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勉强你了。只不过,遇到好的男子,且莫放弃幸福的可能呵。”

“那是定然。”楚惜寒浅浅笑道,眼光柔和。

楚惜寒走后,苍蓝抽了个空去了西南宫。昨儿小飞蝶和月儿争执的事,现下不知两人处理得怎么样了。有晶繁公子从中调节,当是不必担忧了吧?

不知怎的,每次走到西南宫门前,她便会不由自主地有些小心翼翼,怕一不小心踩中了哪块砖石,冷箭便会向她嗖嗖飞来。可一路走去,直到西北宫的大门前,都什么也没有,心中倒不免有些怅然。

西南宫还是如从前一般冷冷清清的。她早已拨了许多人手给冷幕月,可他似乎习惯了冷宫生活,不习惯有太多人在他的范围里活动,将他们打发走了。

“我怕他们乱走动,一不小心便成了我实验的牺牲品。”他这么一说,还有谁敢留在西南宫等着送命?在他身边留得住的,恐怕也只得一个从飞凤跟过来的裕霖了吧!

她走到大门前顿了顿,便转向了一旁看似平平无奇的墙壁,弓起中指“笃笃”地敲了两记。

须臾,墙面裂开了一条缝隙——裕霖半探着脑袋,见门外站的竟然是苍蓝,吓得连忙将门完全打开,跪在地上:“不知皇上驾到,奴,奴有罪,求皇上恕罪!”

苍蓝掀袍而入,“不知者何罪之有?别再望了,就本王一个人来,把门关上吧。你主子人呢?”

“回皇上,主子在书房呢,奴带您去。”

“不必了,我认得路,你且退下吧。”苍蓝边说边往里面走。这小门之后便是西北宫的偏厅,路倒是越走越宽敞。

裕霖得了令躬身退下,心中偷偷窃喜:看来今晚主子的心情可以好些,自己也有好日子过了。

“月儿?我进来了?”苍蓝轻轻拍门,听得冷幕月一声回应,便推了门进去。

房间里,只见大叠大叠的书遍地堆放着,放眼望去只有书山,哪得半个人影?她疑惑地轻轻问道:“月儿?”

“皇上,我在这里呢!”闷闷的声音从书海里传来。苍蓝定睛一看,呵!那端坐在书堆里的小小少年,不是冷幕月还能有谁?

“这是怎么了?”苍蓝笑道:“将御书房的书全都搬出来了?适才我进来见不到人,还以为先前你应门,是我听错了呢!”

冷幕月从一侧低些的书边上爬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大眼睛机灵机灵的:“不是不是,我在查些资料,便借了这些书来。”

“查什么东西,或者我知道?”苍蓝拉过他,让他转过身去,将他身后的灰尘也轻轻拍了拍。

冷幕月刚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没什么,月儿稍后再查查,便能知晓答案了。”

苍蓝坐到一边的椅子上,看她面前的他,及肩黑发又是没束,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身形这两年倒是见长,已经超过了自己的肩膀,但还是瘦瘦的,配着那张尖尖的桃心脸,就更显得眼睛晶亮小口水灵,叫人疼惜了。

她捏他的鼻子:“月儿现在,学会有事瞒着妻主了。”

冷幕月摇摇头,被她捏着的脸发出轻轻的唔唔声,小嘴不满意地嘟了起来。

“知道错了没有?知道了还不速速招来。”她笑着放开他,只见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吞吞吐吐道:“就是,就是查那个…迎心花怎么培育的资料嘛…”

迎心花?苍蓝听到这个词,面上瞬间闪过一丝惊诧,随即眼光慢慢放柔,“这花…现在还能找得到么?”

与此同时的另一方面,叶初蝶和晶繁找到珮璃求助,向他请教冷幕月究竟为何为了几朵小花大发雷霆。昨儿虽然有那么一会,两人都有些不快,但毕竟各自心里都明白自己有不对的地方。在苍蓝的激发和晶繁的开导下,临别的时候,姿态终究是友好而客套的,也算是圆满。

只是叶初蝶后来想了想,还是决定向他最尊重的珮璃求助。他这个人,素来喜欢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喜欢一件事疙疙瘩瘩地牵扯着。

珮璃听了他们的话想了一想:“那小花…是不是黄色与红色相间的花瓣,一朵花六个花瓣,有淡紫色的花蕊?”

