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铁有样学样,也高举起长戟,舞得杂耍一般。
易烨与子青见了都忍不住微笑,唯赵钟汶无奈叹口气,纵是满腹不放心也是无可奈何,道:“两个娃凑到一块去了!”
“缔素这么小,就得在军中日日操练,真是难为他了。”易烨仍是让马慢慢踱步,问道,“我听说缔素善寻水源,可是真的?”
赵钟汶笑着点头道:“是真的,他在羌骑营就出名得很,他只要用鼻子闻,就能找出水源所在,所以将军把他像块宝一样挑了过来。”
易烨啧啧赞叹。
这般奇人,子青也是闻所未闻,不由在心中暗自赞叹。
望着缔素徐大铁离去的方向,赵钟汶想起一事,提醒他们道:“对了,你们在缔素面前最好莫要提起李广李将军,更莫说李将军的好话,否则这娃发起疯来,铁子都拦不住。”
“这是为何?”易烨不解。
赵钟汶摇头叹道:“早些年羌人反叛,他父母也在其中,后来都被李将军给杀了。”
子青落在其后,听见这话,面色骤然有些发白,迟疑再三,仍是问道:“可是六年前的置水关外那次?”
赵钟汶转头惊诧地看着她:“你知道?”
子青微垂着双目,低哑含糊道:“我…听人说过。”
“唉…”赵钟汶并未起疑,复转回头朝易烨叹道,“一千多人已经降了,没想还是死路一条。”
他们身后,仿佛被沉重的铁槌重重击打,子青深垂着头,肩胛骨微微弓起,手紧紧地拽着缰绳,青筋隐见,指节苍白。
“杀降!?”易烨惊道。
赵钟汶低叹道:“听说是李广故意诱降,羌人中计,当真投降。李广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叛乱的羌人都杀了。”
“…”
易烨直愣了良久,难得地说不出话来,实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旁边人影闪过,两人回过神来,抬头望去,竟是子青叱马跑到前头去了。赵钟汶看她骑得平稳,并无初学者的生涩,奇道:“你弟弟在家学过?”
易烨也没料到子青会骑马,只能干笑:“…她在家骑过驴。”
“难怪,难怪。可你怎么…”
易烨再干笑:“…那驴长得皮包骨头,我身子沉,就一直没忍心骑。”
“原来如此。”
易烨陪着赵钟汶哈哈大笑,见他未再追问下去,总算暗松口气。待他再抬眼望去,子青身影渐小,已跑出甚远。
风呼呼地自耳旁掠过,子青定定地盯着前方的虚空,不停地轻叱马匹,让马儿快些再快些,像这样飞速的驰骋,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周遭的喧嚣渐渐离她而去,变得遥远而陌生,她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傍晚,长河落日,残霞如血…
“是爹爹欠了他们的,就应该还。”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平静。
可他却没有告诉她,此事只能拿命来还。
当她疯狂打马赶到时,看见的是跪坐在地的爹爹,长铩穿过心脏,透过后背,支撑着身体不让他倒下去。
人自是已断了气,握在长铩上的手,冰冷,僵硬,再不复往日的温暖。
血早已流尽,点点滴滴渗入他身下的土地。
她慢慢跪下,轻轻靠在爹爹身上。
日沉月现,月落日出…
9第四章乡情(下)
夜里,医室中。
一灯如豆,易烨坐在案后,自墨盒中取出几粒小圆片状的墨粒,用研子压了,在砚上细细磨出墨浆来。徐大铁早就拿了片削刮的干干净净的木牍侯在一旁。
榻上,赵钟汶正在问缔素,道:“见何旗,军行向左?”
缔素挠着头,瞪圆了眼睛盯着赵钟汶,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答案一样,半晌才犹豫不决地答道:“蓝旗?”
估摸他是瞎蒙的,赵钟汶没好气地点点头:“对…”
子青在旁,自拿了书写军规的竹简在看,只是目光有些恍惚,似心不在焉。
不过一会儿,墨粒尽已化开,徐大铁见易烨放下研子,忙恭恭敬敬递上木牍。
自竹筒制的笔套中挑了一支小毫,蘸墨浆,易烨转头笑问徐大铁:“你说吧,我写!”
徐大铁兴奋地点点头,专注念叨道:“娘,俺昨儿又吃到两块大肥肉片子,还带着皮…”
“啊?…”易烨提着笔,呆呆地看着徐大铁,他还从未写过这样的家书。
“不能写么?”徐大铁见他不动笔,惶恐问道,还未等易烨回答,便转头朝赵钟汶着急地大声问道,“老大,俺吃了肥肉片子的事能告诉俺娘么?”
