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简,等我们回青林,将这些家伙们一并带走吧。”叶先生靠着露台栏杆,对她感慨道,“舍不得它们啊。”

时简看着叶先生,呢喃地应了一声:“噢。”恍恍惚惚,时简觉得刚刚叶先生嘴角一勾,那懒懒散散的姿态,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他十年前的样子。

慈善晚会,时简选择了一件正式的黑色裙子,搭配亮色丝巾。叶先生挑了与她同色条纹领带,她亲自打好领带,端详了一番:三十五岁的叶珈成同二十五岁的叶珈成,都有着情人那种动人心思,只是不同的,三十五的叶先生,他的浪漫和细心只给了她。

不会故作让她琢磨不透,而是明明白白地将他的感情全部呈现给她。

真不明白,明明那么好的婚姻和爱人,以前的她居然还会没有安全感,想想大概是那时候,是她不及叶先生的好。整理好领带,时简踮起脚,在叶珈成的右脸落下一个吻:“真帅。”叶珈成满意极了,对着衣帽间的大镜子打量自己,“是么,难道不是老腊肉了么?”

有人说,婚姻终将回归到平平淡淡,只是平淡不是寡淡。细水长流的生活里,亦能开出可爱鲜艳的花来,一路繁花相伴。

时简和叶珈成一块出席慈善晚会。这是一场大型慈善演绎晚会,整个晚会群星夺目,时简和叶珈成携手坐在前排,不远处留着两个位子。她望了望位子,收回目光时,触碰到叶先生投来的视线,眨巴下眼睛。

叶先生也眨巴了下眼睛,愉快的视线回到前方。

酒店正上方的休息室,同样有一道视线默默注视着正前方的这对佳人。落地玻璃百叶窗半拉着,男人有一双静水流深的眸子,是那种经历过风起云涌才能蕴藏出的沉静。

出身尴尬,成长无趣,半生都深陷易茂内斗的漩涡里,易霈承认自己前头人生过得有些无趣。等易茂根基稳固,他已经不是普通男人,也没有了普通男人成家生子那种向往,有外人猜测他是对出事未婚妻情根深种,哪知他早忘了赵家女儿的模样,连同那些外界不知的不好绯闻。他对赵雯雯,爱都没有,何来情根深种?

从头到尾,懒得置喙。

至于情字,他觉得它们只是世间浮华表象,甚至还没有名利扎实。美色,他向来不贪,女人,他亦觉得麻烦。那么爱情呢,他渴望过么?或许有吧,只是早已忘却茫茫追逐里。他已经过而立之年,母亲病好之后心心念念就是他的人生大事。那么就找一个值得信任的女人结婚。婚姻,本更适合两个同类人携手相伴,沈闵予就是他遇见的同类人。

在双方律师确定好结婚事宜,他飞日本准备同沈闵予求婚。求婚是沈闵予额外提出来的要求,他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人和人之间,是否真存在命定的缘分么?机场里,他临时接到电话处理商务推迟登机,与一位匆匆过来登机的女人擦肩而过。女人蹲下身拾她的围巾,秀发在低头瞬间温柔滑落。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回望,眼眸底下一片碧幽静水。

算起来,这才是他和她第一次见面。只是机场那停留的一眼,又怎预料,她会成为他冗长无趣人生里最鲜亮的一抹颜色。

那天她掉落的围巾,就是今天她戴的这条……两份回忆温柔重叠,易霈双手相握,心底异常柔软。记得凉风习习的石阶上,她神色无奈地问他,时间可以拨乱反正吗?

很高兴,他看到了答案。

休息室门推开,特助张恺走进来,易霈拂袖起身,目光穿过百叶窗往下方静静注视,她终于回到了最爱人身边;而他,多出来的十年记忆,又该如何安置?

