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厉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幸好没有湿了衣衫。她瞪着林莘烨,却见对方扬起一抹笑容,“对不住,一时失手。”

这一抹笑容,是她最为熟悉的朋友,也是曾经最恨的情敌的笑容。年少时候,她曾经羡慕她活得轻松自由,不似她身负重担。她云淡风轻的一笑中,却包含着为朋友两肋插刀,肝胆相照的厚重,从来没有人敢因为她不够狠厉就不把她放在眼里。

可也是同样的那个人,用同样的笑容,对着她心爱的男子…那时候看到的她,是多么的轻佻!她知道林莘烨是无辜的,可她是情场浪子,她怎能眼看深爱的人儿陷落?百般挣扎之中,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刺痛了。

能当得起好朋友,说明两个人自然会在某些地方有交集,比如——她们都有一颗固执而倔强的心。

往事历历,董厉挪到了旁边的位置,却不看林莘烨:“你总是这样,做什么都不用心。”

虽然这话是重的,但听在林莘烨耳朵里,除了讽刺,竟也有一丝关心埋怨的兴味。毕竟董厉是最了解她的人,这样的话,在她们年轻的时候董厉就总是对自己劝诫。可生来性情如此,她又怎可换了脾性做人?那时候,她总觉得是董厉嫉妒她,所以才挑她的刺,可多年以后,当她位极人臣,当她看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忽然觉得,那一番刺耳的规劝,曾几何时已经许久没有人会对她说了。

林莘烨还是改不了那抹单面向上的笑容:“这么多年了,哪还改得了。”

董厉终于正视着她,回忆里的容颜上,凭添了岁月的痕迹。

“哼,一转眼都二十多年了,你老了。”

“你又何尝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说到往昔,追忆往事,除了辛酸痛苦,也免不去更多快乐美好。两人有了第一句,便断断续续交谈起来。林莘烨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知不知道,林公子怎么样了?”

林公子,自然就是当年她们都喜欢的那一位。说起来有趣,心里的人儿,多少年后依然是当年的翩翩少年郎,哪怕他现在已经人老珠黄、美色不再。

董厉语气不佳:“他早已嫁人,我怎会知。”

林莘烨并不太介意,“想不到,他最后竟然会嫁给丞相。造化弄人、弄人…”

“何来造化?事在人为。”董厉甩不开那股倔劲,“若不是自己抉择有错,又怎会错负佳人。”多少年来她常常悔恨,却也终究是午夜梦回空一场。她至今不曾娶夫,也许是执拗到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步了。

“罢了罢了,”林莘烨摇头,笑容中却带一抹自嘲,“他早已在二十年前就嫁给别人了,现在孩子都生了俩,与我俩有何关联?我们不过是陌路人罢了!”

董厉也苦笑道:“纵然在路上相遇,怕是他也认不出你我了。”

两人说着,也不曾觉得皇上怎么去了那样久还未回来。有的时候人之所以有心结,是因为话不曾说开,而当事人又不肯主动制造这个机会将话说开。于是一耽误,便是经年,乃至终身再不往来。董厉与林莘烨在林公子的话题上苦笑而终的时候,终于也意识到了当年的结局并不全是对方的错,除了三个人彼此的抉择,天意如此,岂容人间私自揣摩。

这时苍蓝和杨宣终于姗姗来迟。她边就座主位边笑道:“传闻中两位有所误会,现下看起来,倒真是谣言乃多嘴多舌的产物,不可尽信了。”

林莘烨迟到的敏锐这才发作起来,难怪官场中传,皇上已经暗中吸纳了不少势力。她和董厉对皇上看法,相信都只停留在傀儡政权和当众杀人这两件事上,年龄和阅历的差距让她们做不到将皇上不当一个小辈看待。新官上任总是太嫩,纵然她是皇帝,也只是没有实权的皇帝,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前路也很曲折,这一切,她们这些老官都懂。只是碍于势力,碍于这趟水太过浑浊,她们明哲保身,没有必须去偏帮的理由。只要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就是对得起自己的乌纱帽,对得起老百姓,对得起皇家给的俸禄了。

