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还活在《飘》里的亚特蓝大时间里,女人生孩子是不能说的。”景天开玩笑,又对蒲瑞安说,“刚才阿慧在这里,说苏熙想要一个孩子,她不肯生,两人打了起来,啊慧眼睛都青了一块,说要去医院验伤,拿到报告就要离婚。”

蒲瑞安楞一下,“怎么闹成这样了?苏熙都多大了,还不学着稳重点,想把风流浪子这个职业做到六十岁?”

“他就是想浪子回头,才要啊慧给他生孩子,还没让啊慧看看阿德多么可爱,我刚才还和啊慧说这个人怎么转性了,你却说人家想当职业浪子。”说着就笑,“苏熙什么时候见过阿德?”

蒲瑞安想一下,“可能是上次去医院复诊,我带阿德去公司,爸爸看见了,欢喜得不得了,说要带了他回去给妈妈看看,我同意了。爸爸带走了半天,应该正好苏熙在妈妈那里吧。”

景天一怔,“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蒲瑞安吃完炒河粉,把盘子推到一边,擦擦嘴,喝口茶。“我怕你不高兴,叫阿德不要说得。看来他还真没说。这孩子行,有担当,有责任心,还能守信,这么小就能做到这个,不容易。将来肯定能照顾好妹妹。”

“呸,”景天啐他,“他行,你怎么就说漏嘴了?你还不如一个四岁的孩子吗?”

蒲瑞安笑,招手示意服务生过来埋单,“我要有事瞒了你,晚上会睡不着觉的,要瞒也就瞒个两三天,不用你严刑逼供,马上就自己招了。”

他们两个说笑,傅和晴不便插话,看蒲瑞安就吃这么点,问:“吃这么简单?够了吗?”

蒲瑞安温和的说:“够了,下午还要开会,吃的太饱容易打瞌睡,员工打瞌睡我不去管,自己打瞌睡就不像话了。”

傅和晴再给他倒上茶,“这个油腻,多喝点茶吧。”

“谢谢妈妈。”蒲瑞安受宠若惊,把一整杯茶都喝了。

付好帐蒲瑞安就走了,傅和晴抱着阿德上了景天的车,两人先回傅和晴那里,拿了傅和晴和景至探的身份证户口簿和一些必要的证件,阿德也醒了,和傅和晴又玩了好一阵儿,才抱着下楼一直送进车里。景天开车回家,阿德在后座玩傅和晴给他买的儿童套餐的小玩具。到家时保姆已经在楼下等了好半天了,阿德把玩具拿给保姆看,两人手牵手上台阶。景天把车开进车库,再从车库的台阶进屋,觉得这一天真是过得圆满。

去如春梦

晚上吃饭的时间都过了,蒲瑞安任然没有回来,景天陪阿德吃完了饭,画了一会儿画,让保姆带了去小区里的儿童乐园和小朋友玩,自己留在家里,靠在单人贵妃榻上看早报。她一整天东忙西晃的,早上送来的报纸要到晚上才有时间去。才扫了一眼标题,就觉得心神不宁,拿起电话打蒲瑞安的手机。蒲瑞安基本每天都回来吃晚饭,偶尔有宴会会提前告诉她,和她一起去。也许是和公司的各部门经理开完会有吃工作餐?这样的情况有过几次,但也会打电话回来,让她别等的。今天都这会儿了连电话都没有一个,实在有点反常。

手机打过去没有信号,再拨他办公室的电话,只听到“嘟——嘟——”的长音,通了没人接。那是已经离开公司了?怎么手机没声音呢?没电了?她扔了报纸来回踱步想打电话给各部门的经理们问问,是不是开完了会,在吃饭呢,还是已经散了?一想中午才见过面,不过几个小时,哪里就需要问到下属那里去了,被他们在一传,要笑死人了。

忍住了没打电话,又回到榻上靠着重新拣起报纸来看。看了两张,睡意上来,拿过搭在靠背上的薄绒毯盖在身上,取过两个靠垫在腰下颈后垫的舒服了,眼睛一闭,睡着了。她自从怀孕以来,颇为嗜睡,晚上十一点就要上床,早上不到八九点钟醒不来,中午还要睡个午觉,才能撑过这一天。今天午睡时间回傅和晴那里尽聊天了,没有睡,这下晚饭吃完,饭气上涌,瞌睡也就上来了。

正是仲春,落地窗外的花园里种的老大一株紫丁香盛开着,在黄昏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随着温暖的夜风吹进室内,香得人闷头闷脑的。旁边还有一株梨树,也开着雪白的花,薄薄的花瓣像瓷白的月亮。景天躺在落地窗内的单人贵妃榻上小息,梦中闻着紫丁香的甜香,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她和蒲瑞安在日本过春假的日子。

时间的玫瑰那次在箱根,像是又过了一次蜜月。两人在樱花飘坠的乡间,回到从前两个人谈恋爱的心情中。那些在杭州的甜蜜岁月,太子湾的樱花在头上飘,空气都是粉色的,那时的她担心与他不能长相厮守,那时的他担心她会不够坚强,两个克制着热情,借亲吻与拥抱来对抗相思和一片缠绵之意。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就跟春天一开即谢的樱花一样惆怅,就跟烂醉的春天一样易逝。

