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漠也侧耳倾听,似乎可以听见类似女人的声音在窃窃私语。

“是从那边传过来的。”萧朗指了指厂房东面三米多高的木头箱子墙。

“崔振是在东面,而不是在我们对面?”凌漠捏了捏手中的枪柄。

一直性子急的萧朗,此时却没有贸然冲上去,而是躲在掩体后面观察了一会儿,低声对凌漠说:“不对劲啊。东面是侧面,侧面的木箱墙是探照灯侧光照射的,如果箱子后面有人的话,应该会有影子投射在墙上!可是你看,只有箱子的影子,看不到人的。”

凌漠一惊,定睛一看,确实是这样。

“可是声音确实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萧朗说。

“别忘了,他们有声优。”凌漠低声说,“如果在那里放个手机、开免提,开到最大音量,然后在任何地方低声模仿声音,都可以造成这个效果。问题是,他们想要把我们引过去做什么?”

“你是读心者,你分析。”萧朗左右张望着,还是没有看到东面木箱墙后面有人影。

“底部箱子有绳子!”凌漠说,“他们事先布置了机关,把我们引过去,想像抓麻雀那样,用箱子把我们埋了。”

说完,凌漠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面前当作掩体的木头箱子,说:“这种箱子可不轻。”

“绳子延伸到厂房西侧面!”萧朗说完,转头一看,西侧面的墙上似乎有一团黑影。

“我数到三,我们一起冲过去。”凌漠也侧眼看了看西侧的箱子堆,说,“一,二,三!”

两人一前一后,猛然向人影冲了过去。这让躲在西侧箱子堆后面的男人猝不及防。他发出了一声尖啸,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猛地拽动绳子。东侧的箱子哗啦一声倒了,甚至带倒了西侧的箱子堆。萧朗为了躲避突然倒塌的木箱,绕远了些。男人瞅准机会,把凌漠扑倒在地,然后迅速爬起身来,夺门而出。

萧朗对着天空乓乓开了两枪,紧跟其后追了出去。凌漠跟着萧朗跑到了工厂的门口,一个急刹停了下来。他站在门口,看了看已经休克的杜舍,一咬牙,举着枪折回了厂房内,不管其他黑暗守夜者有没有逃离,他都必须拼尽全力守着杜舍。

“萧朗那边,希望他可以制伏那个男人……望哥,对不起了,这次我们真的是不得已要分开行动了。”

凌漠没有跟上来,萧朗很是欣慰。凌漠有枪,他既可以保护杜舍,又可以防止崔振那伙人从厂房的南门逃离。现在,他可以放心地将注意力全部聚集到在自己十米外拼命奔跑的男人身上。这个男人的短跑冲刺速度还真是不错,就连萧朗都不能在短时间内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萧朗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唯一可以顺藤摸瓜的线索,自然不能击毙他,于是萧朗收起了手枪,摆出了标准的短跑摆臂姿势,专心提高自己的冲刺速度。

前面的男人头也不回、弯也不转,一股劲儿地向前奔去。奔了大概两百米后,萧朗终于意识到了这个男人的意图。

前面,就是南安河。

萧朗怎么会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的演化能力!他是声优,他不仅可以模仿各种声音,更因为他喉部的奇特构造,可以让他在水下闭气超长的时间。萧朗和他已经有过两次交手:第一次,萧朗跳下水去,看见他像一条鱼一样,很快就消失在水下昏暗的光线内。第二次,在杀“医生”之后,他直接跳入冬天的河水,一样不冒头地就消失了。这是第三次,萧朗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顺利地扎进水里。进了水里,纵使萧朗的游泳训练强度再强一倍,训练时间再多一年,依旧不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对手。

“凌漠你个臭小子,说我最近疏于训练,你看我今天把声优给你抓回去!虽然我也知道,这个声优是为了调虎离山,但也绝不能放过他。希望增援可以及时赶到,帮助凌漠把崔振那伙人一网打尽吧。”萧朗一边暗自发力,一边顺手抄起了刚在厂房里拿的一卷麻绳,在绳头打了个活动结,像一个猎人一样,他一边奔跑着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一边将绳头抛了出去。

