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容是个会耍小聪明的,见皇上安然无恙地醒来,虽然变得有些古怪,但这兴许是老天爷给自己一个抹灭过去的机会也不一定呢!同时,也是怕惹祸上身,毕竟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追究起来他也捞不到好处去,于是他没有急着说出这件事,静观其变。

当他确定皇上变得比以前更好时,他相信,是夏绯砂做的小动作歪打正着,并不曾想过那时候,他竟是真的想杀了她的。他以此把柄要挟夏绯砂,所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夏绯砂见到柳容,都有些避忌。柳容没什么别的目的,那时的他,就是一心想争宠,借着皇上重生的机会,重新爬上最受宠幸侍君的宝座上。

苍蓝听了他的回忆,猜测道:“照你这么说…他从头到尾都是想杀我,却一直没有得手…他行刺失败怕身份暴露,而昏迷的你又是唯一知道他底细的人,所以他夜半来探,就是为了杀你灭口?”

如果是这样,他大可不必冒险行刺,在桂花酒下毒那一次,他便不会去换了那杯酒。

“皇上,”柳容的声音听起来已是累极,“也许这是臣君的一厢情愿…但臣君总觉得,不是绯君,不是他…”

“容儿。”苍蓝替他掖好被角,“别担心,我会把事情查清楚的,若不是他,也不会冤枉了他去。你刚醒来,现在且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柳容点点头,依顺地闭起眼睛。苍蓝走出门口,对莲幻道:“幻儿,帮我传颜君,到竹君的房间,我有事和他们说。”

莲幻领命离开,须臾他带着宁昭颜赶来,让他们进了去,自己守在门口。

苍蓝将行刺、下毒和柳容所说的谋害一一道出,“我想和你们商量,这事儿,应该怎么处理。绯君也身为十君,其娘家牵连甚广,虽然有些事我能确定,但毕竟是没有真凭实据的事,不能服人。”

还反躺在床上的王雅竹出声道:“皇上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一件事。那日我去看望容君的时候遇到了绯君,时逢宫人失手弄落了花盆,是绯君救了我,他的功夫应该是相当了得。”

苍蓝并不记得夏绯砂入宫时说自己不会功夫的那番话,只是他从来不显露功夫,所以大家都不知道而已。“照这样说,绯君入宫是蓄谋已久,就是拿我的命来了?”苍蓝大胆定论。

“也不一定尽然。”宁昭颜毕竟心软,“就像你说的,他明明可以毒你的,却又收了手。皇上,他不忍心。”他仿佛看到了夏绯砂的犹豫挣扎,在面对这样一个明君妻主的时候,在越来越了解她那坚强与温柔的时候。

苍蓝思忖片刻:“心软则养虎为患,我不能拿我们的命开玩笑。这事,先不要惊动夏将军方面的人,谁也不要传出去,让我先去探探他。”

夏绯砂这几日气定神闲,从皇上在他宫门前安插女卫开始,他就猜出自己已被知道了底细。他接近柳容,却被她当贼般防着,怕是如今柳容醒了,已经把他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了。也好,既然下不去那个手,这样不争气的自己,活着又有何用!

所以对于苍蓝的到来,他毫不惊奇。苍蓝提出要他陪自己去赏花,他亦应允随她而去。至僻静处,她忽然毫无先兆地伸手劈向他的后颈。习武之人对这样的偷袭都是本能地躲开,他也不例外。他将脑袋微微一侧,她的掌风从耳边呼啦而过,绝对了使了劲的。

苍蓝并不收招,又是一脚扫向他的下盘。夏绯砂知道这时候再装也是无义了,她不过就是想试他的功夫,他已豁出去了,又何惧之有?

