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小璃。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苍蓝轻轻扳过珮璃的身子,双手扶着他的肩膀:“没有人要求你用什么符合身份的语气说话。我让你当十君,自然有我的道理。虽然你是宫人出生,但我从来都没有拿你当下人看待过。其他十君也没有,我坚信。
倘若有人说了你的闲言碎语,我所认识的小璃,应当不屈不挠地去抗争。哪怕用许多的时间,却会在无形中,融化别人的偏见,只记得你的温和纯净,无暇无双。小璃,你已经很优秀了,又何妨不能把剩下的担子,丢到我的肩膀上呢?”
珮璃原本安静地听着她的话。然她每多说一句,他内心的悸动便增加一分,一直听到最后,那隐忍不住的酸意终于决堤而出,化作春风细雨:“蓝儿,我…呜呜…”
这一次,起码是从这一次,他终于毫无保留地流露出了真实的自己。晶莹的眼泪洗刷过他的面颊,压抑已久的情绪也随之一起宣泄了出来。苍蓝轻轻抚着他的背,“莫哭,莫哭,悲伤对身子不好。”
对一个委屈的人而言,越是温柔的安慰,便能激发出更多的委屈。在过去的一些日子里,他勉强自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年少时跟着皇子,虽情投意合,但其中他也是少不更事,根本没有明白主子和奴仆之间的云泥之别。一直到他被设计陷害,陷落在痛苦的泥沼而生死不能时,他才知道,自己在主子们的面前,是能够被随意处置的。这一道伤虽然好了,但那一条疤痕犹在,时刻提醒着他不能得意忘形。
他一直都在努力成为一个配得上帝王的男子。同其他的十君相比,他的出身最卑微,懂的东西也不多,在朝堂上帮不了妻主的忙,也没有娘家人的关系可以利用。每每如此,他便愈发表现得善解人意,识大体懂分寸:十君之中闹不和,他两面劝阻;要是谁病了,他第一个便去探望…久而久之,他成了“璃君”,而不再是珮璃自己。他迷失了自己。
“怎么就哭个不停了呢…真是的…”苍蓝喃喃了一句,就轻轻地拉过他,吻住他温软的嘴唇。起初他还一颤一颤地抽泣着,随着她的辗转,他只觉来不及呼吸了,便忘记了眼泪,只记得回应她。半晌后两人分开,苍蓝摸了摸他被吻得嫣红的唇:“止哭,奏效。”
“蓝儿。”珮璃轻呢着投入她坚实的怀抱。就是这个怀抱,让他如此依恋的怀抱,纵然是被折磨的死去活来的时候,他也从来不曾后悔过。他只怕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和她和衬的人,而连累她被人耻笑。
“这才是我的小璃,这样温馨自然。”苍蓝轻抚他的发丝,就像他的为人一般柔中带刚:“做你自己,做你自己就好。我喜欢你,并不只是因为你的美貌。
你温柔善良、坚韧勇敢,又耐心有致,能看到许多别人粗心略过的细节。你自己没发现吧?你有一种特别的亲和力,你看小飞蝶、晶繁、玲珑,还有昭颜,他们不是都特别喜欢你么?这可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财富。
我喜欢你,只因为你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你,是谁也无法取代的,我的珍宝。”她亲吻他的手背,并直直地注视着他。
珮璃有些情动地看着她,知道她这些话还有着另一层意思:“蓝儿莫要误会。珮璃到西北宫自省,并不代表珮璃还纠结着那件事。那件事…蓝儿在雪国对我说的那番话,我都相信,永远相信。”
“那这西北宫,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苍蓝不解。
“语君走的时候,将他的真心话告诉了我。我一直觉得,虽然只有两面之缘,我和他却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也许,这便是难以说清的缘分吧。
当心结解开之后,我也有一丝丝的遗憾,不曾再有机会见到他。所以有时候我便来他这里坐坐,回忆过去,想想未来。”
苍蓝的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温暖。她仿佛觉得,她生命里缺失的那一块,从眼前的这个男子身上找回来了。这并不是用珮璃当沈语卉的替身,她从来都不觉得他们是相同的。可珮璃的温情,却融化了这西北宫的冰冷,于是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呼之欲出:
“小璃,当这西北宫的主人吧。”
珮璃从她的胸前抬起头看她,吃惊不已。
“不要做出这么惊讶的神情。”她微微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你刚才自己也说了,你们有一种奇妙的缘分。如果说沈语卉知道你当了西北宫的主人,一定也会赞同的。”
“那万一…蓝儿,你不打算再接他回来了吗?”
