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烨今日未来,子青就行在缔素身旁,闻言并没吭声,她虽不能相信霍去病当真如此草菅人命,但也不由自主地庆幸易烨崴了脚,不必来受此折磨。

两丈。

“将军,将军,将军…”蒙唐连叠声地喊着。

仅余一丈。

马蹄已踏上浅滩,前方便是河水。

冲在最前头的士卒们全身绷紧,子青夹紧马匹,缔素喉咙干哑。

鼓声催命般在身后紧迫着。

浪头滚滚而下,前头的马匹天性使然,惊恐不已,再顾不上马背上的人。后腿急刹,前蹄高高扬起,冲劲尤在,顿时甩出去好几个人。

眼看缔素双手脱缰被甩出去,子青眼疾手快,忙探手拽住他衣领,另一手紧拽住缰绳,随缔素同时跌入水中,水花四溅。

——直到此时,霍去病的手方自空中狠狠斩下,催命般的鼓声立止。

除了前面被受惊马匹弄得手忙脚乱的,其他人纷纷紧急勒马。自马背摔落在水中的士卒们幸而平日操练有素,人虽摔出去,缰绳却大都都还紧攥着,前前后后硬是让马给拖上岸来。

子青紧拽着缔素,被马匹拖着,也爬上浅滩来。

全身湿透,缔素直喘大气,胸脯剧烈起伏,扳着子青肩膀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只能略抬了抬下巴,目光中的含意无疑是——多谢了,兄弟!

子青苦笑,伸手抚了抚受惊不小的马匹。

后来就地宿营的时候,缔素卸了甲,便去拿了鼓槌直敲徐大铁的脑袋,后者抱头动也不敢动。

“我都快掉河里,你还在那敲敲敲,也不知道停一停!”缔素没好气道。

徐大铁解释道:“我没留意,我只能看着总旗,总旗挥了我才能停…”

“差点害死我!…你个木头脑袋…”

虽知道他也只能听令行事,缔素还是不解气,拿着鼓槌一通乱敲。子青坐在地上,低头脱靴子,把里面的水倒出来,她知道缔素不会真伤了徐大铁,倒也不去拦。

“行了、行了、差不多就行了…就知道欺负老实人。”赵钟汶看缔素不依不饶的,干脆抢了鼓槌下来。

缔素冲着他来:“老大,你也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冲进河里!”

“我有什么办法…”赵钟汶对霍去病这种练兵方子虽不能苟同,却是无可奈何,“军令如山,他才是将军。”

“还好我和子青命大。”缔素叹道。

子青微微笑了笑,只淡道:“幸而马儿机灵。”

缔素只低落了一会儿,便复又得意起来,瞧瞧不远处的虎威营,道:“不过这回咱们可没给蒙唐丢脸,那真是不要命地往水里冲,我看他们虎威营也未必敢这般。”

“那是,你拿命来换面子,谁比得过。”赵钟汶笑道。

缔素抬头挺胸道:“要不怎么说,是骡子是马,就得拉出来溜溜…对吧,铁子?”

猛然问到自己身上,徐大铁反应不过来,挠了挠头,没头没脑问道:“该吃饭了吧?”

“你怎么就惦记着吃?!”

缔素抬眼,见日当正午,顿时也觉腹中饥饿,转头去问赵钟汶:“老大,该吃饭了吧,吃什么呀?”

赵钟汶没好气:“我哪里知道。”

正说着,传令兵过来了——“将军有令,河中有鱼,肉质鲜美,各营下河抓鱼,就地烤炙果腹。”

抓鱼!

眼睁睁地看着水流湍急的河,众人皆呆楞住,手中无钓竿,也无渔网,人下去连站都站不稳,如何能抓得到鱼。

“老大,怎么办?!”缔素把湿漉漉的襦衣也脱下搭在树枝上晾晒,“反正我不会水,要不咱们饿一顿…你怎么连甲都不卸,快脱下晾晾?湿衣裳穿着不难受啊?”后一句却是对子青说的。

“还好。”子青只肯把靴子脱了晾。

缔素不可理解地摇了摇头,接着也脱靴子。

赵钟汶犯难地看着河水,其他士卒已有起身往下游行去,抢先去找水流平缓些的河段。

“别晾了,咱们也往下游去。”赵钟汶唤他们。

子青依言起身,打着赤脚去拎靴子。

缔素却起得不情不愿:“那么多人都拥到下游去,咱们去了也没地站。再说了,这河里到底有鱼没鱼,谁也不知道!冒冒然就下去,傻不…哎呀!”他被一个松果砸中脑袋,恼道,“哪个没长眼的崽子砸得我?”

