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再笑了,不是说要替我想法子的么?”子青愁眉道。
“还想什么法子,这种事情没法子可想,过一阵子自然就好了,理他作什么。”阿曼轻轻巧巧,颇有兴致地凑近身子问道,“你,不喜欢将军?”
“我…他喜欢的是男子,可我又不是男子,我怎能骗他呢。”
阿曼皱皱眉头,仔细思量了下子青的话,试探问道:“若他喜欢的是女子呢?”
“怎么可能,他又不知道我其实是女儿家。他真的是喜欢男子,否则他就不会那般亲我。”子青摇头,抱膝低首。
“他亲了你!!!”
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阿曼瞬间炸毛,跳起来,咬着牙根问道。
“嗯,他以为我是男子,可我…”她沮丧地长叹口气,道,“此事终是我对不住他。”
此刻,阿曼很想把子青的脑袋敲开,瞧瞧里头到底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他这般轻薄你,你还觉得自己对不住他!”
子青愣了楞,替将军辩解道:“不能算轻薄,他只是以为我、以为我…你不是也说过他好男风么?”
“谁知道他是不是趁机占你便宜。”阿曼恼道。
“将军不是那种人。”
“你怎得还替他说话!”
阿曼更恼,死死地盯住着她良久,忽得转过身,大步出门去。
“…”
子青愈发觉得头疼起来。
117第十二章长安(五)
直至次日下船,阿曼都寒着脸,与平日大相径庭。
子青着实费解,陪着笑脸试探与他说话,他也只是问一句方答一句,并不多言。
子青本就口拙,又不知该从何劝解,只得由着他去。还在岸边等旗号时,只见赵破奴扒拉开重重人群,挤到她面前:
“将军有令,命你随他往长安,东南松树下有马车候着,你速速前去。”
长安…子青微怔片刻,本能地与阿曼对视一眼。
“阿曼与我一同前往,可否?”子青问。
自上回阿曼替将军吮毒疗伤之后,赵破奴对他便已再无芥蒂,倒不阻拦,只是道:“我以为无碍,不过你最好向将军回禀一声。”
向将军回禀…子青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赵破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好好说几句软话,别再把将军惹火了。”
“将军,他气已经消了?”她问得小心。
赵破奴思量片刻,沉痛道:“我看不出来,总之,你小心行事!”
牵着马往东南方向过去,远远一株老松下果然静静停着一辆黑缯盖偏幰輂车,隐约看见旁边骑在马上的人是伯颜,还有卫伉,子青正欲去,忽听见身后有人唤道:“阿原…”
阿曼先回了头,淡淡哼一声。
刹住脚步,子青迟疑片刻,终还是回过头,望向李敢。
“你不与他们回营去么?”李敢示意不远处正整队的汉军。
“不,我随将军往长安。”
李敢此时方看见远处的马车,涩然一笑,犹豫问道:“霍将军他、他…知道你是…”
子青明白他未说出口的话,淡淡道:“他不知道。”
“我爹爹去求过霍将军,想让你离开军中,可惜霍将军不允。”李敢望着她,关切道,“阿原,你该为自己想想,留在军中终是不妥,你…”
“她的事,不劳你费心。”阿曼冷冷插口道。
李敢刹住口,只静静将子青望着,眼中的伤痛与无奈让人为之动容。
去了长安之后,大概很快就往楼兰,此番一别,怕是很难有再见之时,子青想着,再看李敢时,心中的旧日仇怨便散去许多…
“阿曼,我想与他说几句话。”她朝阿曼轻声道。
阿曼盯了她一眼,什么都未说,转身走开。
子青转向李敢,低首静默片刻,才道:“…我很快就会离开军中,你和你爹不必再操心我的事。”
李敢眼睛发亮,欢喜不尽道:“真的,你已经想到法子脱身了?我来帮你安排住处…”
“不用!”子青飞快地拒绝他。
“你,要去何处?”