而春天的樱花之旅,却是放纵与随意。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已经熟烂于心,对彼此的感情已经不需要去猜测。

每晚在温泉水里泡软之后,在日式小庭院里举杯对酌清酒,看寂静的深蓝色天幕下粉色的樱花飘落到和服的掩襟里,在微醺之后沉入亲密的昵爱之中。

温泉洗浴过的肌肤滑腻柔软,还有周身的硫磺气息,这让熟悉的身体有了些许的新奇,两人重新坠入对彼此身体的迷恋之中,蜜月再次降临。那些朝朝和暮暮,时时和刻刻。日式单衣的轻薄,榻榻米的随性,生蚝与清酒的佐兴,让这一次蜜月甜蜜到不想结束。

那次是因为要回奶,他迫使她和阿德分开两周,以至在整个旅程中,她的胸口都涨得发痛,她赌气使性子,半夜痛得醒来,哭着闹他,让他也不得安宁。她痛,她也要他陪着一起难受。而他总是好脾气地哄着她,陪她度过那一段骨肉分离乃至神经抽痛的日子。

现在她再次怀孕,胸口再一次发胀,雌激素的作用,和周围空气里的香气,让她在梦里做起春梦来。梦中有蒲瑞安温和的笑容和甜蜜的亲吻,扰得她睡不安稳,辗转反侧。梦里有意识在告诉自己,真是疯了,怎么大白天的做起春梦来,梦里另一个自己说不是白天,是黄昏了。

黄昏里光线蒙昧不清,开灯嫌早,不开灯又觉得暗,上海人把这个时候叫做“亮不抢光”。意思是灯的亮度和外面的光线没什么区别,一般这个时候不开灯,而是出去转一圈,散个步,等眼睛适应了外面的昏暗,回来一开灯,才觉得大放光明。

景天在梦里和蒲瑞安缠绵着,让他软软地抱在怀里,泡在滑腻的温泉水里,黄昏幽暗的光线投射在两人周围,蒲瑞安的脸上带着超凡脱俗的恬淡神情。他没有戴眼镜,眼睛清亮有神,像是近视已经离开他了。他深深地凝望着她,用她和他之间在最亲密的时候才用的昵称唤她:“景儿、景儿。”

不是景和儿两个字都发音,是“景儿”,两个字发一个音,这个字从他嘴里吐露出来,透着无可辩驳的亲昵。他从第一次在铁道边的拥吻起,就用这个字唤她。每次在没人的时候,在两个人欢好的时候,在私密空间里,他就用这么沉溺的口气唤她。既是爱她,也是在纵容自己的欢娱。他的欢娱来自她,也来自他给她的爱,因此他爱她超过爱自己。景天从来都知道他对她的爱有多重,因此只要他一叫她景儿,她就会让自己溺死在他的爱情里。

梦里她载沉载浮,像是荡悠起来,蒲瑞安带给她的欢乐让她飘飘欲仙。她快要为她在梦中做这样的春梦羞愧了。一个孩子已经四岁,一个孩子在她腹中也有三个月,她还像一个少女一样做这样的春梦。这样的梦境,她会不好意思告诉蒲瑞安的。也许是怀孕这头三个月的禁欲和雌激素的增加让她春情难忍?她想不行了,不能这么纵容自己沉迷下去,得醒过来了。一会儿保姆带了阿德回来,见她高卧在榻,实在不好意思。

但梦里的春梦还在继续,蒲瑞安温柔地爱抚着她,吻她,叫她景儿。她到底是和他彻底缱绻了一番,后来他推开她一臂远,看着她说:“景儿,我走了,你有阿娴,她需要你,还有阿德,他还小。你好好照顾他们,我舍不下你,最后来看你一下。”

她抬头问:“你去哪里?不带上我?”他是去开会三天都要带上她的,他从来没有抛下她不理。但是这次他说:“我去的地方,你还不能去。”

她挣扎着要起来抓住他,却被他轻轻推开。她还在发愣,就见大门口啪的一下亮了灯,蒲瑞安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钥匙,弯腰换着鞋,抬头看向她,笑问:“怎么啦?睡觉魇着了?你看你,一个人打个瞌睡都要让我担心。”她见到他,把梦中的情形忘了一半。伸出手臂示意他来抱她。他过来她身边,她娇痴亲昵地在他耳边戏谑地说:“才一交睫,已入梦耶?”用的是一个古典小说里一对夫妻的床帏私语。他在她身边坐下,俯低身子拥住她,吻她的脸,说:“我爱你,你让我怎么舍得下?”

她又惊惶起来,梦里的情景重新浮上来,她正想告诉他她的春梦和他梦中所说的话,就听阿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脆的童音叫着“妈妈,妈妈”。蒲瑞安轻推她一把,说:“阿德在叫你,你回去吧。我是不能带你走的。”

阿德继续叫着妈妈,爬上榻来摇她。她从梦中醒来,仍然不能清醒,下意识地抱住阿德,问:“爸爸呢?”阿德说:“我没看见啊,爸爸回来了吗?爸爸,爸爸!”他又爬下榻,往其他房间找去,一路找,一路大声喊爸爸。

她还在怔忡着,摸一摸脸上,冰冰凉凉的,捻一下手指,上面有水。是哭了?是在梦中哭了吗?她这才猛地想起梦中的情景来,梦中他说舍不得她,告别了一次,又告别一次,推开她,再次推开她。在梦中他说阿德阿娴需要她,他不能带她去。他去的地方,她还不能去。

她这下是真的蒙了。发生了什么事,她会做这样的梦?发生了什么事,会在梦里出现这样的情景?