他伸手就是接招,力道之大竟不输女子。苍蓝招招狠辣,并不留情,夏绯砂以守为攻,不主动出击,却能巧妙化解她的招式,两人从小径的一头打到另一头,竟势均力敌,谁也没有占了便宜去。

苍蓝在暗自估量,虽然他没有使出攻击的招数,但他的功夫和那日的刺客所持的应当不是同一种。那刺客是柔中带狠,时有阴招;而夏绯砂则是灵巧有力,更像是出自名门正派的传统武学。苍蓝一个回身扫踢,风寒还未好透的夏绯砂终于抵挡不住,被她一脚踢飞,重重摔在地上。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准备迎接她下一轮进攻。苍蓝见他这样,也摆好起式,只见他噗地喷出一口血,按着胸口退了几步。看来刚才自己那一脚,是伤着他了。

她收式,摇头道:“何苦如此执着?”

夏绯砂于摇晃中立定,靠着一棵槐树:“每件事都有前因后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既然皇上心中已经有了决断,绯砂认命。”

苍蓝挑眉道:“本王对男儿习武并没有偏见,反倒是有些欣赏。既然绯君也是习武之人,那咱们就爽快点,你刚才那番话的意思是说,你承认本王昏迷前晚、桂花酒下毒、还有容君自尽那天的行刺,都是你做的了?”

夏绯砂没想到她连下毒的事情也知道了——不,她是一早就识破了,就算那日自己动了手,恐怕也是…一切早已在她的掌握之中,自己还傻到以为错失了良机…何来的良机?从未有过!

苍蓝目不转睛地看着夏绯砂,看他会给一个怎样的回答。只见他朱砂若梅,目光犀利而冰凉,还带着血丝的唇角露着倔强:“皇上虽然知道了不少,但也不能含血喷人!前两件事我认了,最后那件,不是我做的!”

一个“我”字,是认定了他不可能继续再当十君,连这条命是否保得住,也是个未知数。他不怕死,只是他性子倔强,爱憎分明,要强加给他莫须有的罪名,那简直是妄想!

苍蓝觉得好极了,这才是夏绯砂的本性。至于那些强装出来的妩媚依顺,只会让人掉鸡皮疙瘩罢了。敢作敢当的个性,反而是引起了她的欣赏:

“本王只问你一个问题。”她走近他,他故意抬高了脸去不看她挑衅的眼神,“虽然前两次都失败了…若然现在还有机会…你还会不会,对本王下手?”

别人会不会说真话,很难说。像夏绯砂这样的人,用一用激将法,却很容易试出来。

夏绯砂听了,恶狠狠地瞪着她:“若我会下手,那一次早就让你把那酒喝了!不像某些人,明明看穿了我的部署,还若无其事地试探我…”

她绝对是故意的!在他因为下不了手,报不了仇而埋怨自己的时候,在他的心上狠狠地刮一刀,这比对他用刑更痛苦!

苍蓝冷不丁又是一拳过去,夏绯砂一下坐到了树底下。苍蓝飞身扑上去骑住他,左手已经同时甩出袖中匕首抵住他的咽喉:

“别乱动,否则这刀子利得很,难保会出点什么岔子。”

夏绯砂看着她的脸,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在那一瞬间,她清楚地感到他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此时此刻,若然他还有一丝异心,哪怕是求生本能地挣扎,她很可能就会不再心软。

可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洁白的槐花飘然而下,恰好落在他的眼睑上,就像是盖上了一个轻盈的吻。眼前的画面太过静美,激烈的争斗气息仿佛是瞬间嘎然而止,苍蓝俯视着他绝美的容颜,紧闭的双眼,少了一丝冷冽,多了几许妩媚,手上的力道竟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若他不是与她对立,也许…苍蓝专注地跪坐在他身上,并没有一丝邪念。他们之间,就像是冰与火的碰撞,可以激烈,也可以温柔。夏绯砂迟迟没有等来她给自己最后一击,只觉得一只手为他拈走了脸上的花朵,淡淡的青木香气从鼻尖拂过。

