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很大粒,打在脸上很疼。
饭店离家就隔一个红绿灯,过了街到小区门口,一个盗版光盘小贩抱着盒子毅然地瑟缩在风沙中,见我们经过提高了声音:“新片儿大片儿。”中学生斜脸扫了一眼:“蜘蛛侠?”小贩很热情地招呼:“看看吧,啥都有。”
啥都有?季风很认真地问人家:“有蓝猫淘气三千问吗?”
行道树的叶子哗啦啦做响,我们几个都憋着没敢笑出声,黑群踹他一脚:“快走,他妈的。”
小贩揉着眼睛说:“风挺大的,是吧?”
“嗯。”
又换季了,北京的春天真短。
钱程周末拍外景,问我跟不跟去,我说这周我得加班。到了第二个周末我们的图纸还没画出来,我已经半个月没休息了。若说这世上还有比对着电脑连续做图更累人的事,那就是穿过紧的衣服对着电脑连续做图了。我去年的衣服都不合身,打算少赚一天双薪去SHOPPING,可是我真这么做的话,即使我是秦总力荐的人,余工也会毫不客气地指着我鼻子骂娘的。这个四十开外又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脾气怎么这等暴燥,我被他之前在董事长办公室唯唯喏喏的模样给骗了,他面对老板流的是汗,面对下属喷的是血,喷我们个狗血淋头:“速度,速度,节前还出不了效果图你们几个全给我回家自己吃自己。”
吃自己倒还不至于,只要是你是在这行混,出了这个门,天下都一样,别家工资还没这儿拿得多。全国都解放了,只有设计活在旧社会,真不是人干的活儿。谁也舍不得丢掉中坤集团这份工,组长回办公区给我们小工磕头:“再熬两天,再熬两天!”得,这就又四天了。
四天之后我还活着,给自己泡双倍浓度的黑咖啡,苦得快把嘴唇抿进嗓子眼儿了。去15楼找行政要方糖,回来的时候在电梯里遇见秦总,很和气地问我:“还做得惯吗?”
我点头,身比咖啡苦,心比方糖甜。噢,加班被老板看到喽~
“余工说你很细致。”
“就是有点慢。”我深知自己的缺点。
秦总笑了笑。“欲速则不达么,慢慢来。”看一眼冒气的杯子,又说,“加班别喝太多咖啡,对心脏不好。办公室有他们送的茶,我喝不了送你吧。”
这种口气我不好拒绝,跟着去了20层。
诺大的办公室,日光灯一亮衬出窗外的黑,秦总从书架下拿了一个精美的礼盒给我,说道:“这种薄荷花茶比普通花茶提神,又能养颜,味道是有点怪,你喝惯就好。别总仗着年轻不在乎,到我这个年纪再保养起来成本就高了。”
“您很年轻。”我不是奉承,面前这张脸看似不需要多么昂贵的保养。
她抚着不见丝毫岁月的眼角自嘲:“我这种年轻就是商业了。”
秦堃是我知道的名女人之二,其实进中坤也是有着对传奇人物的崇拜心理。某本财经杂志为这位跻身国际富豪榜的女人做专访,看到她37岁时,我心想着:真年轻。下一瞬就恐怖地意识到自己老了,37岁的人能让我觉得年轻,随即意识到相较于她的成就而言,37岁真是太年轻,多少男人做不到的她也做到了。公司同事有说她出身显赫,社会背景极惊人,以至官场人脉深厚,否则这样一个无色可事人的女子凭借什么在满地富贵的都城显山露水?
这个传奇中的女主角长相很普通,据恶搞统计,极美和极丑的女人回头率是同样高的,所以一个女人长得普通,某些程度上比长得丑还悲哀,因为无法引起别人注意。但这张脸的主人有着至高本事,中坤若比武周社稷,同样使男人和貌美女子一起臣服,无姿色可言的秦堃则更胜媚者女皇一筹。人一旦达到这种完全意义上的成功,不论男女,外貌、个性、甚至人品上的瑕疵,都已经无足紧要了,没什么比努力并获得成功更能给人自信。
同样是女人,我十几年后可有这样的成就?
