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旁,阿曼注视着子青,同样一言不发。
流水哗哗作响,透过薄薄的舱壁传进来,子青低首伏案,继续画着图样。每一件机括都分为几个部件,每个部件又都需画出尺寸来,再仔细标明该如何组装,故而十分繁琐。
阿曼半靠着舱壁,时而看看图样,时而探身过来替她研墨,间或着瞥一眼合衣躺在子青身后的霍去病,后者始终静静躺着,再未说过一句话。
固定在案几上的油灯随着船身而轻轻晃动。
眼角有几分发涩,阿曼深闭下双目,复睁开来,见子青已又画完一张,便接了她的笔过来在水盂中洗净,道:“今日便画到此处,待改日有空时再接着画,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伏坐良久,子青也觉得肩背有些发僵,尤其是受过伤的左肩,隐隐酸痛起来,依言起身,略略舒活筋骨。
“不早了,你也快回去歇息。”她朝阿曼道。
阿曼朝榻上霍去病努努嘴,压低声音道:“他还杵在这儿呢…”
始终未再听见将军说话,子青也有几分奇怪,悄悄探身看去,只见将军双目合拢,鼻息浅浅,不知自何时起已然睡着。
朝阿曼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取过薄毯,轻手轻脚地覆在将军身上。
阿曼皱眉,抬腿作势要将他踹醒,子青忙推着他出舱门去,又将门掩了起来。
“嘘…将军睡着了!你千万别又把他吵醒。”她声音小得仅是用气声说话。
阿曼不满:“让他回去睡啊!”
“他已经连着几日都未好好歇息过了,好不容易睡熟,何苦再把他唤醒。”阿曼声音实在太大,子青生怕他将霍去病吵醒,推着他走,“你快睡去,快去快去…”
“你呢?”
“我靠着也能睡,不碍事的。”
子青已经推着阿曼行至舷梯口,明明已经距离船舱有段距离,她还是又朝他做了个须要小声的手势。
“可不许让他对你动手动脚!”阿曼不放心道。
“将军怎会是那等人,想什么呢你!”
子青有些着恼,颦眉看他。
“好好好…”
阿曼不愿惹她生气,无奈下楼回自己的大通铺去。
蹑手蹑脚地回到船舱内,见将军并不曾动过,想来未被吵醒,子青这才安心,自半靠着舱壁坐下,也合目睡去。
一夜流水潺潺,隐隐约约仿若又听见有人在吹埙…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若你走了,以后再想听,可不能够了…”
似有人在耳边轻轻低喃,随即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只听得她心中一阵闷痛,转头想去看那人面容。
那人却隐在雾中,影影绰绰,不可得见,唯有一双眸子清亮温暖,让人眷恋不舍。
“你…”
她本能地想唤他,话才出口,便自梦中骤然惊醒过来。
淡淡的晨曦自舱壁上小小的透气孔中照进来,微弱之极。
而梦中的那双眸子,就近在咫尺之间,正静静地看着她…
四目对视,气息浅浅,舱内一片异样的静谧。
他眼中似有恍惚之色,缓缓伸手抚上她的脸,因长年习武,手掌中尽是粗茧,在她脸颊上磨蹭片刻,拇指又抚上她的唇瓣。
仿佛被定住一般,子青动也不能动,似乎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霍去病的手指沿着她的唇线,轻柔地划过上唇瓣,然后是下唇瓣…
“将…”
她轻声开口,试图打破着奇怪而尴尬的局面。
骤然间,他俯下身子,猝不及防地吻上她。
温暖的气息在唇齿间交缠萦绕,是子青从未体验过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无法抗拒,还是不想抗拒,脑中浑浑噩噩,完全无法思索。
他的吻细细浅浅,时重时轻。
温柔如水,掠夺如风。
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融入他的体内一般。
116第十二章长安(四)
薄薄的舱壁外,忽然传来重重地一声砰响,有人将一捆长戟丢在外头甲板上,马上又有人呵斥道:“挡着路了,还不快搬到那头去!”
舱内,子青乍然回神,用力推开将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微微喘息着。
霍去病也看着她,深看着。
“如、果、我、”他几乎是一字一顿,艰难地道,“要你留下来,你肯不肯?”