此情此境,若不是这样的身份,该有多好。夏绯砂忽然觉得有些酸涩,然后感觉她和那匕首都远离了自己的身体,睁开眼去。

“容儿和昭颜都说,你不像是这样的人。”苍蓝背过身去,将匕首一瞬间收入袖中。

“我不需要他们的同情和怜悯。”嘴上虽然不饶人,声音却是越来越小。

“今晚酉时,来月泠宫。就算要杀,也要弄明白了才杀。”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她知道自己这么说,他就一定会来。今晚,就是给他最后抉择的机会。是生是死,是去是留,不过在他自己的一念之间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这章偶写得好有爱~昨天睡前,脑海中竟然浮现出绯君的容颜(想象中的),很具体,但还在酝酿如何表现出来~

上强推榜中,这段时间应该会尽量日更,甚至加更,看状态啦。

状态好不好,要看霸王少不少,嘿嘿(招牌JX爬走…囧nnnn^^)

第五十一话 赌约

月上枝头。夏绯砂在宫人的带领下踏入静庭轩,见苍蓝正在批阅奏折,身上披着件小褂,一丝不苟。莲幻低头对她耳语,她认真写完手里的那一本,才对夏绯砂淡淡说道:“用过晚膳了没有?”

夏绯砂已然换去从前那些刻意魅惑的透明轻纱长衫,而是着了简单的缎绣袍,依然是他喜欢的绛红色。他不知道她不杀他是为了什么,让他来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要羞辱他,让他生不如死?

他干脆道:“用了。”

苍蓝走下龙椅,走到他的面前。“既然有力气了,何不再打一场?”

这宫里,真没有什么人是与她势均力敌,又敢放手与她打的,她享受这种拼尽全力的感觉。

被她揣过的胸口还在隐隐作痛,夏绯砂冷目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再戏弄于我了。”

“你又何尝不是戏弄了本王?!”苍蓝也厉声喝道:“我从来不曾想过,我的夫君里,竟还有想要了我的命去的!我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倒是说出来!”

夏绯砂想顶回去,但忽然语塞,只是把头一偏。

“还是说,你不敢下手,你怕死…怕得就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她用冷箭激怒于他,“我讲求公正,你如果说得出我哪里亏欠了你,也许我可以酌情考虑轻饶你的罪行。”

“你不需要故意激怒我。你们闵家所犯的罪行,是用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也推卸不去的。”

“和十一年前的那场战争有关?”

看他的表情,苍蓝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那场战争发生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并不记得真切。后来我翻看过记载,战争的爆发始于一对定西夫妇杀害了我国边境的一个子民,两方百姓冲突,从而上升为边境战争。这场仗一共打了一年多,死伤数千人…是夏洁连将军——也就是你娘亲领的军,她完好无损地回来了,皇家亏欠你什么了?”

夏绯砂恨恨回道:“那你们可知道,那个闵国人,究竟是不是那对夫妇杀死的?还没调查清楚,闵国已经采取了暴力,将那对夫妇捉了来处以极刑。什么百姓冲突,不过是闵国狼子野心的借口!闵国仗着自己军力强盛,借口审讯,实则冲进了定西国境,烧杀掠夺,这又怎么解释?”

苍蓝回答不了他。因为母皇确实是有过野心。那是闵国一个国力最鼎盛的时期,迁徙过来的子民多得数不胜数,给军队提供了源源不绝的新鲜血液。她想过慢慢蚕食定西,却因为定西子民出乎意料的团结,这场仗打了一年多,就以议和的方式结束了。

“明明是那个闵国女子,请求借宿一晚,好心的定西夫妇收留了她,却不想她已对男主人起了色心,趁着夜半想强占他的清白。他自然是要挣扎,争打之中她自己撞到柱子上,才送了命的。可这一切,有人了解过吗?”

“你了解得倒是很清楚。莫非…”

“皇上不用猜了,”夏绯砂本就是个爱憎分明、直来直往的性子,“没错,我不是夏洁连的亲生儿子。”

“你的爹娘是…那对定西夫妇?”

说到家恨,夏绯砂终于打破了冰冷的面具,显得有些激动:“原来神通广大的皇上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也好,皇上若能答应,保全养我长大的娘亲夏洁连一切安好,我就都坦白告之,就当是求个痛快吧!”

