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忘记了,自己还有这样致命的缺陷。她是俊朗而美好的,她的身边有那么多蜂蜂蝶蝶围绕。不论姿色,不问才学,也别说投怀送抱,他连走到她身边去的能力走没有。

那一刻,他忽然从甜漾漾的幸福中苏醒过来。一种真实的悲凉,穿透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和她生活着的世界,终究是差得太远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像是活在真空里,一旦将它摆到真实的生活中来,就残忍得让他无法再正视下去。

第一三九话 月厥

闵湛翔独自坐在小巷里,心说不出地纠痛难受着。从很小便不能下地行走的他,在宫里贵为嫡主,有爹爹有皇姐照拂,有元春处处照顾,即便是心里自卑,在生活上也比寻常人差不到哪儿去。

楚惜寒是第一个,没有因为他坐轮椅,就俯下身子和他说话的人。她给他写的信,每一封他都仔细保存着。她说,欣赏他的坚强隐忍,欣赏他淡淡的安宁。虽然身在逆境,也并没有让她感到他有绝望的情绪。

相反,他的生活很充实。他用了生命里大半的时间来看书,所以他内涵丰富,知书达理。他的内心就像是一个小世界,辽阔源远,无所不纳;他喜欢摆弄花草,所以他的性子既细致又柔和,善良单纯。看着他清澈的眼神,总会让她想起自己的年少时光。没有官场的尔虞我诈,没有沙场的残暴血腥,有的只是一汪湖水般,令人平静的心情。

她说过,他需要的,只是多接触外面的世界。因为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是不可能脱了社会孤立生存着的。她叫他不用害怕,自己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帮着他慢慢接受。虽然口上没应,但他在心里已经欣然应允。

在她的温柔引导中,他不自觉地慢慢敞开了心扉。一直到今天,他甚至可以主动要求出宫,这是从前的他压根不会设想的念头。可这一出宫,一到她的世界,一切就都变了。

比他年轻貌美、比他灵巧多姿、比他温柔可人的,他可以想象她的身边会有何其多。他们围绕在她身边,看起来都很配衬。他们之中,哪怕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起码都有一个健全的身体,不残缺的梦想。

在宫里没有比较,听了那么多的安慰,尤其是来自她的赞美,他就真被冲昏了头脑,以为自己有多么特别,连身上的残缺都可以掩盖。然这一刻有了对比,世界在他的眼前就变得残酷起来。他心里深知,他是敌不过那些少年的…他们可以为她生一群健康的孩子,可以为她操持家事,甚至能够骑着马跟她去打猎,而他呢?还要人每天跟着服侍,否则,他连自己去茅厕都很困难…

他差点忘记了自己原是那样自卑的人。淡淡阳光照在他几近透明的白皙脸蛋上,映出他一丝丝极浅的苦笑。

抛开自己的身份,他并不想做一个拖累妻主的人。如果他喜欢的,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百姓女子;又或者,是一个三夫四郎的大官之女,他会不会更自然一些?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阳光照在他的眼睑上,深秋的阳光很温暖,却暖不透他的心。

“主子,我回来了。”元春怯怯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他也不知他究竟是去了多久,只淡淡回应道:“我们回去吧。”

元春应了,推着他慢慢汇入街上来往的人流里。走了小片刻,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色有些陌生:“元春,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这儿似乎不曾来过…”

元春只顾着匆匆地走,步伐越来越快:“没错儿主子,奴保证…”

此时两人已经迈入一条闹市背后的幽静街道。闵湛翔刚想说元春定然是走错了路,却见前面大宅的门边,站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

她的身材高大,双腿修长健美。左臂上缠着几圈纱布,腰上配着把银晃晃的宝剑,正红色的璎珞穗子散散地垂在空气中。

闵湛翔一看是楚惜寒,明白是元春和她串通一气了,回过头的语气便有些不满:“元春,你带我来这作甚?”

楚惜寒大步流星地走到他们身边,示意元春先进屋去:“你不要为难他了,是我出来寻你们时看到他在街上,便请他这样做的。”

元春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这才进了屋去。闵湛翔扭头不看她,也不说话。

楚惜寒用尽全身的柔软轻声道:“你既然出来看我,怎么不见一面就走?”