“接他回来?傻小璃,他已经嫁给别人了呵…说起来你也许不信,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有的时候,我反而会想,希望他现在是幸福的,和他的妻主。说不定,已经儿女成群…”
“我觉得他很幸福。”珮璃揽紧了身边的人儿,“而我,也一样。”
元景九年伊始,十君之璃君正式入住西北宫。皇上时不时前去留宿,从此他脸上欢颜增多,血色也明显好了起来。
在十君之中,他仍然温谦有礼,却没有过分的自卑或是自负,如一抹春风让人感觉舒适自然。珮璃,作为十君的生活,终于正式拉开了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我很勤快吧^^大家怎么奖励我呀~
第一六二话 君和
这一年,寒冷的冬季过得特别快。好像过完年才不久,闵国的春天就到来了。
御花园的花朵也开得比往年都要早。在斑斓春季里,竞相次第,争奇斗艳,叫人光是看看就忍不住心旷神怡。
明湖上总是波光粼粼。阳光虽然还没有很炽热,可拂面而来的风,总令人有些微醺。在这样懒洋洋的午后,没有比同亲友们三五成群,谈天说话,更令人惬意的事儿了。
柳玲珑头顶梳着一个发髻,其余黑发同发髻上的蓝色锦缎一同随风而舞着。他周身宝蓝色华服,金色牡丹的绣线穿插其中,璀璨无双。他的脚踝上似是套着一个很小的铃铛,一路走来的时候,极其轻微的叮呤声细细作响,可爱极了。
“玲珑,怎的就你一个人,容君呢?你不是说扶他出来的吗?”宁昭颜一早已经到了明湖边约定相聚的凉亭,见柳玲珑独自过了来,手里提着一个锦盒,不由得奇怪道。
柳玲珑瞪大了眼睛,小嘴微微张了开:“糟了,我到了表兄那里…”他偏过脑袋回忆着:“表兄让我把梨花酥提着…然后…然后我就到这里了。”
他心里暗暗咂舌。当时柳容一说下午茶有他喜欢的梨花酥,他便心花怒放,其他事情一概都不记得了。当他提着糕点盒子到了凉亭,才发现自己把最重要的任务给忘记了。
“他只要有喜欢吃的东西,哪还记得别个事儿?”冷幕月的声音远远的传来,带着三分笑意三分嗔怪。柳玲珑和宁昭颜回过头去,见他扶着已有五个月身孕的柳容缓缓向这边而来。
柳玲珑“哧溜”一下快跑到柳容面前,双手合掌:“对不起呵表哥,你一说梨花酥我就乐晕了,我…”
柳容微微一笑,面上白里透红的,丰实了不少。他伸手摸了摸柳玲珑的脑袋:“我怎么能不知道你呢…要不,我叫厨子弄这柳国的小点来作甚?”