“我自有去处,你们不必担心,也不必再寻我。”子青顿了顿,才接着道:“前尘旧事,就让它散了。”
轻轻淡淡的一句话,听在李敢耳中却是重如千斤。
“阿原,你肯原谅我…”
子青望着他,那一瞬仿佛间又回到幼时,片刻之后,她抱拳行礼:“李家哥哥,就此告辞!”说罢,再不看他,快步而决绝往老松行去。
已是许久未再听她唤过自己“李家哥哥”,李敢久久立于当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甘苦掺杂。
阿曼在前头背靠着树,目光些许迷离,仰面望着头顶自树叶缝隙间洒下的日光,嘴里还闲闲地嚼着一株草根。听见子青脚步声过来,他将草根往地上一掷,站直了身子,也不看她,待她行到身侧时,便迈步同行。
“去长安,我们大可不必与霍将军同行,不如与他就此别过。”他忽开口道。
闻言,子青怔住,那辆马车已在前方不远,车内的那个人…若在此时前去辞行,那人会不会更加恼怒?
“舍不得?”
阿曼斜眼睇她。
子青面露难色,道:“将军气还没消,此刻去辞行,只怕不妥。”
“占了天大的便宜,他倒还好意思着恼。”不提还罢,一提阿曼便是一副怒气难平的模样。
“反正都是往长安,同行也无妨的。”她与他商量道,“等到了长安,再向将军辞行,如何?”
阿曼哼了一声:“他若再对你无礼,怎么办?”
“我既与他说明,他自然就明白了,又怎么会再唐突。”
瞧着这个信心满满的傻丫头,阿曼未再说话,心中暗忖须得将她牢牢看顾好才行。
行至偏幰輂车近前,青布车帘低垂,教人看不清车内的人,也不知将军是否已经在里面。伯颜在马上朝她使了个眼色,微不可见地朝輂车略抬了抬下巴,子青会意。
“卑职参见将军!”子青规规矩矩地立在偏幰輂车前行礼。
等了半晌,才听见里头将军淡淡道:“站着作什么,还不上来驾车。”
“诺。”
子青这才发现輂车确是没有马夫,遂将自己的雪点雕交与阿曼,自上了輂车前舆。恰有风过,车帘微微摆动,缝隙之中可看见将军双目也正看着她,漆黑的双眸,深沉如墨。只这电光火石的一瞥,她心头没由来地一震,待拉回神智,方暗忖着将军果然气还未消。
輂车旁,阿曼梳理了两下雪点雕的鬃毛,自顾自翻身上马,目光忍耐:幸而还是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若霍将军胆敢让子青到车内去,那他是必要翻脸的。
卫伉看阿曼长相便知是西域人,虽知表兄军中量才而用,匈奴人西域人兼而有之,但他看阿曼形容气度,竟不似寻常所见的异族人,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多看了他几眼,越看便越觉得有几分眼熟。
“喂!那个卷毛的,你叫什么名字?”
卫伉大咧咧问道,眼中所见阿曼所穿不过是寻常士卒衣袍,自然也只把他当做寻常士卒般呼喝。
若在寻常时候也就罢了,偏偏此时阿曼胸中本就憋着股闷气,加之卫伉又是霍去病的表弟,也有些迁怒,听他这般口气,冷冷瞥了他一眼,并不作答。
“喂!跟你说话呢!卷毛的!”卫伉略略提高嗓门。
阿曼仍是不理,连看也未再看他。心知阿曼恼卫伉无礼,但又担忧两人间起争执,子青手拽着缰绳,紧了又紧,思量着该如何解围才好。
卫伉心生疑惑,转头问旁边伯颜,奇道:“他…是不是听不懂汉话?”