她坐在榻上,半天站不起来。她叫保姆的名字:“萍姐,萍姐。”

保姆萍姐应声过来,站在门边问:“阿德妈妈,要不要开灯?”手放在墙上的开关上,等她发话。

影影绰绰地,窗口那里有人,景天伸手召他过来,她叫他的名字:“小安子,你回来了?你过来呀。”那影子滑行过来,在她面前伫立半刻,阳台门的窗帘被风吹得飘起来,随着拂起的纱帘,裹着飞进几片雪白的苹果花瓣落在她的身上和榻上,那影子被纱帘一打,像一股烟一般的淡了散了。

景天看着这情景,捂了嘴号啕大哭。她想一定是出事了,他才会这样万般不舍地告别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三番两次,他走了又回来,只是因为他舍不下她。

萍姐被她的哭声吓着了,灯也没顾上开,扑上来就问:“阿德妈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叫蒲先生回来?”

景天哭得肝肠寸断,哽咽到不能说话。

萍姐说:“阿德妈妈,我来开灯。”

景天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开,不许她开灯。她知道灯一开,他是怎么都不会回来了。

萍姐不知失措,只会一迭声地叫:“阿德妈妈,阿德妈妈?”

景天放开她的手,停住哭泣,低声说:“你先出去,我一个人待会儿。看好阿德,别让他进来。”萍姐哦一声,依言离开卧室,走时还掩上了卧室的门,把景天重又关在一片黑暗之中。

景天拥紧身上盖着的绒毯,像是可以抵御来自地狱里的寒气。她望着影子消失的地方轻声喊:“小安子,小安子。”

这次影子不再聚拢,任她喊了一声又一声,就是不过来。她停止呼喊,呆呆地注视着影子消失的地方。也不知过了多次,她手边的手机响了,音乐是她选的《青春舞曲》,这欢快的调子在这个时候,显得那样的刺耳。

她哆嗦着手按了接听键,那头是一个礼貌的女子声音,用冷静的语气问:“是景天女士的电话吗?你是景天女士本人吗?”景天哑着嗓子说是。那女声又刻板地说:“我是公安处交通厅的办事人员。我姓刘。景天女士:下午五点在A7公路上出现了连环交通事故,一共有七辆汽车被撞,其中小汽车五辆,小货车一辆,大货车一辆。七辆汽车的车主已经确定,其中一名叫蒲瑞安,驾驶的是一辆梅塞德斯奔驰,车牌号码是…”她念一串数字,“驾驶证里有张卡片,上面有联系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以及亲属关系。我们接上面的信息来通知你。请问你是死者蒲瑞安的妻子景天女士吗?是的话,请来我局认领死者。景天女士?”

景天握着电话说不出话来,半响才迟疑地说:“我听见了。请问我要去哪里认领…”后面的那个词她没法念出来,眼泪不停地从眼眶里涌出,她的手握着手机贴着脸,霎时泪水就湿了一手,手机都握不住了。

那边的女警清晰地说了地址,她回述一遍,语调已经不成腔了。那位女警见惯了这样的事,再跟她说了到什么科找什么人,怕她在这样的情况下记不住,最后又问了一遍,听清楚了吗?景天说,清楚了。我马上就去。

收了线,她把手机拥在榻上,彷徨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拾起手机给傅和晴打电话,傅和晴才喂了一声,她就哭上了,哭得撕心裂肺,把傅和晴吓着了,忙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阿娴没事吧?

景天用另一只手捂着胸哭道:“妈妈,妈妈…”

傅和晴说:“不要急,慢慢说,我在听。”

景天把哭声抑下,呜呜地轻泣说:“妈妈,阿德爸爸——阿德爸爸,不在了。”

傅和晴斥道:“胡说,不是中午才见过?”

“刚才有公安局交警打电话来,说阿德爸爸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撞了…”景天放声大哭,“妈妈,警察叫我去认尸…”认尸两个字一说出来,崩溃的迹象在她身上发作了,哭声凄厉,早惊了保姆和阿德,两个人一起冲进卧室,保姆打开灯,见了她这模样,吓得拥上来叫阿德妈妈。阿德扑进她的怀里,早哭得惊天动地的,也只是会叫妈妈。

景天两个都不理,只是握着电话叫妈妈。

傅和晴在电话里听到这边乱糟糟一片,提高了声音问怎么回事,景天已经哭失了声,再也回答不了任何问题。

保姆大着胆子取过她手里全是水的手机,喂一声说:“阿德外婆,我是阿萍,阿德妈妈像是受了刺激,只会哭。”

傅和晴用她一贯的理智指挥说:“我知道了,你安抚好阿德妈妈,看好阿德,刚才他吓着,我马上过来。”

保姆说晓得了,按了关机键,把手机放在景天身边,问:“阿德妈妈,要不要我把阿德带出去?”

