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笑了,“象牙床,这个条件可不低,不比戴妃的钻石皇冠便宜。”两人静静地靠着站了一会儿,“景儿,”他吻她的脸,“再等一等,等我把那边弄好,至少要可以住得人。现在那里就是一所空屋子,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嗯。”她应道,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可是刚才那场景也太让人羞涩了,让她抬不起头。

他也觉得不好意思,岔开话说:“喝咖啡吧,再不喝咖啡,我怕我就要取过车钥匙带你私奔了。”他松开她,“这年头就算是私奔也算不上浪漫了,何况也没有必要私奔。”

景天斜睨着他说:“想都不想就去做,就是浪漫,反之,安排得再好的所谓浪漫,只能算刻意。你要问我,我说那些玫瑰啊蜡烛啊花环啊缎带啊伴娘啊花童啊都不是浪漫,放九十九只一百只鸽子同样不是浪漫,万一鸽子在空中放霰弹呢?掉在新郎的高档黑色西服上,有何浪漫可言?又如果,有人在婚礼上喝醉了,吐在新娘的一身白婚纱上呢?岂不是扫兴得很?安先生,你想得太多了。”

绕开他,走到藤椅前坐下,把双腿搁在电暖器前吹热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咖啡。谢谢,我要多点奶油。”

蒲瑞安跟过去,把双臂搁在藤椅的两边扶手上,趋身向前压着她,说:“小姐,我做任何事情都会思考成熟了才会去做,要就成功,不然不做。要是不考虑周全,那我问你,达斯汀霍夫曼在带了女友搭上那辆巴士之后,该怎么生活?以后要不要和罗宾逊太太见面?美丽的伊莱恩会不会在一个破旧的汽车旅馆里脱下那身婚纱后反悔?那张睡过无数卡车司机的破床也许弹簧都跳了出来,床垫里爬出无数的蟑螂?”

景天尖叫一声说:“你真讨厌,你毁了一部浪漫文艺片。”脱了鞋子缩起双脚把腿藏在大大的裙摆下,好像地板上有蒲瑞安刚才说过的东西。

蒲瑞安哈哈一笑,说:“我来烧咖啡。”打开书橱的玻璃门,把酒精炉、摩卡壶、过滤纸、磨豆机、糖罐都搬了出来,最后拿出一只橡木做的小木桶,揭开盖子,里头是一粒粒的咖啡豆。蒲瑞安说:“我去拿水,你来磨豆吧。像这样做。”舀了一勺咖啡豆在磨斗里,握着摇柄慢慢磨了两下,交给她,“两勺就可以了。”

景天接过来磨着,大声说:“你这个不是在吃咖啡,侬是来了白相。有的男人玩音响玩功放,有的男人玩摄影玩摄像,你就玩这个‘办人家家’的玩意,你小时候是不是想玩洋娃娃?你肯定嫉妒人家小姑娘可以给洋娃娃打针吃药喂饭讲故事。你承认吧,你承认了,我就把我的那个洋娃娃借你玩两天。”

蒲瑞安拾起景天扔在地上的毛巾下了楼,上来时拿了矿泉水和一瓶牛奶,笑说:“我小时候玩航模,比你给洋娃娃看病有趣多了。”放下矿泉水和牛奶瓶,“没准备鲜奶油,这是门口信箱里今天的牛奶,送奶工每天换的,很新鲜。”

打开摩卡壶的底座,加上水,把景天磨好的咖啡粉放进去斗里,垫好过滤纸,再旋上壶身,点上酒精炉,烧上咖啡。

“说到音响功放,我这里有一套很好的音响,想听什么,我放给你听?”蹲下身打开书橱的下层门,里头原来藏着一整套的音响设备。

景天故意气他,哼着《毕业生》的主题曲调子,唱道:“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Reme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蒲瑞安朝她摇头,挑了《自新大陆》放给她听,这边咖啡已经烧好,噗噗地喷着蒸汽,小小的亭子间里香气弥漫。蒲瑞安从书橱里取了两只咖啡杯来,倒满咖啡,再加上牛奶,让她自己加糖。景天不客气地放了三粒方糖。

两个人搅着咖啡,一时静默了下来,让音乐在斗室里回旋。蒲瑞安拖过一张骨牌凳来坐在她对面,脸挨着她的脸,低声说:“景儿,什么时候过去一趟,看看要买些什么。”

景天端起咖啡喝一口,眼睛垂下,视线落在杯子里。“我不是在放寒假吗?什么时候都有空的。”

蒲瑞安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过一会儿用手指挑起她散在脸前的头发别在耳朵后面,拨一拨耳垂上的耳钉,倾身向前,又像是要去亲吻的样子。

景天退开一点,嘲笑他说:“安先生,你的咖啡要凉了。”

蒲瑞安摸出眼镜来戴上,问一个安全的问题,“关于《自新大陆》,你想得起有什么和它有关的电影?”