闵湛翔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自卑的心已经够丑陋,怎能让她知道?

“我…我只是出来买云墨的。时候不早,我该回宫去了,不然皇姐会担心的。”他用力转动着笨重的木轮椅,却发现它没有丝毫动弹。一低头,才发现楚惜寒已经双脚架住了他唯一的自由,顿时又羞又恼,就像是被踩住了尾巴的猫。

“湛翔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所以误会了?”楚惜寒并不是一个会说甜言蜜语的人,便一语道出心中所想:“刚才那个李大人家的公子,只是试探我罢了,如果我是个好色之人,早就着了他们的道了不是?你完全不用担心的…”

闵湛翔不想接她的话。要让他无视他和那个叫蜜儿的少年之间的差距,那便是盲目吧。事实上,他现在连任性地转身就走的能力都没有。他胡乱扭动着,终于一下摔倒在了地上,地面微微扬起一阵尘土,扑着他的掩鼻,涩得离谱。

楚惜寒光顾着架住他的椅子了,却没想到他性子这么倔,非要立刻离开她的身边,心里忽然也很不是滋味。虽然她立刻就蹲下身去,却发现他并没有放弃,还一寸寸试图向前挪动,嘴唇咬得紧紧的。

想起那一次在御花园,他不小心摔倒在地,不也是这样倔强地想要靠着自己坐回去吗?明知道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努力,一寸一寸,接近着他的目标。

如果说她心里本来还有些酸涩,看到这样的一个闵湛翔,也立刻融化了下来,只有温软的心痛。她默默地抱起了他,就像那天一样。两双视线相对,他的眼里虽然有泪,却一颗也没有落下来。

“不必这么用力证明的,”她轻声说,“我知道你想走,就一定走得掉,不必证明的。走得慢些也好,我就可以像现在这样,轻而易举地把你抓住了。”

她真的知道他内心所想!闵湛翔那两颗忍了许久的泪滴,忽然就放松了警惕,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可是,我很麻烦…真的很麻烦…我连基本的生活都不能自己打理…”他乱得语无伦次。他是渴望被救赎的,却又害怕自己有一天成了负担,成为角落里一个备受冷眼的摆设。

“我这不还有手脚吗?况且我楚惜寒也没混得这么差吧,让你一个富贵人家的,每天去干粗活?人最重要的是脑子,是心,它们决定了你与众不同的地方。亏你还是饱读诗书的人,这道理连我这个学武的都明白。”

楚惜寒抱着闵湛翔也走到一旁大宅的门里去。见他不由自主地打量着四周,她解释道:“这是我的别业,平时没什么人,湛翔大可放心。”

闵湛翔回过神来,才听到她又一次叫了自己的名字。虽然在信里看过无数次,但真的亲耳听到这两个字从她的薄唇中轻轻吐出,低沉清泠的感觉,又令他面上红了几分。

也许她说得对。他虽然不能行走,但他还可以用耳朵听,用眼睛看,用怀抱感觉她的体温…他失去的很多,但得到的也并不少。他知道,是自己的心既自卑却又高傲,放不下嫡主的面子又舍不弃对她的一份心动。他拼命想走,并不是真的想远远离开,只是不想被她看到这样一个自己,太倔强的自己。

遇到她以后,平静的生活全被打乱了。是幸运吧,他心里想着,看她将他的椅子也搬进来,又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放下。只是这样的幸福,会不会是她的不幸?这样的幸福,真的会开花结果吗?

第一四零话 圆月

在重见家人之前的那几天,宁昭颜都睡得不太踏实。心中有些惴惴的,说不清是因为太兴奋,还是有些不安。禁不住猜想,多年不见的娘忽然约了他见面,究竟是为了感激,还是已经原谅了他?