宁昭颜看着他们走来,视线一直都没有离开柳容:“容君,你现在一颦一笑,都有些不同了。怎么说呢…就好像是…充满了慈爱的感觉…”
柳容没有留意他话语中的羡慕之情,只是抚了抚自己已经明显隆起的腹部:“最近,她开始有动静了。每次感觉她在里面踢我,我心里便很踏实…这种感觉,就算是痛,也好像很美满似的。”说着,他意识到自己的话听起来有炫耀的意思,忙改口道:“不过颜君不用着急,恐怕很快也会有好消息的,我们都会当上爹爹,几年以后,在这样的聚会里就可以有小孩子在旁嬉戏了。”
“听起来就让人憧憬。”宁昭颜微微仰起头,柔和的五官都沐浴在阳光里,“有自己的孩子,这是我们男儿的荣耀和快乐呵。”
“有什么好快乐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夏绯砂,人还未现身,直接的话语已经插入了他们的话题:“哄千枝睡觉哄了整整半个时辰,耐性都要磨光了。”
他当了人父,依旧是一身若隐若现的酒红纱衣,风姿魅惑不减当年,性子火爆也犹胜从前。冷幕月睨了他一眼:“倒没觉得你生之前和之后有多大差别。千枝长大以后,说不定也和你一样,是个爆脾气。”
“那你倘若他日生了,定是个满肚子鬼点子的,连你自己都玩不过他。”虽然自己老说千枝闹腾,但一有人说闵千枝的不是,夏绯砂就立刻予以反击。
宁昭颜觉着他们这一对唇枪舌剑的挺有趣,微笑着左右顾盼间,却见王雅竹默默坐在旁边不曾吭声,看来是不想加入这个话题。他想了想,招呼其他人道:
“容君先过来这边坐下吧。大家也是,一会儿皇上就该来了。”
王雅竹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精致的侧面微微露出感激的笑意。
珮璃领着晶繁到达的时候,远远的就听到了凉亭里传出一串串欢笑声。晶繁扬起嘴角,湛蓝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全是神往:“听这声音,就知道场面有多热闹。真是难得,在这样的地方,竟然有这么和睦的一群人。”
“也许,你应该用‘一家人’这个词更为合适。”珮璃也是笑着纠正他道,“初初也是有摩擦的。人和人之间哪能呆在一块就和谐圆满,人都是有自己的性子。但时间长了,大家目标一致,又慢慢磨合,就发现身边的十君,就像亲人那样亲近了。”
晶繁轻轻点头,柳容见珮璃扶着晶繁到来,硬是抱着小腹往里面挪了个位子:“晶繁公子坐我旁边吧。”
现在的晶繁在大家的眼里,是比恩人还要重视和亲切的人。他帮夏绯砂接生,救过柳容和叶初蝶;他很安静,从来不曾听说过他有什么要求。他就像他生长的那座雪山,纯净无暇。
晶繁细细聆听着周围:“小飞蝶来了么?”
“早就来了,”回答他的,是口齿不清的柳玲珑。他正将一勺椰汁软果往嘴里送,“就在那呢!”
他遥指不远处的树上,却忘了晶繁哪里看得到。珮璃善解人意地补充了一句:“他又长翅膀了,在旁边的树上看风景呢。”
晶繁回应着叶初蝶所在的方向,感觉脸上有一丝暖暖的,当是日光倾洒吧:“真是自在呢…”
苍蓝携着莲幻,身后跟着秋尽和冬无,几人疾步走来。一群人远远地看到她,都停下了正在进行的话题,恭敬地迎接她的到来。唯独柳玲珑意犹未尽,站起的时候眼睛还在四处搜索,还有什么美食成了漏网之鱼。
“都这么客套做什么,尤其是容儿,快些坐下。”苍蓝一路小跑而来,脸上红朴朴的,酝酿着一股少女的气息。她今儿穿得很轻便,一身轻蓝色的布衣,长发束起,没有一件赘饰。当然,这绝不是什么粗布麻衣,而是最珍贵的天蚕丝织的布。清爽透气,分量极轻。
劳动者用劳动的双手创造财富。而帝王的锦衣玉食,是与肩上所承载的责任相等的。秋尽将出自飞凤的贡品新茶沏好放在苍蓝的眼前,她端起呷了一口:“给他们都斟上一杯吧。月儿,今年飞凤的新茶品质真的不错。”
冷幕月笑逐颜开,来自家乡的特产让他自豪。人到齐了,宫人们依次端上苍蓝事先嘱咐准备的干果小点,加上各君自己带来的,小圆桌上堆得层层叠叠,依然不能全放下。这个春天的茶会倒有点像是餐会的兴味,乐得柳玲珑睁大了眼睛,兴奋不已。
“容君有了身孕,玲珑君又是个爱吃的,皇上准备多些吃的也不出奇…”珮璃苦笑着,但那全是甜蜜的烦恼:“但这样多的食物,是要将我们个个都喂胖了吗?”