他才回头,便看见霍去病半靠稍远处的一株老松下,手上尚抛着一个松果,脸色挂着轻松的笑意。缔素楞了楞,暗忖:难道是将军?应该不会?…

正自想着,霍去病朝这边招了招手,缔素又是一楞,左右张望,不能确定将军唤得是自己。

倒是子青在旁提醒他道:“将军好像是在唤你。”

缔素犹在迟疑中,悄声问道:“我能过去吗?没令旗,没金鼓,我就这么过去算不算是违反军规?他会不会是在故意诓我?”

赵钟汶与子青皆是一脸无奈。

“摔傻了吧你,现在又不是在操练,你还不快去!”赵钟汶推了他一把,紧接着又把他拎回来,“等等、等等…穿成这样怎么去!”缔素光着膀子,仅着大胯,着实是不规整。

子青飞快取下树枝上的襦衣塞到缔素手中。

缔素急火火地边穿襦衣边往霍去病这边飞奔过来,单膝跪地行军礼:“将军!”

看他衣裳不整的模样,霍去病用脚随意踢了下他,道:“起来吧,先把衣裳穿好。”

“诺!”

缔素急忙起身,手忙脚乱的去系襦衣的系带,越是慌乱越系不上。赵钟汶在远处看得直摇头,不解道:“这小子平常看着挺机灵,怎么这时候倒慌成这样。”

子青淡淡一笑,没接话。

“将军不会为难他吧?”赵钟汶转念又替缔素担心起来,“这小子可千万别再乱说话。”

此间,缔素忙乱了一阵,总算把襦衣系好,脑门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等着霍去病的吩咐。

“你怎么不下河抓鱼?”霍去病问道。

缔素紧张,忐忑回道:“禀将军,卑职不会水。”

“哦…”霍去病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奇道,“你善寻水源,怎得不会水呢?”

缔素闻言惊喜过望:“将军、将军认得卑职?”

“缔素,你是我特地从羌骑营挑过来的,怎么会不认得。”霍去病笑了笑,打量了下,朝旁边赵破奴问道,“你看看,他是不是长个了?”

赵破奴笑道:“比起年初那会儿,好像是长了点。”

未料到将军竟还看得出自己长高了,缔素受宠若惊,一时手足无措,都不知该往哪里摆才好。

蒙唐到下游转了一圈,疾驰过来,翻身下马,朝霍去病禀道:“将军,下游处河水颇深,士卒中善水者寡,是不是也可以让他们打些野鸡野雁?”

“也行!”

见霍去病答应得痛快,蒙唐顿松口气,招来旗手让他传令下去。而后才发觉缔素站在眼跟前,他皱了皱眉头,问霍去病道:“将军,这小子是不是闯什么祸了?您尽可交给我处置。”

“那倒没有。”霍去病懒懒笑道,“这小子不会水,倒敢往河里冲,着实给你长脸。”

手下兵卒如此刚强,蒙唐心中自是十分得意,面上却只作无表情,道:“军规明令——如鼓声不绝,便前面是水火,也须跳入。他们本该如此,将军不必夸赞。”

连缔素都能看出蒙唐面容下强制冰冻的笑意,更别提霍去病与赵破奴。赵破奴笑着问缔素道:“你不会水,方才跌入水中,不怕么?”

霍将军,鹰击司马,蒙校尉都在眼前,缔素自觉要争口气,咽口唾沫道:“回禀鹰击司马,我自马背上摔出去的时候,手里还拽着缰绳,所以并不害怕。”他顿了下,“…我同伍的兄弟,还是让我给拽回来的,要不然他差点让河水卷了走。”为了给霍将军留下个好印象,他故意把这事倒着说,反正子青也不在跟前。

霍去病眉毛微挑,下巴朝稍远处努了努:“你同伍的兄弟,是浑身湿透的那个吧?”

缔素回头望去——只能看见子青的后背,他单膝半跪着,似乎正在修整弓弦,时不时抬头与赵钟汶商量着什么。

“你瞧瞧,都湿透了,却连甲都不卸?”霍去病淡淡笑了笑,朝蒙唐道,“你去把他唤过来。”

“诺。”

蒙唐果然过去把子青唤了过来。

“卑职参见将军。”子青规规整整行军礼。

“免礼。”霍去病转头问赵破奴,笑道,“你还记得他么?”