临行前一晚,苍蓝像是能预想到他的思绪波动,留宿在了北宫。这一晚他依然难以入眠,而她也就静静地拥着他,时不时说几句体己的话儿来安抚。

她说,明天她也一起去酒楼见他娘宁颀。

宁昭颜受宠若惊,但几乎是立刻,他便否决了这个提议:“娘还在旧朝为官时,对圣明德女皇忠心耿耿…她最接受不了的,便是我和你在一起…倘若她对你做出什么不敬的事儿来…”

多年以后,他成功改口,前妻主终究成了“圣明德女皇”,像历史书上的一页,被静静地翻了过去。

苍蓝躺在他的身边,斜斜地靠在他的肩上,为着这样一个带着脆弱的宁昭颜,手脚都是难得的安分守己。

“不会的…你既然说宁颀是个忠臣,那么她忠的便是皇帝,便是家国,我又不是谋朝篡位之辈,她为何要对我不敬?况且,你姐姐的命也总算是保住了…”

宁昭颜原本是害怕苍蓝会面对他曾经面对过的一切,可是她都这么说了,他也没话去反驳。倒是觉得手上一暖,原是已经被她握紧:“别担心,我总觉得,她能约你去见,本身就是一个转机。不管怎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无论什么情况,有我陪你面对,怕什么呢。”

宁昭颜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回握了一下她的手。

真奇怪呵,明明她的年纪差他一截,可为什么她在身边的时候,就能感到阵阵的安心呢?

他在她的轻声安慰中,渐渐闭上了眼睛。明天总会到来的吧…会到来一个怎样的明天呢?担心没有必要,猜测也不一定作准。只要身边有一个人,有那么一个人,能陪着自己面对一切,那还有什么可担心呢?

晴天?雨天?睁开眼睛,呵,第一眼见到的是她。

苍蓝听到身边的呼吸已经均匀,悄悄地翻了个身,侧身面对着他。在熄了灯的房间里,他清秀精巧的轮廓并看不清晰,略略嫌瘦的身材,连睡姿都是规规矩矩的,惹得人很想怜惜地将他拥入怀里。

而她也真的这么做了。他没有醒,她抱着他的动作轻柔,脑袋恰好能轻轻枕在他的胸口。那一记一记稳实的心跳,便清晰地传入了耳里,传到了身体的每个角落。

在湘玉的心里,他该是她最初的心动吧?不知道怎的,她忽然就想起了妹妹,仿佛这种柔情在彼此的心间交流传递着。对他用强的那件事,虽然不是出自她的意愿,但记忆恢复以后,连细节也都能想得起。

想来,是她在潜意识里曲解了湘玉对昭颜的这份心动。当年,在误会小璃背叛了自己之后,昭颜却成了为这笔账买单的那个无辜的人。她下意识地将抱着他的手紧了紧,他光滑的皮肤、灼热的呼吸、还有挣扎中留下的眼泪…这些不堪回忆的画面也浮现了出来。

她身子有些热。但当脑海里出现宁昭颜留着泪的眼睛,冷冷地瞪着她的眼神,虽然无声却也是无比凌厉的反抗,这感觉又渐渐淡了下去。

欠着他太多了…时至今日,她似乎开始理解湘玉的心情,面对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的男子,在自己的心中变得愈来愈有分量。

她庆幸事情最终还是有挽转的余地,她没有真的失去现在的他。不想让他的伤心再重演,所以她必然会,尊重他的一切选择,只要是他不愿意的,她便不会强求一分。

第二天到了酒楼,气氛并不如宁昭颜想象的那么紧张。在女卫们严密把守下的雅间里,他见到了睽违已久的爹娘和弟弟宁莞痕。宁慧真现在的身份太敏感,不适合暴露在人前,便还是隐居在家里。

近十年了,爹娘和印象中相比已经老去很多。可能是精神上的压力,再加上这些年来的颠沛流离,娘亲老得特别明显,虽已将发束绾得很精神,却还是掩不住眼角的皱纹和微微下垂的嘴角,一双用来看书写字的手已经被磨砺得非常粗糙。

宁昭颜与他们四目相对着,慢慢走到了他们面前,然后谁也不曾料到的,身为当朝十君更身为宁家三子的他,扑通一声跪在他们面前。

倒是他爹爹朱仪忍不住先落下泪来,急急地扶起了他:“傻孩子,多久没见了,怎么刚见面就跪呢?”

