿受了命,第二日便把纪舜英的话告诉了明沅,明沅怎会懂得他那点心思,倒犯起难来,这时节的茉莉都快开到头了,他无端端要这个作甚,却也想着法子去问,着人往街上去买晚开的茉莉来。

倒还能置办出来,买了四盆茉莉回来,两盆是素白的,两盆是紫茉莉,这时节不好移栽,就搁在房里,屋子里暖和些,能开的时候也更长。

不独给他办了花来,只当他喜欢这味儿,还把精油送了半瓶过去,拿灯点着一点点外头熏出香气来,比鲜花香的更久。

纪舜英见着这四盆茉莉便勾起了嘴角,心里想着她穿那套家常袄裙的模样儿,可不就是一白一紫,等闻着精油的味儿,立时明白过来,她身上这香,可不就是这个,怪道总是似有还无,读起书来越发下功夫,连着沣哥儿看他写的那些文章,学问都长进了不少。

要茉莉这事儿,后院里头也无有不知的,明洛还奇:“我道读书人都爱梅兰竹菊,怎么这两个表哥全不一样,一个就差焚琴煮鹤了,一个不爱君子竹不老松,偏喜欢茉莉花儿,真是古怪。”

她不说便罢了,她这一开口,明沅立时想到了纪舜英送的那对茉莉花的耳坠,心里隐约明白一步,又似不是,看他说话行事,哪会如此,分明还未开窍呢,他这个年纪也不过是个高中生,喜欢什么姑娘就该天天往她眼前凑才是。

明沅咳嗽一声:“只可惜家里没第三个表哥,若不然也不必詹家了。”明洛大窘,扭了脸儿不说话,飞了明沅一眼,心里却喜滋滋的,自上回看过一回,她又在后院里头遇上一回,这回不独她见着了,詹家少爷也见着了她。

纪氏并不曾厚此薄彼,明沅有的,明洛也一样有了,既是詹家少爷的父母亲不在身边,她又是受了詹夫人托负的,便也时常去问,还说家里有侄儿也要下场,请了詹家少爷过府,两人一处讨教一番。

明洛便是这时候又见着一回,丫头打伞堪堪遮过她半边,詹少爷却能从伞底见着一段裙子,又听见几声笑语,知道她脾气是个爽快舒朗的,先自松得一口气。

詹夫人把他养在自个儿身边,他自来是把詹夫人当母亲待的,除了不曾让他荫监,也没甚个亏待了他,虽没见着长得如何,听声音便知道是个明快人,他心里一松,脸上就带出笑来。

明洛明沅两个就缩在绿云舫里,这头吃着炖秋梨,还特意给纪舜英詹仲道一份,纪舜英是吃惯了的,詹仲道却托了盅儿慢慢腾腾一口口往嘴里送。

纪舜英咳嗽一声:“快些吃,她觉着你不喜欢,下回就不送了。”一面说一面把去了梨核的梨肉啃了一块。

詹仲道深觉有理,便也学着纪舜英的样子,拿勺子挖了一块嚼吃起来,哪知道明洛在绿云舫里头看的呆了,眨巴着眼儿道:“原来他喜欢吃甜的。”

第252章 乳饼子

纪舜英就这么在颜家住了下来,到了日子下场的时候,纪家才派了人上门来,说是过来送少爷去贡院的。

赶车的人有了,车里却是空的,甚个吃食衣裳笔墨篮子都不曾备下,只光身来了个人,还掖了袖子冲纪舜英笑:“少爷上车。”

青松绿竹两个眼里差点儿冒出火来,这么空落落的也好意思说是送考,青松还冲着绿竹咬耳朵:“可别上了车下不来,我看上头这一个巴不得咱们少爷考不了呢。”

一边一个紧紧跟牢了纪舜英,对着车夫道:“哪儿就用送了,就这几步路,走走就到了。”一个拎了食盒一个抱着包袱,后头还跟着纪氏派的长随,四五个人簇拥着纪舜英。

那赶车的也不过是领了命来的,就在颜家门口等着,黄氏也不是非去送不可,她还不曾蠢到家,这许多人眼睁睁的看着,难道还能用这四面薄车壁把纪舜英给困住不成?