萧朗毕竟不是猎人,没有那么精确的准头,这一抛,绳子砸到了声优,但是并没有套住他。萧朗并不放弃,他一边奔跑,一边收回绳头,第二次抛了出去。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终于,绳套套住了声优。绳子从声优的颈部滑过双臂,紧紧拴在了他的腰部,而绳子的另一头紧紧攥在萧朗的手中。萧朗心中一喜,但很快就担忧了起来,因为此时的声优,已经奔跑到了南安河边,他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

入了水的声优,就像是一条拼命挣扎的大鱼,巨大的牵扯力直接把在岸上的萧朗拽倒,并向河边拖去。别说把声优像钓鱼一样拖上岸来了,萧朗就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眼看着自己即将被拖入河中,萧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麻绳拴在了自己的腰上。刚刚拴好,萧朗就感到一阵腾空的失重感,紧接着就扑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平时的萧朗,也算是个游泳健将。四岁就在夏天的泳池里“厮混”的他,水性比身边所有人都要好。但是此时,他根本就无力反抗。他扑腾着,用刚刚腾出来的双手拼命划水,希望能浮出水面,获取一口氧气。可是这个可恶的声优一点机会也不给他,一个劲儿地往水深之处扎去。强大的牵引力拉着萧朗在河里越陷越深,不管萧朗如何踩水,都不能让身体浮上去一点。两人沉得越来越深,水下的光线也越来越暗。萧朗感到强烈的憋气感,意识也开始有些恍惚。他知道,此时一定要坚持住,因为一旦憋不住,吸入了水,他很快就会溺水死亡。

萧朗咬着牙,一边坚持着,一边拽着绳索,不断收紧,向更深的地方潜去。无论声优游得有多快,萧朗收紧绳索的速度仍在他的速度之上。他知道,只要绳子仍在收紧,他距离声优也就越来越近了。

不一会儿,已经严重缺氧的萧朗终于贴到了声优的身体。在水下,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摸索着用自己的上臂锁住了声优的喉咙。很快,他感觉到声优的身体在猛烈挣扎。但此时已经逐渐意识不清的萧朗,只有一个信念:淹死我,你也别想活。

萧朗健壮的手臂勒紧了声优的喉咙,让他遇水便可以紧闭的声门发生了痉挛,声优一紧张,猛然吸了几口气,瞬间就灌进了大量的河水,这让他更加慌乱了。声优的四肢不断地乱挥乱蹬,却始终无法接触到身后的萧朗。不一会儿,声优停止了挣扎,显然是因为溺水而昏迷了。

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抵抗着身体全面缺氧的萧朗,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于是他松开了手,四肢并用,拼命向上划水。腰间的麻绳牵引着昏迷的声优,拖慢了他的动作,但求生的欲望让萧朗奋力一搏。终于,他们浮上了水面。萧朗就像是获得了新生,他踩着水,仰着头,大口喘着粗气,然后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稳定了自己的呼吸,萧朗终于稳下心来,牵引着毫无知觉的声优游到了岸边。

萧朗拼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将声优一起拖上了岸,又对声优进行了心肺复苏的按压和人工呼吸。直到声优猛地吸气,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和心跳,萧朗才双眼一黑,压在了声优的身上。经历了这场让人窒息的搏斗,此刻他四肢瘫软,不得不大口喘着粗气。在力竭昏倒之前,萧朗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手铐将自己和声优的手腕铐在了一起。

2

萧朗追出去之后,凌漠持着手枪重新进入了厂房,挨个儿检查了木箱堆,却根本没有发现人迹。凌漠知道,这个厂房只有一个大门,虽然对方提前发现了他和萧朗的行踪,但是凌漠坚信,如果有一队人要挟持一个人质走出厂房,一定逃不过他和萧朗的眼睛。

那么,这一队人藏到哪里去了呢?