宁昭颜回答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却是忍住了泪意:“儿子,多年不曾尽过孝道,今天得以重见爹娘,请先受我三拜,就当是接受我心中的愧疚!”

说罢他真的两臂一伸,水袖拂开了朱仪拉他的手,一个叩首到底。宁颀满心复杂地受了他的三拜,宁家和这个儿子之间那点说不清的瓜葛,也便可以随着它们一起烟消云散了。她正想着如何向宁昭颜开口,才能为这间已久的感情联络找到一个突破口,却忽然瞄见门口似乎还有一个人,惹得她一下子警醒起来。

之前的注意力都放在多年未见的儿子身上了,哪还会留意着门口。他一走进来,她便盯着他瞧,瞧他是胖了还是瘦了,看上去过得好不好。这些年来,恨也恨过、怨也怨过,但终究还是敌不过内心的痛苦和思念,又爱又恨的挣扎。子为亲生,哪有爹娘不疼惜子女的呢?何况昭颜还是一个有着七窍玲珑心的孩子。

可为着他这个两朝十君,全家确实是吃尽了苦头。他爹朱仪日日以泪洗面,有段时间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她和慧真在官场上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昔日里的好友亲朋都在渐渐远离,这些都还只是小事。

大家都说,是颜君水性杨花,勾引了老的还不够,现在连小的都霸上了。前后嫁了两次,还愈来愈得宠,后宫里那些年纪轻的十君都不曾得到过的帝宠,却在他身上连连实现。说他不是用了什么狐媚之术,谁会相信?

纵然她心里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她也无法知道宫闱中隐秘的内情,昭颜终究是失了夫道,累得他们全家有如过街老鼠,再也无法正常生活在光鲜的世界里。

这些年来,他们搬了又搬,只是两朝十君的名声似乎连偏僻的角落都藏不住,慧真改行当了商人,而自己,也重新操持起了一家大小的基本生活。

断了联系吧,搬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就这样过去了几年,随着少帝的长大,关于颜君的各种传闻也渐渐淡了下来,他们在溪里定居,过着恬淡而平静的日子。若不是慧真犯了事,她也不会想到,自己和昭颜还有再见的一天。

她面上有些窘迫,在受着他的大礼时。毕竟是自己写了断绝关系的信,毕竟到了后来,在艰苦的生活里,她真的由心底里责怪过这个儿子拖累了大家。可到了这一刻,真真看到他的这一刻,她又忍不住想拉着他多看一眼——多么矛盾而辛酸的心情呵!

门后的女子向着他们缓缓走来。宁颀和朱仪看着她,身材修长却不单薄,步步稳健有力;五官长得很漂亮,像个男儿,可眉宇之间却泛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之气,令人看了一眼,就不敢与她对视下去。

当年见少帝的时候,她还只有十一岁。如今模样虽然变得多了,但宁颀自然也明白,眼前的女子是谁。她拉着家人一齐为她而跪:

“草民给皇上请安。”

苍蓝在宁昭颜的身边站定:“几位都不必多礼,快些起身吧。”

几人谢了恩站起身来,皆是不敢再大胆窥探天颜。唯有好奇的宁莞痕还偷偷地用眼角偷看三哥的妻主,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女人。

儿子的面子可真不小,约他见面,连皇上都陪伴而来了。宁颀暗暗咂舌,本来她对少帝的印象并不好,因为她还没有辞官之前,便看到她不爱武装爱红妆,只识风月不解政事。在朝堂之上,连品级很低的小官都敢和她对着干,一看便是无能昏君的模样。

但今日一见,她却是神清气爽、英挺俊俏的模样,让人好生喜爱。这几年在民间,百姓歌颂她的丰功伟绩,她听的可不少。治理水患、修建堤坝、打通商渠、带兵抗敌…就连慧真做生意必过的港口,听闻也是托了皇上的福才对闵国开放的。