苍蓝点头,“若此事与夏将军无关,本王答应你不追究。”

“君无戏言?”

“自然。”

“好。”夏绯砂握了握拳,又慢慢松开。“我乃已故定西震远大将军的独子,本名夏炽,从小随爹娘生活在定西边境,生活虽称不上优渥,却也是安定幸福。

六岁那年,娘亲麾下守备与闵国商贾之间发生纠葛惹出人命,她向守备夫妇了解过情况,打算公开提审他们,却不想闵国趁他们出军营行动时不备将他们擒获,并除以极刑。

事情发生并且流传开来,从边境百姓到军队摩擦,战事很快打响。闵国竟指挥大军压境,来势汹汹,定西皇要求我娘亲全力抵抗,哪怕是我们军队人数只有闵国三分之一!

娘亲…很勇敢…我那时才六岁,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她的前一晚,爹抱着我哭了好久。那场仗打了了一天一夜,我一直躲在营帐中,直到爹爹满身鲜血地把我拉走,送到一对百姓夫妇的手里…

我眼看着闵国的军队冲了进来,看着爹爹惨死在她们的刀下…我隐约明白,我也再看不到娘了。那对夫妇拉着我拼命逃拼命逃,但最后还是躲不过噩运,也被她们一一砍杀…我晕了过去,醒来,却是在闵国的军营里了。

夏绯砂说到这里,像是又一次经历了惨失爹娘、被人追杀的痛苦回忆,声音有些涩。

“这样说来,夏将军并不知道你的身份?”

“娘亲确实不知。她以为,我只是那对百姓夫妇的遗孤。我不知道她是抱着什么心态收养了我,但不可否认我一直恨着她,恨着每一个侵略过我们定西的闵国人。我随着她长大,要她教我习武,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我能为爹娘报仇雪恨。可当我慢慢地了解她,知道她一直郁郁寡欢的原因,就是愧于一生忠肝义胆、光明磊落,却还是受命领军攻打了定西。”

忠于自己的祖国,是她的职责所在。但那些无辜惨死的人,却永远成为她的心魔。

“一切都是皇家的错!是皇帝的贪婪一念造就了这场战事,多少个像我一样无辜的家庭一夕破碎。当我懂得这一点的时候,前女皇已经驾崩,我以为再不会有机会了。”

夏绯砂十五岁那年,苍蓝十四岁,为表朝廷一直没有忘记镇守边疆的将军,皇上听取众臣意见,决定娶夏将军的一子为十君。夏洁连并无亲生子女,只收养了二子一女,对外却全宣称是自己亲生的。那时两个儿子都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她问夏绯砂是否愿去,夏绯砂心道这是进宫接近皇上最好的时机,自然应允。

既然那狗皇帝已经不在,这一切就应该报应在她女儿的身上,反正每个帝王,都是一样的贪嗔邪妄!他静候时机,之后的一切,都已经被苍蓝猜透个大概了。

“既然如此,你明明有很多机会,又为何没有杀我?”

“入宫以后,我看到了许多事。你和我想象的大不相同。记得吗?我问过你,若闵国有一天繁荣到可以进举他人的地步,你会怎么样?因为大仇未报,两年来,我一直在暗处观察着你的处世的决策。你不是昏君,所以,我一直下不了手。”夏绯砂虽然恨自己始终不能为父母报仇,却也不会糊涂到杀了一个明君,换来满朝动荡的局面。所以杀不了苍蓝,他不是后悔,只是多年来一直支撑着自己苦苦等候的动力,忽然就这样消失了。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苍蓝睨了他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接,直直互相顶住不移开。

“前因后果,我已经交代清楚,没有一点隐瞒。”夏绯砂坦荡荡地说,“希望你记得之前的承诺,不要牵连我娘,至于我,随便你怎么处置,绝无怨言。”

“那你爹娘的仇,就这么算了?”她明知他的失落,还补上一刀,实在可恶!可奇怪的是,每次想恨她,却总是恨不起来。

“是我没用,对不起爹娘。但我对得起天地,对得起更多无辜的人,我认了!希望皇上成全,给我一个利落痛快的方法,让我去地下再向他们交代。”

“你有没有想过,要避免发生战争,除了有明君,还有许多许多重要的原因?”