景天仰头笑,“风间杜夫和田中裕子。安先生,这是一部我很喜欢的电影,《火红的第五乐章》。”

“我最喜欢的一个场景是什么,你猜得到吗?”蒲瑞安放开她的手,喝他的咖啡。

“呸,我不上你的当。”景天从裙底伸出脚来踢他,“你这个□的中…”

“看,看,我可没说。”蒲瑞安放下咖啡杯,来捉住她的脚,“我什么可都没有说。”景天在藤椅上躲来躲去避开他的手,笑骂说:“你没安好心。”蒲瑞安一把扶住藤椅,“当心翻过去。”

两人正笑闹,忽听有人啧啧啧三声,引得两人齐回头去看,却见苏照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抱着一只摩托头盔站在门边,脸上带着讥笑。

蒲瑞安脸色变了变,把原来的一脸柔情换成满面冷霜,变脸之快,让景天都觉得讷罕。就算苏照这个人不正经,吊儿郎当口舌招嫌,到底是亲戚,又是过年,怎么就让蒲瑞安这么不喜欢?

蒲瑞安站起来,上前两步挡在景天身前,淡淡地说:“小舅舅,怎么你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我妈她不在,家里就我一个人。连阿姨都回家过年去了,不方便招呼你坐。”

苏照探头看一眼他身后的景天,看见景天也伸长脖子在看他,便懒懒地跟景天打声招呼:“嗨,小姑娘,还是你呀。还记得我不?苏照,你们蒲老师的舅舅。”

景天藏身在蒲瑞安的身后,把脚踏进鞋子里,坐着不动,像只招财猫一样举起手来弯了弯手指,说:“新年好。这么冷的天骑摩托?”

苏照得她搭理,索性拔开蒲瑞安,走进来靠在书橱上,弹一下头盔说:“不是每个人都买得起宝马奔驰的,我这样的工薪族想感受一下速度与激情,也就只好开开小日本的摩托了。”

蒲瑞安回他说:“你撞烂的小日本的摩托加起来早够买辆桑塔纳了。”

苏照大笑,“‘伤特了’!这样的名字,一听就不吉利,我为什么要买?”

蒲瑞安不想和他多聊,干脆问道:“你今天来这里干什么?家里没人。”

“借卫生间,”苏照满不在乎地说:“我带了个小妹妹出来玩,她说要上卫生间,外头商店里排老长的队,我就带她来这里了。”指一指楼下,果然听到二楼卫生间有冲水的声音。二楼的卫生间就在亭子间的楼下,马桶的水声传到了楼上亭子间里。

蒲瑞安听见了脸气得发白,声音也带着极大的不满,“小舅舅,二楼的卫生间是我独用的,你怎么可以让陌生女人进我的卫生间?”他会为这个事情发这么大的火,景天颇为奇怪,后来想起他刚在卫生间里洗过头,是必会有些个人用品摆在当眼的地方。早上她洗过头后不也把卫生间清理干净了才出来的?这么一想就理解了。

“你在那里藏了一个女人吗?”苏照讥笑道:“楼上一个楼下一个?”

听到这里景天不满了,插口道:“喂,我可没惹你,你们吵架,别拉上我。我刚才向你致以新年的问候,作为礼貌,你也不该这样回答。”

蒲瑞安护着她说:“你别理他,你一理他他越得意。”

苏照哼哼连着冷笑两声说:“是啊,你有私人卫生间,多了不起。有的人就是命好,不过除了命好,还有什么?命好又不能管一辈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将来呢?”

“那我也奉劝你一句,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既然提到命,那我还有一句:前生不修,今生遭累。今生不修,来世受罪。”

苏照勃然大怒,上前一步说:“你说什么?”