“昭颜,你的额头都磕青了。”低头中,只听见皇上沉沉的声音泛着柔情。偷偷看一眼,见她拿过他手里的绢帕,细细为他抹去了脸上的尘土,手下温柔,眼神疼惜。而她面前的昭颜,精致的脸上微微泛红,露出了一种她从来不曾看到过的表情。

幸福。仿佛有淡淡的光晕围绕在两人之间,温馨而甜蜜的画面,叫人不忍心打扰。倒是宁昭颜按住了她的手,“我自己来吧,爹娘尚且在此,皇上这样,倒是折煞我了。”

苍蓝知道他是有心让自己保持威严,便轻轻一笑,随了他去。随即她略带严肃地睨着宁家的三个人:“今儿本王不请自来,亲家不会介意吧?”

宁颀哪敢造次,忙不迭地说不介意。苍蓝与宁昭颜对视了一眼,就是这些人,让昭颜这些年都背着沉重的负担生活,不给点教训怎么行?

“其实本王今天到这里,不仅是陪着昭颜认回亲人,让你们以后多多联络感情,更是为着宁慧真的事情而来。”

一提宁慧真,连宁昭颜都惊异地看向了她。事先都不曾听她提起过,今儿出来见面还和大姐牵上了什么关系?

第一四一话 认同

“其实本王今天到这里,不仅是陪着昭颜认回亲人,让你们以后多多联络感情,更是为着宁慧真的事情而来。”

苍蓝嘴角噙着笑,慢悠悠地说出这一句。一缕阳光透过窗隙映到她乌黑的瞳仁上,刹那间流光溢彩,叫人看不清那眼神中的虚实。

宁家人忘记了低头,吃惊地盯着她瞧;就连宁昭颜也有些惊疑,跟着追问:“皇上此话怎解?”

苍蓝慢慢收起笑容:“即便是错手的过失,这也是一桩不折不扣的命案。且不管那张因究竟是什么身份,哪怕她就是个普通百姓,也必究是一条人命呵。亲家,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宁颀和朱仪连连点头,感觉背上的冷汗控制不住地滋滋冒了出来。

“张因死了,可宁慧真却还能从此逍遥快活…这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所以我想,她死罪可免、活罪可就难饶了,否则这天下,还有公平没有了?”

宁昭颜抢在娘亲之前答道:“皇上说得有理。在这种情形下,家姐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即便是让她服劳役、甚至是发配充军,也是应该…”

苍蓝在心里啧啧:昭颜啊昭颜,看来你对家人的信心还不曾完全恢复,生怕宁颀开口说错话,便要抢先了去。也罢,虽然我不甚认可他们从前的做法,可他们既然认识回了你,你也既往不咎了,我难道还会为难了他们去吗?

“发配充军?”她转向宁昭颜,束起黑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摆,腰带下的两枚玉佩互相碰撞发出一记清脆的声响:“我平时处理政事,有这么狠吗?还是昭颜你,还不够了解我,嗯?”

宁昭颜看她虽然面上凝重,可眼中却含笑,顿时明白了先前她说的都是玩笑话,怕是想让她接下来说的话更顺理成章、冠冕堂皇一些。了然了这层意思,他也便微笑不语了。

宁颀夫妇可看不出这些内情。他们心情焦急地看着皇上会给女儿一个怎么样的审判,而听到的结果,却是他们万万猜想不到的:

“近两个月来,我国西部久旱未雨,粮食欠收。朝廷出了一项福民政策,便是向那些小城市的百姓发放赈灾米粮钱银。这本是件大好事,可是我忧心啊…山高路远的,这些钱银到了那地方,还有多少能留下来?中间有没有大米虫吞吃了,我得有个信得过的人把守着才行呵。

宁慧真原本当过西部静尧城的巡逻使,她又是昭颜的亲姐,信得过。我想让她出任这个督查史的工作,当是胜任有余吧?”

她的一番话,意思峰回路转,让听的人也是跟着心情跌宕起伏。可听到最后那一句,宁颀简直有点受宠若惊:“让慧真当督查史?”

