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实出乎了萧朗的意料。不过鉴于双方当事人的意愿如此,且他们又不是犯罪分子或犯罪嫌疑人,萧朗自然不能对他们的诉求横加干涉,于是萧朗从万斤顶里找来了一个pad(平板电脑),做好了连线的准备。

不一会儿,视频接通了,屏幕被对面董连和的整张脸所占据。可想而知,对面的司徒霸把手机凑近了董连和的脸,好让他能更加清楚地看到网络这一侧的杜舍。

和萧朗想象的不一样,董连和并没有暴跳如雷或嗤之以鼻,他的脸出奇地平静,甚至看不出任何心情。董连和从被解救下来到现在,除了痛苦的表情,就是昏迷,这是第一次出现一个正常人内心毫无波澜的表情。

萧朗有些惊讶,他侧头看了看身边的杜舍。杜舍的脸上虽然依旧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他的齿间却蹦出了两个字:“董叔。”

这哪里是两个冤家对头见面的场景?这种“意外”对于凌漠来说,却不是那么难以理解。凌漠知道,对于一些人来说,时间是仇恨的解药,但对另一些人来说,时间是仇恨的磨刀石。他能理解崔振这样的偏执狂,也能理解杜舍开口前一刹那的犹豫。

可能是拿着手机的司徒霸觉得手机屏幕离董连和太近了,于是有意识地抬高了手机的位置。随着手机角度的变化,杜舍这边的屏幕上,出现了董连和断肢残端没有愈合的淡黄色组织的画面。

杜舍突然眯起了眼睛,下意识地问道:“您的身体?”

司徒霸心中有气,显然也有让杜舍了解情况的意愿,所以不顾董连和的反对,他继续调高了手机的位置。那苍老而瘦弱的、无胳膊无腿的躯干出现在了屏幕里,恐怖而可怜。

杜舍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屏幕,过了许久,他居然微笑了,说:“您这是?”

“过去的,都让它们过去吧。”董连和打断了杜舍的询问。

如果说杜舍的问题还存在着一丝侥幸的话,董连和的回答算是彻底地击碎了杜舍的侥幸。这个问答,在凌漠听来有其他的意思:

“您这是我弄的吗?”

“是你弄的,但过去了。”

杜舍颤抖了一会儿,居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真是天意啊!天意!”

杜舍推动轮椅后撤了一点,同样也暴露出了他的断肢。两个失去了肢体的人,此时在视频中对望着,说不出的诡异。

在视频连线之前,萧朗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发生的情形,但唯独不包括这种。萧朗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关闭连线?显得有些唐突。安慰杜舍?那不是萧朗内心所愿。可能包括傅元曼在内的所有守夜者组织成员都没有意料到这样一个场面,所以视频的两头,包括杜舍和董连和,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这是?”董连和沙哑的声音从嗓子里挤了出来。

“我这也是拜您所赐啊。”杜舍微笑着,语气里又有了一丝说不出的阴狠。

董连和怔了一下,很快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杜舍的表情他很熟悉,很多年前对自己下手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董连和沉默了良久,忽然有些感慨,问道:“你以为我死了,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杀了我,失去母亲的痛苦和恨意减少了吗?”

这个问题,似乎很有效,杜舍瞬间收敛了他的笑。他的阴狠僵在脸上,好似一条岁月留下的纹路。萧朗第一次从这张脸上看出了老态。

“我也想问,再给您一次机会,您还会救助我吗?”杜舍问道。

现场再次恢复了安静。过了好一会儿,董连和才缓缓开口了。

“我还是会救助你的,我救助你,不是因为我愧对你,而是因为我希望你好。”董连和说,“执法办案,我问心无愧。我做这一切,都是希望你刚刚开始的人生,能有一个好的起点。我从来没有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

杜舍的表情凝重起来。他似乎在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的含义,然后低声承认道:“这么多年,我的痛苦没有减少,恨意也没有减少。”

“暴力没有解决任何问题。”董连和缓缓说道。

“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杜舍喃喃重复道。他抬起头来,问道:“我妈被抓走之前,跟我说过一句话,你知道吗?”