这天打图到后半夜都没有困意,不知是薄菏花茶的效用还是商场女魁首的刺激,也可能是背水一战的挣扎,眼看4月就过去了,再不完工甭说过节费,五一假都得加班。我一想这些,就莫名其妙地忆起中学时候被迫跑一千米的往事,累得要哭了。
血泪纵横地打出图,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唯一眼睛有光的我被派去跟园林部分做交接,总工跟在我后边,亲自给我开门,心急火燎地摊开图纸,他说家家你看这儿就是上次提到的景观轴…绿墙…“哎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脑袋大得像哆啦A梦一样的余工比我们更先崩溃,“你们校完了赶快回去睡吧,明儿没电话就别过来了。”
我充满敬畏地看着他,虽然他发起飙来很可恨,却是个彻头彻尾认真严肃的人。先前我不相信混到总字级的工程师还要跟设计一起熬这种凉夜,再一次,被自己选择的职业吓住。
夜色已深了,香木已燃了,凰该回家了,倦了。
我房间里竟然还有淡淡光芒,这份精气神儿给我多好。季风戴着耳机坐在电脑前,叨着烟,屏幕照着他的秃头不时幻化出各种颜色。“这作什么妖儿呢?”我拉下他的耳机低问,“几点了还不睡觉?”
“嗯,打完这局的。吃了没有?”
什么呀,不晌不晚的冒这么一句出来。“季风你赶紧快别玩了去睡吧。小藻儿明天还考试呢,二半夜的过去又把她折腾醒了。”
“你晃悠到这个点儿才回来还能记得她考试,真强。”
“回光返照~~”我趴在床上敲着肩颈,脖子一转骨节都嘎嘎响,二半夜听得特明显。
还有一声叹息。睁开干涩的眼睛,看见季风站在床前,逆着光的五官不可辩视,只有轮廓一圈微微发亮。他把烟扔进喝剩底儿的雪碧瓶里,坐到床边拍拍我的背。“不行嫌疼啊。”
不等我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两只手已经捏上我肩胛,姆指抵在颈椎的骨缝里,用力按下去,疼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随着力度的骤减,原先的酸乏感并疼痛也一起缓缓消失了。“你还有这一手。”我回头看他。
“别使劲儿,”他把我的脖子扶正,继续揉揉掐掐,“我妈颈椎不是有毛病么,嫌季洁手劲太小,以前成天让我给捏。”
“都是你们几个给累的。”
“嗯。”
“到底是老儿子,不白疼啊。”
他哼笑,没怪我占他便宜。
很奇异地肌肉慢慢松懈下来,全身都麻酥酥地舒服多了,好暧昧的感觉。不知道是他的手法的确不错还是我实在太累了,睡意很快罩住全身,昏悠悠之间感觉他替我盖了被子。我捉着最后一丝意识说:“你去那屋小点儿声啊。”小藻儿睡不好觉有可能昏到考场上。
季风说:“我一会儿回家。”
噢,那就没问题了。
是以掷气
手机乱震,把我震醒,吓死了…摸了半天在被窝里摸出一灰漆漆的6680,好像不是我的。神智在半睡半醒间徘徊了一会儿,暗想什么东西到季风手里都没好,这手机年前买的,才用几个月就弄这么狼狈,屏幕划得乱七八糟的。电话接通,不等我出声杨毅就骂:“猪,睡到现在…说话!你又睡着了?”
“烦不烦人~”我鼻音浓重地囔囔着,全身细胞都在喊:没睡够!
杨毅呆住,结结巴巴地问:“谁,谁啊?”我笑起来,她惊叫,“老表?”
这也不跟谁学的,最近就得着这么叫我了。“干嘛啊这么早?”
“大姐都演午间新闻了你过刚果金时间啊还早!”不喘气儿地说完嘻嘻一笑,“反正你们春宵正好可能嫌早…唉呀!”
挨揍了。于一肯定在旁边。
“喊小四儿接电话。”
她说得漫不经心,我却听出来她的激动,狠狠地平静她雀跃的神经。“往他家打,手机昨天落这儿了。”
“啊~~”难掩失望地啧啧两声怒低咒,“他家没人接啊,死哪去了这是?”
“不知道——”我打着呵欠,“一会儿能过来拿电话吧,我让他给你打回去。”
“他都不一定知道是落你这儿了,那心大的,穿鞋都不知道上哪找脚。”她狠呆呆地骂,问我,“你怎么这么困,昨晚儿又加班啊?”