夏绯砂纳闷她的思绪又不知跳到了哪里,不愿贸然接话。只见苍蓝回过头,对着偏门笑道:“都出来吧。”

夏绯砂惊讶地看见柳容、冷幕月和宁昭颜从门后走出来,柳容甚至还对他微笑了一下。

“刚才他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苍蓝对几人道,“历来,十君都是帝王最贤惠的助力,我希望从这一次开始,你们就帮我一起分担。”

宁昭颜第一个开口,“皇上,臣君相信绯君说的是真话。绯君这人平时怎么样,我们虽然不说,却也是看在心里的,他不是个擅于掩饰的人。所以,臣君希望皇上能够对他从轻发落。”

“臣君也这么认为。”冷幕月因为本不是闵国人,所以不便表达太多,一句足矣。

“皇上,给绯君一个机会吧。”柳容的脖子上围着一层嫩绿细纱,遮住了那骇人的伤痕,却衬得肌白唇粉,面色显然好了许多,“小惩大戒,现在真的刺客还没有抓到,我们最是应该团结一致,对抗外敌。绯君功夫这么好,有他在,臣君觉得很安全。”

夏绯砂没想到一度拿着秘密要挟他的柳容都会为他说尽好话,一时不知该感激还是感叹。这时苍蓝转向他:

“除了要有明君,国家的富足、子民的生活、与邻国的交往…还有许许多多的方面,都是避免战争爆发的重要条件。闵国地大物博,闵国子民可爱善良,闵国女皇…冲动任性,且不解风情,但她一颗赤子之心,她还有十君,最聪慧善良的十君。

夏炽,你是不是愿意继续留下,作为十君,陪我一起看遍江山,富足子民,尽全力让所有人都生活得快乐安好?

你是不是愿意付出一生与我相伴,随我见证我所说的一切,是不是空口白话?

或者,你是不是愿赌一种可能,可能我行事昏庸,最终被奸佞当道,英年命丧?到时候你也算报了仇了,十年不晚。想清楚了再回答。”

片刻以后,夏绯砂双膝跪下,重重的:“赌就赌,留就留!你既然敢让我留下,我就敢和你赌这一把,看最后,究竟会是哪种结局?若你食言,只要我夏绯砂还有一日命在,必将追逐你至天涯海角!”

他说的是夏绯砂,不是夏炽。当年的定西将领后裔夏炽,已随那场战争死去。现在的夏绯砂,是夏洁连将军之子,闵国女皇的十君,更是她勤政爱民,和平处事的见证人!夏绯砂几乎是在一瞬间就下了决定,向来坚强的他,眼眶炙热。他知道,这是她在以自己的方式宽恕他,他若是再执迷不悟,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在对她下不了手的无数个夜里,他反复问过自己,这是为什么?隐隐约约,他在害怕结束,结束她的生命,结束他的报复,结束他们之间的一切关系。幸好,她给了他这样一个赌约,如果用一个可能去换取另一种幸福的可能,他愿意试。

苍蓝笑着点头,“果然是与众不同。不错,我最欣赏的,就是独具一格。本王的十君,怎会有平凡普通之辈?”说着,揶揄的目光扫过站在旁边的另外三人,他们也算是相当的“不平凡”了。

放走语儿,已经成为她曾经最大的痛。若不是情非得已,她不会让十君再少一人。容儿说得对,奸佞当道,团结对外才是正理。她相信夏绯砂经此一事,当是不会再起歹念了。她会让他看到,她为了当好一个明君,从来都在不懈地努力着。