叶初蝶回忆着,然后点头道:“好像确实是这种花,珮璃公子,你知道其中原由吗?”

珮璃素淡的面容上掠过丝丝轻愁:“难怪呵…叶公子有所不知,如果我没有记错,这花当是名为迎心花,是一种几乎已经在闵国绝迹了的花种。”

“原来如此。冷公子当是有心栽培此花,却又被我无心砍下…”叶初蝶喃喃着,“我真是没想到,如此其貌不扬的花朵,竟然是已经绝了迹的…”

珮璃轻轻道:“恐怕这里头,还有更深的因由。皇上曾经对我提起过,这迎心花,是与她感情最好的妹妹,最为喜爱的花朵。从前它虽然稀有,但在御花园也是种下了一大片的。只是八年前一场大火,将它们一夕俱焚…”

剩下的话,他虽然没说,但在场的三个人却都是明白了。冷幕月应该是知道了迎心花对于皇上的特殊意义,才特意去栽培,想给她一个惊喜。所以叶初蝶毁的,是银子也买不来的,心意。

“花都已经折了,去哪再寻?看来,这事是没有挽转的余地了。”叶初蝶叹道。

就在他们两人都无语之际,一直沉默着没有开口的晶繁突然道:“迎心花…叶公子,那花是否只有三片花叶,叶边上还有些锯齿?”

“叶边…这我倒没有仔细看。”叶初蝶顺口答着,随后回过神来,惊道:“晶繁公子知道这花?”

晶繁低垂着眼眸:“我也不是太肯定。只是听你们的形容,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净莲山上,曾经见过和它很相似的花朵。我师傅喜欢种花,所以我也略通一二。那花,光是栽种于泥土中很难存活,但有一个办法,或许即便是折了,也可以补救的。”

“晶繁公子,”珮璃在面露喜悦的叶初蝶之前先开了口,“挽回叶公子和月君之间的这场误会,或许都要靠你了。”

第一二四话 弄巧

苍蓝得知冷幕月在寻找培育迎心花的方法,心中有些酸涩而温暖。想起湘玉小时候,对这种别致小花最是喜爱,却不舍得将它摘下。于是她便常常坐在花圃旁边,看园丁浇灌着,她最爱看的那片花海。

“迎心花的花期很短,总是在盛夏的时候开放,待夏天一过,它们便枯萎了。”那时候,苍蓝不解为何这种其貌不扬的小花会让湘玉喜欢,她曾经柔柔地解释过。

“就像我最喜欢的…夏天,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姐姐,你不知道吧,迎心花每朵的花瓣和花叶的数量,都是一样的,一片也不会多。它的花茎可以入药,能名目;花瓣可做染料,做出来的颜色,既不是黄色,也不是红色,而是那种,充满了柔和的橘橙色。金灿灿的,就好像太阳那样温暖。一朵小花,竟然有这么多用途,是不是很有趣?”

闭上眼睛,湘玉和着红黄色小花的温暖笑容,似乎伸手还能触摸。苍蓝拉过冷幕月的手,“你能再培植出迎心花来吗?这几年,我也或多或少地托各地官员打探过,却是再寻不到它的花苗了。”

“本来在出宫之前,我已经种下了十株花苗,打算在今年夏天你生日时,给你一个惊喜的…可经过上两月仓促离开,小花园失了人打理,回来以后,只得三株花苗存活。而现下,可已经是全军覆没了。”

苍蓝知道昨天他和叶初蝶是在小花园里发生争执的,现在再被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有了谱。恐怕是叶初蝶不小心毁了月儿的心血,他才着了急失去仪态吧!

想到这里,她倒是不恼他和叶初蝶斗气的事儿了。更何况他一番心意难得,竟连她会睹物思人都考虑到了,实在是值得表扬呢。

“好月儿。”她抱他坐在自己的膝上,他的专属座位,却忽然发觉沉甸甸的,好像重了不少。拦腰一抱,果然冷幕月原本轻如羽毛的身子现在长丰实了些,手感变得柔软起来。

在外面吃了两个月的苦,反而长胖了?她好奇地对东捏捏,西捏捏,丝毫没有看到冷幕月的脸已经慢慢红了起来,别扭地要挣脱开去。

“月儿这向倒是长肉了哈?看来从前是锻炼得少了…”她收紧双手将他箍紧,这只狡猾的兔子见跑不了了,便乖乖地窝进了她的怀里。

满怀的柔软馨香,带着一点点俏皮的倔强。她低头看他,想起他初初被飞凤的陪嫁团送来时,个子还不到她的肩膀,眼睛大大的、却很冷冽,对她充满了敌意和防备,像一只一触就抓狂的黑色猫咪。