董连和摇了摇头。

杜舍的眼神里忽然有了一丝困惑。他不知道是在追问董连和,还是在追问自己:“我妈说,让我好好活下去,长大了可以去找你。我那时候知道她活不成了,满脑子都是乱的。我一直想,她为什么让我好好活着,让我长大了再去找你?肯定是怕我年纪小,没办法为她报仇。”

董连和的眼中忽然有了一种悲悯的情绪。

“她为什么要让我去找你?”杜舍继续说着,“我这些年里一直都在想这件事。我明明已经找过你了,我也报仇雪恨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一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我一直想,我那时候是不是脑子一热,漏听了什么。我想亲口问问你,你知不知道,我妈为什么让我长大了去找你?”

他抬起头来,眼睛里都是渴望。这眼神不是成年杜舍的眼神,而是那个偏执又脆弱的孩子的。

“原来如此。”

听完杜舍的话,董连和深深叹了一口气,像是在感叹这些年的所有波折。他说话的时候,笑容里满是苦涩。

“你母亲死刑前,我们聊过一次。她一直都很担心你。她说,你这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什么都憋在心里,她怕自己死后,你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这个世上被人欺负,会钻牛角尖,会活不下去。她想拜托我照顾你。”

董连和追忆着那一幕,泪光闪烁。“她就算不说那些话,我也打算照顾你的。我想看着你像其他孩子那样长大,像我的孩子那样长大。她说,等你长大了,和其他人一样结婚生子的时候,一定让我再嘱咐你一句。”

“她让你嘱咐我什么?”

“不要成为你爸那样的人。”董连和不忍再直视镜头,闭上眼睛继续说道,“不要成为你爸那样只会用暴力的人,因为她这辈子就是这么被毁掉的。所以,你要放下所有痛苦,好好活下去,连她那份一起,一起好好活下去。”

这一番话,像是一道闪电击中了杜舍,他眼中的渴望,转瞬变成了难以自抑的失落,全身开始颤抖起来。

“可惜,一切都晚了……我辜负了你妈的嘱托,没能让你走上结婚生子的人生道路。你妈妈没有机会看到你长大,我也没机会看到我的孩子长大……”董连和有些哽咽。

没等董连和把话说完,杜舍忽然伸出手,木然地推开了pad,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萧朗和凌漠对视了一眼,看到屏幕那边的董连和也是触动了情绪,需要缓和的时间,便默默和对面的司徒霸示意了一下,中断了视频。

杜舍已经对他们下了逐客令:“谢谢你们,再见。”

说完,杜舍便推着轮椅,进了自己的房间。

萧朗和凌漠有些发怔,也没法再做些什么,只能默默地收拾好东西,向门口的电梯走去。萧朗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感慨道:“所以,他是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

凌漠摇摇头:“他已经意识到,他母亲当时把对生活的希望都留给了他,他却因为恨而走上了邪路,人生最好的时间都在监狱中虚度了。不仅如此,恨蒙蔽了他的眼睛,也让他与善良的母亲越行越远,彻底成了他父亲那样的混账。如果他母亲天上有知,或许都不愿意再见到他了。”

两人走出了楼道,向停在不远处的万斤顶走去。毕竟,留给他们的任务还非常艰巨。如何将崔振和黑暗守夜者一网打尽,如何解救那些下落不明的孩子,还是一个巨大的谜题。

刚刚走出楼道不到二十米,突然一声巨响在两人的身后响起。

萧朗吓了一跳,回首望去,身后的地面上,居然躺着一个人。那个人没有双腿,明明就是杜舍。

萧朗几步蹿到了杜舍身边,将俯卧的杜舍翻过身来。可是,翻过身来也无济于事,杜舍头边殷红的血迹夹杂着乳白色的脑浆,他的一张面孔此时已经扭曲到无法识别。这一景象告诉萧朗,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无法挽回生命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萧朗对着楼上嘶吼。

楼顶的窗边,探出了半个身子,是那名陪同的医生。特警也从隔壁的窗边伸出头来,不知所措。医生的声音都在发颤:“我没拉住他!”