“行!”赵钟汶点头道。
徐大铁喜滋滋地转过头来,对易烨道:“老大说行,你写吧。”
赵钟汶朝易烨补充道:“军中操练项目、人数、马匹数、还有兵器装备这些都不能写,这是规矩。”
“诺。”
易烨微笑,低下头提笔开始写。
见徐大铁絮絮叨叨说了一长串,全是不着边际的琐事,诸如他在马匹身上抓到两只虱子、早起时看见成群大雁飞过、询问家里头的大黄狗…易烨不得不打断他,告之木牍上能写的字有限,恐怕写不了这么多事情,让他挑些要紧的说。
徐大铁眉头拧紧,直挠头,神情渐渐焦躁,半晌才道:“那你就跟俺娘说,俺想她,想俺妹子,俺想回家了,不想呆在这里,让她快点来接俺回去。”——易烨握笔的手僵住,旁边的子青自竹简中抬起头来,还有缔素、赵钟汶都转头望向徐大铁,医室中出奇地安静。
片刻之后,赵钟汶试着安抚他道:“你不是说这里还有肥肉片子能吃,这在家里可吃不到。”
“那俺也想回去。”徐大铁固执道,“俺娘那时候说只要个把月就把俺接回去,现下都大半年了,她也不来接俺。”
闻言,似有重石堵在心口,闷闷作疼,子青把脸迅速别开。
“我不是也还在这里么…”赵钟汶勉强笑道,“咱们俩一块出来的,回去也得一块回去,你总不能把我一人留这里吧。”
徐大铁想了想,挫败道:“你不想回去?”
赵钟汶语塞片刻,才涩然一笑:“我才不想,咱们出来一趟,总得打一场轰轰烈烈的仗才能回去。”
“什么时候才能和匈奴人打一场?”徐大铁不耐烦道,“早点打一仗,咱们也能早点回家。”
“快了快了!”
赵钟汶的回答更像是无奈的叹息。
自行替徐大铁添了几句问候话语,易烨放下笔,吹干墨迹,这才取过木检盖在上面,用双股细麻线缄之,缄绳交叉处押上封泥,最后问明地址,写在木检之上。
徐大铁捧着信牍,欢天喜地,再三地看了又看,才仔细收入怀中。军中月初统一收集信牍,此时还有几日方到月初,故而虽信已写好,但一时半会也无法寄送出去。
接着易烨又替赵钟汶写了信,赵钟汶的话自是比徐大铁少了许多,只让家人保重身体,等着自己回去,又叮嘱了几句庄稼活,寥寥几句便已无话再说。
易烨笑问道:“就不和嫂子多说几句?”
赵钟汶苦笑着摇摇头:“不了,说多了我娘心里就该不高兴了。我一走,地里的活就全得靠她,我盼着我娘待她好些。”屋内皆是未婚之人,对婚内之事本就半知半解,听这话后才明白这短短信牍之后的深情苦心,不由各自在心中唏嘘。
“眼看就要春耕了,家里头连牛都没有,她一个人得翻五亩地。”赵钟汶的眼圈微微泛红,声音低得无奈,“…地,不能荒啊…”
一时无人说话,片刻后,缔素腾地站起来,恼道:“老大,你别成天想着庄稼,怎么不想想在军中建功立业,在京城里买一栋大宅子,到时候把你娘你媳妇一块接出来过好日子,岂不是好!”
赵钟汶笑了笑,没吭声。
“霍将军不是说过,军中赏罚分明,只要临阵杀敌立功,必定有赏。”缔素自信满满且踌躇满志道,“只要咱们勤加操练,还怕到时候杀不了几个匈奴人么。”
“你莫非忘了,打仗时咱们这伍是无须上阵的。”易烨提醒他,“你怎么去杀匈奴人?”
“…总该有机会的。”缔素歪头想了想,“说不定将军看我武艺练得好,会调我去虎威军,到时候…”
话未说完,他就被赵钟汶敲了一记:“翅膀还没长硬,就惦记着飞别处了,臭小子。”虎威军所配皆是强弩,威力自比振武军的弓箭要强得多,故而,振武军中士卒向来对虎威军多有妒忌。
缔素低头躲开,嘴里不甘心地嘟嚷着:“就去,就去,我就去!”