苍蓝正色道:“可别以为这是个肥差。我既然说过要对她施以小惩,这趟西部之行就必然有所艰难。当地没有水源、物资又极其匮乏,生活条件相当艰苦;派发米粮的时候,要忍住异常炎热的日头暴晒,还指不准当地百姓会不会遵规矩…有很多未知的情况和危险的可能。”

虽然她补充了这么多“危险性”,可宁颀却不再心急了。她开始慢慢了解,儿子身边的这个女人,是标准的外刚内柔。纵然模样再威严,也掩不住深处的一颗善良而温柔的心。对于她对宁慧真的“小惩大戒”,她欣喜地替女儿应允了。

“不过,慧真身份敏感,要是被人认出怎么办?”宁颀又忧心道。

“这倒不用担心,”在宁颀的眼中,苍蓝笑得有些暧昧:“我身边有个人,他能将宁慧真改头换面,变成另一个人。哪怕是她的旧同僚见到她,恐怕也不会认出来的,只是她自己言行要收敛些。”

宁颀听她这么一说:“一定、一定,草民回去以后,定会对她千叮万嘱。”

苍蓝满意地点点头,目光便不再在她身上逗留,移到她身边的宁昭颜身上。只见他也静静地看着她,沉静如水的眼眸中盛着几缕温柔、丝丝感激和看不厌瞧不烦的感情,片刻沉默间,两人早已交流了千言万语。

“爹、娘,”宁昭颜拉着苍蓝的手,向前走了几步:“虽然现在说这些话,好像有些嫌晚…但昭颜应当给爹娘一个交代的。皇上…嫁给皇上,确实是我自己的选择。最近,我才开始慢慢听说,原来是我给你们造成了这么多的变故…我对不住你们,但还是希望今日一见后,咱们一家人能恢复原来的样子,但凡还有什么困难,皇上会为我们作主的…”

苍蓝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接下来的让我说吧。亲家,昭颜没有说实话。他入宫以后的经历,其实也颇为坎坷。

当年是我先对他有意,冲破世俗礼教的那个人是我,可压力却都转嫁给了他、甚至他的家人身上,对此我深感内疚。希望你们能接受我成为他的妻主,可能我不能向其他人和你们时时一家团聚,但我保证,我会对昭颜倍加疼惜,让他幸福快乐。君无戏言!”

苍蓝当着宁家人的面,许下郑重的承诺,不仅是宁昭颜,连朱仪都被感动了。他第一次没有征询妻主的意见就开口,站在亲生爹爹的角度,向着他们而笑:“我替,我替昭颜感到欣慰呵…我知道这孩子也不容易,但是能有今天,总算是…得了圆满…”

说着,他好像第一次嫁出儿子那般,心情既感伤又激动,忍不住和儿子一起红了眼眶。宁莞痕又羡又妒地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嫁人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了。

宁颀看着眼前的场景,忽然回忆起年少时的宁昭颜,那个有些内向、乖巧隐忍的孩子,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循规蹈矩的。他确实变了呵…一直以来,她这个当娘亲的都似是忽略了,孩子早已经长大成人。

他有自己的思想和灵魂,不再是只识听命父母雏鸟了。当他展开翅膀飞进那高深莫测的金色宫殿时,他的选择便不会是她所能决定的了。

所以对于宁昭颜的二嫁,她曾经气自己怎么会有这么样一个儿子。他应该为家里好,而不是害了家里人!可多年后的今天,当朝代更替了、一切都已变迁的时候,她看到儿子温柔大方地看着他自己选择的妻主时,终于明白他明知这选择是无奈、却还是义无反顾的理由。

真是令人羡慕呵…这样勇敢而柔软的心。须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想做又不敢做,甚至连自己想要什么,都分不清。

临别的时候,她看着儿子和那个名叫帝王的可爱女子,将他们的手交叠到了一起。

“昭颜,为娘的认同你的选择。”

十月,对几个太君和其他乱臣贼子的判罚都依着向百官宣布的结果一一施行。他们之中,充军的充军、抄家的抄家,几太君和闵南烟也都发配回领地了,只要他们肯从此平静生活,她也不打算与他们为难。

