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护住木牌,子青未敢再与他动手,不避不让,硬生生挨了他一脚,身子跌了出去。

“你好大的胆子!”霍去病冷哼道。

自知冲撞了他,子青忙爬起来翻身跪倒,道:“卑职无状,甘愿领罚,但荒冢何辜,还请将军勿惊扰泉下之人。”语到末处,喉间哽咽,心中只觉万般无奈,恨不得再不当什么破劳子医士。

霍去病正待说话,林间忽无端起了一阵风,娉娉婷婷,在树木花草间腾挪,直转到他二人的前头,骤然消失…

被风卷起的一朵嫩黄小花,在半空失去凭力,袅袅落下,正落在子青衣衿之上。

木牌仍被她紧扣于胸前,指节微微泛白,霍去病看着那朵花儿,虽看不清她低垂的头,却也想得到那一脸的倔犟。

“起来吧,不过与你玩笑罢了,把你吓成这样…”霍去病不悦道,“我便是轻狂,也知死者为尊。”

眼前人喜怒无常,子青亦分不清他究竟何时是真,何时是假,只能依言起身,垂目而立。

霍去病探手去欲拿过木牌,子青本能地退了一步,将木牌扣得愈发紧。

“给我。”

霍去病一眼看见这少年被自己所踢到的半边脸肿得老高,赫然有血痕在上面,心中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些许不忍。

“将军…”

子青心中尚存疑惑,目光戒备地看着他。

“给我!”

按捺下心中的异样感觉,霍去病加重语气,跨上前来,不耐地径自从她手中将木牌抽了出来,略用衣袖拂了拂,俯身将木牌插入坟前的地里,且仔细用土培好。作罢,他拍去手上尘土,理了理衣襟,朝坟长鞠一躬,朗声道:“在下汉冠军侯霍去病,惊扰之处,还望秦前辈见谅。”

子青立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他。

“快捡柴去!还愣着干什么?”

霍去病返身往回走,看子青呆楞的模样,顺口叱道。

见他似乎不欲再逼问自己,子青心下稍松,复望了眼那坟,便依命去拾柴。

21第九章荒冢(三)

这边,赵破奴已经射了四、五条鱼上来,缔素正用随身佩的短刀刮鳞去肚肠,忙得不亦乐乎。

“你去,看高不识来了没有,若是来了,就领他过来。”

霍去病轻踢了脚缔素,撵他道。

“诺!”

缔素自觉受到重用,很是快活,起身收了刀,手在衣襟上蹭了蹭,小耗子般窜入树林里。

霍去病又探头去看泉潭,一看之下便拦住赵破奴:“够了,别再射了。”

赵破奴低头去瞅地上零零落落的四、五条鱼,不解道:“将军,这些还不够塞牙缝的呢。待会高不识一来,他一人可就能吃五条。”

“让他来尝尝鲜的,可不是让他来填肚子的。”霍去病提溜着鱼,将它们一条条并列排在平滑的石面上,“这些就够了,正好一人一条鱼。这潭里的鱼也不多了,犯不上斩尽杀绝,给它们留个种。”

赵破奴笑,收起弓来:“将军说的是。”

身后悉悉索索,赵钟汶回头去看,见子青抱了些枯枝自林中出来,遂指挥她道:“放那边去,石头垒起来的那地方。”

子青依言,放好枯枝,估摸着不够用,欲返身再去拾。

“你脸怎么了?”赵破奴看她肿得老高的脸上赫然有几道血痕,奇道。

“嗯?”子青拿手去抹,此时方才觉得生疼,低头看见血迹,便胡乱用衣袖抹了抹,忙掩饰道,“大概是方才被树枝刮的。”

如此一抹,非得弄不干净,愈发弄得脸上狼籍,霍去病见状皱了皱眉:“用水洗洗干净去。”

子青只得到潭边掬水洗脸。

赵破奴愈发不解:“捡个树枝也能弄成这样,你不会是碰上熊了吧?”

霍去病白了他一眼:“有些草是带些毒性的,肿了也不奇怪,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赵破奴只好不作声,但心中仍是犯嘀咕。

泉水冰凉清冽,掬到脸上极是舒服,烫如火烧的感觉立时消退了许多。子青正洗着,忽有只手自身后探向颈边,她本能地侧身避开,回头去正对上霍去病…

“慌什么,”霍去病看出她目中的紧张戒备之色,手上捻了朵嫩黄小花给她瞧,解释道,“这个,沾在你衣衿上了…”

虽觉得莫名其妙,子青仍是“嗯”了一声,垂目补上句:“多谢将军。”

霍去病似乎忽察觉到自己举动的怪异,飞快扔掉小花,换上一副不耐地神情:“把甲卸了,自己到火边烤烤。蒙唐可护犊子得很,别弄得回头我还得给他交代。”