“为什么?为什么?”萧朗低下头,继续喊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激动的情绪,以他的正义感来说,这种十恶不赦、恩将仇报的恶人,百死不足以谢罪。可是看到眼前的一地鲜血和脑浆,他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凌漠则镇定多了。

凌漠走到萧朗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至少,在最后一刻,他清醒过来了。对于杜舍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

(1)啤酒花,指的是使啤酒具有独特的苦味和香气的原料,该原料还有防腐和滤清麦芽汁的功能。

(2)作者注:法医秦明系列众生卷《玩偶》一书中会对这种特殊的病症有更多的介绍,敬请期待。

第七章 死猫

别走,别走,别走……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抓住过什么。

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唐铛铛

1

“这么多人,都看不住一个残疾人吗?”萧闻天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声色俱厉。

刚刚从外地归来的萧闻天,风尘仆仆。可是一回到南安就听到这个消息,让他原本就很抑郁的心情变得有些暴躁。抑郁的是,他寻访了全国知名的专家学者,可是对董连和和萧望的病情,专家学者们都束手无策。除了一些抗炎、对症治疗的忠告,就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了。现在,杜舍一死,这种无能为力的焦躁感觉更是强烈。萧闻天这一发火,众人不知如何应答,都低下了头。办公桌前的凌漠也一声不吭,默默接受了批评。

可是坐在一边的萧朗不干了,他猛然站起,辩解道:“他要死,是他自己的事,看得住一时,还看得住一世吗?”

“你不要不服气。”萧闻天说,“我们兴师动众这么多人,所以你的思想意识上放松了。换句话说,你根本就没想到他会自杀。”

凌漠抢在萧朗前面答道:“是,我该想到,但是我确实没想到。”

“你看出了他的自杀倾向?”萧闻天问。

“董老师带给他的那一句话,似乎就已经让他断绝了生的希望。”凌漠沉声说道。

“这是不可控的事件好不好?”萧朗愤愤地说,“就像你也找不到一根救命稻草来救我哥。”

萧闻天被萧朗说得一时无言以对,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训斥下去。办公室的气氛顿时僵硬了,在场的各位都知道萧望的病情,而这才是大家内心焦躁的根源。萧朗现在一心等着声优清醒,希望可以从他的口里问出点什么。

“封锁杜舍死亡的消息。”萧闻天恢复了平静的声音,说,“如果崔振知道杜舍已死,会潜逃的,我们再想抓住她,就很难了。”

“我不这样认为。”凌漠说,“崔振熟知董老师的情况,她就是因为知道董老师的治疗离不开方氏夫妇,才将他们绑了过来。同样,她一定知道,方氏夫妇随身携带的药物原料只能维持一个多月的时间,所以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吕教授,拿到原料配方,或者获取更多的药物原料交给我们。”

萧闻天点点头,认为凌漠说得有道理:“姓吕的人,查得怎么样了?”

“这个不好查吧?”萧朗也消了气,说,“如果他的姓名是伪造的咋办?”

“既然所有人都称呼这个人为吕教授,而且并不清楚他的真实姓名,那么他完全可以使用其他的代号。他为什么让别人这样称呼他?为什么在签名的时候也会签‘吕’?只能说明这个姓氏对他来说很重要。”凌漠说,“我认为,他可能真的姓吕。”

话音还没有落,唐铛铛推门进来了,说:“姓吕的调查,已经有了结果。”

萧朗挠着头说:“大小姐,能不能不要这么快打脸?”

唐铛铛不知道萧朗的话是什么意思,眼神里有些疑惑,但并不追问,她看着手中的文件,说:“目前通过户籍对比,找到一个名叫吕星宇的人。1964年1月出生,男,南安市本地人。1994年2月,和单位失联,至今一直处于失踪状态。因为他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所以失踪了也就失踪了,至今没有人追究此事。”

“1994年2月,这个时间点就很可疑啊。”凌漠说,“1994年2月,正是杜舍伤害董老师,并将他弃‘尸’河中的时间。”