阿德不肯,死死地抓住她,哭道:“妈妈,妈妈,抱抱阿德。”

景天把阿德抱在怀里,一边哭一边亲。保姆看着她这样,只好站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足足一个多钟头,傅和晴和景至琛才赶来,两个阿姨保姆一看见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傅和晴上前把哭得没了力气的母子两个人一把抱住,从她怀里接过阿德来,交给景至琛,自己抱住她在胸前,拍着她的背说:“不怕不怕,妈妈来了。”

景天见了傅和晴,本来已经哭停了,只是在抽噎,这下重又哭的更悲痛了,回抱住傅和晴说:“妈妈,妈妈…”

傅和晴一时不得要领,想找人问一下,这家除了哭成泪人的一对母子,就是三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人。她看见景天身边的手机,拣起来看上面的来电显示,第一个是自己家里的号码,第二个只有号码没名字。她想景天肯定是接到报信的电话就给自己打了,那这第二个一定是交警大队的。她回拨过去,那边有人接了,她先问是什么地方,什么单位,确定之后才跟对方说清自己的身份,问清发生的事情,又记下要去的地方。挂了电话,她对景至琛说:“看来是真的了,交警大队让我们过去认…我们陪景儿去一趟。”

景至琛抱着阿德一边走一边踱步,阿德从未见妈妈这么哭过,已经被吓得只会边哭边打冷隔了。

景至琛听她说明情况,看了景天一眼,问:“那阿德呢,带着一起去?”他没想过要把阿德放家里,这样的情况下,再让母子分开,总是不忍心看的。

傅和晴本待要说带着一起去,又一看眼前这惨状,摇了摇头说:“我留下看着阿德,你陪景儿去。”

景至琛一听就明白了,两个阿姨加一个保姆,虽说都是用了多年的,但到底是外人,这下主人家出了事,孤儿寡母的,万一有人见财起意,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这样混乱的时候,傅和晴还能想的这么周全,不得不让景至琛佩服。

而景天,已经失了神智,对他们说的什么都不关心了。她只知道妈妈一来,她的重担就可以交给她去处理了。

暮景长天

景至琛交了车,陪了景天去交警大队。她这个情况,已经开不了车了。傅和晴小声嘱咐景至琛,要他当心她的身体,别伤心过度,对胎儿不好。景至琛点头说明白。

这半夜傅和晴在家等确信儿,提心吊胆的,亏得景至琛不停地给她打电话,报告一路的进展和景天的精神状态等等,好让她放心。阿德哭的一直打冷隔,她让他含一勺糖,不要咽下,治好了打嗝,抱去洗了澡,换上睡衣,坐在他床边上,看着他像煞蒲瑞安的小脸,心头一酸,也是流下泪来。

傅和晴守着阿德,等着景天回来,守了半夜都没睡着。想她这女儿的一生,前三十多年可以算得上顺风顺水,后来的日子,可就难说了。小夫妻两个感情这么好,一下子去了一个,叫留下来的那个怎么过?这个女儿又是个死心眼的,当初为了要和喜欢的人结婚,宁可不理双方家长的反对,就那样义无反顾地奔过去了。现在的情况,是异常的不容乐观,肚子里还有一个遗腹子,和蒲家那边又是死不相往来。有蒲瑞安在,女儿是可以无忧无虑过一生,这下蒲瑞安不在了,苏熙哪里放得过她?想到这里,竟是打了一个寒战。

景至琛陪景天到了交警大队,那里哭的喊得人来人往,灯火通明,没有一点晚上的感觉。两人找到打电话给她的小刘警官,按照她的指示去办理必要的手续。车牌驾照一一验明,身份证和户口本都让仔细的傅和晴交给景至琛带上了。警察调出监控录像给他们看,原来是前面的小货车主不知怎么突然走上之字路,后面的大货车想要避让,打横驶入旁边的一条车道,旁边车道上的小汽车撞了上去,车头开进了大货车车厢上,几辆车子撞成一片,一时间公路上乱成一团,横七竖八地停着各式各样的车子。

景天一眼就认出了紧急刹车的那辆便是自家的车,她捂着嘴一手指着那车,哭着说:“安…安…”景至琛揽过她来抱着,温言回答说:“是的,那是小安子的车。”景天泪不能止,说:“阿娴…”景至琛这样老派的人都在人前流了泪,说:“乖,别再哭了,你还有阿娴。”景天摇头,把手盖在腹部,再指着回放的监控录像说:“阿娴,那是爸爸。”

放监控录像的警察看她一眼,为她奇怪的话好奇了。景至琛低声解释说:“她怀孕了,刚三个月。阿娴是他们两人给宝宝取的名字。“听得那警察都脸露同情之色,主动带着他们去办理一系列的手续,少走了不少弯路。

再回到家里,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景天早就没了力气,要不是景至琛一直扶持着她,她好几次都要哭晕过去了。回到家傅和晴给她放了一缸热水,替她脱了衣服,帮她洗头沐浴,又把她从浴缸里搀出来,坐在化妆凳上,吹干头发,热一杯牛奶让她喝,再服侍她睡下。

她看看景天睡得甚是安稳,掩上门,回到客房去,景至琛累了半夜,已经洗好澡躺床上了,只是睡不着,开了灯沉思。她进去后把门关上,问他说:“死亡证明拿到了吗?”景至琛点头,“拿到了。”傅和晴放下心来,说:“这就好。”景至琛带了疑问看着她,示意她讲她的想法。傅和晴说:“死亡证明在景儿这里,那她就是主家,办起丧事来,是景儿致词。要是落在苏熙那里,景儿就成了媳妇,是陪祭的了。这个关节可不能错。他们家现在弄成这样,苏熙不趁机要了景儿的命,我就不是傅和晴了。”

景至琛也同意她的说法,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苏熙那里,还要有人去通知过。是让警察去通知,还是?”