苍蓝知道两位都是常年在官场,厉害关系自然不用她去分析。她让宋蕊进来的时候,两人都显得有些意外。传说一直在养病的宋蕊看起来精神奕奕,哪有半点病容的模样?三位新老尚书总有一番老交情,加之杨宣在旁,彼此都有些亲切。

“不管奸佞如何得势,辅佐正帝,才是我等的责任。”杨宣的义正词严,让在座三位都有些惭愧。

董厉和林莘烨看得出苍蓝是聪明人,虽然年纪尚浅,却是知进退懂人情的,心里对她有些认可。再加之她们本担心自己中立的下场是终有一日,落得和宋蕊一样,叫其他势力吞食得骨都不剩,现下真的见着宋蕊过得不错,心中自然是动摇起来,辅佐少年天子,她们责无旁贷的同时,也算是有个依靠。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是我等应该做的。”哪怕只是第一步,苍蓝已经开始向两人抛出绣球,只待她们接收以后慢慢向她而来了。

每一步,虽然都只是一小步,但也都是坚实向前的一步。

人生若能努力到酣畅淋漓,无论只是路边卖酒,还是高居皇位,都是不枉此生的畅快体验。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一章应该能补走朝堂的繁冗哦。不过私以为这里面有很多东西,放到现在也是合用的。

第六十话 戏假

柳容自尽那日刺杀苍蓝的刺客,到最后依然是没有找到。敌在明,她在暗,除了增加皇城内外的守卫,她似乎处在了挨打的被动局面。

自从王雅竹背后负伤以后,苍蓝又是有段日子没召侍君侍寝。偶尔晚上去得几君宫里,也都只是点到即止。她难以忘记那次一冲动险些要了语儿,他又是如何流下了清泪。她后来才明白,那是不甘不愿而流的泪,只是当时她犹在梦中却不自知罢了。

这一日,苍蓝有事要秋尽去办,却横竖找不到人。冬无说他可能在后厢房,却是说得吞吞吐吐。苍蓝疑心他是不是病了,按奈不住急性子就让莲幻随她一起到后厢房看个究竟。谁知甫一进门,正对着门口的床上,一座光溜溜圆滑滑的丘壑就映入眼帘。她轻咳一声转过身去:

“秋尽,你怎么不着好衣衫?”

秋尽由后走上前行礼道:“皇上息怒,奴在此。”

苍蓝微微侧头,果然是秋尽衣衫齐整地跪在她面前。“那你床上的是何人?”

“回皇上,床上的是澄烟。适才奴刚要回静庭轩,却听说澄烟洗衣服时不小心把腰跌伤了,这才让他来奴房中擦点药,请皇上恕罪。”

“罢了,罢了。”苍蓝挥手,“快些搽好,本王还有事要你去办。”

“奴遵旨。”

“皇上,”苍蓝刚要离开,澄烟却是连滚带爬地跪到了秋尽身边,“求皇上饶恕奴不敬之罪。”

苍蓝转身,见澄烟草草抓了条床单将全身裹了,偏偏下身那玩意儿好像还若隐若现。她移开了目光去看他的脸,他的面容和她第一次在寝宫见到的一样,清秀得有些楚楚可怜。

“你有伤在身,本王不怪你,去搽药吧。”苍蓝与莲幻离开,澄烟失望地跪坐在地上,连腰上的疼都忘记了。秋尽将他拉了起来,“你想做什么?有些事,那不是你应该肖想的。”

澄烟任他上药不吭声,只紧紧咬住嘴唇。

苍蓝离开以后也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仅仅见过澄烟几次,却有两次先见到的都是那圆圆的小山丘?她对澄烟冷淡,并不是源于憎恶。他是寰太君的人,以她少人暖床为借口硬塞来的,她怎知他会把这里的事传出去多少?