车夫见着不肯坐,便又驾车回了纪家,报给了黄氏,她原也不过摆个样子,纪舜英不坐这车倒合了她的心意,转头对着纪怀信又是一通哭诉:“竟疑心成这个样子,院子是他嫌弃了不住的,这样的大日子,我巴巴的派了车去,为着保平安还替他念了三卷经,这倒好,连碰都不肯碰一下,白养他这样大,却一心向着外人。”

纪怀信哪里听得这些,这些年他早就把黄氏原来待纪舜英那些事给抛到了脑后,想着自来不曾亏待了他,他却这般记仇,说不得真个养了个白眼狼出来,看着黄氏拿帕子捂住脸哭,不耐烦的挥了手:“你不必管了,随他去。”

黄氏等的就是这句话,放下帕子,露出揉红的眼儿:“看老爷说的,总归是我的儿子,总该派人在贡院外头侯着才好。”

她渐渐摸着了门道,儿子跟不跟她亲,纪怀信是不在乎的,可是不是心里想着纪家,他却十分看重,越把他说的不孝,纪怀信越是看不上这个儿子,再等他落了榜,家里可还有他的立锥之地。

若是中了举人倒是能当官了,可家里不替着疏通光是补官就能等个三四年,还没个好去处,又最是个熬资历的,三年一轮换,便叫他高运干出政迹来,那也已经半截身子埋黄土了,这辈子又能有什么出息。

若是没考中,那一个秀才的出身又有什么用,到时候铺子田地都捏在自个儿手里,纪怀信又断了这个念头,给她的儿子当个二管事。

她花得那许多银两,师婆把她紧紧钓在勾子上,样样事体都自有一套说法,原说那通天路已经是叫五鬼给斩断了,只差着最后一步。

黄氏把师婆的话奉作了金科玉律今儿她起的比谁都在,往屋子里头供的佛像前边,不多不少真个念了三卷经,外头说是保他金榜高中,可前头供的却是从师婆那里写来的人神符。

求菩萨的人那许多,有人灵有人不灵,那不灵的自然就是不曾通路引,她求了这个来,念完了把这东西烧化了,菩萨就能听见,万望着能显灵一回,叫他名落孙山外。

车夫一走,青松绿竹倒松一口气,这会儿时候还早,可要走去夫子庙也不是几步路就能到的,还是坐了车,一路走了小道绕过去,大路叫堵得水泄不通,真走了大路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到了。

这一样还是明沅想起来的,科举跟高考多有相似之处,她除了天天给纪舜英炖汤补身,还趁着纪氏给预备东西的时候说了一嘴:“也不知那天路通不通,若在路上耽搁了反而不美。”

纪氏一听便叫车夫先把路摸熟了,挑个老实可靠的,来回的路走了两三回早就熟了,到得日子还按着原路去,虽是绕了远道,却比寻常走大路还更快些。

到了地方时候还早,车里也设了软座,纪舜英还能坐着看一看书,还有家里带的点心饭食,那些个精致酥糕便不给他带了,带来的是早上才烘好的乳饼跟肉干,明沅还给他装了一罐头清凉药油进去。

外头早有小贩把路都给占满了,专到这停车的地方来叫卖状元果,还是及第粥,各色跟金榜高中搭上一点儿边的,俱都卖开来,纪舜英也不再看书了,趁着时候尚早,倒往外头逛了一圈,花三文钱买了一个状元果吃。

青松还道:“少爷真想吃口热的,我往大三元去买碗汤馄饨,何苦跟他们挤。”纪舜英却摆了摆手:“进去就是鸽子笼了,我伸伸腿脚。”

就在摊主支着的桌子上开吃,一咬开来才知道不对,这状元果竟是甜的,里头是核桃桂元跟糖渍荔枝,那摊主还道:“这么个好口彩,少爷可得吃了才是。”

到底还是青松去买了一碗鱼肉馄饨来,摊前还有人干坐着不吃,眼巴巴的等着开锣入场,等两个兵丁把锣抬出来,敲得一下,人便似潮涌似的往里头挤。

纪舜英还坐在摊子上头吃馄饨,绿竹急了:“少爷,入场了。”

纪舜英应得一声,慢慢把这一碗二十五只鱼肉小馄饨全吃了,还把汤底儿都给喝了,抹了嘴儿还只坐着不动,等人少了大半,这才拎过东西往前去。

先带到室里一样样的开东西验看,连斜织衣裳的纹路都看过了,说是上一回有个灯下黑,旁的东西都干干净净的,让解衣就解衣,开了包袱连饼儿都掰开来看了,却是一件衣裳作了的脚,细密密把字写的蚂蚁大小,整件衣裳全是。