“没了?就这么点信息?他是什么单位的?”萧闻天追问道。

唐铛铛说:“他二十岁入学南安大学生物遗传学学院,二十四岁大学毕业后,一直在环保部门的研究院里工作。我刚才调取了该研究院的文件档案,发现当年吕星宇在该研究院里,一直在研究南安河蓝藻防治的相关课题。大量的研究数据表明,他的主攻方向,就是生物遗传,也就是基因。”

“太多的巧合,就不再是巧合了。”凌漠沉吟道。

“这个人性格内向孤僻,不与人交往。大家都分析他是因年幼时父母双亡而导致的自闭型人格,所以也都没有在意。”唐铛铛接着说,“可惜,正是因为如此,除了这一张他年轻时候的黑白照片,就得不出其他有用的线索了。”

说完,唐铛铛拿了一张黑白一寸照片放在萧闻天的桌上。

照片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年轻男人的脸,除了额头较为宽大,没有其他任何可以作为甄别依据的特征。

“那用视频识别的技术来寻找他,有可能找到吗?”萧朗问唐铛铛。

唐铛铛摇摇头,说:“我们甚至有崔振近期的照片,可是这帮人非常了解我们的技术手段,所以根本不给我们视频追踪的机会。这个吕星宇的照片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了,更加没有意义。”

“那找到了身份和没找到,有啥区别啊?”萧朗耸了耸肩膀。

“走吧,我们去看守所看看,聂哥那边已经有动静了。”凌漠起身,向萧闻天道别,然后一把拉着莫名其妙的萧朗离开了萧闻天的办公室。

一路上,萧朗都在不停地追问凌漠,知不知道聂之轩和程子墨这两天在忙什么,他们忙得都没空来护送杜舍,肯定是有什么进展了。

凌漠则一直用沉默来回应萧朗,直到萧朗有些着急了,凌漠才说:“现在还不知道成不成,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们把车直接开到了南安市女看(1)的院子外,办理完入所手续后,凌漠和萧朗来到了女犯会见室隔壁的小屋子里。聂之轩和程子墨早已等在这里。程子墨一见他们,便朝墙壁上的液晶显示器努了努嘴。

显示器里,是一名身着警服的女警,和两个农民打扮的男女。一男一女看起来有四五十岁,坐在会见桌的一侧,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这是……”萧朗似乎意识到了聂之轩他们做的工作。

“山魈的父母,不在原籍,出去打工了,费了挺大劲才找到。”聂之轩说,“山魈进来就不怎么说话,也不和同号(2)的嫌疑人说话。所以组织上就一直在寻找她的父母,准备攻心。”

萧朗点了点头,心里明白凌漠并不是不想告诉他这件事情,而是他自己并不想面对这件事情。凌漠的心情恐怕是挺复杂的吧,他对山魈能见到父母的事是期待,还是羡慕?萧朗盯着屏幕,直到山魈被一名女警从监号内带了出来,带着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站在了中年男女的对面。

“坐下。”女警命令道。

“是。”山魈没精打采地回答道,整个过程她没有抬头,甚至都没有正眼看对面的男女一眼。

男人似乎还蛮淡定,但是从女人的行为举止上可以看出,她激动的心情已经完全按捺不住了。所以在山魈坐定的那一刻,女人下意识地半站了起来,探身向前。恐怕那一刻,女人都不清楚自己只是礼貌性地起身,还是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山魈瘦弱的脸庞。但是山魈的反应还是很强烈、敏捷和不留情面的,她坐在椅子上,双脚蹬地,吱呀一声,让椅子距离会议桌远了一些。这样,她和男女的距离就被拉开了。这个动作的意思很明显,她不想被那个陌生的女人碰到。

女人的手僵硬在半空良久,才垂了下来。她坐回了自己的座位,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骨瘦如柴的女孩。看着看着,女人的眼睛越来越红,终于开始抽泣起来。

女人的抽泣,像是触动了凌漠的某根神经。他问:“山魈的身体怎么样了?”