暖床,说到暖床,若再不召侍君侍寝,甭说暖床,就怕是群臣又要合力进谏让她开宫选秀了。她脑中没有宠幸侍君的场面,仅仅是一种身体的记忆,让她时有疼爱他们的举措。若要真的一本正经地召寝,她到有些不知所措了。她秉信的,是情为动时的真情流露,那种自然而然的爱,胜过人间最好的一切。

“今儿召容君侍寝。另外…传话给内务,让澄烟不要呆在浣衣局了,转到织绣部去吧。”

莲幻躬身领命。

这是柳容阔别近一年的侍寝。曾经以色侍人的他,不知为何,在听到圣旨到来之后,紧张之情尤胜以往。

她传他侍寝…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后,这侍寝一事,也开始有了新的含义。这是她在表示,对他疼爱吗?不知道以往王雅竹都是如何“侍寝”的柳容,让桑儿打发宫人们走,以略去熏香身子的步骤,然后穿着媚惑诱人的侍寝装由中宫来到月泠宫,穿过层层宫门,走过重重灯火,就像是跨越了千山万水,来到挚爱的人身边那般虔诚。

侍寝的侍君所着的衣物,都是经过历朝历代不断改良的,专为这个时刻而准备的式样。他们无一不是若隐若现的惹火,欲拒还迎的娇羞,让苍蓝见着这样一个媚色的柳容而忍不住有些顿滞。

柳容侍寝,相信便能堵住寰太君他们的嘴——苍蓝初初是这样想的。柳容见她坐在床边,也便小步走了过去,坐在她的身旁。曾被称作狐媚侍人的他,刻意不让自己主动,而苍蓝也没什么动作,只是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轻轻问道:

“容儿,讲点过去的事给我听好吗?比如,我们是怎样识得的?”

柳容面色一凛,但很快舒缓开来。说好忘记过去,也就是看得淡然,如果连说都说不得,又怎么能说是放下了?他淡淡笑着,像是在讲述一件街上看到的小事那般尽量让自己平静:

“那时候,我还是…幻月楼里的荷倌,每天卖着笑,期望有朝一日能够,逃脱那里。”

苍蓝看出他有些勉强,握住他的手,“算了容儿,别说了。我不过是一时好奇,在我失忆的这五年里,同你们是如何相识相处,我想找回记忆罢了。”

柳容摇摇头,绾得松松的发髻被摇散了,几缕黑发垂到眼眸前。苍蓝伸手替他轻轻顺到耳后,却听得他道:“容儿没事。帮皇上找回记忆,也是在帮我自己,将过去替换成普通的回忆…”

“我记得那天,我像往常一样登台舞蹈,台下还是有那么多看客…幻月楼里人很多。我回房后爹爹找到我,说有个达官贵人想见我,还塞给我一锭金,我应了。然后,我遇到了你…也许,不能称之为现在的你吧。你很沉默,很忧郁,你告诉我,从我的舞中看得出我的寂寞…那一刻,我的心忽然刺痛,觉得一种感觉触动了我的心。”

柳容说着看向苍蓝,发现她也深深地看着自己,虽然感觉不尽相同,但那双黑眸却和那晚的一模一样,黑得那么深沉。于是他知道,从头到尾都是她,只是由那一天开始,一切都被改写了。

“你的神情告诉我,我们是相同的沦落着。于是那天…我们互相排解着寂寞,你成了我的恩客之一…你后来又来过几次,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却也猜得出是一位有权有财却不得势的小姐,因为你好像满怀都是伤心无处宣泄。可我却万没想到,你竟是当今皇上…我跟着你出了幻月楼,来到这里,后来的事,你多半也都知道了。”

苍蓝有些唏嘘,“一朝相见,造就一世情缘…但我相信,相逢即是有缘,我们的一切并不是偶然。我又何尝没有被你的眼神打动,容儿。纵然不记得,但想到我将你带了回来封了君,这件事做得真是太对。”

“皇上。”柳容轻轻依偎到苍蓝的怀里,阵阵幽香淡淡袭来,她馨香满怀。

“过去的早已过去,安心地在宫里,做我一辈子的十君吧。我要将你失去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补偿回来。”苍蓝的五指深入他的发间,绵软之中如丝帛般顺滑。她扣住他的脑袋,如蜻蜓点水般轻轻吻着他的额头、他的鼻子、他的嘴唇,慢慢吸吮,口舌相缠。