现在的他,收起了锐利的爪牙,留下了柔软和温暖的一面给她。他的五官都长开了许多,从可爱变成了一种活泼的俊俏。十四岁少年含苞待放的青涩,融合着已为人夫的眉眼温柔,渐渐散发出一种全新的光彩来。

“月儿,现在还会偷偷地想你母皇么?那件事,你也不要再在心里怪她了。她和我都是一国之君,她的斟酌和犹豫,我多少能够看懂。即便她对你有疼惜之意,也不代表她必须要冒险搭上整个国家来陪衬这份感情。”

那件事,说的便是她将逃难的他们,拒之门外的事。冷幕月听了微微摇头,小小声地嘟囔着:“我没有怪她了,我连想都不愿意多想。可能事到如今,我倒慢慢明白父君当年为何,宁愿将自己深锁冷宫也不愿对她刻意迎合。有些东西,时间久了不需要刻意,也不会再想起了。”

苍蓝揉揉他的脸颊,笑道:“月儿是真的长大了。”

他不满意地撇嘴道:“我早就、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只有你老把我当孩童看。”

“那是我错了,诚意向我的月儿赔罪…”她轻笑着低头吻他,一记一记,逗弄般的轻啄细咬。待到冷幕月象征性地躲了几下,又慢慢迎合上去的时候,她抚着着他蓬松柔软黑发的手渐渐收牢,将这个吻加深了去,变成了深情而真挚的承诺。

在西南宫逗留一直到用过晚膳,苍蓝回到月泠宫,殿里两排宫人整齐地站在两边,她的近侍则是一个都看不见。她想起莲幻的风寒,不知御医看得如何了,忙召道:“秋尽!秋尽!”

除了回声,没人应她的话。她又叫了冬无,也是一样不知所踪。现在的他们,帮她统管着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儿,从当年青涩的小宫人成长为一代“御前大忙人”了,连主子有事想找,都抓不到任何一个人。

苍蓝自嘲地笑着摇摇头,回身的时候,忽闻门口传来争执:“你不能进去!”

“我有事要向皇上禀告!”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十万火急的焦躁。

苍蓝扬声道:“什么人?让他进来吧。”

“是。”门外宫人听到皇上发了话,才松开了阻拦的手。一个宫人打扮的少年急忙跑了进去,在苍蓝的面前双膝跪下,“奴,澄烟,叩见皇上。”

澄烟?苍蓝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却又没什么印象。她回头看跪在地上的少年,五体投地,屁股撅得高高的,很是滑稽。

“你,抬起头来。”

澄烟一听这话,忙将脑袋扬了起来。皇上当是还记得他吧?但他调去浣衣局那么久,都再也没有得到半分圣恩…

少年圆溜溜的眼睛,丰润的嘴唇不知道擦了什么红艳艳的,却有点假。看着他的脸,苍蓝愈发觉得面熟,却依然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你说你叫…”她犹疑的一句话,打碎了澄烟本来还在幻想的美梦。他锲而不舍地补充道:“澄烟,奴叫澄烟。皇上贵人多忘事,其实奴曾经被送了来,为皇上、为皇上暖床的…”

是了!苍蓝终于慢慢想得起,眼前的这个少年,便是当年寰太君送给自己暖床,却被自己一脚踹下了床的少年澄烟。后来因为她担心他是寰太君派来的眼线,不敢将他留在身边,便让下人安排他去了洗衣刺绣的部门。

这一来一去也有好几年了吧?怎么这会,他又突然贸贸然地闯了进来?

“澄烟,有什么事不经你们管事宫人的通报,直接就闯到月泠宫来?还有规矩没有了?”

如今寰太君已经被捕,这个小小的宫人倒是不足为惧的,不吓他一吓,这宫里怕是要无法无天了。

澄烟但见圣怒,吓得忙又将脑袋埋了下去,连连磕头:“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奴实在是有要事禀报,如果皇上不知情,奴实在是为皇上感到可惜呵!”

他这么一说倒勾起了苍蓝的好奇:“究竟是什么事,你速速说来!”同时,她一挥手,两排宫人便齐刷刷地退下了。

澄烟见皇上对他的话题感兴趣,便放开胆道:“回皇上,我要向皇上禀报的是…我知道宫里有人,和别人私通!”