“那是自然,”柳玲珑一边品尝闵国的特色小点,一边惊异地看到苍蓝捞了冷幕月在臂弯里。个子娇小的月君藏在她的怀抱里,场面看起来动人极了。不知怎的,他的心思由那一刻便不再留恋在食物上了,而是停留在她的手臂、那揽着冷幕月的手臂上。
“把你们养得白白胖胖,就是我的成功。”苍蓝笑道,“叫你们一起来赏景品茶,好像是年年都有的事儿。今年的春天来得早,我得了闲,就想让大家聚在一起,看看这久违的风景。”苍蓝满脸惬意:“美人美景,我想,我必定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儿。”
“瞧把你感叹的。”宁昭颜轻柔地笑了她一句,“一家人共聚天伦,这不正是人间美事么?再说,皇上得闲的时候少,要把我们聚在一起,也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谈笑间,吃饱喝足的柳玲珑有些闲不住了。他向冷幕月眨眨眼:“天气这么好,我们去放纸鸢吧!”
建议得到了一拍即合的答复。于是柳玲珑、冷幕月、夏绯砂跑出凉亭,在一边的草地上放起纸鸢来。而喜静的王雅竹、宁昭颜和珮璃,还有行动不便的柳容和晶繁,则是陪着苍蓝坐在亭中,吹着湖面上拂来的,微凉的风,闻着草木的清新香气,享受难得一日的悠闲午后。
“从前这个时候,雅竹哥哥和昭颜弹琴,容儿跳舞,那一时的惊艳,回想起来尚且就像是近在眼前。”苍蓝的身边,已经换成了柳容。他身上散发的幽幽兰香,即便混迹在花香中,依然还是清晰可辨。
见苍蓝在回忆,柳容笑道:“容儿此刻怕是不能献舞了…”
王雅竹接道:“既然蓝儿想听琴,我就让含巧去将我的琴取来。”
“不用,”苍蓝按住他伸出去的手,“今儿谁也不用献艺。我叫你们出来,并不是为了看你们弹琴、跳舞…我就是关在屋子里太久,觉得有些乏了。日复一日的生活,好像连阳光都很久不曾用心感受。”
她喃喃地说着,声音有些倦怠。宁昭颜轻叹道:“光是一个国君,哪够治理整个国家。前阵子是年关,那之后又是忙春耕…你怕是累坏了吧?”
“是有些倦了。”微风中,苍蓝觉得眼皮有些重,连不远处柳玲珑他们几个的欢笑声也有些似近似远。忽然,欢笑声变成了一声惊呼:“呀,缠树上了!”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遥遥望去,见三人才放上天空的纸鸢被御花园的高木所缠绕住了。三人在树下仰着头,夏绯砂道:“别急,我上去解开。”
他话音刚落,叶初蝶已经从对面的树上飘然而出。他一身火红像一只烈凤,在半空中用双足彼此垫了一下,就将一段不算近的路程飞完了。
“哇…他真的像…他真的好像会飞哦…”柳玲珑惊叹道,却见叶初蝶三两下就解开了纸鸢与树木之间的纠缠,将它往空中一甩,眼看着它摇摇摆摆的又飞上了天。
少年在树上对他们微笑。微风拂动他的衣袖,阳光下他的笑容看得并不真切。柳玲珑却觉得,那是他看过,最美轮美奂的景致之一。
苍蓝与十君,还有叶初蝶和晶繁,在这样一个初春的午后,共聚天伦。在经历过陌生、摩擦、误解、融合等一系列的过程之后,十君开始彼此理解,彼此支持,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寻找到一个共存的平衡点。随着他们之间的彼此了解,他们变得越来越珍惜,越来越懂得付出,亲人般的感情也随之愈发浓厚起来。