凌漠知道他现在心情很紧张,脑子也有些发蒙,但是这不影响他的行动。他敏捷地移动着脚步,在确保起重机操纵室附近没人的情况下,又持枪来到了已倒塌的东侧木头箱子后方。果不其然,倒塌的箱子缝中有亮光,不出意外,那是一台手机,屏幕还亮着。凌漠连忙跑过去,把手臂伸进缝隙,用两根手指把手机夹了出来。果然,那是一台普通的华为手机,似乎正处在通话免提状态。

凌漠知道,声优之前用另一部手机拨打电话给这部手机,意图就是制造声音陷阱,引诱凌漠和萧朗进入危险地带。如果声优此时挂断了电话,那眼前的这部手机就会黑屏,想要再打开手机,就要输入密码了。好在通话还没断,于是凌漠举起手机仔细聆听。

电话那头,是密集的脚步声、喘着粗气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扑通的落水声。凌漠心里暗叫了一声糟糕,一方面是担忧萧朗是不是再次跟丢了声优,另一方面,他知道手机一旦入水,电话很快就会挂断了。

在电话挂断之前,凌漠将当前通话界面最小化,进入了手机的主屏幕。

简单地检视了一遍,手机里没有什么可以作为线索的应用或通话记录。凌漠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手机里的图库了。他打开了手机图库,选中了相机拍摄的照片,里面有几十张用手机直接拍摄的照片,大多就是这个厂房里的景象。可想而知,他们为了准备这场处决活动,对场地进行了考察,对退路也提前进行了安排。

翻来翻去,突然有一张照片引起了凌漠的注意。这也是一张拍摄厂房内场景的照片,但是照片一角的木箱堆旁边,靠着一扇泛黄的百叶窗。在第一次进入这个厂房的时候,凌漠就观察了周围的环境,他的记忆非常清晰,这扇百叶窗和厂房墙壁中部的空调出风口处的百叶窗,一模一样。

“为什么要拆卸百叶窗?”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凌漠再次环绕了一圈,确定他的记忆并没有偏差,这个厂房的任何一堆木箱旁边,都没有百叶窗,而且,厂房四周墙壁上的几十个出风口的百叶窗也都安装完好。也就是说,他们先行拆除了百叶窗,后来又给装上了。

显然,他们刚才隐藏在北侧的木箱堆后面,那么也只能从北侧墙壁上的空调出风口逃离。北侧的木箱堆比较高,将出风口都遮挡住了,所以刚才萧朗和凌漠在南侧厂门口的时候,是看不到木箱堆后面的情况的。可是北侧墙壁有几十米长,有十几扇百叶窗。如果有充分的时间,挨个儿利用木箱堆作为阶梯爬到墙壁中部检查出风口,一定可以找出那扇有问题的百叶窗。但是如果真的这样去做,等凌漠找到了百叶窗,崔振他们早已从空调出风道撤离了。少了杜舍这条线,再去找崔振,那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凌漠调匀了呼吸,盯着那些看起来丝毫没有区别的泛黄的百叶窗。终于,凌漠发现了不同之处。

空调口的每一扇百叶窗上,都绑着一条红丝带,它们虽然已经褪色,但是随着空调风力不断飘舞的热情是丝毫不减。然而,在其中一个出风口处,淡红色的丝带却软绵绵地低垂着,显得那么颓废而不合群。

凌漠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这个空调出风口的下方,果然,他看到那里有一堆木箱,木箱上面因为反复踩踏而导致灰尘大量减少。凌漠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凌漠利用木箱作为楼梯,几个跳跃就来到了空调口的下方,他抓住百叶窗,轻轻一拉,这扇泛黄的百叶窗就和出风口分离了。

“果然是这里!”凌漠一个激灵,正准备扔下百叶窗,翻身进入通风口,却又停了下来。他用华为手机拨了程子墨的电话,信号屏蔽。

“刚才没屏蔽,现在屏蔽了,看来演化能力是可控的。”凌漠无奈,只能打开手机音乐,将音乐声放到最大的音量,看能不能吸引增援部队的注意,然后又用一块帆布盖住了已经休克的杜舍。

“他们应该是逃离了,因为从地形上来看,他们没有办法再折返回来,所以应该不会又是调虎离山了。”凌漠想了想,这才冲进了出风口里。

这个风道非常宽大,可以容一个成人男子弓着腰在里面行走,还能有不少富余的空间。因为风道是金属材质制造的,所以脚步落在风道里,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并随着风道放大、传播。所以,凌漠在进入风道的那一刻,就听见了前方密集的脚步声。