“…可能是。”
伯颜含含糊糊答道,他见识过阿曼的刀法,知道这小子可不是吃素的,虽只是普通士卒,但却连将军都未曾呼喝过他。
“那他怎么听得懂军令?”卫伉愈发不解。
“看旗帜,听金鼓,总是能懂得。”
卫伉将信将疑,正欲再问,却听见霍去病在车内淡淡道:
“启程。”
马鞭在辕头上打了个空响,子青一抖缰绳,輂车的马匹缓缓跑动起来。她不甚放心地回头望了眼身后的车帘,虽看不见将军,仍是忍不住要担心马车颠簸对他伤口不利。
他们这一行,加上其他随行军士,莫约二十余人。出了林中小道,便上了官道,路上甚为平坦,行起来自然也甚快。
夏日时常有雷雨,行过哺时,便可见天际有黑云层层,隐隐还可听见闷雷声。
伯颜知前方便有官驿,遂示意众人快马加鞭,往官驿赶去。只见那云层翻滚甚快,不过一时半刻便到了头顶处,阴沉沉地压将下来,众人堪堪见着官驿所在,便有一道雷炸过,大大小小的雨滴纷纷落下。
冒雨赶着马车进官驿,官驿中的小吏见此行皆是武将,不敢有怠慢,撑了厚厚的油布伞迎上前来。
子青示意小吏过来接輂车上的将军,自己则替他撩开车帘,请将军下车。
霍去病见她淋在雨中,倒先惦记着自己,饶得是心中恼意未平,可要硬起心肠来待她,却也不易。当下便只怔了一怔,由着小吏撑着伞将自己送到廊下,待再回头,便见阿曼往子青头上扣了一顶青斗笠,紧接着举袖替她抹去面上雨滴…
他眼中暗沉之色愈发加重。
阿曼帮着子青在雨中卸下马匹牵到马厩之中,又将马车归置停当。待他们回到廊下,子青禁不住打了个喷嚏,阿曼转头吩咐小吏去煮些姜汤来,恰被卫伉听见。
“原来你会说汉话!”卫伉皱眉盯着他,恼道,“之前我问你话的时候,你为何不答?”
阿曼倨傲地瞥了他一眼,仍是不答话,自顾自取下斗笠,抖落上头的雨点。
“喂!我在跟你说话!”
军阶高低有别,自己好歹也是校尉,不解一小卒如何敢对自己这般轻视,卫伉怒气愈盛。
阿曼仍是不理,斗笠上的雨点高高地飞溅出去,在廊下的青石板上溅成一道弧形水渍。
“表兄,你军中这小卒怎得敢这般无礼?”卫伉朝霍去病道,毕竟是表兄属下,未得表兄首肯,他也不宜自行教训阿曼。
霍去病在旁冷冷地望着眼前这幕,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自以为表兄的沉默便是默许,卫伉迈上前两步,道:“我来替表兄教训你这目中无人的小卒!”
说罢,他扬手便打下去,想先赏两个耳光子给这个西域小子。
手还尚在空中便被人擒住,却是子青拦在了阿曼跟前,不让他打下去。
“请平寇校尉息怒,他、他…”
她一向口拙,此时也想不到该找什么理由来解这个围,卫伉的手倒被她捏得生疼。
阿曼在她身后,神情淡然,平静道:“青儿,此地既已容不下我,我们还是走。”
子青愣住…
雨哗哗地下着,霍去病手缓缓抚上伤处,深闭上双目。
118第十二章长安(六)
将手松开,眼看着卫伉颇为恼怒地揉搓着被擒之处,子青轻叹口气,心下知道,卫伉身份特殊,对阿曼又是不依不饶,若继续留下来,大概也会令将军为难,确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她转过身来,朝阿曼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越过他的肩头,可看见半靠在廊柱上的将军…
霍去病并不看他们,低垂眼帘,仿佛尽力保持着语气淡然,道:“既是要走,便等雨停了再走。”
“诺。”
子青本能地应道,因喉咙处有些哽咽,声音便有些异样。
霍去病心中一动,抬眼来望她,她却已深垂下头,隐在阿曼身前,叫人看不清面容。
一时诸人皆散了,卫伉瞧出些许蹊跷,又弄不清缘故,便也不愿再生事,老老实实由小吏引着到后面的厢房中歇息。
此地官驿原是旧时一家大户大家的府邸,重新修葺了一番,大抵上还保留了原先宅子的格局。
宅中有一处荷塘,东面厢房和南面厢房连在一块儿,便半围着荷塘。此时已近夏末,塘中荷花过了盛开之时,只剩下些零零落落的残瓣,并无甚美景可赏。
霍去病因心中郁郁,不喜吵闹,只要求清静所在。小吏便将他引至东厢楼上,果然甚是清静。马车内闷热,他身上已然汗湿,因有伤在身,不能沐浴,遂只要来热水,自行擦洗一番,换了一袭冰纨襜褕。襜褕宽大,松松地系在身上,方觉清爽了许多。
外间的雨比之前略小了些,仍淅淅沥沥地下着。