傅和晴想一想,说:“警察才不管这些,他们让人认领出事的人,就完了。我看,还是让景儿去告诉小安子的爸爸吧。小安子的爸爸知道了,苏熙当然也就知道了。我们一动不如一静,静观其变比较好。只是这治丧的事,要操办起来。唉,想我一生,办了多少大事,多少领导的后事都是我来办的,没想到退了休,还要替女婿办。可怜的小安子,可怜的景儿…那么好的一个人,竟然就这样没了。他还去参加过什么环塔拉力赛,戈壁沙漠的都没事,就在回家的路上,就遇上这么个…唉,小安啊,小安啊。”喊着蒲瑞安的名字,眼泪就止不住了。

景至琛拍拍她的背,也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来安慰,过一会儿说:“早点睡吧,再过两个钟头又该起来了。”

第二天傅和晴去办理剩下的手续,回来时带了青布、白布、白纸、香烛、锡箔、白菊等物,在客厅的一角布置了一个灵堂,景至琛挑了一张照片去放大,下午取回来,装进镜框里,往灵堂中间挂好,两边是景天自己写的一副挽联。

景天睡了一觉起来,先是去阿德房里看了,后来坐在旁边发呆,发着发着就掉眼泪。景至琛为了岔开她的心思,便一会儿支使她去找照片要放大,一会儿又说要布置灵堂,要写祭字奠字,还要写挽联,让她给找墨汁宣纸,又是琢磨挽联上写点什么内容。景天被他差得失魂落魄,神魂未定的,等从书房里拿出宣纸毛笔和砚台,景至琛才动笔写了个斗大的奠字,景天就哭湿了两条手绢。

景至琛说:“要不挽联你来写吧,我知道你这几年一直在练字的,你和小安子感情深,这个挽联该你来写。”景天止住了哭,去洗了脸,回到书案前,提起笔来,在景至琛已经裁好的长条纸上,题了一副挽联:瑞鹤惊飞,碧山远映悲孤影;安魂入梦,暮景天长余只身。

景至琛看了点头说:“写得很好,字好,意思也好,只是太悲了。这副挽联把你们两个人的名字都嵌进去了,又一语双关。爸爸不知道,你这几年古文底子见长啊,是跟小安子学的?就是有点不明白,这里面用了什么典?”

景天的嗓子已经哭哑了,但却能保持着清醒说:“从前我经周伯伯介绍,请他为拍摄鸟写本子。花了三天时间给我写好了,还取了名字,就叫《远映碧山》,用的是‘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晚落风’里的词。后来他又去江西看我,说他喜欢我,想请我答应和他共度余生。我答应了,他却食言了,半途一个人先飞走了。爸爸,你别不信,昨天下午我在午睡的时候,梦见他了。他对我说…”她哽咽一下,抹一下泪,“说他舍不下我,但不能带我去。说我还有阿娴,她需要我,还有阿德,他还太小。爸爸,他来道过别的,我在接到电话之前,已经知道他出事了。”

景至琛听了眼圈又湿了,背过身去擦干,说:“我相信他会回来看你的,他不会舍得你们母子三个的。你要注意身体,不可哀伤过度,你还有阿娴。”

景天嗯一声,低声说:“我知道的,爸爸。他一直想要个女儿,我会替他完成心愿的,阿娴会平平安安生下来,阿德会健健康康地长大。”

景至琛搂过她肩头,“女儿,你能这样想,爸妈就放心了。”

阿德找过来,缠住景天的腿说:“妈妈抱,妈妈不哭。阿德乖,阿德不哭。”

景天抱起他说:“阿德乖,你想哭就哭吧,爸爸不在了,可怜再没人陪你玩强盗船了。来,妈妈和你写个字,祭奠爸爸。”把毛笔递到他手里,握着他的小手,写了一个巴掌打的“祭”字,旁边再写上“阿德写”。

阿德并不知道爸爸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但生平第一次看见一向爱笑爱闹的妈妈哭成这样,心里受了不小的惊吓,有了什么疑问只是藏在心里,寸步不离地跟在景天身边,生怕一眨眼,妈妈也不在了。

傅和晴回来后,景至琛送去加快的照片也印好了,两个人一下子就布置好了灵堂,把镜框挂在墙上,裁开了青布扎了花,搭在镜框上。镜框下面贴了阿德写的小“祭”,旁边是景天的二十二字挽联,中间是景至琛的一个尺半见方的“奠”字。

灵堂设好,景天打电话给公司的副总经理,告诉他薄瑞安的事,让他告诉办公室主任,拟定追悼会的日期和要通知的宾客名单。副总经理开始听到她如此冷静的叙述,哪里明白,直到她说你去警察大队查询一下昨天下午五点在A7公路上发生得连环车祸,他才相信了,说,景总,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景天再给薄原打电话,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讲到后来还是哭了,强忍住了说:“爸爸,你要节哀。”