蒲瑞安同样毫不退让,镇定地说:“心照不宣。”

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一张圆圆脸从楼梯上冒了出来,跟着上来一个女孩子,年纪比景天还小着两三岁的模样,穿一身白色的皮衣,白色的高帮靴子直到大腿,短短的苏格兰花格裙才到大腿中间,裙子里面穿的是菱形格子的驼色羊毛长袜,头上戴一顶白色的绒线帽子,所有的衣服和鞋子都是簇新簇新,整个人像是从时装杂志上跳下来的。她的脸是扁扁短短的苹果脸,脸上绯绯红,一看就是用腮红扫出来的,因为她的鼻子被冻得发了红。

这里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小姑娘,就连景天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小姑娘蹦进来,一眼看到那个取暖器,高呼一声,说:“呀,这里有这个,我冻死了,先烤烤火暖暖手再走行不行?”

挤过门口站着的两个男人,坐到景天身前刚才蒲瑞安坐凳子上,把手伸向取暖器,翻来翻去焐着,看向景天,好奇地问:“姐姐,你是这家的吗?”

景天摇头,笑说:“不是,我跟你一样,是来玩的。”

小姑娘说:“那就好,我就怕遇上人家家里人,他们那些家里人的眼睛个个都像野人婆婆,看见我就像要吃我琵琶梗一样。”

景天噗嗤一笑,这个“野人婆婆吃琵琶梗”是上海的老人家编出来骗小孩子要他们注意陌生人的,“野人婆婆”相当于童话故事里的熊外婆和狼外婆,“琵琶梗”原是一种撒了白糖的油炸糯米果子,这里是指小孩子白嫩的手指头。景天想起蒲瑞安妈妈那个端庄的贵妇样,居然可以和野人婆婆熊外婆狼外婆划上等号,就忍不住笑得更厉害了,她笑笑不过瘾,还问苏照说:“小舅舅,这样的小姑娘过得了你阿姊那一关?不怕被生吞活咽了?”

苏照也跟着笑,拍拍蒲瑞安的肩说:“老弟,我们两个不用斗,将来看她们的。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下家里要热闹煞了。”

10 琵琶梗

景天看看这小姑娘再看看苏照,笑笑不语。苏照看了她挂在嘴角的笑容却问她:“有什么话只管说,我可不是你那位虚伪的蒲老师,表面上正人君子得很。”

“实际上呢?”景天问,再看一眼蒲瑞安,看他的脸色果然已经恢复成了一惯的模样。

苏照摸出香烟来,叼在嘴上,说:“实际上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一吹就倒。你看我两句话就把他惹得发火了,你和他处了这么久,很少看见他发火吧。”

蒲瑞安沉声说:“小舅舅,别在我书房抽烟。”

“嗳小舅舅,说真的,你是故意不让人高兴的吧?你明知道他的软胁在哪里,偏要去捅,这算什么心理?”景天说:“这里有两个女人,还有一个不抽烟的主人,你却明知故犯,显然就是为了要激怒他。激怒他就让你觉得这么开心?虽然我们只见过两面,他也从来没在我面前再次提起你们家。但据我看来,你很嫉妒他命好,至少比你好,嫉妒得以至于不能见他有片刻的开心。我很好奇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让你们这样水火不相融。”

苏照把香烟衔在嘴里,掏出打火机来却不点,只是用极冷的眼神看着景天,说:“你这个女人很讨厌。”

景天哈哈一笑,“我也觉得。所以波洛先生和马普尔小姐才这么受大众的欢迎。”转头问那个穿白衣的小姑娘:“你几岁了?做什么的?”

小姑娘眨眨贴了长长眼睫毛的眼睛,那眼睫毛上还粘了亮晶晶的水钻。小姑娘扬起她的苹果脸说:“我二十岁,刚参加完了电视台一个唱歌比赛,昨天决出了名次,我拿了二等奖。我叫倪慧,你没看过我的演唱吗?导演说要给我录盒带呢,录好了送你一盒。晚上电视台有节目要录,你看电视吧,会有我的。苏照带我来淮海路买晚上上台穿的衣服,”伸出雪白的皮靴给她看,“刚买的,好看吗?”