茶会以后不久的某一天,苍蓝听说宁昭颜好几天食欲不振,心中起了一个猜想。已经有了两次经验的苍蓝,机灵地请了御医一同前往看望他。
皇家第三个子嗣,就在御医的贺喜和宁昭颜的眼泪中被诊了出来。真真是御医说出结果的一刹那,宁昭颜就觉得自己的泪水忍不住决堤而出,收都收不住。
盼太久了呵,这个孩子。已经超过合适年纪怀孕的宁昭颜,像是把人生中最大的心愿在这一刻得以了实现。拥有自己的孩子,哪个男儿不梦想呢?更何况,与心爱的人所孕育的孩子,更是他梦寐以求的。
“傻瓜,这是开心的事啊!”苍蓝虽然揽着宁昭颜的肩膀安慰着他,但她自己也忍不住有些哽咽。这个孩子是上天给他们的馈赠,在最好的时候。
还好一切都来得及。现在的她和现在闵国,都是盛开的时候。就像窗外含苞待放的花朵,有足够的美丽来迎接这个新生命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点转承的味道,快乐到极点,不意味我要大虐的…
下章开始,新的故事就要拉开序幕了…本卷的部分了,一直没有戏份的那几只也该出来活动活动了。
第一六三话 灾劫
元景九年,闵国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要早。甚至是霜降还未有几日,冬雪便消融了去。紧接着便是春雷阵阵,春雨倾盆而下。
“蓝儿是在欣赏这风景,还是在忧思着什么?”东宫庭院的长廊下,王雅竹陪着苍蓝静坐许久,却见她眼神定定地望着同一个方向,显然意不在这雨景上。聪慧敏感的王雅竹意识到,帝王微蹙的眉头意味着会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这雨…未免也下得太大了。”苍蓝似是无意识地轻轻低语着。
“春雨贵如油,下这春雨,不是预示着庄稼的好收成么?”王雅竹不解地问道。
“今儿,是第三天了。”苍蓝回过身去看他,“已经连续三天都是这样的大雨。一般来说这个季节即便是连续下雨,也都是绵绵细雨,从没有这样大的…今年的雪下得又非常少…我担心,这是某种天灾的征兆。”
王雅竹一惊,但随即回忆起在书上,自己也曾看过这样的说法。冬雪少,意味着百害未曾冻尽,死而不僵,来年犹可复苏;春雨足,倘若充沛过量,轻则影响作物的播种,重则会引起水患灾害。
然在这一刻,他不应该附和她作最坏揣测。他轻轻搭上她的肩,静静说道:“蓝儿也不必过于忧思,也许明天就会放晴了也不一定。春来早,也不是闵国历史上头一遭,未必会发生什么大事。”
苍蓝按住他的手,轻叹一声:“但愿如此。”
可惜,世事与想象的往往是违背。这场大雨,从三月一直下到四月,断断续续的,都城清云一个月里倒有大半个月是雨天。商贾们往来不便,春耕时分刚播种下去的作物也多被水淹了。没有人再能展颜,人们大都愁苦地望着天空,期盼老天爷一个仁心慈悲,将这场大雨快些收了吧。
他们并不知道,煎熬在其中最为焦急的,并不是农民,也不是商旅,而是深居皇宫里的闵国女帝。她每日接到的奏折、收到的呈报,几乎多是来自南方各城各地的水患消息。尤其是最南方的几个城市:赤骁、玉岩和沿宁,受灾最为严重。由于暴雨不断侵袭,现在别说是耕种了,当地百姓连出门都很困难。
各地地方官已经无法抵御,纷纷传上奏折,请求皇上给予增援。
苍蓝虽然位高权重,但也不可一手遮天。如果可以的话,她倒是想伸出双手,把这天上的窟窿给堵了!