时简没想到还有机会同易霈这样面对面打招呼,易霈先同叶先生握手,她看了看丈夫,叶珈成拿捏恰到好处的社交口吻同易霈交谈,然后介绍她道:“时简,我太太。”

“你好,叶……太太。”易霈朝她伸出手,语气因为平和显得温柔,而他并不认识她。不像她,手心因为激动都冒出了汗液。

“您好,易总。”时简伸出了手,手心隐隐逼的汗液证实了她紧张的心情,她适时加一句,“很荣幸见到您。”

易霈点了下头。

旁边,叶珈成蜻蜓带水替她解释说:“我妻子向来十分崇拜你,还买过你的传记。”

叶珈成说得轻描淡写,也将她紧张之情描述得大方明白。易霈微微扯唇,眸光清和,却也陌生。

他真的已经不认识她。唯一给她相似的感觉,只有他手腕上表,依旧他常年戴着的那块朗格。时简心情有些微妙。遗憾,又庆幸。庆幸十年浮华只是她一个人的梦一场吧,那些荒诞的“过往”,也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记忆标本。所以那些不愉快的感情,也不会给眼前的人白添烦恼。

事实易霈,本就不应该认识她。

她没有参与他辉煌的人生,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影响。十年浮华里,她对易霈,一直是负疚的。现在一切都恢复回最正常的人生轨迹,所有事物都没有被她的自以为是打乱。易霈回到她在书中认识的强大偶像,对她来说,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

时简不知道的,这最好的结局,是易霈送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台上代表新生的小朋友表演钢琴独奏,穿着可爱的红色小礼服,琴曲活泼轻快。耳畔有音乐,指尖有余温。记忆翻涌,易霈压着胸臆里流动的情绪。那些鲜活的、陈旧的、遗憾的、庆幸,全都化成嘴角紧抿里的不言不语,掩埋为心底深处的秘密。

忍不住。视线再一次微微偏转,面带柔和笑意。

第一次他和她同机,是命运安排的机缘。

第二次他登上那架飞机,是他最后的争取。

现在,他终于可以完全放弃,对他来说,这应该也是最好的结局了。
张恺在鸥鹭湾的珍藏室里看到一幅画,里面是一个女人的侧影,女人倚靠栏杆立在夜色斑斓的露台上,疯子娉婷。乌黑的发、秀挺的鼻、微微上扬的唇角、盈盈眸光落在原处,里面饱含着未知的情意。

如果一幅画可以表达出当时的情境,张恺在这幅画里看到的是一份深藏于心的“记忆”。毫无疑问,当时画者站在画里女人的身后,同样静静凝视着她。

画风细腻、色彩浓烈,女人一袭红裙衬得肌肤像冬日的白雪一样。张恺知道,易总擅长画油画,不过却从来不画人像。所以看到这幅画的瞬间,张恺着实愣了好久,这应该是易总画的唯一一幅人物像。只是里面的女人是谁?

年年岁岁,岁岁月月,有些事没有什么不同,有些事却已大不同。

易茂集团总部七十八楼是最忙的楼层,电话联响、邮件乱飞,高级助理们身着整齐得体的套装,每时每刻都保持着高能的工作效率。

“时助理,明天的季末业绩分析会改成下午两点,易总等会儿要过来。”

“好的。”

“时简,乐峰项目的数据报告修改好了吗?”

“修改好了,已经群发项目群的邮箱。”

“小时,连续忙了两个星期,晚上结束一块聚餐,就上次那地儿?”

“没问题,等会儿叫我。”

“时简时简,江湖救济!”

“时简时简……”

易霈下午来到易茂集团最高楼办公区,视线微移,望了望靠窗的位子,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时简正在接听一个刚打进来的电话。夏日办公区的冷气开得太低,她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米色开衫,面前是一大堆需要她整理的文件。

办公桌落地窗旁,是一排她种的绿色植物,长势茂盛,生机勃勃。

右手拿着一只笔,轻巧地转了两圈,无意间抬起头,她的两缕秀发不经意垂落耳畔,她一边应着电话一边记下重点内容,挂上电话抬起头,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易霈走进了办公室,脱掉了外套。窗外阳光热烈,穿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子,在地面落下闪闪烁烁的光影。马路上车来车往,心中莫名升起的躁意,如同那一地树影,密密匝匝。中午他同一位姓白的小姐吃饭,二十岁刚出头的女孩说话天真烂漫,加之语速很快,用餐的时候都在侃侃而谈她的见闻和趣事。女孩是林家人安排的家世优秀的小姐,用餐地点是他的好助理帮忙预定的米其林法式餐厅。只是食物精美可口,气氛却越来越尴尬死寂,最后女孩坚持不下去,红了眼眶。

抱歉,易霈站起来离开。

相爱这件事,一直需要两个人配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易霈越来越觉得自己快要失去了一种对爱的需求。他的世界变得简洁条理,层次分明,生活变成了点缀工作的调剂品。还记得她同他提过她所了解的那位易先生,仔细想起来,他真越来越像那个男人了。

然而,还只是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