苍蓝一惊:“这话说出来,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吗?什么人在哪里、与谁私通、证据在哪里,你可都准备好了?”

澄烟的心扑扑直跳,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把心一横,闭上眼睛:“回皇上,此人正是皇上的近侍莲幻!”

苍蓝怒斥:“混账,他日日跟在我身边,怎会和别人私通?来人,把他拖出去掌嘴!”

澄烟急急道:“奴没有乱说!皇上若不相信可以去查证,莲幻的守宫砂已经没有了!”

听了这话,苍蓝心中一凉,有一种预感被证实的心情:“澄烟,这些话,你今天在这里说过,我就当不曾听见,就这样抹了,谁都不会知道。但今天以后,倘若有一个字传了出去,传到别人的耳朵里,小心我叫人勾了你的舌头!”

澄烟抬起头,下意识地想捂住自己的嘴巴,同时也感到满心委屈:“为什么?”

为什么莲幻明明背叛了皇上,皇上却还是维护着他?为什么自己在无边黑暗中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线光亮,却还是逃不出这永夜?

那年他十三岁,正是似懂非懂的美好年纪,却被寰太君选中送给皇上,说让他尽力服侍。若得了皇上欢心,前程似锦也不是幻想。他照做了,他脱得精光躲在龙床的被子里。

岂料皇上回来以后,将满心期待的他当作刺客,一脚踹到了地上。那腰,到现在想起来,都还隐隐作痛。自此以后,皇上非但没有正眼瞧过他,还将他一调再调,调去洗衣,仿佛他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难道他看起来,真的那样不堪么?

随着风言风语他慢慢明白了,一切终究是源于他的推荐人是寰太君;一切的冷落,都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如今寰太君倒台了,那些昔日里因着他还给澄烟三分薄面的人,再也不会留情地嘲笑他、欺压他,他在那个地方,再也呆不下去。

莲幻的这次风寒,需要找个人为他擦身。秋尽冬无各自在忙,宫人便让住在附近的澄烟代劳,没想到这一代劳,便发现了这样大的秘密!

待到莲幻迷糊醒来,他试探他,跟了皇上这么久,是否已经是皇上的人?他一口便否决了。

于是他澄烟才敢趁着秋尽冬无都不在,一路直冲月泠宫。只有让皇上再次注意到他,他这渺小的沧海一粟,他才有希望脱离那个庞大的苦海呵!

“为什么?”他眼看着满心的期待又将化作泡影,说不出有多么多么的不甘心!

“为什么?!”苍蓝反问,随后释然地一笑,将眼眸从他的脸上移开去,“因为莲幻没有和别人私通,因为他,是我的人。”

第一二五话 成真

“因为莲幻没有和别人私通,因为他,是我的人。”

若不是亲耳听皇上这样说,澄烟打死也不会相信莲幻与皇上之间的关系,居然会是这样。

那样其貌不扬、沉默寡言的一个人…认识莲幻至今也有三四年了,和他说过的话加起来统共也不会超过十句。他满心的不甘此刻也只能化作接受,默默地聆听着苍蓝的警告,警告他出去以后不许乱说话,否则绝饶不了他。

他失落地走出月泠宫,脚步沉重。初夏的风吹在脸上,好似都感觉刺骨。

此刻苍蓝在月泠宫里,也是静不下心来。莲幻的守宫砂没有了,今天被澄烟见着,她可以顶回去,但明天呢,后天呢?这件事,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来。在摸清他的心理之前,在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之前,是不是应该先给他一点保障?

“来人。”她召来两个宫人,“你们到莲幻的住处,将他送到我月泠宫来,安置在我房间旁边的那个小间。”

宫人得令而去,她又叫住了他们:“等等。多叫几个人,抬轿子去,别让他颠簸了。”

莲幻在她的眼皮底下,就不必担心澄烟这样的事情会再发生了。她这样想着,才放心地去静庭轩批阅奏折。

待到秋尽冬无回来的时候,还不知道澄烟已经来过,只是奇怪皇上这向怎么突然对莲幻上了心,连他感染了风寒,也要将他安置到月泠宫来。莫非这么多年来,莲幻终于掳获了君心,有一跃跻身十君之势?有珮璃这个先例,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呵。