已经落下了不少距离,凌漠心里清楚,于是他弓着腰快步向前冲去。风道虽然弯弯曲曲的,但可能是因为这一扇风机已经被拆除,所以并没有逆风而行,加之风道空间不小,所以凌漠速度越来越快,终于在转过最后一个转角之后,看见了风道的尽头。

可是,凌漠刚刚转过转角,看到远处尽头透过来的光芒,就感觉一个小小的黑影扑面而来。凌漠猛地一个转身,又藏回了转角处。一支弩箭咚的一声插在了转角处的金属风道壁上,箭尾还在嗡嗡地颤动着。

这一下,换作别人都会觉得很惊险,可是凌漠的脸上更多的是震撼的表情,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愣住了。无数的记忆碎片忽然涌进了凌漠的脑海。凌漠再次出现了那种天昏地暗、天旋地转的感觉,身体一时居然感到有些不稳。但他知道,这一次他绝对不能昏厥。

凌漠扶着风道壁,想从转角处伸出手枪开上两枪。可是对方似乎是预料到了他的想法,一个女声从风道里传了过来,嗡嗡地发着回声:“别开枪,我们有汽油。”

虽然刚才萧朗说过,子弹不会引燃汽油,但这里是金属风道壁,子弹和金属碰撞,擦出了火花,可就不好说了。凌漠还没找到一切的真相,也还没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就这样和对方同归于尽实在太没有意义了。

豆大的汗珠从凌漠额头上滴落了下来,他拼命喘着气,维持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说:“董老很好,你可以放心。”

“不要和我来这一套!小儿科的攻心把戏,我二十年前就会了。”女人不屑地说道,“他好不好我比你清楚得多,你们根本救不了他!”

“所以,不如我们合作?”凌漠还是不敢从转角出去,默默地看着身旁正在颤动的弩箭,寻找着脑海中呼之欲出的记忆。

突然,凌漠闻见了一股刺鼻的汽油味,紧接着,从转角金属墙壁的反光中,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火光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冲着自己的方向飞了过来。

凌漠知道,自己还是来晚了一步,就在刚才的一问一答中,崔振的人已经尽数逃出了风道,还将汽油全部倾倒进了风口,然后从外面扔了一个点燃了的打火机进来。

这些人,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啊。

砰的一声巨响,管道内的汽油被引燃了。爆燃产生的巨大冲击波迎面而来。幸亏凌漠反应快,此时已经往回奔走了十米,而且有一个转角的缓冲,才没让火焰直接烧伤身体。但沿着风道运行的巨大冲击波还是把凌漠推出了好远。凌漠挣扎着、连滚带爬地返回了厂房内,跑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厂房中央的地面上。

一队特警已经抵达,正在检查杜舍的伤势。

“快!子墨!快!他们从风道尽头逃跑了!”凌漠呼喊着站在厂房大门口的程子墨。

程子墨二话不说,拿出自己的平板,操作了一番,恨恨地说道:“追不到了!”

空调出风口的尽头外,是一片未经开发的山林,进入山林的人很少。关键的一点是,这一片山林的地貌特征和董连和、董乐的“坟冢”所在的小山非常相似。同样青山绿叶,同样蜿蜒起伏,同样有南安河从一边穿过。如果崔振把董乐的遗骸转移到了这里,确实像是给他换了一个环境一模一样的新家,而且不会被外人“打扰”。那么,为了不引起山火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和麻烦,崔振选择了在山林附近的厂房里处决杜舍,也就说得通了。

凌漠眩晕的感觉仍没有消散,他吃力地站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用手腕上的联络器呼喊着萧朗。

之前他被射箭馆的箭击中,萧朗都知道,那么自己刚才再次出现了眩晕的状况,按理说,萧朗也会通过联络器知道。即便是在执行抓捕行动,萧朗赶不回来,也会发来语音消息。可是那个联络器,就像是坏了一般,没有一丝反应。