“嗯,到家快两点了。”
“啊?那你自己回来的?多不安全啊。”
“不会,一路上很太平。”
“我是怕你吓着别人。”她挖苦道。
我顺话自嘲:“可以蒙面嘛。”
她叠声说哪能哪能。“咱家盘儿最亮的长公主被形容成这样,你哥那样的出门遇着警察还不得让人当场击毙了啊!”
“你等回头打电话我不告诉庆庆的。”虽然这对她啥威胁也没有,反正不花我电话费,闲扯呗。“你找季风干啥?”
“我QQ丢了。”
真有这种无聊人。“你不是会员吗拿手机找回来。”
“打过年就没充值,你看不见会员图标没了啊?多长时间没上QQ了?”
“没注意…”门铃叮当响,“可能来了。”我掀起被子下床,猫眼儿一看果然是季风。
看我拿着他手机跟人唠,挑眉功夫就想到是谁了,没好气地问:“又干啥呀她?”
“说QQ丢了。”我把手机递过去。
两人三句话没说完就嗷嗷喊起来了,季风边骂边坐我电脑前边开了机。告诉她:“你上小锹儿号,电话挂了吧。”手机随便往床上一撇,不耐烦道,“整个破7位号三天两头就让人盗儿去…”
我知道他手机是怎么跑到我被窝里的了。
密码保护资料莫名其妙写个“1+1=?”从数学运算猜到字谜,挠破了头皮都没对,最后季风决定给腾讯客服打电话,杨毅在迈克里笑话他:“走正规途径我还找你干什么呀?这号本来就是你偷别人的,再给我偷回来。”
季风发狠骂她:“你给我滚一边去,自己密保写完了不记得,二车车的。哪次都费个洋劲给你整回来,要不你就换个号。”
“这都多少年了我上哪记得去。换号了里边好友怎么办?就你不二!”
他们俩就正经是五十步笑百步那种,我突然灵机一动,说:“你在答案那儿填‘季风’试试。”
杨毅听见了,乐得前仰后合,视频里看见于一也跟着笑起来。季风先是瞪我,复又想起了什么,打开页面在回答那儿填了“小丫”,竟然正确了,他开了自己邮箱得到系统提供的链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修改密码的整个的过程,他搞定了才歉意一笑:“想起来了,这号偷回来之后我写的密保。”杨毅对着迈克嗷嗷骂他,季风也没惯着她,几回合就从单纯的密保资料问题演变成剧烈人身攻击。
其实季风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对女人基本都不屑一般见识的,很少与之发生争吵,他觉得女人是弱者,应该加以保护,而杨毅是属于女人以外的生物。在他看来,所有女人都是玫瑰花,只有杨毅是扔到沙漠里也死不了的仙人掌。
我洗漱完毕转回来,季风口干舌燥地告假。于一问我们五一放几天假,他家那个走热蹄子的打算组团出国玩。现在五一真是当大节过的,以前上学时候寒暑假好几个月不稀罕,上班到现在只有几个长假,去年的十一和年假,还有马上要到的五一。杨毅提议去韩国,翅膀的一个红颜知己年前嫁了过去,可以给我们发邀请函。主意倒是好主意,问题是我不愿意奔那个女人去。那个叫雷红岩的,人如其名,祸水一个,看似大咧咧的样儿,其实没什么好心眼儿,当年翅膀和时蕾就差点因为她黄了。好不容易嫁远远的还去招她干什么?杨毅有的玩啥都不管,我可一直记恨着呢。
“四儿耳朵捂上,我跟家家单说两句话。”
“有病啊?”季风不理她神叨叨的。
“那,你自己要听的。”杨毅坏笑,明显是知道他不会听令故意做戏看的,清了清嗓子,坐在于一的办公桌上向镜头伸出两根手指灿笑,“第二个安排,德国。”
“靠。”季风发了个流汗的表情过去,迅速瞥我了一眼。
很狼狈的,我们俩一起脸红了。听得于一声音低低地在那边笑:“冒汗了。”
“走吧,一起去吧,”杨毅继续蹿掇,“叫叫儿前两天还打电话让咱去呢,报往返路费还管吃住旅游景点儿门票啥的。”
于一窝在椅子里仰头看她,一脸不赞同地说了句什么。
“你们关系好你去吧。”季风不为所动,“没事儿下了啊,我要出去买东西。”
“你这孩儿怎么说不听呢?人家都大方表态了,你还绷啥呀?”请将不成她又换激将,“那个没出息的死样。”
“咳~”我在新一轮战争开始前出声制止暴动,“那个什么,出国玩太费劲了,我们也没护照啊。”
“那个好说,你俩给照片邮回来我去办,几天就能搞定。”她摇头晃脑的,“咱上头有银~”
“你有银没银我们就放七天假够玩啥的。”再说还不一定放足七天,图纸刚交,出什么纰露总工都得火上房地抓人来修,假期还不得猫在北京24小时待命啊。“干脆你们来北京得了。”
“去北京平时去,假期的话都往那儿去,人太多了。你请两天假不行啊?”