蹲在枯枝旁的赵破奴,边打着火石边笑道:“将军这话算是说对了,别看蒙唐平日对手下冷冰冰的,最护犊子就属他。方才我就担心,要是蒙唐问起来该怎么说…”

此时暮色渐沉,林中光线消逝地飞快,霍去病听着赵破奴絮絮叨叨,心不在焉地往火堆里添着枯枝,余光瞥见子青已卸下甲,襦衣宽大,愈发显得身形单薄,只是背脊却挺得笔直,静静立于于暮色中,便像是林中的一株幼树般。

“柴禾怕是不够,你再去拾些来。”赵破奴不在意地使唤子青道。

“诺。”

霍去病看她进了幽暗的林中,才问赵破奴道:“你可认得墨家的什么人?”

“墨家?”赵破奴皱眉想了想,“有些年头没听说过墨家的人了,自圣上独尊儒术之后,好像就散了吧?”

霍去病朝林中努了努嘴:“里头,有个荒冢,就是墨家人的。”

他努嘴的方向正是赵破奴的背后,赵破奴一激灵,只觉得背后冷飕飕的,起身挪了个方位,才问道:“是谁?”

“秦鼎。你听说过么?”

“不知道。”赵破奴不用想就摇了摇头,转念又笑道,“不过我听说墨者任侠尚武,大多都是武艺了得的人,特别是墨家的剑法,那可是不传外人的。将军,你说那荒冢会不会藏有什么剑谱?”

霍去病斜眼睇他,道:“行,你去挖挖,我在这等你便是。”他素知赵破奴对鬼神敬畏之心甚重,绝不敢去做掘人坟墓之事。

赵破奴嘿嘿直笑,果然连连摆手:“将军说笑了,我就随口这么一说,就算真有那我也不能去拿,掘坟可是要倒八辈子霉的缺德事。”

霍去病微微一笑,顺手添了根枯枝到火中,此时四周已完全暗了下来,天上一轮新月如钩,淡淡光芒洒下来,周遭树影斑驳。

“那小子不会是迷路了吧?”良久不见缔素回转,赵破奴不由有些担心。

霍去病以为他说的是子青,双目望向往暗黑林中,口中淡道:“象他那般的性子,便是迷了路也能找回来。”

“…”赵破奴听不甚懂,“他性子怎么了?”

“缔素撒了谎,他说是他救了那小子,其实是那小子救了他,当时我看得清清楚楚。”

赵破奴怔了下,这才明白霍去病所指的是子青,遂回想道:“可你问他的时候,他承认是缔素救了他。”

霍去病捅了捅火堆,盯着火光出了一会儿神,道:“像他这样的年纪,哪来这样的沉稳…”子青身上有着与年纪出身极不相称的某种东西,这让他疑惑不解,却又无从寻找缘由。

赵破奴笑道:“这我不知道,不过这话若是用在将军你自己身上,倒也行得通。”

正说着,林中传来脚步声,同时还有一股淡淡的略带辛辣刺鼻的味道飘过来,霍去病与赵破奴相视一笑,皆知道是高不识来了。高不识嗜嚼苦柯,随身常带着,身上也有股长年不散的苦柯味,走到何处,未见其人便先闻其味。

“老高,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这玩意戒了?”赵破奴提高嗓门,笑着喊过去,“亏得我先抓鱼,否则就你这么大的味,早把鱼给熏跑了。”

林中传来一阵爽朗大笑:“赵破奴,上回你小子上我那里,靴子一脱,八里地的蚊子都跑光了。我没挤兑你,你倒还来挤兑我!”

说话间,一个高大人影自林中出来,缔素跟在后面,愈发显得小鸡崽子一般。

“将军!”高不识向单腿盘在石上的霍去病行礼。

霍去病笑着指了指旁边的石头,示意他坐:“那玩意吃多了没好处,能戒还是戒了吧。”

高不识哈哈一笑,挠了挠连腮胡须,连连摆手:“嚼了二十多年,戒不了,戒不了,要我戒它,那就跟要了我命一样。”他见赵破奴早已把鱼穿好,便拿了到火上炙烤,又自身上掏出数个瓶瓶罐罐,飞快且依次有序洒到鱼身上,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赵破奴拿过个小罐,在鼻端嗅了嗅,笑道:“这个闻着最香,给我算了。”

“拿去便是。”高不识大方得很,“你们中原人虽说会吃,但论起炙烤用的香料,实在少得可怜,还不及匈奴的一半。”他是匈奴人,因匈奴部落间的不和,受到伊稚斜的排挤,早些年便已归降了汉廷,颇受重用。

赵破奴笑道:“要不将军怎么惦记着叫你过来呢…对了,此间无酒真是可惜,这烤鱼下酒,可是人间美味。”

高不识哈哈一笑,起身到马鞍袋里掏出个满满当当的皮制酒囊,抛与霍去病:“马奶酒,将军你可喝得惯?”