一时间,两人照顾莲幻的时候都不敢怠慢。而苍蓝则特意关照,他们只需要服侍他吃喝即可,像擦身这样的事,她会交给别人去做。

夜已深,秋尽扶着莲幻喝下药汤后,浑身滚烫的他又迷迷糊糊地躺下了。苍蓝示意他先退出去,自己则坐到了莲幻的床头,静静地看着他。

四岁的时候,父君笑着对她说,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母皇给她派了一个近侍。这个近侍可厉害了,会武艺、能侍奉,只要她有要求,他就会有求必应。

他会跟着她一辈子,他会一辈子都是她的人,只要她愿意。

从老宫人身后站出来的小男孩,身姿挺拔得像个女孩,头发束得很随意,简单到平凡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盯着她的脸蛋看了片刻,终于双膝落地跪在她的面前,发誓此生跟随她、效忠她,直到他死。

她带着好奇,抚摸了他的脑袋。从小手落下的那一刻起,她便在不知不觉中主宰了他的命运。明明他也是个独立的人,命却从此牵系在她的命运上,何其不公?可她从来,也没有觉得异样过。

他的存在,十几年来,她早已习惯。就像是空气、像水,不会刻意去在意,但如果哪天缺了,也断不会无知无觉。

可是原本这样简单的关系,却在一夕之间变了质。当她知道自己宠幸了他,除了担心他是否不愿意,心里也不曾有过反感和遗憾。除了一些叹息,只是叹息。

当一段长期稳定的关系被破坏,不管它是从此灭亡还是发展出新的关系,这个过程总是需要时间,总也令人唏嘘。

她一时间分辨不清。她分不清那些复杂的感觉之中,哪些是应该属于他的。对待十君也是一样,若是对她无意的,她断然是一根手指也不会去碰那个人。

可她偏偏宠幸了莲幻。纵然是酒后糊涂,但做了就是做了,事关一个男子的清白,她不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看着他睡着的脸,那样波澜不惊的面庞,忽然很想知道面具后的他,究竟是长得什么样子。

她走近他的床边,伸手到他的耳后,摸到了那一层薄薄的、微乎其微的突起。她用食指和中指轻轻一夹,慢慢地,那层白色的东西被掀了起来,渐渐越过了耳朵,然后是下巴…

“皇…”就在这个时候,莲幻醒了来,见苍蓝正在掀开他的易容,无比吃惊地向后仰了仰,却未能脱离她的手。

“幻儿,你许诺过我,今生今世对我效忠。你的人是我的,你记得吗?”她俯视他的脸,那对单眼皮里盛着的,是她看不懂的犹豫。

“可现在,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将一个这么大的秘密对我隐瞒?还是说,十几年来你对我的好对我的忠诚,都是假的?”她说着,看起来失落,那只手也慢慢离开了他的面颊。

一只热得异常的手,轻轻按住了她即将抽走的手掌,按在了那已经有些脱离了皮肤的面具上。莲幻正发着高热,纵然他有很多话想说,却虚弱得一句话都难以说全。他只能用炙热的、炙热得像火一样的目光看着她:他不是,他不是她所说的那样!

苍蓝看明白了,眼神放得轻柔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不这样说了,你别急,别急。幻儿,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很依赖你,觉得你跟着我那是当然的,也永远不会离开。其实我很自私吧?连你的样子,我都没有细心留意过,就想霸占你一辈子。”

莲幻很缓慢地摇了摇头,按住她的手指微微摩挲了几下。借着烧得有些混沌的脑子,他做出了这本来怎样都不可能肖想的事情。

“前几天,我喝醉了酒,做了些荒唐事…”苍蓝字字句句地斟酌着,“我知道,那晚的那个人,就是你…”

莲幻睁大了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摇头:“不,不是…”

“别急着抵赖,我想了好多次,我已经很肯定。幻儿,我真真是糊涂,我居然连你都…”

莲幻虽然迷迷糊糊的,但看她懊丧的样子,以为她是后悔要了他,心里有些凉,握着她的手也慢慢松了下来。

“我居然连你都…我居然已经和你有了肌肤之亲,却依然不记得你的模样!怪只怪我喝得太醉,记忆片段太零落…”她说着,却惊奇地感觉压在她手掌上的,莲幻的手,正带着她,一点一点掀开他尘封了十几年的容颜!