薄原一时间接受不了,再三询问详情。

景天把交警大队那个警官的电话报给了他,让他去确认。又说我已经通知了副总经理,瑞安的追悼会和后事安排在哪一天,我到时再和他们商量办理。我已经在家设好灵堂,爸爸那里也要射的话,我这里有现成的青白纸香烛锡箔,让人送一份过去。

薄原听到这里,心里有八九分信了,说,我过你那里去。景天说,好的,爸爸,路上当心。放下电话,眼泪又湿了一脸。

离开书房回到客厅,她吓了一跳,四个中年妇女围着茶几在扎制纸花。白的花黄的花已经堆了半茶几,旁边还有折好的一堆元宝。她趋前叫一声大大妈妈二大妈妈小婶婶,那三个扔下手里的纸活,都围上来叫景儿,说不要太伤心了,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知道哪天会走。景天哭着拉了她们的手说谢谢你们来。

大大妈妈二大妈妈这种称呼,是上海人家里的老派叫法,其实就是大姨二姨。

老姐妹之间感情好,姐妹们的孩子习惯上也管姨妈叫妈妈,根据排行,大姨就是大大妈妈,二姨就是二大妈妈。傅和晴和两个姐妹一直有走动,自己女儿家出了这么大事,自然会叫姐妹来帮忙。

大姨问阿德呢,景天说哭了一会儿累了在午睡,我爸爸在陪着他。二姨说那你也去睡个午觉吧,这里有我们。景天摇摇头,说一会儿公司有人来,还有阿德的爷爷。傅和晴说,那你去洗洗脸化化妆换件衣服,别像刚睡醒的样子,让人看了不雅。景天嗯一声,就去。

大姨横傅和晴一眼说:“就你讲究,都这会儿,她哪里还有心思打扮。”傅和晴说:“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身份。”二姨再白她一眼说:“等打起仗来,你也描眉画眼地去逃难吧。”傅和晴说:“那也没什么难的,捡段烧焦的木头就画了。打仗肯定烧房子,烧了房子就有焦木头。”三姐妹习惯了常年斗口拌嘴,这个时候也不肯让一步,景天听了倒微微一笑,扬声说:“张姐姐,换杯热茶来。”

从出事那刻起,这是景天才刚恢复一点力气,能大声说话,还想到要招呼客人了。

张姐倒了杯热茶来,景天说去烧点小点心吧。张姐又去烧了酒酿圆子来,景天吃了小半碗,放下碗,回房去了。三姐妹互看一眼,低声说,有这个样子,算不错了。傅和晴说:“我就怕她一趟下来就起不来。”她并没有告诉她们,景天又有了身孕。

过了足有半个钟头,景天才重又出来了,换了一身黑。

黑色的羊绒开衫,里面是白色的立领亚麻衬衫,小白纽扣直扣到下巴底下,下身是黑色的凡立丁长裤,直到脚面。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反毛鹿皮平跟鞋,鞋面上没有任何装饰品。全身上下,连一个发亮的地方都没有,耳钉戒指全部除下,连衬衫纽扣都是包了布的。脸上只扑了一层素粉,盖住青紫的眼圈。

傅和晴看了她这身打扮,点头说好。再瞄一眼她的腰身,还是纤细一握。

大姨二姨倒忍不住哭了,小婶婶叹息说可怜景儿这么年轻,花朵一样的年纪,生得这么漂亮,怎么就运气不好,碰上这样的事情?

景天坐下来,拿起剪刀剪了一块白布再缝成一朵花,用一枚发卡别在头发上。闻言说:“哎呀,也许是老天爷看不过我前半生太享福了,把我一生的福都享尽了。”

傅和晴听了心里发酸,说:“什么话,你一生还长得很,将来还要享阿德的福。”

景天平静地说:“阿德有福那是他自己挣得,将来有他的妻子去享。我的福是阿德爸爸积的,他积多少我享多少,他走了,我的福也享完了。现在,就等着人家杀过来吧!”合一合眼,本来已经是水洗过的眼睛重又蒙蒙,她拿出手帕印了印眼睛,把钉了白布条的青纱别在衣袖上。

她这话说得甚是凄凉,让大姨二姨都不知怎么劝才好。这里才一冷场,门口就有门铃响,张姐去开了门,引进人来,往客厅一站,竟有七八个人。个个手里拿着花圈花篮,上面都飘着白纸挽联。

景天起身去迎,向他们点头为礼,说你们都来了。那些穿了黑西装的人纷纷向她躬身还礼。景天转向站在中间的薄原说:“爸爸,你也来了。辛苦你了。瑞安的灵堂在这里。”便引他们到灵堂去祭拜,傅和晴把缠臂的青纱和佩戴的黄纸花分给众人,大姨分他们一人三炷香,二姨把叠好的锡箔元宝奉上,让他们上完香后再烧元宝。