霍去病不答,只管伸手接住,拔开塞子先饮了一大口,这才递给赵破奴。

林中悉悉索索作响,高不识转头喝道:“谁啊?”

只见子青低着头抱着捆树枝转出来,缔素忙上前接过来,把树枝抱到火堆边上,勤快地添加着。

霍去病瞥了眼子青,后者不知在何处摘了些浆果,马儿挨在她手心上正吃得欢。子青虽喂的是他的那匹寻常马儿,但自己那匹玄马看上去眼馋万分,直往她跟前凑。

“瞎喂什么呢你!”他起身大声叱道,“野地的东西岂能给马乱吃,有毒没毒你都不知道!万一马有个好歹怎么办?”

乍然间见霍去病怒起,莫说缔素,便是赵破奴与高不识也骇了一跳,连忙起身望向子青。

子青自然不能再喂下去,只得垂手回道:“禀将军,此果无毒。”

“你怎知无毒?”

霍去病皱眉大步走过去,自她手中夺过浆果,此果不过小指头大小,通体紫红,却是他从未见过之物。

高不识拿了几个,在火堆旁细瞧,过了会儿笑道:“将军放心,此果在匈奴唤作火莲珠,马儿馋它如琼脂玉液,偏偏甚是稀少。我只知道,怀了崽的母马吃这个最是好。”

闻言,霍去病方才放下心来,朝子青道:“你的马怀崽了么?喂这个…你瞧你这点出息。”后一句话却是对着他那匹玄马说的,玄马早已将头探到主人肩旁,迫不及待地将他手中的浆果吃了个干净。

拍掉手上残渣,他复坐回去,见子青仍垂目而立,开口唤道:“还干站着做什么,过来坐下吧。”他所指的是他旁边的地方。

子青当他是泛泛一指,并不作真,只在缔素旁边拣了块石头坐下。

见状,霍去病也不好再说,盯了她几眼作罢。

22第九章荒冢(四)

饮了几口马奶酒,赵破奴朝高不识笑道:“可惜前阵子李敢来的时候你不在,否则你与他倒是可以比比箭术。你可知道,连蒙唐都输于他。”

“李敢…”高不识想了想,问道,“他与李广将军比,如何?”

“这可我不知,不过想来,自然还是要差些的。”

高不识不以然道:“那有何可比,若是李广将军来了,与他一较高下,才是快事。想当年李广将军在此地当郡守时,我们可没少和他交手,那时李广的箭术确是十分了得,堪称我平生所见第二人。”

霍去病与赵破奴闻言皆奇,李广箭术天下闻名,在高不识口中仅能排第二,却不知这第一人是谁。

“那第一人是谁?”赵破奴急问,紧接着又补上一句,“你可别说是你啊!”

高不识哈哈大笑:“我虽有这心,无奈力不能及,这第一人自然是另有其人。”

赵破奴催促他:“别卖关子,快说快说!究竟是谁?”

霍去病嚼着鱼肉,虽未出声,双目也看着高不识,显然也是等着他说。缔素在旁,他素来最恨李广,此时知有人箭术高明于李广,心中自是大乐,直瞅着高不识。唯独子青一人,仍是低首垂目,目光只落在火堆之上。

“说起来,此人也是李广军中之人,”高不识笑道,“若论起技巧,他的箭术其实与李广不相上下,甚至在力气上还不及李广。但此人心极静,临阵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势,像他那般从容气度之人,我此生再未见过。”

拣了根树枝在手中,子青静静听着,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

光听见高不识的溢美之词,霍去病并不以为然,问道:“你倒是说说,他究竟如何了得?”

“那时,我曾连发三箭,他立于城墙之上也发三箭,相隔约三十丈,每箭都正对上我的箭尖,将我的箭支于半空击落。”高不识道。

赵破奴低低赞叹了一声:“这般箭法,确是了得!”

霍去病也点头道:“没想到李广军中还有这等高手。”他自李广军中挑走蒙唐,却未料到还有人会有这等身手。

见他二人赞叹,高不识面带笑意,并不打断,待他们说罢,这才慢悠悠地补上一句:“最可恨的是,他是蒙上双目才射的箭。”

这下举座皆惊,赵破奴更是满脸地不可置信:“蒙着双目,这怎么可能?”