“萧朗呢?”聂之轩见杜舍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跑过来扶住凌漠,问道。

“我听见了水声,对方是声优!快!去南安河里找!”凌漠一脸忧色,面色苍白地喊道。

杜舍被营救后,立即被送往公安医院进行了抢救。因为他的双下肢严重烧伤,已经出现了创伤性、感染性休克的症状,而且下肢已经没有保留功能的可能了。所以,医生毫不犹豫地对他进行了双下肢的截肢手术。幸亏杜舍髋骨以上的部位没有被火焰直接烧灼,而只是高温灼伤,所以胸腹部脏器并没有受累。手术后,杜舍的性命算是暂时给保住了。

凌漠因为意识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于是被送往公安医院进行全面检查。当然,检查的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医生再次告知凌漠,第一要注意保护头部,不要轻易经受外伤;第二要注意控制情绪,尽可能地杜绝巨大的情绪波动;第三是要注意休息,不要过度用脑……都是老生常谈。

现在的凌漠,前面两点倒是可以轻易做到,但是第三点是他自己不能控制的。

一整晚,凌漠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瞪着双眼盯着天花板,也不知道脑子里都在想着什么。盯着盯着,凌漠就困了,在半梦半醒之间,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弩箭破空的声音。

那个对于凌漠来说格外刺耳的声音,一直在凌漠的耳边聒噪着,每当凌漠困意来袭,都会被这声音逼出一身冷汗。

他试图想起什么,记忆的碎片就像是无数片雪花在脑袋里漫天飞舞,但总是无法联系到一起。凌漠抓不住线头,也理不清乱麻。

突然,凌漠感觉到手腕上的联络器振动了一下。他猛然从病床上坐起,脑部的瞬间供血不足,让他眼前有些发黑。他做了几次深呼吸,让意识清醒了一些,然后按了一下收听键。

“你住普通病房,我住ICU,你气不气?”萧朗的声音从联络器里传了出来,温暖而熟悉。

“这个也要比?”凌漠依旧用冷淡的语气回应着,但是他分明知道,自己正在微笑。

“不然比什么?”萧朗那种习惯性的傲慢语气再次传来,“我抓了声优,你保护了杜舍,算是个平手。幸亏你没抓住崔振,不然你二比一赢我了。”

“你怎么会在ICU?”凌漠知道萧朗这是在安慰他,也不点破,岔开了话题。

“我也不知道啊!我感觉好得很,但他们非说什么害怕我过度缺氧导致心肺功能受损,怕是有后续的什么窘迫什么综合征(2)的,所以要监控我的生命体征。你说这帮医生是不是一惊一乍的?”

“哦,我还以为你缺胳膊少腿了呢。”

“呸呸呸!能不能不要乌鸦嘴?我哥给我买的耐克鞋我还没穿几次,少了腿怎么穿?”

“关我什么事儿?”凌漠继续装冷漠。

“你总是这么冷血。”萧朗嗤之以鼻,说,“我知道声优其实已经醒了,但就是不睁眼,说白了,就是不想配合。”

“那怎么办?崔振不可能还藏身在现场附近,肯定又搬家了。”

“我听子墨说,聂哥现在正张罗着办一件事儿,可能会对审讯声优有利。不过这丫头就是喜欢卖关子,不管我怎么问,她就是不说。”

“今天,你的联络器为什么不能监控我了?”

“你说下午吗?”萧朗说,“嘿,我跳水里捉鱼了,也来不及把联络器摘下来啊!这不,大小姐刚刚把它修好送给我,我就给你打个电话试试信号了。”

“泡坏了?”

“谁说不是呢?等忙完这一阵,我得让大小姐给我们做个防水的。”

“忙完这一阵,你还要监控我?”

“嘿嘿嘿,你这话就说得难听了。”萧朗说,“你知道不?老萧之前说你需要休息,让我停止你的工作,准备把你关在医院里。”

“你总是喜欢使用夸张的修辞手法。”

“真是狗咬吕洞宾!是我保住了你,你才能继续工作啊!我用光了所有的词汇,才说服老萧继续让你工作。你居然就这样对我!”