赵破奴盯了子青一会儿,想了起来,笑道:“记得记得,很有些气力,所以将军才留他下来。”

子青只垂目静静站着。

“这铠甲浸了水倒有平常两倍重,你穿着不嫌沉?”赵破奴朝子青奇道。

子青答道:“不嫌。”

霍去病打量她片刻,问道:“缔素说你差点让河水卷了走,幸而是他把你拽了回来?”

子青微微怔了下,随即答道:“是,幸得他援手,卑职才免一难。”

生怕被拆穿,缔素正自紧张,听见子青这话才松了口气,悄悄朝她投去感激一瞥。

闻言,霍去病目光有些异样,深深注视她一眼。

20第九章荒冢(中)

“高不识这小子磨磨蹭蹭地,怎得还不来?”赵破奴向东北角张望着。

霍去病不耐地挥挥手:“不等他了,咱们先走,有本事让他自个儿找来。”

“行!” 赵破奴笑道,又去唤蒙唐,“有处抓鱼的好地方,你去不去?”

心里惦记着手底下的八百士卒,生怕自己不在时出什么篓子,蒙唐面露为难之色,婉拒道:“我还是在这里打些野味,晚上也好给将军下酒。”

霍去病也不勉强,道:“如此也好,我那里存了些酒,就等着你了。”他踱到自己那匹玄马跟前,扯了缰转身便要走。

在军中近半年,难得霍去病才留意到自己,实在不甘心他就这么走了,缔素心念一动,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勇气,急窜到霍去病跟前,抱拳行礼:“将军要烤鱼,小人可以给将军捡柴禾。”

霍去病尚未说话,蒙唐已经冷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来凑热闹。”

缔素一凛,低头没敢再吭声。

幸而霍去病倒不在意,笑道:“我正缺两个捡柴生火的…你,也一起过来。”他顺口又唤上子青。

子青微楞,下意识地就想回绝:“卑职是医士,恐防意外,还是留下来待命为妥。”

霍去病未料到她会拒绝,微挑起眉,存心抬杠道:“你这话的意思是,将军我若有何意外,倒是无须理会的。”

“卑职不敢。”子青言拙,不懂与他巧辩,硬邦邦道,“卑职只是不能擅离职守。”

霍去病被噎了一下,略略提高声音:“蒙唐!”

虽是将军,可终归年纪太轻,逃不脱少年心性,蒙唐暗叹口气,命道:“子青,我自会安排,你就去替将军拾柴生火吧。”

见蒙唐如此发了话,子青无法,只得领命道:“诺!”

他二人步回去牵马,赵钟汶迎上来相问,两人如实告之。方才见他们在将军跟前,生怕是出了什么岔子,赵钟汶一直悬着心,此时才放下来,又叮嘱缔素好好伺候着,千万莫要乱说话。

缔素连声答应,急匆匆上马,追着霍去病与赵破奴而去。子青收拾起心中不愉,策马跟上他。

赵破奴所说的“抓鱼的好地方”还真是不易找,驰到一处密林前,便只能下马而行。此时已近初夏,莺飞草长,四人在林中穿行,除了鸟叫,时时还有不知名的虫鸣之声。

“这里与河水距离甚远,如何会有鱼呢?”子青默默跟在后头,环顾四周,心中暗忖。

又行得一段,霍去病忽转过头来问缔素:“你善寻水源,到了此间,你不妨试试,找出最近的水源来。”

原来将军存心试我,缔素心下暗喜,朗声道:“诺。”

当下他便停住脚步,平定心情,闭上双目,仅用鼻子深吸口气;片刻之后,他的头微微向西南方向偏过去,又深嗅口气…随即,他睁开双目,往西南面急行出数步,嗅了嗅,这才信心满满地向霍去病禀道:“沿着此方向,不出半里,定有流水。”

霍去病与赵破奴对视一眼,前者面露微笑,后者则又惊又喜。

“你这小子,比上林苑的猎犬还强!”赵破奴上前也学缔素那般嗅了嗅,奇道,“你闻到什么?我怎么闻不到。”

缔素笑道:“有湿气,我的鼻子感觉得到。”

子青也试着吸了吸鼻子,除了草木清香,别的都闻不出来,不由地暗佩缔素的天赋异禀。

霍去病牵着马,越过他,边前行边问道:“将来到了大漠里,你可有把握?”