景天看看她这一身上台的服装,笑说:“妹妹,别说姐姐没提醒你,历年来电视台举办过多少歌唱比赛?哪一届不是办得如火如荼,可是哪一个又灌了唱片录了盒带出了名成了歌星?全都自生自灭。”转头不理他,看向苏照说:“这个小姑娘够嫩,满足你的条件了。其实这条件真不算高,每年都有新鲜面孔长大成人,进入各种比赛中,让手伸得长的人去挑。”

苏照取下香烟放在鼻下闻,问蒲瑞安说:“她成了你的发言人了?你除了会躲在女人的裙子底下,还会什么?”

蒲瑞安伸手握住景天搭在藤椅靠背上的手,冷冷地说:“女人的裙子就是她们的身份,什么样的身份决定说什么样的话。有身份的人说出的话份量不一样,我想这个你应该很清楚。”

苏照的脸发青,说:“好得很,有人迫不及待要表现他的贵族身份了。自以为高人一等先生,你别忘了这里是谁做主。”

“我不用提醒你,这里姓蒲吧。”蒲瑞安回应道。

这里两个人又要斗起来,那边倪慧却叫了起来,对景天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凶?我又没惹你又没得罪你,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问我多大问我在做什么,我好好地告诉了你,你却讽刺我?你这个坏女人。”

景天愕然看着她,忽然笑了,说:“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你看他们两个吵成这样,你受他的连累,被我讽刺两句,也没多大关系啦,最多你讽刺回来好了,我喜欢旗鼓相当的对手。可是我看你的反映,要想胜过我,只怕不容易。不过你要是和我对骂,我一定输给你。”

倪慧疑惑地问:“为什么?”

景天继续笑,“你看,你一句为什么我就答不上来了。你很可爱,我们做朋友吧,刚才对不起了。”

倪慧哦一声,又问:“他们两个在吵吗?我以为在讨论问题。吵的话,早就动手了。”

景天哗一声,说:“妹妹,你大智如愚,我甘拜下风。对,他们两个没在吵,是在讨论问题。”

“是什么问题?我没听懂。你听懂了吗?”倪慧问。

景天摇头说:“妹妹,你比我聪明多了,看到了就当没看到,了不起的本事。至于你问我他们在讨论什么问题,我想是中国历史上常见的一个问题。”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看看那两个人的表情。倪慧的脸不用看,肯定是一头雾水,耐人寻味的当然是苏照和蒲瑞安。苏照一脸的不屑,蒲瑞安却嘴角藏笑,像是在等她说什么好笑的话来。景天说:“我也是瞎猜的啊,说错了当逗你一乐。”蒲瑞安说:“你说,我就等着你逗我乐。”

“很简单,不知你听过京剧《二进宫》没有?李艳妃为了让自己老爹当皇帝,宁可牺牲她儿子。娘家当然比夫家亲,没办法,血缘嘛,血液里带出来的,天生的,如此而已。对不起,我刻薄了。”景天耸耸肩,“当然不够恰当,不过意思你明白就行了。”

苏照捧腹大笑,对蒲瑞安说:“这话对你妈妈说去,只怕要气炸她的肺。”

蒲瑞安也笑,“你戏看得太多了。”

景天笑说:“没办法,谁让我妈是戏迷呢?光《三笑》就看了七场,《红楼》《追鱼》更是数不清,追星族什么年代都有。”

倪慧插嘴说:“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讲我听听嘛,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你叫苏照讲给你听吧,我对讲睡前故事没兴趣。”景天说。

苏照瞪她一眼说:“别仗势欺人。”

“对不起,仗势欺人的还真不是我,我就是好讽刺两句。”景天说。

苏照对蒲端安说:“老弟你好的,你的女人厉害,我等着看好戏。阿慧,我们走,你再不去电视台要迟到了。”

倪慧跳起来奔过去,又转身问景天:“姐姐你说我穿这身衣服上台唱歌好看吗?”

景天认真地说:“你要唱摇滚,还少些金属环。你要唱民谣,又奔放了一些。你要是唱流行歌曲呢,把皮衣脱了上台吧,不算离谱。反正其他的歌星穿得更古怪的有的是。那个叫阿敏的歌手,围一条浴巾也出来唱歌呢。不会穿衣服的大把人在,你至少比她们年轻美貌,人年轻,穿什么都好看。”

倪慧看她半天,问:“姐姐你是做什么的?”景天说:“我是个学生。”倪慧惊叹了,“这么大还在读书?”景天笑,“是啊,不比你,这么小就出来见市面了。”倪慧又问:“你学什么的?”景天答她:“学画。”倪慧哦一声说:“怪不得。姐姐你说话很有意思,下次找你玩。”

景天瞅一眼苏照说:“这要看你那苏照兄的意思了。”倪慧问:“什么意思?”