“工作有什么好?休息有什么不好?躺在医院里落个清闲多好。”凌漠言不由衷。

“躺在医院里,你能去翻档案吗?”萧朗的声音小了些,似乎是在试探。

凌漠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说:“我早就知道你在跟踪我。而且,你还去档案室翻过我看过的档案。”

“又是跟踪,又是监控的,我说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狭隘?”萧朗见凌漠把话说开了,心中一喜,“我那是关心你好不好?你半天放不出一个闷屁,会把自己憋坏的。”

“其实没什么,私事而已。”

“你的身世是吧?那可不是私事。”

“不知道为什么,九岁之前的事情,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可能和你脑袋里的血管瘤有关系,那是演化的副作用吧?”

“我猜也是。”凌漠顿了顿,思忖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两个人从来没有这样隔空对话过,凌漠感觉自己虽然离萧朗很远,但又似乎离他很近。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一种让人放松的安全感。

如果不是对着这可爱的联络器,而是对着萧朗的那张脸,凌漠大概难以开口,但此刻,他竟不知不觉有了倾诉的冲动:“我经常会做梦,梦见自己和母亲被劫持的现场。这倒没什么,恐怖的是,我总觉得,自己不是自己。”

“Who am I(《我是谁》)?完了,你是动作片看多了。”

“不,我的意思是说,我经常会做梦梦到自己照镜子,但镜子里的人不是我自己。”

“完了,你是恐怖片看多了。”

“还能聊吗?”凌漠对萧朗的态度很是不满。

“能聊,能聊。”萧朗连忙收起嬉皮笑脸的态度,说,“那会不会只是个梦?”

“不,我觉得那应该是真实的记忆。”凌漠说,“其实我有无数记忆碎片,天天在脑袋里翻来滚去的,就是联系不到一起。”

“就像拼图一样,找不到最关键的那一块,是吧?”萧朗说,“可是你这个总觉得自己不是自己,说不过去啊。”

“我一开始也觉得很不科学,但是我只要在梦里照镜子,镜子里的人就不是我自己。”

“你是说,你的记忆,其实是别人的记忆?”

凌漠点了点头,虽然没发出声音,但是联络器那头的萧朗似乎感受到了凌漠的动作,萧朗说:“你别急,不就是找个记忆拼图的连接点吗?我帮你!这几天,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直接喊我。”

“我现在在找我九岁之前,所有劫持母子案件的卷宗,希望能找出一点线索。”

“这是个好办法。等我能从ICU里出去,就帮你。”萧朗把胸脯拍得嘭嘭响。

凌漠微微笑了一下。

好像每次他跟萧朗单独相处时,都是两个人最狼狈的时候。追捕幽灵骑士的那一夜,他们就约定过,如果能够活着出去,就要一起喝酒,做朋友。但那顿酒没有喝完,他们就重新上了“战场”。

之后,一场战斗接着一场战斗,他们似乎一直都没有机会坐下来,重新把那一次的酒喝完。凌漠若有所思,正想再说点什么,突然,联络器那头出现了一些异响。

萧朗的声音很快变得急促:“凌漠,你去四楼看看,好像是我哥那边有什么事情。这里的医生不让我出去!”

凌漠立即起身,跑上了四楼。此时,几名医生已经从萧望的监护病室里走了出来。

“里面的病人怎么了?”凌漠慌张地问道,同时捕捉着医生的眼神。

“刚才病人的生命体征出现了比较大的波动,是感染的情况在加重。”

从医生的眼神中,凌漠觉得情况并不是非常严重。

“目前我们仍没有好的办法去控制感染,还是需要针对这种真菌的特效药物。”医生接着说道,“现在去研发肯定来不及,还是需要你们尽快破案。”

凌漠愣住了,他从医生的描述中知道,留给萧望的时间,真的不多了—留给他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联络器那头的萧朗似乎已经狂躁了,不断地询问着凌漠,声音都变了。凌漠按下说话键,说:“望哥目前没事,但是我们要抓紧时间,尽快破案了。”