聂之轩说:“一直在进行溶栓治疗,颈动脉粥样硬化的病情有所缓解。暂时不会危及生命了。”

凌漠点了点头,摸着自己的耳朵说:“宣读DNA鉴定书。”

屏幕里的女警立即从随身的文件包里拿出一份文件,直接翻到篇末,读道:“南安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DNA检验报告书检验结论,李风、赵兰是17988号犯罪嫌疑人生物学父、母亲。亲权指数为1.68×10 19。”

萧朗的母亲就是从事DNA检验的,所以他对这个结论的意思了如指掌。在1.68×10 19人中,这一对男女就是山魈的生物学父母。当然,整个地球也没这么多人。他想,山魈即便不明白亲权指数的意思,也听得明白前面一句话。

“介绍。”凌漠说。

女警接着说道:“17988号犯罪嫌疑人,你面前的这两位,李风、赵兰,是你的亲生父母。”

萧朗这才知道凌漠戴着耳麦,直接指导在会见室里的女警引导这一场认亲活动。凌漠不去露面亲审也是有道理的,毕竟之前凌漠审过山魈,若是让凌漠再次审讯,难保不被山魈看出端倪,然后产生抗拒的情绪。

“说她的身份信息。”山魈依旧低着头,但显然面部表情僵硬,凌漠知道这一招可能对山魈很奏效,于是说道。

“17988号犯罪嫌疑人,你姓李,你的父母原本给你取名为李豆。你出生于1993年12月17日,南安市安桥县。在1996年7月23日,你被盗走。”女警盯着山魈低垂的脸庞,说道。

从山魈全身颤抖得越来越剧烈的情况来看,她的内心风起云涌,震惊、悲恸、懊悔之情溢于言表,无法压抑。但是,她还是一字不吐。

“豆豆,我和你爸都想死你了!是妈妈不好,是妈妈把你弄丢了!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一辈子!”赵兰泣不成声。

“不要说了。”山魈阴沉沉地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演?”

这一句话问得对面两人一愣,他们盯着山魈看了半天,从她狐疑和警惕的表情中猜测,虽然她的内心已经相信,但是因为多年来的训练养成,她还在挣扎和警惕。

“豆豆,你的左脚底板有颗红色的痣,对不对?”赵兰盯着山魈,问道,泪痕挂在脸上,她都没有空去擦拭。

山魈浑身依旧在发抖,从她的表情来看,赵兰说的是对的。脚底板这个位置,连入看守所的体检中,都不会检查到,这个秘密除了生身父母,又有谁会知道?

山魈的眼眶内饱含泪水,但她依旧没有说话,她心底的防备依旧没有卸下。

李风一直愣在一边,用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盯着山魈,一刻也没有离开。此时,见山魈依旧满身是刺,于是摸索着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张照片,放在会议桌上。

李风话不多,但眼神里充满了怜爱和心疼。

山魈抬起头,看了看桌上的照片。这是一张不清楚的彩色照片,里面是一个可爱的、胖墩墩的小女孩。可想而知,这是山魈的一周岁照片,恐怕也是她被盗前唯一的照片。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在1994年去照相馆拍一张彩色照片,肯定花了不少钱,这也说明父母对孩子的宠爱之情。

山魈当然记不起自己一岁时候的样子,但是从那小女孩的眉眼间,依稀还可以看出山魈的模样。山魈也是可以看出来的,此时的她心底应该确信了眼前的男女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父母。

“这些年,咱们家的地都包出去了。我和你妈在外面打工,挣的所有的钱都用来找你。”说完,李风从口袋里又拿出了一沓照片。照片里,虽然背景各不相同,但主角是一模一样的。李风手持印有山魈周岁照的布条,上面满满写着很多山魈的外貌特征。这是二十多年来,李风夫妇二人全国各地寻找自己女儿时留下的照片。