柳容等这一天,已经好久。他不是耐不住寂寞,他只是渴望再次被她疼爱。入宫前的床第之事对他来说,并不是快感,而是从憎恶到麻木。而今,他却感觉全身都在熊熊燃烧,叫嚣着他主动一些,却拥抱唾手可得的幸福。

苍蓝慢慢吻下去,吻在他早已不戴轻纱的脖子上。那里旧痕犹在,却已经长出完好的新肉,剩下的,只是需要随着时间慢慢淡去的伤痕罢了。苍蓝顿了顿,伸手轻触那些愈合的地方,柳容有些痒痒,忍不住咯咯笑道:

“皇上莫要轻触那里,伤口新肉的,容儿…有些痒。”

“嗯?以后都不会戴东西来遮掩了?”

柳容半躺在她怀里,衣衫也敞开了一小半,只伸手抱紧她来保持平衡:“心里没有,身上纵然有,也能长合。”

苍蓝点了点他的鼻子:“长进了呵。”

柳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眨不眨。那一瞬间,她清晰地看懂了他的意思:若没有你,怎会有今天的我?

她的眼神慢慢有些迷离,低下头去:“容儿今天的香味,像是兰香…”

被轻轻放在龙床之上,柳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一下下,一声声,比擂鼓更重更有力,看着她俯身而来的亲吻,欲念很快便起了来。她轻轻抚摸着他,亲吻他敏感的肌肤,他身上仅有的轻纱被慢慢拨开。他的手臂上,展虹用刀刻下的三瓣瑾槿露了出来,还是让他有些不自在。

他试图用手遮掩,却被她拉开了去,“别怕容儿…你的身上的每一寸,都是我的,无论它变成什么样子…我以后会保护好你的…”她抚摸着那三道伤口,它们又痒又痛,刺激得他激扬的欲 望就更难受了。

亲吻爱抚,她并不生疏,可他却觉得她有些茫然,好像在犹豫下一步怎么做。

是不是连宠幸的事,她也一并忘记了?

她和他的第一次,在幻月楼时,她也曾经生疏,是他的主动点燃了她。而决心矜持的他现在,看到她的茫然,想到他是如此爱她,这样的爱,让他身不由己地去主动。这两样,是全然不同的性质。

苍蓝只是在那一瞬间想起语儿的泪,那道阴影纠缠着她,在迷离的边缘有丝丝清醒的疼痛。柳容伸手将她拉了下去,腰下的部分便紧紧贴合到了一起。他在她耳边轻轻呢喃:“皇上…容儿,爱皇上…柳容,爱,闵苍蓝…”

这句话如一道闪电,瞬间劈亮了苍蓝原本阴霾迷惑的天空。她看清身下的少年,不是因为不情愿而流泪的那个他,而是一个与自己几番交错情缘,对自己真心真意的容儿。他的欲望与他的心一样为她而绽放,期待她的拥抱她的抚摸她的疼爱与他永世贴合不离…

情 欲如同滚滚沧澜席卷而来,两人觉得耳边什么也听不到,只闻得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在这初冬的季节里,炙热的身躯慢慢渗出了微汗的喜悦,一次次的覆盖交集,就好像是回忆彼此相识、曾经缠绵、风波再三、险些永别,而今,芙蓉帐暖…

人间至真之情,世间唯美之爱,

与君初初相识,共渡曾经波澜。

执着未曾放手,执念换来云开,

两心覆盖交集,春宵帐暖未寒。

人生如幻,朝堂如戏,登临帝位如同梦一场。

然,戏假,情真。

鸳鸯错颈,不是假戏真做,而是人间有情,终有实现。当再坎坷的时候,回首遥望,有你、有你们在身边,惊涛骇浪又何妨?