3

聂之轩、唐铛铛和程子墨三人,似乎是去做审讯声优的准备工作了。所以守夜者组织只派出了凌漠一人,配合特警部门押送杜舍去特警临时征用的“安全屋”。

可以理解,从法律意义上说,杜舍现在是一个刑满释放的自由人,不是犯罪嫌疑人,也不是罪犯,将他关在特警支队里,显然是不妥的。可是,崔振已经逃离,以她的做事风格来说,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既然有可能复仇,那么警察自然不会坐视不管。所以,经过萧闻天和傅元曼的商议,决定征用“安全屋”,派两名特警二十四小时保护杜舍,直到黑暗守夜者案件破获。另外,“安全屋”内还配备了一名医生,帮助杜舍度过术后恢复期。

在凌漠抵达特警支队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守夜者的万斤顶居然停在门口。不用说,萧朗那小子也来了。

“你不是在ICU吗?”凌漠在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萧朗在和特警支队的文职人员进行手续的交接。

“你见过这么健壮的ICU病人吗?”萧朗一边签字一边说,“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左看看、右看看,要么就是重度昏迷的病人,要么就是全身插满管子的病人。我觉得我若再多住一天,就会瘫痪了!”

“你应该遵医嘱的。”凌漠耸了耸肩膀。昨晚两人互相吐露了心声,今天见面似乎有一点尴尬。

“你还记得不,在金宁监狱,我们假装押运杜舍转移,中途遭到了劫狱?”萧朗凑过去,低声对凌漠说,“这次可是真的转移,除了信息保密,我们更要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防止意外的发生。”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崔振现在更加倾向于自保,不会立即冒险行动。”凌漠歪了歪头,说,“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谨慎一点也是不错的。”

“所以啊,马仔!这么重要的活儿,我怎么能让你一人扛着呢?”萧朗突然放大了声音,故作老成地拍了拍凌漠的肩膀。这一拍,凌漠倒是没事,他自己却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所以说,你就该遵医嘱。”凌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同情之色。

萧朗却不以为意,他挥挥手,一声令下:“转移行动,现在开始。”

回到了南安的地盘,加上之前的行动经验,这一次的转移行动比上次的押运行动更加兴师动众。

一辆特警装甲车和一辆特警防暴车在车队的最前方闪着警灯开道。在萧朗的坚持下,萧朗亲自开着万斤顶,在凌漠的陪同下,载着杜舍和医护人员,行驶在车队的中间。车队的后方还有一辆特警水炮车和一辆电子防干扰车压阵。车队的两侧,有六名南安铁骑驾驶摩托车护航。除此之外,南安市特警支队还增派了警用直升机在上空巡逻,排除危险隐患。两架无人机轮番升空,保障道路情况一目了然。行驶全程约十公里,中间的每个路口,都有交警执勤,在车队即将抵达的时候,进行交通管制,保障道路的通畅。

看到这个架势,萧朗知道崔振纵使有孙猴子的七十二变,也进不来了。消除了精神上的紧张,驾驶万斤顶的萧朗话也就多了起来。

“杜舍你看看,你这是国家元首的待遇啊。”萧朗说。

坐在后排,由凌漠和医生陪同的杜舍似乎回到了监狱时期的情绪状态。他坐在医生的身边,身上连着心电监护的电线,身后还放着一架轮椅,低着头,看着被纱布包裹的断肢,一声不吭,眼神呆滞,并没有回应萧朗的讥讽。

“据说,这么些年,南安市公安局出动这么大阵仗的场面,也就是在抓捕那些越狱逃犯的收尾阶段才有过。”萧朗说,“可惜啊,凌漠,咱俩那个时候正在和幽灵骑士斗着呢。”

凌漠也不接萧朗的话茬,而是侧头看了看杜舍,说:“你还不如不出来。”

杜舍依旧没有回话,眼神呆滞,盯着自己的断肢。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萧朗问道。

杜舍仍不言不语。

“嘿,我叫萧朗,你可别不搭我话。”萧朗有些不满,说,“是我们找到了你的落脚之地。如果不是我机灵,别人连找都找不到你,何谈救下你啊?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之一—啊,对了,你这人喜欢恩将仇报,我可不想当你的救命恩人。”