“拉倒吧,请假出去玩?回来还混不混了。”
“那怎么了?谁还没有点玩儿心!”
“我说杨总,”我拿过迈克,“你们书吧服务员好么应的跟你请好几天假出去玩你乐意啊?”
“我不炒了他的!但你不一样,你们老板不能像我这么不讲理是吧?”
你看,她一天可有自知之明了呢。
“要不你就编点儿借口,就说家里…你就跟你们老板说我出事儿了回来见最后一面。”
“切~”季风冷笑,“想什么呢?你当人家公司都慈善机构啊狗死了也能给假。”
“定了,先去北京。”杨毅轻拍下桌子,狂笑,“母哈哈,小四儿小四儿,我黑不死你。”
“你指着我脑瓜子让门夹了在这儿等着让你黑吧。”
新的一轮战事开始。
关了视频季风跟我说:“老黑要和中学生去九寨沟,我要跟他去。”我也没说话,只悲悯地上下打量他,像看他最后一眼,他寒从心头起,“你干什么跟看死人似的!”
我低头窃笑。“我是想劝你不要徒劳了,服个软还能保得全尸。”杨毅粘上了什么人,就想书里说的,上天追到灵宵殿,下地赶到鬼门关。
“我说,”季风这回可真冒汗了,“咱俩现在是一条线上的,你不能调了炮眼轰我啊!”
要学瑞士永久中立,不跟任何人结成火线是第一位。“着急忙慌下了要去买什么?”
“哦,小燕儿说考完试让我去接她。收拾收拾跟我溜哒去吧,看她们那边儿有什么好吃的,我请你们。”
我懒懒地表示自己还想再睡一会儿,听得他嘟囔再这么下去生物钟都得紊乱,收了杨毅一条短信:四儿谈恋爱了?我没回,按着键子翻看以前的信息,问季风:“你怎么不跟他们说你和藻儿的事?”
他浏览着新闻网页随口答:“你说不也一样吗?知道就行呗。”
“我可什么都没说。”他别把我当广播站。
“那翅膀和小猫怎么知道的?”
不是我说的啊。
“可能是老黑说的,”他看着我的无辜样又做猜测,“他和翅膀在一个区打游戏。”
我倒觉得最有可能的是他自己让人寻着迹象给诈出来了,翅膀素来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
可是这种事情,不是季风亲口说,对小藻儿不公平吧。
“知道就行了呗。”小藻儿还真懂夫唱妇随,和季风统一论调,让人挑不起事儿来。
呵呵呵,我也不是成心挑事儿啊。驴一样脚不停闲连轴转了好几天,冷不丁闲下来有点不知道干啥好,欧娜锉着指甲建议:“跟程程拍照去嘛。”我想也不想回答:“他没有外景,在影楼拍照没意思。”我这阵子根本就没过问他的行程,不是说总监回韩国取大米了吗,他现在一准儿忙得很,没空联系我。就像故意反驳我,话说出来还没凉,家里电话响了,小藻儿接起来,告诉我:钱大师。
捞过话筒说喂,电话那边说:“家家啊,我是你嫂子。”我抬手就要扇小藻儿,她尖笑着跑开。
丛庆庆结了婚和我爸妈住在一起,他虽然是个没正形的哥哥,也算有所贡献,有他在爸妈身边,我可以在北京漂着乱闯。挂了家里的电话又想起白天杨毅那条短信,依着这猴崽儿的性子,居然只问了那么一句就没音儿了,有点奇怪。电话打到她家,她爸接的电话,聊了两句我问:“我小姑呢?”
小姑夫压低了声音:“来气呢。”
“你惹的?”
“嘿,大侄女儿你真能抬举老姑夫,我能气动她?”
“小丫?又作什么乱子了?”
“哎?先别骂,这回不怨我儿子,大的挑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