她日日召见纪允如、王涵之和楚惜寒等人,商议治水的对策。出了静庭轩,又与对政务相当敏感的王雅竹和冷幕月交换意见。集思广益中,他们找到了前几朝的史书上纪录着,几百年前闵国也曾经历过这样的一场浩劫。
苍蓝取古人之经验,纳今人之智慧,在分派各官员下南方各城监理治水的同时,广开粮仓救济灾民。她动用了国库大量储备钱银,一个接一个城市的分派下去,让各地官府用来治水和安抚民心。
另一方面,她率领十君上灵山开坛祭祀,希望诚意可以感动上天,早日结束这场灾劫,还人民一个安乐平静的生活环境。这一举动兴许对天象的改变没有太大帮助,却无疑是在冥冥中安抚着百姓的心,让他们相信,帝王的真诚必可感天动地,也可尽早结束这场苦难。
这时候的苍蓝,还并没有联想起延翡翠之前说的一番话,而是全心全力扑在治水大业上。可能真的是她的诚意感动了天,在祭祀典礼结束后的几天里,南方各城市都陆陆续续地停止了降雨。
各地官员纷纷忙着引导消积的大水,期待可以早日将农作的土地归还百姓。这个时候,苍蓝又拨出一笔资金,严肃要求各地做好灾后的卫生控制,以免瘟疫这样的人灾跟着天灾而来。因为古往今来的历史都表明,天灾之后最容易爆发瘟疫,所以她很警觉,甚至将信得过的御医都派了出去,作为御用钦差,检验百官有无将此事落到实处。
一切都很顺利。大约又过了半个月,各地传来的消息便都是捷报了。水患退去,积水疏流,百姓们重返受灾的地方,在苍蓝拨出的资金帮助下,勤勤恳恳的,重建自己的家园,重新投入到自己的土地上。
眼看着,这一场悄然而来的天灾,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悄然而去了。然苍蓝万万没有想到,又过了近十日,惊人的消息终于越过重重阻隔,从南下归来的楚惜寒口中传到她的耳朵里:
“皇上,出了大事了!赤骁城的铜井乡里,不知为何爆发出一种怪病,当地百姓…甚至当地的大夫都不明不白地死去了!疫情从一个村落蔓延到另一个,短短数十日,就已经让六七个村庄的百姓全军覆没!微臣初初估算了下,这死亡人数当是不下几百人啊!”
楚惜寒站在堂下,衣衫上尽是污浊。与其说是站,倒不如说她是靠在门边的柱子上,虚弱得令人难以置信。看起来,她是从赤骁一路飞奔来到皇城,一身风尘悉数撒在了静庭轩里。
苍蓝摆放在玉座上的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你,惜寒,你说什么?”她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走到楚惜寒的面前:“你说有几百人死了…死于瘟疫?那为什么这么多天来,没有一个人向我禀报?”
“消息被瞒住了,谁也报不上来。”楚惜寒缓了缓,“不是瘟疫,谁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本来铜井乡的位置就很偏僻,几乎没有御查大使去过。若不是我听了一些传闻,又一路打听到了那里,我也不能相信,那里已经成了…人间地狱。”楚惜寒低下头去,仿佛眼前就是她诉说的地方,不忍直视。
苍蓝走到楚惜寒的面前,双手一下扶住她的肩膀:“你,你快说说,现在那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
“惨,相当惨烈。似乎是从一个小村庄开始,怪病蔓延开来。当地乡长瞒而不报,只想放火将这个村庄烧毁即可了事,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怎可如此?村庄里定然还有活口!”
“皇上且听我说下去。那乡长万万没想到,光是烧毁了整个村子,却没有压得住怪病的传播。紧跟着,隔壁的、再隔壁的村子,都纷纷有人得了这种怪病,且传播速度极快,没有大夫知道这是什么病,染上了就得等死。
乡长怕事情闹大,就下令封了这两个村子,断绝了他们与外界的往来。任何人不得入村,村里也不能有任何人出来,谁想要硬闯出去,就立刻在村口就地正法。
“这不是,这不是逼这两个村的百姓染病,横竖是死么…”苍蓝忽然觉得已经气愤到没有力气怒骂,一股深深的自责蔓延开来,手也慢慢松开了楚惜寒的肩膀。
“就是如此。我当时听到这一切的时候,震惊程度并不亚于你。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一路打听事情的真相追寻过去,然接近铜井乡的时候就已经被人拦了下来。从百姓的口中,我重组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两个村庄的封闭并不能阻止疫情的蔓延,很快,染病的村落就有了第四个,第五个…直到现在还可能正在蔓延。原先被乡长烧毁和封闭的村庄不断传出臭味,臭得远在隔壁的乡邻都能闻到,事情才终于被当地的地方父母官知道。
这个时候,这件事已经瞒报了好多天。她害怕这时候再报会被皇上责难,于是也选择和乡长一样用一己之力来补救,结果…她派去的大夫都牺牲了,连她自己,都染上了怪病…”
苍蓝静静地闭上眼睛,许多,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怪病,数日内侵袭了村庄内的几百人…以这样的速度传播下去,闵国岂不是…
就在她脑中暂且一片混乱的时候,静庭轩外也开始混乱起来。一个宫人慌慌张张地敲响了大门,在门口通报道:
“皇上,来自林大人的急报说,延翡翠在牢狱中忽然癫狂,口中不断高呼:天灾难挡,更难挡的是之类的话,问您是否需要下令处置她?”