烧完纸,大姨二姨和小婶婶退到视听室,把客厅留给景天和瑞景公司的高层们开会用。傅和晴却留了下来,亲自招呼薄原。

物是人非

傅和晴自从十年前在花园饭店见过蒲原一面后,两个家庭从此再无往来。这下重见,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傅和晴先招呼他说:“阿德爷爷,请节哀。”蒲原忙回礼说:“小景妈妈,辛苦你。”两个人客气了一番,避去书房谈话了。

景天请各部经理们坐,办公室主任和蒲瑞安的秘书还有景天的助理报告说由他们三个成立一个临时的治丧委员会,商量出追悼会的时间和规模,订多大的厅,什么规格,拟出要邀请的宾客的名单,还有和交警大队的事故认责,民事赔偿。大多数时候,景天都听着,有什么地方不满意,提出来让他们改。

这边各项细规谈完,事情便有了眉目,下面就让他们去按照流程办就是了。众人告辞,景天送至门口,对留在最后的自己的助理说:“我的工作,这段时间你帮我顶一会儿,回头我升你的职。另外给我找个司机,要忠诚可靠的,新招一个也可以,开车一定要稳…”眼圈一红,强忍了。她的助理是个能干的姑娘,用了三年了,一直和她贴心贴肺,听了这话,也流下泪来,说“景总,你别太难过。”

景天说:“我知道的,你先去吧。”

送走助理,她累得坐倒在沙发上,一时站不起来。说不难过不伤心是骗人的,只是遇上这样的事,伤心难过有什么用,只能咬牙承守着,她坐下来休息,想她这样的情绪,对阿娴会不会有影响?三个月的胎儿还没有胎动,只能凭自己的感觉了。她倒是有心沉沦下去,在哀伤中把自己溺毙,但她不是十年前的景天了。当初她就纵容过自己陷在失去的痛苦中不去想自救,若不是蒲瑞安出现,把她从抑郁症里拉拽出来,她不知还要伤心到几时。正是为了他,她才要坚强起来。这是他一直要求她做到的。她还有儿子要抚养,她有女儿要孕育,她实在是没有退后的空间。但就是这么想着,一屋子的人散开在各个房间里,暮色四合,客厅里暗了下来,昨天的心慌重又泛上心头,她用手盖在眼睛上,眼泪直从眼缝里往外冒。后来是傅和晴送蒲原出来,随手打开了灯,见她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惊问:“景儿?”景天带着哭音说:“我没事,哭一下就好。”蒲原在她身边坐下,也是老泪纵横,还不忘安慰她说:“小景,想哭就哭,没什么关系,我也想大哭一通。”景天叫一声爸爸,蒲原看着灵堂上蒲瑞安的照片,摸出手帕来擦眼睛,半天才说一句:“瑞安他可惜了,走得这么早。如果这辈子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做错了的,为什么会让瑞安这么早去世?”

这话让景天不知道怎么劝解好,何况她也是需要人家来安慰的。两个人相对流泪,还是傅和晴过来说:“我替你准备一份你带回去吧。镜框香烛我都备了双份,白布青纱也有多的。”蒲原说:“小景妈妈,你受累了。”傅和晴说:“哪里,应该的。”把香烛黄花青纱白纸包了一份用一只纸箱装了,另有一个小一号的镜框里已经把蒲瑞安的照片也一起放了进去,最后说;小安子妈妈那里,请代我致意。我家小景就不过去了,免得婆媳两人见了面除了哭还是哭,对两个人的身体都不好。到时我们在追悼会上见面罢,希望小安子的妈妈不要太伤心,小安等于也是我们的儿子,失去儿子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何况阿德还小,正是需要爸爸的时候。这孩子可怜,这么小就没了爸爸,他将来还是要靠我们两家四个老人一起扶绑他。过去的事,是我做得不好,请小安子的妈妈看在阿德的未来上,别再计较我家景儿这些年的失礼。“她话里软中带硬,却又说得滴水不漏,蒲原自然是听得出的,他说:”请放心。小景妈妈,瑞安不在了,阿德是我们唯一的后人,我们不会放着阿德不管的。那告辞了,他妈妈还在等我。我来之前只在电话里说了一声,她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小景、小景妈妈,留步,别送了。“捧起那只纸箱告辞。

傅和晴还是扶了景天起来,把他送了出去。关上门,傅和晴搂了景天的腰挽了她回到沙发上坐下再脱下她的鞋,抬高脚,让血脉流向心脏,低声问:“感觉怎样?要不回去再躺一下,别硬撑着,还有好几天要你出面呢。”景天也知道这不是逞强的时候,听话回卧室躺下,傅和晴再热一杯牛奶给她喝,说:“吃不下也要吃,千万不能倒下。你要一倒下,阿娴怎么办?这是小安子的遗腹子,你怎么也要保住胎。”

景天说:“妈妈我知道的,你放心,我不会任性。”傅和晴说:“这样就好。要伤心就等生下孩子再伤心好了。”景天无奈地说:“妈妈,真要到那个时候,我就不会伤心了,每天光是喂奶换尿布就累死我,根本没有时间去伤心。:傅和晴让她换了宽松的睡裤再睡,把换下的长裤折好,用衣架挂好,回头说:”这么说,阿娴倒来得正是时候。“没听见景天回答,一探头,她已经睡着了。傅和晴叹口气,去阿德房里看阿德,推开门见景至琛抱了阿德在写毛笔字,她坐在旁边看一会儿,和景至琛互相看了一眼,做了手势,表示一切都好。又去视听室和姐姐们商量晚上的菜式。