看到这里,山魈终于绷不住了,她将脸埋在臂弯里,肩膀不断地抖动。

赵兰依旧是泣不成声,她伸出双手,轻轻握住了桌面上山魈的双手,轻轻地爱抚着。四只手一接触,山魈颤抖得更厉害了。但是这一次,山魈并没有挣脱。

“晚了,都晚了。”山魈的声音从桌子下面飘了上来,不清不楚。

“政策开导。”凌漠对着耳麦说道。

女警走到山魈的身边坐下,一边轻拍她的肩部,一边说:“你看,不要轻易放弃生活的希望,至少你现在也有牵挂,对不对?依据《刑法》的有关规定,共同犯罪中,从犯应从轻或者减轻处罚。我们都知道,你在整个犯罪组织中,属于从犯,受制于人、受命于人,所以对于法律判决,你一定要有信心。如果你可以检举、揭发犯罪组织的犯罪行为或主犯,对侦查破案有功并且可以出庭做证,依法还可以进一步减轻处罚。如果你积极配合警方、积极配合审判,你和你的父母都年轻,你出狱后还可以尽孝。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一顿开导,说到了山魈的心坎里,她瞬间放下了心里的防备,一心只求减刑。山魈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说:“你们想知道什么?”

凌漠和萧朗几乎同时拍了一下大腿,走进了审讯室。

凌漠直奔话题,问:“那我们就聊一聊吧,你们的组织是叫‘守夜者’吧?你们的负责人是谁?”

山魈点了点头,说:“涡虫。”

“涡虫,是个四十岁的女人?”

山魈又点了点头。

“你们组织的犯罪动机和目的是什么?”凌漠接着问。

山魈摇了摇头,说:“涡虫负责发号施令,我们具体实施。我们都很怕她,也事事顺着她,她告诉我们,组织的目的就是惩恶扬善,处决那些恶贯满盈,但是法律又不能惩处的人。”

这个回答凌漠早已料到,他知道崔振给这帮孩子从小洗脑,所谓的“惩恶扬善”思维已经根深蒂固。

“那你们,为什么要自相残杀?”萧朗问道。

山魈先是一愣,然后说:“你是说黑瞳吗?我也不想,真的不想!在组织里,他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可是,涡虫的指令,我们不敢违抗。她说他膨胀了,又被警方抓了,所以为了我们的安危,他必须死。我当时就害怕涡虫会把处决黑瞳的任务给我,可是她偏偏真的给了我。我犹豫过,伤心过,可是我不敢违抗涡虫,真的不敢。”

凌漠知道她说的黑瞳是幽灵骑士,但是他也知道萧朗问的不是这个,于是追问道:“我是说后来,你们除了涡虫,有其他的领导吗?”

山魈愣了愣,说:“我们组织分为两组,还有一组的首领是吕教授。”

“吕星宇?”

“我不知道他的真名。所有的孩子进了组织,都会接受涡虫的地狱式训练,在我们看来,那些成绩好的孩子,最后都会去吕教授麾下。有些孩子对涡虫很是服从,被调走的时候,也很不舍,但是似乎吕教授那边的任务更高级。也有在吕教授那里训练一段时间后又回到我们这组的,比如皮带。”山魈说。

凌漠知道她说的是皮革人。看来崔振和吕星宇之间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表面上吕星宇拥有组织的最高领导权,但是他们各自的“部队”中,其实都被对方安插了卧底。

“那你说说除了惩恶扬善,你们还有别的任务吗?”

山魈又摇了摇头。

凌漠心里一凉,看来山魈是真的不知道黑暗守夜者其实是吕星宇做主,也不知道所谓的天演计划及其具体的内容。

“你经常要给自己注射什么?”凌漠问道。

“那是涡虫让我注射的,说持续注射,就可以改变容貌。这样做,也是任务所需。”山魈回答道。

“那关于吕教授,你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山魈想了很久,才说了一句:“我从小时候就知道,他喜欢到处找流浪猫带回来养。”

“那这么些年,他该养了多少猫啊?”凌漠说,“你们生活的地方又不大,还要养那么多大人、小孩,哪有地方养猫?”

山魈歪头想了想,说:“这个我不知道,我就看到他捉猫回来,但养在哪里真不知道。”

凌漠陷入了沉思。

萧朗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毫不感兴趣,他问:“你们那里一共有多少人?”

山魈掰着手指头,说:“每年都会有新人,啊,也就是小孩进来。不算小孩的话,能工作的守夜者成员一共十几个人吧。还有负责我们衣食住行的阿姨,以及负责安全的保安,也有十几个人,再加上研究人员,总共三四十吧。具体多少我真不知道。”

“保安?”萧朗问道,“是不是一般都穿着蓝色衣服?”