第一六四话 疑云
延翡翠在刑部大牢忽然癫狂。听到宫人的通报,倘若换作是平时,苍蓝定然会完全不屑一顾。
延翡翠是什么人?她是可以装疯卖傻无所不用其及的人。倘若不是她年纪尚轻缺了几分历练,太心急想报父母之仇,再过几年,苍蓝都未必有信心能捏得住她。
然现在,这只笼中鸟忽然有了动静。
恰在此时,南方水患过后,怪疾迅速蔓延开来。
她忽然想起,早在一年之前,延翡翠就曾经预言过闵国将有一次大劫,就在这个春天。
是巧合?抑或是,她真的知道些什么?
已至此时此刻,苍蓝满脑子都是楚惜寒所带回来的情报。即便可能是延翡翠信口雌黄,她也要去听一听。
苍蓝下到刑部天牢,乍一见延翡翠,就吓了一大跳。一年的牢狱生涯,已经让她形容憔悴,容颜尽老,不单是披头散发,那种连五官都完全走了形的样子,看得出她的日子并不好过。
“虽然她不是什么好人,但这段时间没有让她好好吃饭吗?”苍蓝回过头去,轻轻问道。
跟在她身后的林莘烨躬了躬身:“回皇上,虽然皇上没有交代要厚待此人,但她毕竟是臣等从前在朝堂的同僚,想当然臣也不会太待薄了她去的。”
“那她…怎么变成了这样?”苍蓝犹疑道。
林莘烨微微叹了一声:“皇上有所不知,此人向来自视甚高,怕是接受不了从此陷身牢狱的现实,崩溃了罢。
初初来的那段日子,她还有时怒骂送饭的狱卒,也有时望月而泣,喃喃着爹娘之类。慢慢的,她开始神智不醒,整天胡言乱语,也没人会答理她。要不是这向她总叫唤着一些大逆不道的话,臣也万不敢惊扰了皇上。”
“闵国要灭啦!闵国要灭啦!”延翡翠突然欢呼起来,满大牢地绕圈跑着,地上的稻草被她踢得四下乱飞。她忽然凑到苍蓝的面前,睁大了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咯咯笑道:
“闵国即将完了,你知道吗?哈哈哈哈…”
“放肆!”林莘烨大声道,“都到这时候了,还不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谁!”
苍蓝向后扬了扬手示意林莘烨不要说话。随后,她扬起一抹极其轻浅的笑:“哦?为什么会亡,怎么样亡呢?”
可能是第一次有人回应这个话题,延翡翠愣了愣,然后又大笑起来:“你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傻了吧?”
要是放在从前,这般的时刻,苍蓝会立刻拔剑将她当场斩了也不一定。但现在,她握了握拳,沉下心来,依旧是不急不缓道:“延清清,既然你说得这么煞有其事,我当然要听听看是不是真的了。还是,你是撒谎骗人的?”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本名,延翡翠的注意力似乎集中了一些:“我骗人?我延清清十四岁便最擅卜卦观星,这等事情我还用得着骗人么?早在一年前,我便从天象上看到了凶相归于东方,恰好是落在了闵国的方位。”
除了苍蓝仔细聆听着,林莘烨和狱长皆是不明所以。
“夏至时分,闵国的守护五星不约而同地闪烁出微红的光来…呵呵,闵国今年春分至夏至,必将有一场浩劫。且从星象来看,并不像是天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