第六十一话 博弈

圣明德女皇祭日的时候,苍蓝曾承诺过弟弟湛翔改天去看她。她去到北厢太君后宫时,闵湛翔一如既往地在他的小花园里摆弄着他最是喜爱的花草,安静地融在空气里。

天气渐寒,那满院的植物有的不合季节,已经渐渐枯萎。湛翔的面容沉静恬淡,掩不住淡淡的伤怀为着这些留不住的脆弱声息。

“湛翔。”苍蓝大步而入,闵湛翔摆下手里的花盆,微微一笑:“皇姐。”

从懂事的时候开始,他就和七八两位皇姐的关系最好,以至于直到现在,他依然不改口地这么叫她。坐在木轮椅上的他用力转着笨重的轮子,让自己面对着苍蓝:“皇姐到宫里坐吧。”

“嗯。”苍蓝轻轻应道,想伸手帮他推轮椅,却被他轻轻的一眼看得缩回手去。她懂湛翔的意思,他是嫡主,她是皇帝,没有让她伸手的道理。一旁的宫人如梦初醒地红着脸去推那椅子,生怕皇上怪罪下来人头不保。

文太君也在宫里,苍蓝与两人聊了一会,他称自己有些乏了先回寝宫,留下他们姐弟谈谈心。苍蓝知道,这是文太君想留点空间让她开解弟弟,因为只有她的话,他才略为听得进去。

闵湛翔今年快十三了,生得样貌端秀性子恬淡,小时候一场病过后就再也无法行走的他,博览群书,对药理也是略懂一二。文太君的意思,湛翔很快就要到可以婚嫁的年纪,可他生为嫡主,却身有残疾,真是高配不得,屈就不能。再加之他性子虽然淡淡的,却也是说不出的清傲,若女子只看得他的身份却嫌弃他的人,他是万万不肯嫁的。

儿女的终身大事,爹娘无时无刻不把心操呵。

“湛翔,你告诉皇姐,比较中意怎样的女子?若有适合的,皇姐帮你留意着。”

闵湛翔转过脸去,可能是害羞了:“不嫌弃我是个残了的…真心待我,正直善良的就可以了。皇姐,若不得这样一人,能不能让湛翔留在宫里到老?”

“放心吧,”苍蓝笑道,“若你不想嫁,难道皇姐还怕你吃空了我的皇宫不成?不过男儿家,始终是要有个妻家为好。皇姐希望你幸福,所以,这门亲事,必然是要你自己首肯,我才会赐婚的。”

闵湛翔笑着点点头,算是应了。“对了皇姐,再过一个月便是国礼日了,今年是你登基整五周年,有没有什么庆祝的打算?”

国礼日,便是闵国皇家先祖建成国家的日子。在这一天,百姓们大多可以休假一天而不必担心被扣工钱,皇家也有大赦天下的政令,可谓是举国同欢的日子。今年是她登基五周年,规模可能要比以往都大一些,那些常驻在邑地的姐妹们,也应该请她们回都城一聚。

只是这一聚,实在令苍蓝有些头痛。这是她失忆以来第一次与姐妹相聚,上一次见到她们,那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若被看出了端倪,实在不好交代;可若是连这次也不让她们回来,她这个皇帝当得未免太小气,太忘恩负义,不知有多少话柄要被人抓了去。常安抚,才是稳定势力的良策。

所以这宴聚,势在必行。

苍蓝现在还在世的,共有三个姐妹,她们分别是当年的大皇子闵萍笙,今年二十二岁,由平太君所出;四皇子闵惜恩,今年十九岁,生父已经过世;十皇子闵南烟,今年十四岁,由已经出家隐居的刘太君所出。

“同往年差不多,”苍蓝含糊其辞,“不过应该会请姐妹们回都城共赴国宴。”

“只可惜,却是永远见不到三皇姐和七皇姐了。”闵湛翔满怀伤感,不曾留意到苍蓝的面上一闪而过的不安。

“皇上,微臣有密报上奏。”退朝后,御前督查史遂郑永独自留下,在龙桌边轻声暗语。

从前朝开始,御前督查史就是个不讨好的职位。为官者,皇家为了赏其功罚其过,都要设立一个监督的机构,用来监察官员们的政绩。一面在执行,一面在监察,两相博弈,监察者必然是不讨好的,甚至曾一度沦为收受贿赂最多的机构而被废除。

而到了本朝,御前督查史虽然官拜三品,却因为没什么实事可做而几近摆设。苍蓝暗中兴建督查府,调拨了一批年轻正直的热血新官过去扩充部门,原督查史遂郑永是个中规中矩的,于是就被留了下来率领全部。

遂郑永在这位上无所事事多年了,忽然这机构变得有名又有实,忽如其来的忙碌让她真有些不适应。不过人红好处多多,当然算是件好事了。

苍蓝心里有数:“本王让你调查的事有进展了?”