若不是后来落了雨,天儿冷的受不住,他还只解了衣裳,叫那巡场的起了疑,这才查出来他作弊,说不得就骗了过去。

进得贡院先得验明正身,籍贯姓名家中父辈有何官职俱都一目了然,纪舜英交了牌子领了号,便进了两道院墙围着的贡院,一间间窄笼里一坐,哪还有什么学子的模样,前面就是砖墙,时辰一到便封门敲锣。

至公楼里主考官员还得勉励一番,又说些不负皇恩的话,这才随卷发下考题,以刻香为凭,香火一燃,便提笔作答。

里头考生开考,外头家仆下人也离不得,若是三天支撑不住,叫人抬了出来,也好有人报信,把人带回来。

青松绿竹两个也不想着回纪家了,就窝在车里,跟车夫一道等着,两个轮换着一日往纪氏那儿报一回信。

头一日只有一个头发半白的考生叫抬了出来,越到后来越是,白日尚可,夜里冷风一吹,立时有人熬不下去,哪个门进去的,就从哪个门抬了出来。

回回有人叫抬出来,在外头等的人便涌上去辩认,看是不是自家人,夜里巡视的越发严密,起得两层墙就是为着怕有人传递夹带,今岁夹带的人少了,打着从外头塞东西的主意,叫人抓住了便往牢里头关。

绿竹跟青松两个说定了一人看一夜,等到夜里,纪长福来了,问他们少爷如何,青松绿竹知道他如今也艰难倒怪他,见他带了辣汤来,烫热的吃下去,纪长福不能久留,他妻子叫黄氏发配到了浆洗房,他也正是一肚子的火气,越发盼着纪舜英高中,若是中了,他们俩也能有个盼头。

纪氏带了明沅替纪舜英往菩萨跟前烧得一回香,纪氏还悄悄吩咐喜姑姑往金匠铺子里头让打个状元及第首饰来:“先打了来再说,总归有个好意头在。”

这原是取个意头的,若真是一甲传胪状元及第才能戴那花色,这东西也打不出来了,又赶制新裙新裳,这些忙完又还有老太太的冥寿。

她吩咐了一堆事,这才想起明洛来:“倒把她的忘了,罢了,既是要打三个都一处打了。”程詹两家礼盒子都送了过去,若是中了办宴,也该把东西戴出去才好看,纪氏思量一回问道:“几个姑娘都在作甚?”

喜姑姑笑一笑:“四姑娘还往二姑娘那儿学画,五姑娘倒是在房里头。”明湘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明洛却在屋里头求神拜佛,独明沅一个跟着纪氏烧了回香,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了,老太太冥寿上的香烛就是交给她料理的。

她没办过这事儿,寻了管事娘子里的老人正问规矩,三年五年规矩都不一样,该用白纸还是彩纸,可不能出了错儿。

纪氏听了也跟着一笑,笑是为着明沅,笑过了便又皱眉头,这回却是为着明湘了:“叫四丫头预备起来,程夫人要作寿,她也得办个像样的东西好送过去。”

喜姑姑应得一声,纪氏遣了卷碧出去换一壶茶,只留了喜姑姑在,这才问道:“那一个可抬起来了?”

喜姑姑回来的时候,明潼顺势把竹桃云桃两个都留下了,却一直都没消息传回来,纪氏问的便是竹桃儿是不是当了通房,喜姑姑摇一摇头:“还不曾听见消息,想是姑爷心里还念着姑娘,这事儿便缓得些。”

纪氏缓缓吁出一口气,若真是如此,也算是桩好事了,她点点头:“还得盯紧了,家里头不乱,外头就乱起来了。”捏得梅子咬了一口:“给八丫头的东西再加厚一层,做的衣裳打的金镯儿也一并送了去,按量那东西也该吃完了,放在给八丫头的东西里,再送一包去。”

喜姑姑垂了头退出去,到了廊上这才出一口气,纪氏说的是避子药,也不是给苏姨娘喝的,她早就亏了身子,吃补药也不定能得孕,更不必吃避子药了。

纪氏这头预备的药,是给颜连章吃的,便没这个新人,也还有下一个,那一个没摆开席面,那就是不是姨娘,那一头却是已经叫起来了,纪氏也不计较这个,总归有进门的一天,凭她在外头如何,只要进了门,就轮不着她说话。

颜连章吃的补药,全叫苏姨娘换了这汤药,隔得几日吃一回,那个新进姨娘,正想趁着天高皇帝远的怀上一胎,却怎么也怀不上,越发使出浑身解数来,任期再有一年多就满了,她不带个肚皮回来,回来了也还是通房。