缔素半点也不谦虚,仰头得意道:“小时随我父亲进过大漠,我就曾找到过暗河。”

“此事当真?你可别再说大话…”霍去病转头盯他一眼,“暗河隐在沙层之下,你如何能找到?”

“若问我究竟是如何找的,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就是知道它在何处。”缔素挠了挠脖子,似乎他自己也有些困惑。

霍去病未再追问,笑了笑,自往前行去。

赵破奴经过时,拍了拍缔素肩膀:“你还真是有福气。”

又行了一段,已能隐隐听见夹杂在虫鸣间的流水淙淙之声,缔素知道自己所言不虚,心中愈加得意,放慢脚步朝子青轻道:“此处若真是好地方,下次咱们带老大他们一块来。”

子青只是淡淡一笑,并未作答。

待到跟前,果然有一深潭,霍去病栓好马,先探头瞧鱼去,奇道:“好长一阵子没来,这鱼怎得也不见多?”

闻言,拴好马的赵破奴也探头去看,皱眉遗憾道:“是不见多,看来真是吃一条少一条。”说罢,他自箭箙中取了箭矢,又不知从何处摸出条细绳子,系在箭矢末端,往弓上一搭,便往潭中瞄准。

缔素好奇,跟着勾头探脑想看赵破奴如何射鱼,只见潭水碧青碧青的,深不见底,鱼儿在水中摆尾畅游,一浮一沉,甚是逍遥。

夕阳火红,也许是浸水铠甲太沉的缘故,子青微有些眩晕,拴好马匹,定了定神环顾四周,泉水附近的地上有大小不一的石头高低散落,或玄色或白色,衬着绿草,倒似一方浑然天成的棋局。

面前景象眼熟之极,她猛然间有些喘不上气来。

怎得会是这里?!

过往岁月中的吉光片羽自眼前飞速掠过,她似乎能听见空灵通透的埙声在林中穿行,拂开层层叠叠的绿枝,直击向她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她的身子微微晃了晃,伸手扶住旁边的树。

“子青,你快来看鱼!”缔素唤她,“快来…”

他的大呼小叫立时招来赵破奴的白眼:“小声点,回头把鱼都吓跑了!”

缔素立时收声。

“我去拾些柴。”子青朝他低声道,未待缔素点头,便朝林中步去。

霍去病似不在意般地望了眼她的背影,复转过头看向泉潭。

慢慢地走着,铠甲愈发地往下沉,拖得她的脚步愈发滞重。她的目光牢牢盯住林中的某处,笔直前行,任凭树枝自身上、脸上划过,手始终恭敬地垂于身侧。

终于到了,她立住,缓缓跪下来,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日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温柔地落在这处荒冢,原来立于冢前的木牌早已歪倒在杂草丛中。

她起身拨开乱草,拾起木牌,拽着衣袖细细擦拭,风吹雨打,刻在木牌上的字早已斑驳…

正怔怔出神之际,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已经距离极近,令她猝不及防,猛然回头才发觉霍将军不知何时到了自己身后,而自己也许是过于专注,竟然对此浑然没有觉察。

“这就是你捡的柴禾?”霍去病声音略带戏谑,伸手拿过木牌,微眯了眼细看,念道,“墨门秦鼎之墓。他是谁?”

仓促间,子青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呆呆看着他。

“你认得?”他微挑眉。

一阵酸楚之意涌上,子青艰难地摇了摇头,她记起自己的身份是易子青,来自武陵郡的偏僻乡壤,她如何能认得埋在陇西郡里的人呢。

霍去病显然是不信,目光探询地停留在她脸上,道:“不认得,你还擦得它作什么?”

“卑职、卑职…只是觉得他孤零零葬在此处…甚是、甚是冷清…”子青不善说谎,几句话也说得磕磕巴巴,“所以、所以…”

“看你擦得那么仔细,倒像是认得一般。”霍去病道。。

子青垂着头,咬着牙低道:“真的不认得。”

霍去病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把这个拿去当柴烧也成。”说罢,作势欲要将木牌一掰为二…

“将军不可!”

子青大急,一时竟顾不得他是将军,一手直探向他双目,趁他避让之际,劈手夺下木牌,护在怀中。

霍去病虽被她逼得退开一步,反应却是甚快,飞足踢过来,直逼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