坐在副驾驶的凌漠从后视镜里感觉到杜舍的肩头微微抖动了一下,但杜舍还是没有搭话。

既然杜舍不愿意聊,那么萧朗和凌漠也就失去了对话的意义。他们知道,杜舍是崔振准备处决的对象,崔振没有道理和他攀谈,所以他也不会有什么线索。于是三人一直沉默,度过了这将近半个小时的车程,来到了位于南安市郊区的“安全屋”。

这间“安全屋”位于一个独立小区中央的一幢洋房的顶层。整栋洋房一共七层,其中六层和七层分别是一户复式楼。本身一栋洋房也没什么特殊的,但是这个小区里的洋房与众不同。小区的周围有八幢高层楼房,而唯一的一幢洋房位于中心点,被高层楼房包围。这个够傻的设计,直接导致洋房的顶层因为缺乏阳光而没有售出,成了尾盘。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奇葩的设计,让这幢洋房有了被包围感,只需要有人在对面高层盯防,就可以保证这幢洋房不会被人侵入。即便对方有直升机,也无法在高层之间降落;即便对方有狙击手,也会很轻易地被住在高层的特警发现。看来萧闻天选择这个地点保护杜舍,也是下了功夫的。

一行人下了车,在特警的警戒之下,杜舍住进了洋房中间一户的复式楼。负责保护他的两名特警,一人与医生同住一户,另一人住在对面高层,负责观察附近的情况。

洋房的周围密密麻麻地安装了很多摄像头和红外线装置,算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安全之地了。

萧朗和两名特警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之后,拉着凌漠准备离开。毕竟不知道聂之轩那边的工作布置得怎么样了。性子急躁的萧朗,此时就想迅速抓住对方的尾巴,来个一锅端。

在两人准备离开的时候,杜舍突然说话了:“萧朗,你等一下。”

萧朗有些意外,回头看着他。

“我听要杀我的人说,董连和没有死?”

“是啊,是没死,但是你也别觉得冤枉,你故意杀人的主观故意明显是存在的。虽然没有发生死亡的后果。”萧朗以为杜舍是要为自己脱罪,于是说道,“而且董老师现在生不如死,你坐了这么多年牢,也是罪有应得。”

“我想见见他。”杜舍沙哑的声音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怎么见啊?你去医院?那我们可不放心你。”萧朗看了看杜舍的断肢,说,“让他来,他也是没法来的了,他比你还惨。”

杜舍抬头看了看萧朗,眼神里充满了疑惑,显然是不太明白萧朗的意思。少顷,杜舍舔了舔嘴唇,像是鼓足了勇气,说:“视频,可以吗?”

“嘿!你坐这么多年牢,外面的网络科技你还知道不少啊。”萧朗说,“不可以,人家可不想见你。”

凌漠拉住萧朗说:“你不是董老师,你不能代替他做决定。不如,我们请示一下吧。”

萧朗想了想,觉得凌漠的话很有道理。但是此时守夜者其他成员都在工作,老萧也在外地寻访可以医治董连和和哥哥的专家,那么这个决定应该谁去做呢?董连和现在的情况,萧朗也不了解,也不清楚他是不是还处于昏迷状态。啊,唯一能知道的,可能就是同住在南安市立医院的姥爷,以及负责照顾他的司徒霸了吧。

萧朗想了想,不太情愿地拨通了司徒霸的手机。

从司徒霸那里,萧朗得知,方氏夫妇果真对董连和的病情十分了解,他们利用锥形管里的原料提炼出来的某种药物,对董连和的病情有明显的效果。目前,董连和已经意识清醒,可以和人交谈了。为了从董连和的口里得出更多的信息,傅元曼亲自出马,现在正在病房里和董连和促膝长谈。只是从司徒霸的角度来看,董连和真的对黑暗守夜者组织一无所知,就是他的女儿崔振,这么多年,他也没见过几面。董连和坚信崔振是插在黑暗守夜者里的一根钉子,一定是可以帮助他们破案的最锋利的尖刀。

也就是说,董连和那里,恐怕难以再有什么突破了。

在得知杜舍的诉求之后,司徒霸将意思转达给了傅元曼,傅元曼又将意思转达给了董连和。万万没想到,完全不懂什么是视频聊天的董连和,坚定地要求,要和杜舍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