元景四年秋,绯君夏绯砂被罚一年俸禄,每日在宫里需抄经十篇,静思悔过,此条内部执行,不对外告之。

听到这个消息,笑得最欢的当属柳容,因为,终于有人和他一样,每天在房间里抄经抄到恨不能撕烂宣纸了。

第五十二话 奇香

如同每一个寻常的早晨,正值上朝时间,朝堂却是一片死寂。苍蓝的脸依然掩在厚重的珠帘之下,可堂下每个人的表情她却是看得清晰。有人胆战心惊不敢多说话,亦有人愤怒鄙夷带着不满情绪,唯独三大重臣,纪允如有气无力,王涵之千年一日的笑咪咪,延翡翠则是打量着周遭,活跃的模样。

她明白,她当众怒占斩展虹的事,就算用什么理由对外宣布,消息也是会不胫而走的。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更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比如展虹的家人,她的正夫,都城里谁都知道展家有个寡夫,每天以泪洗面,见谁都要将苦痛诉说一番,说那皇帝是如何残暴无情,自家妻主又是怎样无辜惨死,直叫听过的人心中惶惶,愤愤难平。

女帝湘玉冲冠一怒为蓝颜,而且还是为了那个曾经是伶人的十君——她是皇帝,原则上她想要谁的命都可以,所以她不需要为展虹的死负什么责。但就算是帝王,也需以理服人,这件事发生以后,她在朝堂上的威信还是受到了很大影响,奸佞趁机作乱,权威举步维艰。

何眉欢还在前往都城述职的路上,按脚程应该快到了。沈芳混迹在众臣之中,大部分时候保持沉默。沈语卉已经不是十君,她也不再是皇亲国戚,在这样的场合,若是站在皇上那边,恐怕会被群起而攻之,她没有保住自己的本。

苍蓝在心中叹了口气。遥望渺渺朝堂,能真正忠于自己的,又有几人!倏地,她又想起宁昭颜曾经对她说过:

“取臣子之心,不光是好处收买就可以。对于忠臣,要让她们觉得你是好皇帝,识人善用;对于佞臣,要打打放放,张弛有度,既不可失了原则,又不能一气诛之。人都是会往对自己好的地方想的,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态度,假以时日,那些尝不得甜头的人,自然就会回转过来。”

耐心,耐心,她握拳提醒自己。就是因为性子太急躁了,她才会着了展虹的道,她究竟是不是传说中那样的人,时间是一项绝佳的证明。

下朝之后,苍蓝先去东宫看望养伤中的王雅竹。他背上的伤口已经慢慢愈合,于是被从中宫送了回去。苍蓝进门不久,王雅竹就关切道:

“朝堂之上…恐怕有一些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吧?”

“我不予回应,她们便不敢怎么样。”苍蓝给自己倒了杯茶,王雅竹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他。见他如此,她笑道:“他出言不逊,我想教训她怎么了?仁君仁君,可不是任人宰割的任!等过段时间等风声淡了就没事了,不用担心。倒是你雅竹哥哥,伤口还痛不痛?”

王雅竹摇头,“好多了,只是趴了这几天,感觉手脚都麻木得不听使唤了。”

苍蓝听了走他床边坐下,伸手就轻轻拉了他的手臂过去,力道小之又小,生怕自己不知轻重把他扯疼了。她为他细细揉捏着手臂,“这样会不会好些?你怎么不让小厮给你按一下?”

皇上给自己按手臂,王雅竹惶恐,连忙将手抽了回去:“我回头就让他们给我揉揉…蓝儿下朝回来已经辛劳,若雅竹不是有伤在身,应是我来给你分忧解劳的…”

苍蓝见他眼神真挚,因着自己受伤以后,脸庞又瘦削了一些,不由心疼:“我知道,雅竹哥哥是这宫里对我最好的人。所以为了我,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任由她轻抚他的脸颊,王雅竹淡淡一笑:“别这么说,雅竹怎担待得起。”

香炉白烟袅袅,送出缕缕高雅的芬芳。从两小无猜到两两相知,苍蓝和雅竹此一刻的心里,惺惺相惜,仿佛是无需任何承诺,都知道此一生,必然会如此相伴下去。

中宫里,去寻了夏绯砂回来的柳容,却见桑儿紧张兮兮地在门口等待着,称皇上要召见他。一时间,刚才还灿烂着的笑容,慢慢从他嘴角撤了去。桑儿看得分明:“主子是不想见皇上么?”