刘太君在她的特别恩准下,留在了都城的玉马寺。她要他在佛前日日诵经,时时忏悔,青灯作伴近十年,尚不知何为清心寡欲。

只是闵之雁不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了。苍蓝让文太君抚育之雁成长,教她真正的礼义廉耻、道德准则。她天资纯良,希望可以将她父君熏陶的那些争权夺位的事情,慢慢消抹了去。

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下进行,然有一件事,却是在她的意料之外的。

延翡翠疯了。

当刑部林莘烨向苍蓝上报消息时,她哑然失笑:延翡翠绝对是装疯卖傻。这只狐狸为了达到目的,不论是阴谋诡计还是无赖撒泼,她都干得出来。她说的做的事情,还有哪样能让苍蓝相信?

为了这个,她还亲自带着楚惜寒下到刑部天牢去一探究竟,看看延翡翠究竟“疯”成了什么样子。结果,延翡翠一看见她,就顶着满脑袋的披头散发,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

在她面前站定,延翡翠冷冷地笑道:

“展虹,我交代你做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苍蓝忍不住微微冒汗。楚惜寒上前一步,挡在她二人中间,微微亮出佩剑。

正想着,延翡翠分明没疯,还知道挑着她敏感的事儿说。那头,被楚惜寒腰间长剑似是已经将她吓到,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将铺散一地的脏稻草一把一把往嘴里塞,一直塞到呕吐出来为止。

苍蓝微微皱眉。楚惜寒凑了过来:“我看她八成是真的疯了,还是别看了吧。”

延翡翠像是完全看不到她们两个,只是自顾自地上演着她的疯傻行为。苍蓝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微微一笑,声音干净利落:

“不管她是不是装疯卖傻,即便她真的疯了,这辈子也休想踏出这个门去!”

延翡翠的动作像是顿了顿,又嘻嘻哈哈地抓起地上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往嘴里塞去。

第一四二话 私事

这一年的皇家祭典,比往年来得都要清净。少了寰太君的吱喳,少了平太君的犀利,再不会有人对宁昭颜冷嘲热讽,皇陵里除了吹奏哀乐的队伍,一派寂寂无声。

这一年的祭奠,也是十君出席人数最多的一次。苍蓝带齐了十君中的六君共同为母皇陵前祭扫,同时也一年一度地、祭扫名义上她自己的陵墓,在心中默默缅怀湘玉。

六君都是知情人,他们安安静静地陪着她凝思着。总结这一年来经历的事情,在圣明德女皇陵前展望闵国未来的发展计划,是每年默认的行程。站在她的身后,心中浮现出自然而然的归属感——他们,都是皇室大家庭的一分子。

文太君、凌太君和闵湛翔也来了。今年只有两个太君颇有些冷清,好在宁昭颜似乎不再像从前那般周身不自在,与亲厚的文太君也有话题可聊,才缓解了大家心中的一丝说不出的遗憾。

末了,苍蓝携众人回去的时候,宁昭颜随着文太君去了他的行宫。苍蓝心知他们之间有话要说,便由了他去。今年的今天,站在这里的宁昭颜和往年相比已经改变了许多。少了几分局促,多了一些坦然,可能和宁颀与他恢复了联系颇有相关。想来,他是越来越适应自己现在的身份和立场,以近十年的时间,慢慢磨开了身周的茧,褪涌出新的翅膀来。

“颜弟,听说你和家人和好了,是真的吗?”文太君让闵湛翔先回行宫,自己则和宁昭颜漫步在御花园的小道上。两侧的树梢上不时会飘落几片黄叶来,踩在脚下吱嘎一声的清脆。

“是皇上告诉你的?”宁昭颜浅浅笑道。说到这件事,由不得他心情不好:“这么多年了,他们终究是原谅了我。总算呵…我原本还以为,会老死不相往来了。”

文太君若有所思:“那这样说,你的心结,也算是解开了?”

宁昭颜一时间没明白他的用意:“心结?算是解开了吧。只要家人理解我,纵然是世人都不懂,又有何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