怦怦,怦怦,怦怦…莲幻不知是不是寒热发得快不行了,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愈来愈快,仿佛要飞出心口似的。在他八岁完成了全部训练,就要走出“锦祠”的时候,师傅对他的脸蛋看了又看,然后让他用易容术掩盖自己真实的容颜,交代他无论何时都不可以让主子看见:

“你天生长得像个女儿家,这等不讨喜的长相,恐怕主子看不喜欢。不若带了面具,平凡无奇的,反而能更好地留在她的身边保护她。”

他应承了,老宫人们这才放心地将他指派给了七皇子。

他倒不是非要藏着掖着。对他来说,相貌只是一个皮囊,长得什么样,对他的为人处事根本不会有影响。只是为了一个承诺,他掩饰自己的容貌已经成了习惯,若不是主子要求,恐怕这辈子他都会这么过。

他从小所受的训练,便是要求他们断了七情六欲,除了忠诚一念,什么都不需要。多年以来,他什么事都围绕着主子转,将它看作司空见惯的平常事,看作自己理应有的忠诚,从来也没有往别处想过。

只是近两年,他发现自己开始无时无刻都想站在主子身后,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教训宫人时神气的表情,看着她批奏折时熬红的眼睛,纵然是那样,他还是不敢往别的方向想,但求就这样一辈子伴随着她,也便够了。

一直到那一夜,她抱了他——尽管她嘴里喊的,是别人的名字;尽管他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圆满主子的需要,是他的职责…但他怎可压抑自己深埋的情根一夕萌动,爆发成不可抑制的源源热流,在身体的各处流窜着。只要是想起她,便会由心底涌起一阵悸动,混合着挣扎和坚定,四散开来。

也就是从那一夜以后,他再难告诉自己,这无时无刻的想念是因为忠诚;这时而痛楚时而甜蜜的感触,是源于主仆之间的羁绊。他只是期盼她不要发现,因为他不想知道那个结果——她要他或者不要他,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但她还是发现了,这种惊恐来得那样快,对她的渴盼却又如此强烈。他在她的声声悔意中,带着她的手掀开了那层薄如蝉翼、却厚重阻隔着两人的面具,露出那张能让苍蓝看痴的英气容颜来。

莲幻深邃的凤眼此刻有些迷离地微微眯着,鼻尖因为风寒有些发红,嘴唇也有些干得发白。他的这张脸孔,既妩媚又英气,一种说不出的奇妙。而右眼角下的泪痣,让苍蓝一眼便触动了。这熟悉的容颜顿时和那日夜里,在她身下那温热的身躯互相联系起来,被遗忘的记忆零零散散的拼凑起来,那些疯狂的、激情的、温柔的、缠绵的,令人浑身发热的记忆,也渐渐被她想起。

有时候身体的记忆,往往比脑海中的更长久、更真实。她看着眼前的莲幻,这个最真实的莲幻,没有掩饰也没有隐藏,再不是万年不变的平淡表情,再没有刻意低下的脑袋和波澜不惊的言语。那微微发红的面容是因为面对她而羞涩,那淡淡流光的眼眸里,倒映着的是她的容颜。

这一次,她大可不再问他是不是愿意了。他肯向她展示一个真正的自己,她就愿意相信,自己还有机会将做错的事情弥补回来。

“幻儿,别紧张,你的容貌很美。”她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面颊,眸深似水,嘴角微扬。

莲幻本来担心,自己的容貌太丑引得她反感,见她出声赞扬,也算是放下心来,意识开始模糊,眼皮也渐渐放了下来。

她替他掖好薄被,轻拍他的手背:“幻儿放心睡吧,等到明天,寒热便会退了。”

这时,夜已经黑的深沉。苍蓝看了看窗外的天,怕是再过两三个时辰,便要习武和早朝了。她看着床上已经睡过去的莲幻,心想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神奇,她重新认识了跟了她十几年的近侍,也发现了两人之间,还能有一种新的相处模式。这样的感觉她还不是太习惯,但好像,也可以变得很好。

两个人,出自真心的结合就像是一种血缘的传承。都说夫妻也是一种血亲,是因为在那时候,彼此的骨血曾经深深地融合在一起,从此就像是有了血缘的亲人,感觉和心情上都会从此不同。苍蓝有些庆幸,庆幸那个人是莲幻。她拖了张椅子在他的床边,靠着床柱浅浅地入了眠。

也许,这是史无前例的。也许莲幻在曾经的美梦里,都不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境。她将他多年来的付出,以万分之一的回报,送到了他的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