苏照听不下去了,拉了倪慧就走,回头说:“老弟,我不会忘记今天的,也不会放过你,你等着吧。”

蒲瑞安点头说:“好的,我等着。”

等楼下大门碰上的声音传到这里,蒲瑞安才颓然坐下,说:“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景天伸臂把他抱住,拍拍他背说:“要不要哭一下?”

蒲瑞安笑了,“为什么你刚才那么凶悍,这会儿又这么温柔?”

“我要保护你呀,你这个文弱书生,哪里是豺狼的对手?”景天问:“要不要告诉我些什么?”

蒲瑞安摘下眼睛放在桌子上,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再坐前面一点,两人靠得近近的,蒲瑞安抚摸着她的脚踝说:“你以前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有。后来你再次问我,我说因为一些我不想说的原因,我们分开了?记得吗?”

景天摸摸他脸,“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蒲瑞安摇摇头,“我们就快结婚了,我不想有个什么不愉快的过去影响我们的感情。苏照,我就叫他的名字吧,他实在没个舅舅样儿。我外婆去世得早,苏照是我妈妈照看大的,他们两人一直亲厚,哪怕我出生,这种情况也没有改变过。但这里到底是蒲家,他在这里进进出出,像半个主人,引得我爷爷奶奶不高兴,和我妈妈关系更差。我妈妈,我想是为了气我奶奶,把我扔到奶奶家,把苏照接到这里来照顾。直到他去上大学,我才搬回来住,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了。换了环境,换了学校,没有朋友,爸爸只知道工作,妈妈不管不问,你说我少年老成,一点没说错,我好像没有童年和少年。我看到你和爸妈这么亲热,就羡慕。你昨天晚上还和爸妈睡一床,这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想象。”

景天噗嗤一声笑了,“吓着你了?”

“羡慕死我了。每次你和爸妈撒娇,我就想我以后有了女儿,我就这样娇惯她,让她要什么有什么,最不缺的就是爸妈的爱。有这么疼你的爸妈,才有这么可爱的女儿。每次你跟我耍无赖的时候,我就想亲你抱你,跟你说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跟我撒娇跟我要的人。哪怕你要去杭州读书,我也同意,那样你会需要我去看你。你看我其实是个心虚的人,就怕你不要我。”

“宁可开三四个小时的车,也要证明你有人要?安先生,你真可怜。那我跟你抢账单的时候,你是不是恨我了?”景天眼睛都湿了,却跟他开玩笑说:“我也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跟我抢的人。”

蒲瑞安被她逗笑了,“周老师就是那时候认识的,也许我和其他同学表现出不一样的沉默,让他对我另眼相看,我对周老师一直抱有感恩之心,也是这个原因。在我最沉默的时候,他赏识我。小景,我为什么这么相信他的眼光,你应该明白了。他把你带给我,他以前说过,要替我留意一个好姑娘。他看准的,不会有错。”

景天抱着他头亲他,“你好好谢谢他吧。真可怜,敏感的少年阶段没有妈妈的爱。”

蒲瑞安亲亲她的手,“等我进了大学,苏照已经工作了。会玩会花钱。那个时候刚刚开放,新东西层出不穷,像他这么会玩的人不多,他是本市第一批有摩托驾照的,也是第一批开私人酒吧的。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可仍然看我不顺眼。我后来交了一个女朋友,感情已经很深了,带回来,给他看见了,不知怎么就弄到了她的电话,死缠烂打地追求她。我哪里有他的花样多,自然败了下来。”

景天吃了一惊,她本来只以为是蒲太太这个当妈的处事不公,偏着娘家人,对儿子不上心,这才惹得舅舅不像舅舅外甥不像外甥,哪知还有这一出。那就难怪第一次来蒲家就见到苏照时,他那冷淡的态度。而自己对苏照毫不留情的攻击想必是击中了蒲瑞安的心病。只有这样不把苏照的倜傥风度放在眼里的女人才会让他放心吧。她倾前抱紧他,亲他的脸。