夏旱秋汛,朝廷每年发放的安抚粮饷都不在少数。可今年有不止一个地方上报,灾民饿孚四处流散,地方官吏到手的款银与发放时的有出入。苍蓝将此事交予督查机构暗中盘查,让那些面生的小官亲自深入民间调查取证,务求有凭有据,追踪到所有的真相。

“皇上明察秋毫。”遂郑永禀道:“赈灾银发放到聂和、延岭、元秀三城时,分别比出国库时少了近三万两。

“三万两?”苍蓝气极,“三城加起来…竟是少了近十万两?这些蛀虫疯了不成?难道当地官员不曾发现其中有误吗?”

“回皇上,款银是由出国库开始,经过各个官员之手,逐步减少的。具体谁从中得了多少,一时间也说不清楚。且向地方官员报数时正确的数字,到了地方手里就变了数,这其中是如何摆平的,恐怕…另有玄机。”

“江河湖海,汇聚成流。这涓涓细流,总有一个源头。遂大人,可知这背后最大的源头是何人?”

“回皇上,经督查府上下的斟酌,认定是秦礼大人的小姨子,聂和的从事何万方。”

“何万方?”苍蓝在脑海中搜寻,无奈此人连个模糊的印象都没有,“区区小官,如何能成得了这么大的事?若说秦礼不知道,那可真真是睁眼说瞎话了!”

“皇上英明。”无奈与火辣的苍蓝的正相反,遂郑永就是个不急不火的慢性子,任由苍蓝猜测了一番,她才慢悠悠地答道:“微臣几经周折才查到,元秀城的巡按罗大人曾将一大笔银子存入一个不是她名下的银号账户,而那个账户也有人将钱取出,再转存到另一个。微臣顺藤摸瓜这么查下去,原来千回百转之下,这些银子最终会汇集到何万方手里,再转到秦大人正夫的名下。”

原来最大的蛀虫,便是那款银最高的管理人。她以为将银子这样兜上一圈再拿回手里,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却不想督查府这些年轻官员众志成城,终究还是把她给纠了出来!官员与官员之间的博弈,斗的是细心和谋略,斗的城府与警戒,有时候没顾上细节,往往就满盘皆输,无法自保了。

只是谁都知道秦礼是王涵之的人。对方给她布下危局,她该如何还手?治国有时候就像是文火煮鱼,火小了,煮不熟;火大了,就全散了架。

苍蓝习惯性地用手指轻抚自己的下颚。这一场博弈,包括一个月后的国礼节,都是对她重新掌政后艰巨的考验。

第六十二话 错遇

“你这个蠢货!我千叮万嘱叫你别太贪心,要一点一点动,谁让你一次竟挪了十万两!你真当皇上是傻子吗?”华丽的大宅门口,挂着写得龙飞凤舞的匾额“秦府”,可屋子里面气氛沉重,却和屋外繁华的大街形成了鲜明对照。

秦礼来回走着,火冒三丈地教训她的小姨子何万方。为着亏空赈灾款银这件事,她让何万方特意告假偷偷回来,好在事情爆发之前想好对策。

“现下可好,督查府那帮毛头少女,不是官场上那些老油子,她们可不吃为官哲学那一套!你这个篓子捅得这么大,叫我如何收场才好!”总是满脸堆笑的秦礼,此刻是沮丧得连皱纹都像加深了几许,何万方站在那里,被她说得连头都抬不起来。秦礼让她拿银子,她仗着嫂子是堂堂尚书,上边还有丞相撑腰,横竖是冒一次险,干脆多拿一些放进自己口袋也好。谁知道秦礼知道后竟然大发雷霆,好像皇上已经知道了一般。她就不信督查府的人这么有本事,这样辗转数次的银子,究竟在哪里有谁会知道?