推开窗子,一股子的清凉迎面扑来,带着淡淡荷叶清香,他半靠在窗前,瞧着雨点打在残荷上,点滴凄清…
南面厢房楼下的厢房中,也有人推开窗子,伏在窗口,探出一只手来接雨点。
只瞧了一眼,霍去病便把身子往里头略退了退,一双眼睛却始终停留在那少年身上,片刻不曾稍离…
尽管相隔着荷塘,仍是可看清少年面上的神情落落寡欢,顺着屋檐落下的雨水滴滴答答,几乎打湿了少年半个衣袖,他却恍然不觉,一径怔怔地出神,目光也不知落到何处去。
他就这样静静望着,直过了良久…
子青直起身来,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伤愁都呼出来一般,又似有所感,疑惑地抬头往东厢望过来。霍去病飞快别开脸,隐在窗后,过了一会儿,待他再望去,子青已不在窗口。
这夜,雨声阑珊,使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而这世上,终究没有不停的雨。
待到天明时分,雨早已不知何时停了。伯颜亲自端了食案进来,放到案几之上,这才向他禀道:“将军,卯时未至,子青便来与我辞行。他生怕扰了将军休息,故而请我转告,他走了,将军提携之恩,铭记于心,不敢相忘。”
霍去病坐在床边,足足怔了好一会儿,才低低道:“我知道了。”
“将军…”伯颜瞧他神色异常,终觉得此事不妥,试探问道,“若将军还有话要吩咐,我去把他追回来便是?”
“…不必。”
他倦倦道,为表示自己并不为此事介怀,还勉力撑起身子,行到案几前的榻上坐下来,举箸用饭。
伯颜暗叹口气,恭敬道:“待用过早食,启程前,卑职给将军换一次药。”
霍去病略略抬眼,微有些诧异。
“子青把伤药等物都托付给我,再三地交代,将军的伤口曾中过毒,万不可掉以轻心。”伯颜解释道。
木箸无意识地在盒中拨拉着,鱼醢被弄得零零碎碎,霍去病还是无甚胃口,索性放下木箸,将碗端起,强逼着自己一口一口将清粥咽下去。
一路缓缓而行,终是回到了长安城。
卫少儿知道儿子凯旋而归,早在几日前便自陈府出来,到霍去病的府邸小住,指挥着霍府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将府中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净利落。
霍去病到长安城后,循礼先进宫拜见刘彻。在他之前,李广、公孙敖、张骞已先他一步到长安。公孙敖因行军滞留,按律当斩,交纳赎金得以留性命,但被贬为平民。博望侯张骞也同样交纳赎金,贬为平民。李广功过相抵,无赏无罚。
见到霍去病,刘彻自是大悦,命内侍宣读圣旨,益封去病五千户,随行校尉们皆赐左庶长爵位。其中鹰击司马赵破奴封从骠侯,高不识封宜冠侯,另又有赏赐等等,不在话下。
谢过圣恩,以风尘仆仆为由推辞了刘彻留他用膳的美意,霍去病这才回府。
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回来,卫少儿正挽着袖子在庖厨忙碌着,虽然想到儿子可能会被留在宫中用膳,但仍是想亲手为他准备些清爽可口的小菜,也许夜里饮酒回来后会想吃一点也说不定。
“夫人,将军回府了!”
府中家仆飞奔来报。
卫少儿愣了楞,赶忙放下手中正剥着的小葱,粗粗整理下衣袍,举步出庖厨。才行了几步,便看见霍去病朝自己快步行来…
“娘…”行到卫少儿跟前,他双膝往下一跪,含笑道,“孩儿回来了。”
卫少儿爱怜地抚着儿子又黑又瘦的脸,又忍不住再摸摸他的头发。每回霍去病出征多长时日,她便要日夜悬心多长时日,直等到他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身边,这颗心才能放下。
“孩儿不孝,让娘担心。”
如幼时那般,他将头抵在娘亲身上,任由娘亲摩挲着自己。
先举袖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卫少儿将儿子扶起来,望着他又是骄傲又是心疼:“傻孩子…饿不饿,我只道你会在宫中用膳,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菜肴还未全部准备停当。对了,有刚刚才蒸出来的桂花糕,你先吃些垫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