蒲瑞安回吻她一下,接着说:“苏照把她追到手,就扔在脑后了,那女孩伤心之下□本留学了,听说后来又转道去了美国。他哪里是要追女孩,他就是要抢我的东西,凡是我的都要抢。我以前不是他的对手,我也不想和他争,可是在上海他就老是不断出现在我周围,破坏我的生活。我索性离开上海,到苏州去创业。他是那种认为全中国除了上海全是乡下的人,离开上海他就活不了。我要是知道他今天会来,就不带你回来了。”

“这么冷的天你把我放在哪里?酒店咖啡厅可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景天笑说:“那上次呢?上次我来,他不也在吗?你就一点不担心?还是想考验我一下?通得过考验才下决定追我?”景天皱着眉看他,“你这个人,我算是怕了你了。”

“不是,那次是意外,我哪里会提前几天知道他会那天来?如果早知道,我就不请你来家了,外头那么多咖啡馆茶楼酒店大堂,哪里不可以约会见面?”蒲瑞安把她的眉峰抚平,“那样的场面也不是什么好被人看见的,丑闻藏都藏不过来,怎么会拿给你看?不过你对他的态度我十分欣赏,很少人不被他迷惑。他长得比我好看,风度比我好,比我能说会道,我哪里是他的对手?”

景天再吃一惊,“天,你受了多大的打击,会说这样的话?他那整个是一个纨绔子弟白相人的样子,瞎子才会拿他和你比。你好比天上的月,他是月边的星。”

蒲瑞安笑出来,“谢谢,我很感动。”

景天想起一事,问他:“你那从前的女朋友,你后来还想起过她吗?”

蒲瑞安看着她,说:“景儿,你没有一天不出现在我的梦中。”

“那你还不带我私奔?”景天笑道。

“我要的是和你结婚,不是私奔。”蒲瑞安抱紧她,“你不要被我说的吓倒,我妈妈不会像你妈喜欢我那样喜欢你,可是你不要因为事情是这样的就改变想法,你一定要坚强,我一再说你要坚强,你不要被她吓倒。你有你爸妈,还有我,你什么都不会缺。”

景天心痛得想哭,她答应他,“好的,不管出什么事情我都不管,我一定和你结婚。”

“你要记得,你答应了我的。”蒲瑞安捧着她的脸,“不能反悔。”

景天回臂抱住他,答应说:“我不反悔。”

后来在音乐厅里,两个人坐在红色的丝绒座椅上,听着《春之圆舞曲》,景天忽然想起来,低声说:“安先生,你可真够狡猾的,我就跟那倪慧一样的脑子慢。”蒲瑞安被她这么忽然来一句说得摸不着头脑,贴在她耳边问道:“什么意思?”景天说:“你是不是根本没和你妈提过我爸妈想见见她和你爸的?你骗我答应和你结婚,不害怕不反悔,你太坏了。”

蒲瑞安嘘一声说:“请注意这是新年音乐会,安静。还有,她去夏威夷的时候,我还在苏州,我不是没提,是没有机会提。”

11 蜃楼

景天在后来的日子想起蒲瑞安对她的隐瞒和欺骗,几次三番气得说不出话来。可是木已成舟,又能有什么办法来改变即成的事实?就好像老实会被人认为愚蠢,聪明会被人认为狡猾;相反呢,木讷会是沉稳,迟钝会是塌实,多疑是善思考,多情是不忠诚。每一种性格特征或是行为方式都会有不同的解读,就看站在哪一方了。

对于蒲瑞安的心机深,景天这才算是真正领略到了,但是一来可怜他没有童年和少年时来自父母的疼爱,二来实在是已经情根深种,对于他这样的托词,除了盲目相信,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如果细说起来,往好了说,是怕心爱的女友离开他,往坏了说,也不过是替父母遮丑,替自己长脸。

事实是在那一个春节里,景天的同情心颇为泛滥,她催着父母在初五商店开张的日子坐了蒲瑞安的车去苏州看那座位于乐清坊的老宅,让他们给出主意要买些什么家具,怎么布置房间。老宅修葺一新,但又不是彻骨里新那种刺目的惨白的新,这个新带点自来旧的新,看上去是新的,但无一处不是带着旧时的风貌。