“怎么会不想,”柳容笑得有些苦涩,“只是我有什么面目见她?算了…替我换衣妆扮吧。”

苍蓝在静庭轩边看褶子边等柳容,过了好半会,柳容才姗姗来迟。苍蓝见他依然拿着条细纱裹住脖子,不由皱了皱眉:“听桑儿说,你之前去找绯君了?”

柳容简单地称是。他听说夏绯砂日日在宫里抄经,想到自己的苦终于有人同受了,于是他忍不住赶到东南宫去对夏绯砂冷嘲热讽一番,反正他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夏绯砂自然也饶不过他,两人斗了一下午嘴皮子。末了,夏绯砂对他好好言相劝:

“你知道有多少人希望活下去却不得不与亲人生离死别,作什么要寻死?活着还有许多可能,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好比我与皇上有了约定,我就更要活得好好的,睁大眼睛看清楚,人活着的希望都是自己为自己找寻的。”

柳容知道夏绯砂是个想法干脆的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似自己这般敏感多虑。这些日子,他已经想开了许多,不想再寻解脱了。只是面对苍蓝,面对那些遏不住的传言,面对醒来以后的变化,他…他怎么解释,能做到释然?

苍蓝看柳容言简意赅,知道他还有心结尚未打开,也不心急。她故作好奇地靠近他左闻右嗅,“从昨天我就想问了,容儿最近用了什么薰香?这般清雅不俗的茉莉香味,绝对不是凡品能比拟的。”

柳容面色有些发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苍蓝见状奇怪,一伸手捞住了他。果然,越是凑近,这香味愈发明显,且不浓不淡刚刚适宜,仿佛能让闻者上瘾一般,叫人忍不住再三细闻。

她从背后轻轻搂着柳容,将脑袋埋入他的衣领之中。奇怪的是,温暖之中,并不是往常熟悉的皮肤之味,依然是那散不去的淡淡香味。

再比较之下,衣服倒显得平淡无味了,莫非这香气,竟是从身体里发出来的?

“容儿…你…”苍蓝疑惑地将柳容扳过身来,只见他扑通跪地,肩头有些颤抖:

“皇上,容儿真的不知怎么会这样…”原来那日里柳容死里逃生,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竟能从皮肉之中散发出香味来。这种味道似茉莉又夹带着莲香,很是复杂,仿佛怎么想象,就会是什么味道,有种魅惑人心的意味。

记得桑儿给他着衫时闻着,竟是怔愣住了喊了几下才回神。再问他刚才在想什么,他说闻到主子身上的香味,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家乡:那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在蔚蓝天空的映衬下,微微摇曳…

由此可见,这究竟是一个多么不祥的昭示!若是被人知道了去,他定被当成妖魔或中邪了吧!于是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又要为忽然多出来的体香而担心,怎能让他开朗起来?

苍蓝听后凝神思忖,柳容却是止不住又落下泪来。天可怜见,他已然决心改过弊病,好好活下去,为何又染上这种怪病?难道命运予他,真的就一丝机会也不给吗?

片刻后,苍蓝才慢悠悠地说道:“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在帝王家的历传秘卷中看到过,在柳国,曾经有一位皇帝的侍君身有异香。而你,会不会因为这次差点送了命,而引起身体产生变化呢?又或者…你是柳国人?”

苍蓝的大胆假设让柳容冷汗涔涔,却也隐隐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柳姓并不是柳国的国姓,反而是一个大姓,在大陆五国中,这个姓氏绝不罕见。是注定,还是巧合?

会是这样吗?他的希望可能并没有完全落空。难道这香味,竟是指引自己找出身世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