山魈点了点头。

“有没有天天穿着皮衣、戴着头盔、骑摩托车、背着一个蜂窝状木头箱子的人?”萧朗追问。

山魈一脸诧异地摇了摇头。

“那小孩有多少?”萧朗很失望,于是接着问道。

“在我进来之前,最小的两岁,最大的十四岁,有十几个吧。”山魈说,“涡虫和我们说,他们都是被人遗弃的婴儿,收进来养活、训练,以后替天行道。但有不少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

萧朗叹了口气,他知道那些可怜的孩子哪里是病死,明明就是因为人体实验而死亡的。

萧朗又问东问西问了不少问题,但是从山魈的回答来看,她也就是个办事的喽啰。对于黑暗守夜者组织的具体目的、动机以及组织结构,山魈都不甚了解。这帮孩子虽然从小养在一起,但都是分组生活,所以除了留在崔振这边的幽灵骑士、皮革人、壁虎、声优等人,山魈和其他的人并不熟悉,甚至不知道绰号和能力。所以无论是那些在战斗中死亡的黑暗守夜者成员,还是被活捉的山魈和声优,其实不过就是崔振的打手罢了。崔振和他们,从来就没有交过心。所以,除非是抓住两个头目,否则像抓了山魈和声优这样的人物,对于黑暗守夜者来说,只是折损力量而已,并不会伤筋动骨。

但后来一直都没有再问问题的凌漠并不悲观。他当然也知道山魈和声优只是黑暗守夜者的打手,但是他觉得这些黑暗守夜者成员的心理弱点都是共通的。既然找到亲生父母就能轻易攻破山魈的心理防线,那么对于声优,一样可以。而且声优的父母更好寻找,他们都在南安市,是南安市话剧团的演员。说不定,跟随崔振时间更长、经历了黑守组织内部反目全过程的声优,可以给他们提供更多的信息。

果不其然,在萧朗和凌漠离开南安市的女看守所,赶往公安医院的时候,声优已经在会见自己的父母了。和凌漠预料的一样,见到亲生父母后不久,声优的心理防线就彻底崩溃。因为他没有杀过人,所以很快就表达了自己的服从意愿,心甘情愿地配合调查。

可惜,声优也只不过是个喽啰。他的所见所闻和交代的内容,基本和山魈的一模一样。不一样的,也是山魈被捕后,他跟随崔振的逃生经历。这一系列的逃生经历,其实凌漠通过几个案件的推理还原,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声优说,他们在准备返回老巢的时候,遭到了皮革人的突然袭击,涡虫受伤。不过大家都知道,涡虫的自愈能力超群,所以并无大碍。后来他们一直受到曾经“同窗”的跟踪和追杀,也很多次化险为夷。从心矫托中心的行动,以及报复“医生”的行动,他们才开始反击。声优说,那时候他们已经知道,组织里跟随吕教授的人,为了灭口,开始追杀他们。好在,涡虫在黑暗守夜者里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即便是被吕教授挑走的优秀成员里,也有涡虫的内线。凌漠知道内线就是在墓地里留下报纸、在驼山小学附近留下信号的人。声优说,那是个不喜欢穿鞋的人,具体是什么人,他也不清楚。这一点,和聂之轩的勘查结果是吻合的。

对于那个穿着皮衣、戴着头盔、骑摩托车、背着一个蜂窝状木头箱子的人,声优也表示并不确定。他说,有些被要求穿制服,有些会根据自己的喜好穿皮衣。喜欢穿皮衣的,有好几个人,比如有一个放屁臭得能熏死人的演化者就喜欢。这一点,和萧朗提供的情况基本一致。但是声优又说,这人从来不会背什么蜂窝状的木头箱子。

无论凌漠和萧朗怎么引导,都无法再让声优回忆出有价值的线索。因为声优并没有被吕星宇选中,他对吕星宇也不过是半生不熟。在萧朗和凌漠失望地准备离开的时候,声优突然说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