越是急越是没有,还有个明漪摆在那儿,纪氏又作不知有她有这么个人儿,自来节礼虽没少了她的,却是拿她当通房丫头看待,凭她在外头如何穿金戴银,她送过去的到她手里就是银簪素布,给苏姨娘的便加倍的华丽。

苏姨娘原在宅中缩头老实起来,在外头想掐也掐不起来了,好在还有一个小莲蓬,纪氏许得她婚事,嫁到外头的柜面的二掌柜,她便越发的出力,拿了苏姨娘一半主意,叫她想想沣哥儿。

太太的儿子是嫡子,除此之外可就只有沣哥儿一个儿子了,若再有一个孩子,沣哥儿便显不出来了。

苏姨娘早就吓成了老鼠胆,可跟着派去管厨房的俱是纪氏的人,那个姨娘倒是想着插手的,撒娇作痴也没成,越发跟苏姨娘不对付,知道她还有女儿儿子在金陵,说话先还软和,后头见她不吃这套,便夹枪带棒起来。

苏姨娘软了,身边除了丫头婆子还有一个明漪,明漪正是半懂不懂的年纪,头一个跳出来护着她亲娘,眼见得婆子丫头也能跟那个姨娘对掐,她全听了去,冷不丁甩出一句来,别个还替她叫好。

这些事明沅俱不知道,苏姨娘又不识字,写信也是叫个算帐的小厮进来,对着外人她能说什么,无非是些日常琐事,连明沅的嫁妆也一句不提,就怕这信叫别人看了去。

苏姨娘成了纪氏的心腹,财物上头对她就越发宽松,连明漪都会拿这个来刺新人了,把纪氏给的衣裳花缎首饰拿出来显摆,一时说是太太给的一时又说姐姐哥哥给的,童言童语才最是刺人心肠。

两个势成水火,是纪氏乐见的,她想着便又给明沅沣哥儿都添了东西,算着日子还有一日就出来了:“取只鸡来,拿沙锅炖上,等明儿出考场,立时就能吃。”

明洛在自家屋里头念佛,明沅两日不曾见着她,往她院里去了,一院子的人都恨不得拜在蒲团上,九红便道:“姑娘,咱们要不要也再抱个佛脚?”

明沅轻笑一声:“我平日里烧得香足够了,再用不上这些。”

第253章 罗汉果

这一科还不曾放榜,詹家少爷便急急赶回湖广去了,人都上了路,詹家老宅才把信送来,上头墨迹未干,说是接着急信,詹夫人病了。

纪氏早已经放下心来,既是又恢复通信了,那地界就是乱也乱不了多久,来不及备仪程,问明白人已经上了船,匆匆理出来的药材吃食也送不上去了,纪氏还问一声:“你们少爷才出了贡院,可歇好了,这样急着上路,可别熬坏了身子。”

那送信的长随弓了腰:“少爷孝顺,看见信上说自他走了咱们太太便害风热,这会儿不曾好,便急赶着回去。”

纪氏点一点头,知道怕是这回考的不如意,若是如意,便他要去,家里这些老仆难道没得吩咐,拖也得拖到放榜。

纪氏把这事儿压下去,且等等再告诉明洛,三个女婿都下场,袁氏还在纪氏跟前刺得两句,说甚个别个父子探花,说不得回纪氏就得着三个举人女婿了。

纪氏也不接她的口,含笑看了她,只问一声:“那位戚家姑娘,怎么又没说头了?”袁氏脸上色变,甩了帕子就走,这事儿都闹了小半年,她再不信纪氏没听着信儿,这会儿拿出来可不是打她的脸。

戚家说好听了是官身,家里又富得流油,可再往里头扒,不过是捐的官儿,捐官儿的钱还是舅舅拿出来的,戚家一家没个显贵的,可说到他舅舅,京里却是少人不知的。

内监王庆的外甥,姐姐姐夫一家子往京里来投奔他,既置下了宅子,又把自个儿生的儿子过继给他,王庆只有这么一个亲姐姐,若不是家里穷得无法,也不会把他这么一个独苗苗给送到宫里当净身当太监。