子青脑中一片混乱,足足怔了半柱香功夫,才算是听明白他的话。然后,她又花了一炷香功夫,才勉勉强强把这件事情想明白。
“我、我、我…”她摇着头,结结巴巴道,“…我不是将军你想要的那种人,我没有男风之好。我、我…方才…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是我真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种人…”
看见将军眼睛时,子青嘎然而止。
那一刻,她自他眼中看出诸多情绪,伤感、失望,还有难以言喻的恼怒!
接下来的一整日,将军,也未传唤她,连汤药都是让军士特地过来候着,一煎好就端走,显然是不想看见她的意思。
午后,子青靠在船舷上心不在焉地咬着粗麦饼,恰好赵破奴陪着霍去病正往另一头去,将军冷着脸完全是目不斜视地自她身旁经过,就像她这个人压根不存在一般。
原是好端端的,眼下却落得如此,她心中懊恼之极,返身趴在船舷上,呆愣愣地看着底下流水奔腾。
过了良久,有人自她身后轻拍下肩头,她回过神来,见是赵破奴。
赵破奴飞快瞥了眼左右两侧,见无人留意,急匆匆地拽着她转到后舱僻静处。
“怎么了?”子青莫名其妙问道。
“你说老实话,你是不是把将军给惹火了?”赵破奴压低声音问道。
闻言,子青颦着眉头踌躇片刻,才支支吾吾道:“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恼怒,可我…我也是没法…”
“果然是你!”赵破奴一副逮住真凶的神情,凶神恶煞地瞪着她,气恼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一整日出的汗,比一整年出的汗都多!”
眼睁睁地看着汗水顺着他耳根淌入脖颈内,子青唯唯诺诺道:“嗯…天是挺热的。”
“你…”赵破奴气得要跳脚,“我可告诉你,现下可还有三名校尉在将军船舱内挨训。将军的记性你是知道的,一个上午,传唤了八个校尉,挨个训斥,自练兵开始,再到出征后点点滴滴的过失,全都翻出来了!我的娘啊,简直是要让人掉一层皮。”
“哦…”
原来是整顿军务,觉得这事与自己似乎关系不大,子青稍稍放下心来。
“哦?!”赵破奴挑眉,死盯着她,片刻后道:“你说实话,你到底怎么惹他了?!”
“…我不能说。”
她微垂下头。
赵破奴气结:“好好好,我不管你怎么惹得他,反正你得去把这事扳回来!将军不恼,大家才有太平日子过。”
子青为难地摇头:“这事,没法扳回来。”
“你去向将军赔礼!”赵破奴道。
她仍是摇头,低低道:“这事,赔礼也没用。”
“到底是什么事?怎么会赔礼也没用?!”赵破奴急道。
“…我,不能说。”
她又低垂下头。
这臭小子,非得这么饶圈圈一样说囫囵话么!赵破奴恼怒地盯着她,炎热的天气,让人的耐心都较寻常降低了许多。
“你这小子,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将军对你那么好,他是…难道你就真的不明白!”他索性把事情说开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
子青咬着嘴唇,就算以前对将军好男风的传言还有所疑惑,可今晨将军的举动…但她是个女儿家,并不是真正的男儿,若由着将军如此错爱,岂非是在存心骗他。
“总之我不能!”
她低低道,转而快步抽身离开,仅留下赵破奴在原地苦苦思索她话中意思。
既然知道,却又不能?
子青的意思应该是自己并无男风之好,故而无法接受将军?
赵破奴挠挠脖颈,犯难地想,这该怎生才好…
点了几滴水到砚石之上,摸出所剩无几的小墨锭,子青慢慢地研着墨。阿曼将讨要来的苎麻纸压了又压,尽力弄得平整柔软些。
舱壁颇薄,隔音也不好,旁边舷梯咚咚咚地有人下来,这厢便听得清清楚楚。
“鹰击司马,我一直以为此番出征算得上颇为顺利,难道是圣上那边有何旨意,不然将军何以对我等如此不满?”
来人已压低了声音,可子青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没有,”是赵破奴陪着笑意的声音,替霍去病打着圆场,“不过是回朝前对军务略做整理,例行公事,没有别的意思。
“听将军这口气,可不是略作整理,大有将我等削位降职之意啊。”
“没有没有没有,你们想太多了。”
赵破奴笑得尴尬。
听声音渐行渐远,直至完全听不见,子青一径怔怔发愣…
看她手中的研子压根没有碰触到墨锭,只在凹处划拉着,阿曼狐疑地打量着她。
“想什么呢?一整日都魂不守舍的?”