高不识耸耸肩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敬他为第一人。”

火堆噼啪作响,缔素惊得连鱼都忘了吃,一叠声地朝子青道:“不可能吧?蒙着双目还怎么射?”子青垂目,不言不语,拿树枝的手冷得如冰一般。

霍去病问道:“可他为何要蒙上双目?”

“那是一场赌约,他所守那座小镇,兵不过百,论起来绝非当时我部的敌手。”高不识回想起当年返汉境抢粮之事,“偏偏我们连攻了两次都攻不下来,他守城的花样还真是多。后来我们欲再攻,他便立在城头喊话,说不愿见两边士卒无辜伤亡,要与我单挑。当时我以为他只是个小小城吏,并未放在眼中,便放言三箭取他性命。后来,你们也知道了…”

他长叹口气,转而又笑道:“我输得心甘情愿,输给此人,一点都不丢人。”

“那么,你们就真的撤军了?”缔素好奇问道。

“那是自然,我们匈奴人个个是汉子,说的话岂能反悔。”高不识理所当然道。

霍去病追问道:“此人可还在李广军中?”

高不识摇头遗憾道:“他似乎早已不在李广军中,我虽打听过,却无半分消息,这么多年都未再听说过此人。”

“他唤作什么?”霍去病问。

“他姓秦,秦鼎。”

一阵风刮过,火舌摇曳吞吐,火光映在每个人面上,明灭不定,显得分外诡异。

火堆旁,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赵破奴惊愕万分地盯着霍去病,嘴半张着,一时却发不出声来。

霍去病面无表情,径自怔住…

不知自己说错什么的高不识呆愣住。

缔素被赵破奴一脸见鬼的表情吓着,悄悄挨近子青。子青仍静静低头在地上划拉着,对周遭恍若未闻。

半晌,高不识忍不住道:“怎么了?将军,你们认得他?”

“…”赵破奴指了指林中,干哑着嗓子道:“这里面有个坟,好像就是秦鼎。”

高不识也是一惊:“他死了?!”

霍去病静静道:“里头是有个坟,写着墨门秦鼎,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这个人。”他说话时,目光似不经意落在子青身上,只是后者深垂着头,根本看不见任何表情。

“墨门…”高不识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墨家的人,难怪守城时有那么多花样,难怪难怪!他的坟在何处?我想去看一眼。”

“我带你去。”

霍去病丢下烤鱼,自火堆中捡了几根粗些的树枝权当做火把来用,领着高不识往林中去。赵破奴不想去,又不想被他们笑话,纠结后还是觉得跟着去要好些。缔素本就十分好奇,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火堆旁,仅剩下子青一人,长长的影子映在身后,与树影相交叠。

风过时,树影轻摆,仿佛一只巨大的手在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终于,忍了许久的一滴泪水缓缓自她脸庞滑落,迅速渗入草丛中,再难寻踪迹。

高不识立在坟前,按匈奴人的礼节,恭恭敬敬行了礼。

“这坟少说也荒了有五、六年。”赵破奴看木牌斑驳,周遭杂草丛生,叹口气道。

“我再未听说过他的音讯,却没料到他却在此地。”高不识甚是遗憾,“他年纪也不过三、四十岁,功夫又好,怎得会如此英年早逝,唉…”

缔素缩在众人身后,打量着孤坟,见平平无奇,而木牌上的字他也仅认得一个“门”字,顿觉无趣得很,悄悄往后退去。

霍去病转头略扫,方才发觉子青并未跟来,心下微有些纳闷。待高不识与赵破奴各自唏嘘过后,众人便复转回去,还未出林中,他便已看见少年孤身坐在火堆旁,静静地添着树枝。

“你怎么没去?”他貌似随意地在子青旁边坐下。

不惯与他如此接近,子青略退远些,才有礼道:“林间有风,怕走了火,所以卑职留下来看着火堆。”

缔素挨着她坐下,朝她道:“没什么好看的,就是处野坟,前面竖了一个木牌牌,哪里有一点气派,连平头百姓的坟还不如呢。”

低低“哦”了一声,子青没做声。

霍去病在旁听得清楚,淡淡道:“墨家节用节葬,本就反对厚葬久丧,若此地是个大冢,岂不就是墨家人欺世盗名。

对于墨家学说,缔素并不是很明白,此时听得似懂非懂,自然是不敢去问霍去病,便附耳问子青:“什么叫节用?”

子青尽量简短道:“就是说,吃穿用度都不必讲究,食能果腹,衣能御寒便足矣。”

“那活着也太没意思了,”缔素直撇嘴,很不以为然。

赵破奴听见,笑问道:“那你倒说说,活着是为了什么?”

缔素理直气壮道:“身为男儿,自然是要建功立业。”

“人小志气不小,”高不识笑道,“那你建功立业之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