等他发达了,便还回去找姐姐,姐姐差点也叫卖给胭脂户,跟了个老男人,只贪图那点聘礼,她倒是能生,进了门就生了两个儿子,眼看活不下去了,弟弟做了贵人回来了。

这家子如今看着鲜衣宝马,可根上比那地里头刨食的还不如,天子脚下还过不下去,再怪不得别人了。

戚家这个姑娘,就是王庆外甥的女儿,也是呼奴使婢身着绫罗的,戚家又捐了官身,可那知道内情的,除了上赶着巴结,哪个肯同他家结亲。

颜连章也巴结这些个内监,置宅买人不说,还替他把管家娘子都寻摸好了,吹弹唱打识字算帐,这一记马屁拍得正正好,可要叫他跟太监家里结亲,怎么也不会肯。

这事儿是纪氏叫人捅到颜家大伯跟前去的,袁氏吃了好大一场训斥,颜家大伯这辈子没作过像样的官儿,可却是正经的读书人,知道儿媳妇起意要跟个太监的孙女儿结亲,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纪氏原来跟程夫人有默契的,捏住了往颜老太爷那儿漏出几句来,袁氏哪里还有说话的份儿,便是颜丽章也全推在老婆身上,眼看着颜老太爷待他再不同往日,赶紧程家这个亲事定下了。

袁氏甚也没捞着,想也知道往后这个媳妇进了门是跟谁亲,这时节又想起自家侄女来了,再去信回家,还想做最后一博的,袁妙竟嫁人了。

袁氏这才回过神来,娘家是有许多时日不曾同她往来了,她自来是看不上那些个嫂子姐妹的,原来笑她无儿女,后来又上赶着的巴结,可真到不来往了,她又慌了神。

补过去的礼送到袁妙跟前,她经得那一遭哪里还有好亲事等着,挑了个不好不坏的嫁过去,虽是小户,却也不愁衣食,身边又还有两个丫头可以差遣,见着东西便拿到外头去卖了。

这家子原来也娶不着袁妙,不成想这门好亲落到头上,进得门见她行事与别个不同,竟还能识文断字,婆母更是高看一眼,倒把全盘家事全交给了她。

袁妙是见着黄氏理家的,多少总也学得些个,也听明湘说些纪氏如何理家管事的话,学得一二分只管着这点子事尽够了,家里立时清爽起来,连丈夫也多敬她爱她几分。

袁氏说是给她添妆的,倒有一套金头面,这套头面袁妙看也不看,按着重换了银子,她算着日子怕是坐下胎来了,这个姑姑竟还想着拉了她去出丑,心里啐上一口,立时送信回家。

袁妙的娘听着更气,好好的女儿叫耽搁了,原来好挑那些个富户嫁进去的,却受得这样的苦楚,往丈夫耳朵里再吹几回风,袁氏这回跟娘家是彻底断了。

澄哥儿的事,她便办的不情不愿,无奈有个颜老太爷看着,她便想糊弄也糊弄不得,请了官媒人,办下鱼雁礼。程家那头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两边放了定,事情就算定下来再不得更改了。

纪氏定下心便去看纪舜英,他既吃住在沣哥儿院子里头,明沅也不便去了,只头一回理院子替他安排好了,连要叫沣哥儿也是叫到小香洲去。

三日考完出来,他人还清醒,脚却没了力道,叫青松绿竹两个抬了他送到车上,一路慢悠悠回到颜家。

吃食饭菜早已经预备好了,纪舜英却没力气吃,在床上整整睡了一日,这才缓过气来,纪氏去看过他两回,见他醒了坐着吃鸡丝肉粥,看着精神尚好,笑了一声:“吃了几天干东西,先吃这软和些的,养好了胃再上大菜。”

这粥是拿鸡汤熬出来的,加得笋脯鸡丝,煮稠了送上来,纪舜英嘴里早就淡得没味儿了,乳饼子奶香虽浓,干放了三天早就硬了,吃着干打嗝咽不下,这会儿好容易吃些连汤带水的,一口就去了半碗。

“我原说该上个状元及第粥,六丫头却说吃了三天淡口,再吃甜的也不开胃,这做了鸡粥上来,里头的鸡肝俱都打碎了,就怕你不好克化。”纪氏摇了扇儿,看见纪舜英耳朵红了一圈儿,便不再说话了,只笑看着纪舜英,心里感叹,到底是长大了。

也不问他考得如何,只同他说要给纪老太太作冥寿,纪家若不做,她也要做的,她是出了嫁的,这事儿便不能在颜家办,得往庙里去:“你正好也去疏散一回。”再不提什么殿试策问的话。

这回选的地方是栖霞寺,有纪舜英这个追庆曾孙在,纪氏便想做上三天的道场,叫僧人作上三天水陆,自圆满日始,三日而终。

到外头去作一是隆重,二是不想落人口舌,到时候她跟纪舜英两个跪经跪香,几个女儿上一柱清香,就说是到外头去理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