心绪颇乱,子青也实在静不下来画图,索性放下研子,颦眉抱膝坐在榻上道:“你听见没有,将军还在训斥人。”
阿曼无所谓地耸耸肩,笑道:“他训他的,与你何干,反正又不是训你。”
“…”
子青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未再说下去。
忽听见舷梯又是一阵响动,有人自上头咚咚咚下来,脚步声往左行了几步,似有迟疑,返身行过来,正停在舱门前。
“司律中郎将,在么?”
舱门被轻叩几下,是方期的声音。
子青忙起身拉开门,见他一副蔫头耷脑的模样,忙将他让进来。
“你挨训了么?”方期叹着气在榻上坐下。
子青同情地望着他,摇头道:“还未传唤到我。”
“我本还以为回师之后会论功行赏,现下看来,能够不削位降职,便已是天幸了。”方期羡慕地看了眼子青,“你虽是中郎将,却不带兵,纵有过失,也有限得很。”
阿曼不知何时已经歪在榻上,支肘半撑着身子,懒懒笑道:“她不带兵,责罚虽少,但若有封赏,肯定也不及你们,公平得很。”
“这倒也是。”
长长叹出一口气之后,方期显得愈发颓败,与昨日相比,形同两人。
子青迟疑片刻,虽觉得有些失礼,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将军他,都说了些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方期眼神便有些发直,让人看了心里直发毛:“太多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他连我私赠给卫伉一柄匈奴马刀都知道,被狠骂了一通…”
“什么马刀?”
阿曼饶有兴趣问道。
“反正不如你的那柄弯刀,你就别问了。”
方期赶苍蝇般连连挥手,显然懊丧之极。
“呵呵…有人拍马屁不成,拍在了马腿上。”
阿曼似觉再有趣不过,格格直笑,乐得身子直抖。
“臭小子,落井下石是不是!”
方期恼道,随手操起旁边的木枕就掷过去。阿曼微侧下头,木枕正砸到舱壁上,重重地砰了一声。
子青探身,迅速取过木枕,以防止他二人接着丢掷:“别闹了,让上头的人听见,岂不是自惹麻烦。”
方期确是也没力气与阿曼嬉闹,丢了一记白眼,便算作罢。
靠着舱壁坐下,子青眉间满是忧虑地摆弄着怀中木枕。
“我与将军皆是羽林郎,又没犯下什么了不得的大过失,再怎么想也不该对我如此。”仰面躺在榻上,方期语气哀怨地就像个弃妇。
阿曼用脚随意捅捅他,示意他听外间传来的动静,用幸灾乐祸地语气道:“不止你一个,今日少说也训了有一打子。”
“你怎么那么高兴?”方期没好气。
阿曼笑嘻嘻道:“难得能看见霍将军不是一副冷静自持、运筹帷幄的模样,不是也好玩得很么。”
方期深有同感:“是啊!说起来,我还真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惹了他,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闻言,子青心虚地垂下双目,手无意识地在木枕上抠啊抠。
阿曼似有所感,向她投来一瞥,目光疑惑重重,却终是什么都没说。
一直等到方期走后,阿曼才转向子青,歪头问道:“…青儿,你说实话,这事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子青埋着头不作声。
“青儿…”他勾着头瞧她,语调暧昧地接着唤道,“小青青、青青青…”
被他逗得忍不住扑哧一笑,子青无奈抬起头来,做错事般地点了点头。
“我猜就是!”阿曼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到底怎么回事。”
子青踌躇半晌,手直搓额角,烦恼道:“…反正此事都怪我!可我又不能告诉将军我其实是…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说与我听听,说不定我能想出法子来。”
阿曼笑道。
她定定看了他半晌,犹豫片刻,然后道:“将军他,他好像对我…你明白么?”
“他喜欢你。”
似乎不甚情愿,阿曼淡淡地了然道。
子青眉头打了个结,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男人,而且我还没瞎。”他略略一想,眉宇舒展开来,唇边笑意浅浅,“莫非是你拒绝了他,所以他如此着恼?”
子青沉重点头。
见状,阿曼大笑起来,简直是笑得欢畅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