外间忽响起就寝的胡笳声,赵钟汶收了信牍,便同徐大铁缔素起身回自己营房去。
易烨见子青仍自盯着竹简愣愣出神,轻推了她一下,道:“我在隔壁坐了水,一整日下来,又是土又是汗,你将就着洗洗吧。”
为煎药方便,医室旁边便有一小间灶间,对于他们来说,要用热水甚是方便。子青依言去舀了半桶水回来,绕到屏风后面,沉默着卸甲,掬水擦洗。
水声哗哗作响,易烨有那么一会儿怔怔盯着屏风发呆,待回过神来,低低骂了自己一句,朝子青扬声道:“我到外头替你守着。”说罢,快步出门而去。
听易烨脚步声出去,屏风后的子青怔了下,随即飞快解下里衣,用所能做到的最快动作把自己浑身上下都擦洗了一遍,然后复穿好。虽只是略擦洗下,但已觉得身上松快了许多,子青暗自感激易烨想得周到。
“哥,进来吧。”
子青把水拎出去倒掉,又重新拎了半桶热水进来。
“哥,你也洗洗,舒服。”她把水放屏风后头,出来朝易烨道。
易烨想了想,身子汗水黏糊糊地着实是不舒服,便笑呵呵转到屏风后面。
“我也去外头替你守着。”子青边道边朝外走。
易烨喊住她,笑道:“傻啊你,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可守的。你快上床睡去吧,明日还不知道要操练些什么呢。”
“…嗯。”
子青依言上床,将军袍与铠甲整齐叠好放在手一摸就能够着的地方,然后被子一裹,合目休息。
待易烨洗完出来,听见她呼吸沉沉,早已睡熟过去,笑着摇摇头。
初春的河水,尚还掺着山壁间淌下来的雪水,未化尽的冰渣夹杂其中,仍是冰冷冻骨。
一人赤着双脚站在没膝的河水中,衣袍撩起,随意绑在腰间,正拿着马刷一下一下沿着马背往下刷。那匹纯黑色不夹杂一丝杂毛的玄马似乎极不耐烦,却又不敢不从,时而踩踏几下蹄子,以催促主人快些洗。
“将军,新制作好的擎张弩已经送来。”
赵破奴没敢往水里踩,站着岸边上禀道。他身后还站着一名尉曹,年纪虽不大,眉宇间却自有股沉稳气度。
霍去病不甚在意地回头瞥了一眼,目光在那名尉曹身上停留片刻,唇角隐约起了丝笑意,牵了马往岸上走。还未到岸边,便顺手把马刷丢给赵破奴,连缰绳也一并丢过去,他自己则径直走向那名尉曹,似笑非笑道:“区区一批擎张弩,还劳动李三公子亲自送来,去病实不敢当。”
李敢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霍将军言重。此次一共是三千五百具擎张弩,七万弩矢,另还有五十具四石赤具弩,二十具十石大黄弩。”
旁边赵破奴正给黑马放上马鞍,听见大黄弩,眼睛不由一亮。
“大黄弩…”霍去病赤着脚走到大石处坐下,先穿好锦袜,拿起革靴靴筒朝下又是抖又是打,边看向李敢:“…也不知军中有几人能有令尊如此神力。走,咱们去校场先试试弩。你会用么?”
“会。”李敢简单颔首。
霍去病穿好革靴,复牵过马来,笑了笑道:“那你就该露一手,也指点指点我手底下这些兵,否则令尊怕是要觉得你这趟走漏了。”
李敢微怔,待要反驳,却见霍去病已翻身上马。
“鹰击司马,带他去强弩校场!”他头也未回,朝赵破奴道。
“诺。”
黑马扬着蹄子,一下子就把赵破奴李敢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校场往这边走。”赵破奴笑呵呵地给李敢引路,“恕我眼拙,之前竟没认出您就是李广李将军的三公子,失礼失礼。令尊身体一向可好?”
“还好。”李敢素来不是话多的人,有礼回答道。
“令慈身体可好?”
“还好。”
“家里都好就好。我听说李老将军所守云中,风沙甚大?”
“…还好”
…
赵破奴礼节性的漫长寒暄在到达强弩校场时终于停止,饶得李敢耐心不错,也不由得暗松口气,欣慰地看着这位鹰击司马去忙活别的事情。
10第五章比箭(上)
霍去病手上拿着一具擎张弩,显然已经试过几支弩矢,面上表情看不出满意或是不满意。旁边各有十几名士卒也拿着擎张弩在试用,李敢扫了一眼木靶,中红心者约为五成,成绩已可算是不俗,这倒是李敢之前未曾料到的事情。
当今圣上命霍去病为骠骑将军,领兵操练,此举令朝中不少人、尤其是武将心中皆不甚服气。霍去病虽在去年曾率领八百精骑斩首捕虏二千二十八级,得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捕季父罗姑比,勇冠三军,但大多人都认为此役不过天幸而已,纯属偶然。此番李敢借运送弩器之名来军中,其实也是李广将军的意思,想看看这位显然年轻得有些过头的将军究竟如何练兵。
霍去病放下擎张弩,转身又去拿六石赤具弩,抬眼正看见李敢,遂朝众士卒笑道:“大家且停下…这位便是李广将军之子李敢,今日我特地请他来给大家露一手,你们可得好好跟着学!”