公司高层回去之后,把消息向外公布了。瑞景这十年发展积下不少人脉客户,光是这些日常往来的建材商供应商拍卖行律师行银行销售商就是一大批,公司副总经理和办公室主任还有秘书和助理在公司接待客户,由他们代为致谢。亲戚们闻讯来,仍是傅和晴出面,只有至交亲友来了景天才出来。

周示栋第二天便和夫人来了,景天见了他们便是大哭,周太太抱着她直哭得说不出话来,周示栋一脸的惋惜,和傅和晴景至琛说了好一阵子话。景天让保姆把阿德带出来,叫周爷爷周奶奶。阿德一脸肃穆地叫了人。周示栋揽过来抱在怀里说:“这孩子,跟小安子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神情都像。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等再过十年,就可以看到我当小安子老师时的样子了。景丫头,将来要辛苦你了。”

景天说:“周伯伯,十年过起来很快的,我和他爸爸,也就十年的时间。好像我们两个去敲他的竹杠要他请我们吃饭才是前天的事情。”周示栋说:“景丫头,周伯伯先给你打打气吧,好日子过起来快,苦日子过起来慢。不过你有阿德,光是看着他写功课,就要花十年,那也不过是眼睛一眨就过去了。”景天说:“是啊,就像你看着我做功课,眨一下眼就长大了。”然后泪眼婆娑地笑了一下,又把周太太的眼泪招了出来。两人稍坐一坐,就告辞了,傅和晴留他们一起吃饭,周示栋摆摆手表示不用了。傅和晴景至琛送他们两个出了门,又在小区花园里聊了好一会。临走周示栋说,“老景,小晴,是我对不起你们。”傅和晴摇头说:“世事难料,哪里怨得到你?是小安子福薄,景儿太可怜了。还有一件事,我替景儿说了吧,她现在是双身子,那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

周示栋听了吃一惊,说:“一点都看不出来呀,几个月了?”傅和晴说:“刚三个月。还不显。你是老娘舅,又是介绍人和主婚人,到时蒲家万一要是搞点什么促狭的事情,你给支吾一声。那边的父亲,倒像是个好说话的,你们也见过面。”周示栋说:“晓得哉,那我们走了,你们好好照顾景丫头。”两边合一合手,以示道谢和再见。后来邹娟也来了,景天见了她,是哭都哭不出来了。把头搁在她肩上,两个人静静地偎了一会儿,像从前无数次默然对坐一样。两个人弃了客厅里的人,躲到卧室去说话。邹娟问觉得怎样,景天说了一个“累”字,就红了眼睛。邹娟把她抱住,说:“我这辈子在情路上平平淡淡,光是看你,就累死我了。谁教你生得漂亮呢,自古美女多薄命,情到深时情转薄。”景天垂头不语,邹娟看看这房间,说:“上次我来这里,还是你怀阿德的时候,再来,男主人都不在了。”一时颇有物是人非之叹。

景天对她,从来不隐瞒,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说:“我又有了。”邹娟一愣,忽然一喜,说:“哎呀又有了,这次可要给我生个女儿。”再一叹气,说:“我瞎高兴什么呢,这小姑娘生下来就没爸爸。”景天低声说:“真不想活了,要不是有这女儿在身上,拖着我,我早就吃了安眠药了。”

邹娟点一下她的头,“没有这女儿,你还有一个儿子呢。谁死也轮不到你死,你就活着受苦受累吧。等过个十年二十年,你左边一个一表人才的儿子,右边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那时候你嘲笑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我就嘲笑你累死累活是老黄牛的命。我们两个坐在夕阳下看你一对儿女,比数钞票还美。”

景天出事以来第一次笑了,“比数钞票还美的儿女,这算什么比喻?”

邹娟笑说:“是比数钞票还美,这是形容的心情,就像我们说眼睛吃冰激凌,懂吗?”又问:“真是女儿?”景天点点头,“她爸爸就想要个女儿,女儿有了,他却没了。”邹娟说:“万事往好的方面去想,总比他走了,连女儿都没有好吧?”景天说:“我何尝不是这么想?除了这么想,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能寻死觅活的,让爸妈难过。”

邹娟转个话题,“你这两天这样哭法,要不要去医院复诊一下?”景天说:“我自己心里有数,又不是第一胎了。上个星期刚去复诊过,发育得很好。到底是个女儿,知道心疼娘,这次怀孕,连孕吐都不明显,就早上起来吐一下,也就一个月。哪里像上次怀阿德,吐得连黄疸水都出来了,又是牙龈出血又是心动过速,半条命差点没了。”邹娟说:“那就好,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想好给女儿取什么名字了没有?”

景天一笑:“娴。”邹娟哧一声,“这么三十年代,一定是蒲瑞安的品味,他不把你们往古装戏里放,就不是蒲大少爷。亏得我和你们熟,不然要被他酸倒牙齿。”景天故意酸她,说:“是啊,娴她干娘,我们真不熟。”邹娟反倒被她逗笑了,又说:“我也真是不像话,在这个时候笑。”景天说:“苦中作乐吧。”

邹娟吁出一口气,“你的状态,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