“那,嫂子…现下应该怎么办?”尽管如此,何万方还是小心翼翼地探问道。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秦礼叹道,“我这就去找丞相大人说说情,到时候请她站在我们这边。你啊…哎!”懒得再说她,秦礼甩手离开。何万方睨着她离开的背影,径自撇了撇嘴。

北风起,初冬寒意凛冽。历史上的今日,羽大陆上有了闵国,有了闵家皇族世世代代的百年基业。

国礼之日,庆闵女皇闵湘玉登基五年之时。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商铺大送礼,政令赦天下,普天同庆。在这样的热闹中,闵国三位已经封邑的旧皇子风光回都。

她们将各自携带正夫一道前来,苍蓝特地派了豪华马车将三位姐妹接入皇宫,门面功夫做到十足。入宫之前,循例要检察她们有没有身带利器,而随她们一同前来的侍卫,则是被统一安排到了宫外住宿。

阔别五年再见到从小长大的皇宫,三人不由得感慨万千,一路上走走停停。其实经过大火之后很多地方都重新修建过,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她们有种物是人非的伤感。另一方面,再如何变化,皇宫永远是最好的地方,同为皇子出生的她们,却被远远地封到了别地,也难免想法有些犀利。

大皇子闵萍笙——现在的安乐王环顾道:“在小地方呆久了,再看到皇宫,似乎比小时候又大了许多似的。”

十皇子闵南烟——现在的平乐王附和道:“是啊大皇姐,真是羡慕皇上…哎呀,臣妹失言了,还望皇上海涵才是。”

苍蓝自然是淡淡而笑,四皇子闵惜恩——如今的政乐王,也是微笑不语。几人约同闵萍笙的生父平太君一起用膳,三位王爷的正夫则坐在邻桌。

照理,后宫是不容许有其他女人进出的,所以三位王爷同夫君也只是暂住在月泠宫旁边的空殿里。吃饭的时候,苍蓝并没有让十君之中的任何人出来,其他人便也识趣地懂得她想将家花护好的谨慎了。

说实话,除却十君不出现,她们此次入宫以后,发觉这个八皇妹真的变了许多。虽然还是一样不爱说话,却是心思细腻,做事得体有分寸,从派人接她们的那刻起,她们就感到了皇家对她们已经不再是亲近,而是一种防范——

一朝离开,她们就永远不属于那里了。往昔旧梦,也当随风散去。

三位旧皇子此番将会在都城逗留七日,参加完国礼大典以后再各返封地。在都期间,她们在清云城吃喝游玩,都有宫里的人跟出去伺候着,倒也惬意。苍蓝每日下朝,多是留在静庭轩处理政务,偶尔陪她们出去走动,直到晚膳再一同用,让她们看到虽然她当了帝王,却也绝对没有辱没使命。

国礼大典的前一日,三人已经将都城好玩好吃的看遍,便留在宫里闲话以往。平乐王闵南烟在去静庭轩的路上,被一抹火红夺了视线,竟怔怔立住不动,宫人自不敢催,纷纷垂着头默默恭候。

御花园里,是正在采摘秋菊的夏绯砂与冷幕月。本是有些繁重的活计,因为有了冷幕月的新发明——“一次可以剪下四个花朵”的双头剪子而错漏百出,笑料频频。

这个时节虽然百花大多谢去,可这种霜露秋菊,却正是成熟之时。取最新鲜绽放的花蕊将其采摘,再细细风干以后,或泡茶或浸酒,都是芬芳清香的好材料。最重要的是,苍蓝很喜欢饮霜露秋菊泡的茶,说是可以降虚火,对她这种天生肝火旺盛的人最是合适。

“之前倒瞧不出,绯君原是这般细心体贴之人。我还以为…只有颜君和柳容那家伙才会干这种事呢。”冷幕月一口一个柳容,一听就知道他和他关系最好。

“我恰好是看到这里有两丛菊已经盛开…”夏绯砂扭过头去不看他连嘴角都写着揶揄的脸,“何况我采来是自己,自己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