论年纪,李敢比霍去病还要略大两岁,听他话虽说得极客套,眼中却带些许戏谑之意。知他也是存心试探自己,李敢生性仁厚,倒也不计较,朝众人略拱了拱手,便接过霍去病手中的六石赤具弩,又取了弩矢。
若是寻常人,便是有六石之力,拉此弩弦非得抵在腰上用双手再拉,但只见李敢将弩架于左肩上,仅用右手便将弩弦拉至弩牙。单凭此举,周遭士卒们便已纷纷发出惊叹之声。
李敢装好弩矢,左手持弩,右手勾住钩心,目视望山瞄准,只听得咯嗒一声,弩矢疾射而出…
他所瞄准的木靶将近三百步远,与之前士卒所用二百步靶不同,肉眼望去,靶心红点几乎微不可见,只听见弩矢入靶之音,已然正中靶心。
霍去病在后击掌赞道:“好准头,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李敢放下弩具,回身谦逊摇头笑道:“家父能开十石弩,而我不过区区六石弩而已,已经是给家父蒙羞了。”
霍去病耸肩未语,朝众士卒挥挥手,示意他们继续操练,这才转过头来朝李敢道:“对了,我军中蒙唐是令尊的旧部,箭术十分精湛,你可认得他?”
李敢微微一笑:“认得。”他自是认得,半年前霍去病将蒙唐挑走,父亲着实大发了几日脾气,他也没少受连累。
“他现下是振武营的越骑校尉…”霍去病似乎想起什么,问旁边赵破奴道,“今日初几?”
“回禀将军,三十。”
霍去病笑道:“正好,今日是振武营的箭术考核,你与蒙唐既是旧识,用过饭就随我一道过去看看吧。”
在来之前,李敢只与霍去病在长安城中见过两次,也并无交谈。他深知霍去病身为卫子夫卫皇后与卫青卫大将军的外甥,身份自是贵不可言,且又勇冠三军甚得圣上宠信,料想其人多半自视甚高,故来之前便已做好送完弩具即被遣回的准备,倒未料到霍去病竟会主动邀请他往振武营。
“诺。”
霍去病年纪虽轻,军阶却高过自己,李敢颔首领命。
缔素细细地将箭羽修了又修,对着日头认真端详,不放过任何一缕多余的杂毛。赵钟汶正在打磨箭镞,尽力将箭镞磨得光滑尖锐。
易烨射完整个箭箙,也未有一支箭矢能碰到靶子,笑对周围的嘘声拱拱手,而后坐下来往徐大铁背上一靠,看着赵钟汶和缔素忙活。再环顾四周,拿着箭矢做同样事情的人亦不在少数,还有一部分人在忙活着弓。
“考核很难么?为何都如此紧张?”易烨不解,虽说下午箭术考核,但赵钟汶与缔素的箭术都不错,通过考核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完全不必如此紧张。
“下午的考核算什么,难得是今夜的!”缔素抬眼瞪了他一眼,“百步之远,只点一柱香,须得射中香头,你说难不难?”
易烨看了看自己前方百射不中的箭靶,想象了下换成一柱线香,顿时张口结舌,半晌才问道:“你们可有把握?”
“哪有把握,碰运气而已。”缔素边说边在箭羽上亲了又亲,“万一运气好,射中了,赏足足五个金饼呢。”
“五金饼!大的还是小的?”
缔素白他一眼:“当然是小的。”
“就算是小的,五个金饼也不错!”易烨眼睛直发亮,这奖赏着实丰厚。正好子青抱了一大摞箭矢回来,他忙朝她道:“青儿,青儿,你知不知道,除了下午的考核,夜里头还有一场,射中的能拿五个金饼。”
“哦。”子青把箭矢放下来,整理到各个箭箙中去。
“哦?五个金饼啊!够咱们家里头吃一年了。”
“嗯。”
“嗯?只要射一箭就能吃一年,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去!”易烨有点喜不自禁,“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军中还有这等好事。”
子青手停了一下,抬眼望他,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终是没说出口,复低着头整理箭矢。
“要是纵马射中,赏十个金饼呢。”赵钟汶扭过头来补充道。
“咱们军中,可有人射中过?”
“当然有。”
“当真拿到金饼了?!”
“那是当然!”赵钟汶目光中也透着掩饰不住的期盼,“…若是我也能射中,等回家的时候就能买头牛,还能把房子重新修一修。”
缔素也兴奋地插话道:“要我就攒起来,到京城挑幢好房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