进屋的台地铺的是真正的旧物,箩底的尺半见方的大方砖,吸湿防潮又保水分,还防滑不生尘。这种青砖早就不生产了,是把三进房子的旧砖撬起来重新铺的,一共才捡出这些完整的来。几间正房铺的是细长条的柚木地板,是从一幢拆掉的旧银行大楼里淘来的,刨掉了表面的陈年泥垢,打上地板蜡,光亮得可以开舞会。顶棚上的椽子和棢砖用桐油漆过,不掉灰尘。屋顶上的瓦请瓦匠捡过,坏掉的都换了。窗还是原来的槅扇子窗,破损的地方全用旧木头修补过了,铜插销是从旧货店买的全新的旧货。

所有的房间都是四白落地,干干净净,冬日的阳光从玻璃窗里照进来,略有些灰尘在光线的瀑布里浮沉,看上去让人觉得温暖。而卫生间却豪华如同星级酒店的标房,卫浴三间套加洁身盆散发着柠檬洗涤剂的芳香。厨房则是最新引进国内的整体橱柜,看得让傅和晴这样见惯大世面的人都惊叹一声。

院子里朝南向阳的地方放了一些盆栽,冬天少花,盆里种的是茶玫,开着粉色的精致花朵,还有两棵苏州人爱种的白兰花放在屋内有太阳晒得到的地方。靠院墙是几大盆杜鹃,碧青碧青的叶子像用水洗过。围墙上是不知年的爬山虎,老藤足有茶杯口粗。天井角落那一口老井的井壁上全是绒绒的青苔,还有凤尾蕨的叶片茂盛地遮了一小半的井口,往下张一张,泛着水光。旁边放了一只桶底穿洞钉了一块橡皮的专用吊桶,景天拎起那桶看了看,问为什么桶底有洞,被景至琛取笑没见识。

这样一处旧宅子,景天这样的年轻女孩子根本压不住,她在里面走走看看,轻声问傅和晴说:“妈妈,为什么我觉得这里面像随时会有个老妇人走出来对我说,小姐你找谁?”

傅和晴摇头说:“你还是住楼房吧,这样的房子真不是你住的。将来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蒲瑞安听见了陪笑说:“妈妈,不是小景一个人住,我也住这里。还有,这里这么多间卧室,你和爸爸随时过来住,这是给你们留的。”指一下前房,“朝阳,又有天井,爸爸可以在这里打太极拳。”

景至琛呵呵笑道:“小安子想得真周到,连我们退休之后的生活都考虑进去的。如今流行岳父母跟女婿住,说是比婆婆和媳妇住要少矛盾,小安子考虑得很长远啊。”

傅和晴皱眉说:“可是我们的朋友同事都是上海,在这里和谁说话?”

景至琛拍拍她背说:“周末好了,或是夏天过来避暑。这个屋子接地气,这个青砖又散热,夏天一定凉快。”

景天觉得爸妈的反映很正常,因为她自己也觉得两个人住这样的房子太夸张。但想到蒲瑞安一片欢喜地带了他们来看新房,花了这么多钱和精力,光整修就花了半年工夫,又请了人来打扫卫生,在这里头投入的感情已经很深了,他想要的一定是赞叹和兴奋,而不是怀疑和犹豫,便努力调节气氛说:“可是我要读研啊小安子,我每天下课后坐火车回这里,第二天又坐火车去上课吗?还是我去申请研究生宿舍?要不还住家里?上海那交通,从学校到家里要花两三个钟头呢。咦,好麻烦,要不我不读研了,在这里种花?”

蒲瑞安忙说:“瞎说,哪能不读呢?考上了就要去读。这个问题我没考虑过,要不我在学校附近卖一套房?还是给你买一辆车?”

景天本来是故意出个难题岔开父母的疑问,不想这个问题还真把她给难倒了,再一听蒲瑞安的提议,顿时就呆了。她看看爸妈,他们两人也一时转不过来,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景天才强笑说:“你吓着我了。”

蒲瑞安想一想说:“买辆车吧,车总是要买的。将来私家汽车是大势所驱,你看电视上都在做汽车广告了,北京通州的楼盘广告是买房送车。将来住到郊区是必然的,那买车也就是必需的。”

“这个慢慢再说,我脑子一时不大好用。”景天说:“我觉得现在重要的是要买凳子,妈妈快站不住了,是不是?”

傅和晴拍她一下,“就会取笑妈妈。”说到买东西,傅和晴的兴趣上来,只要不是动辄买房买车,买点家具和桌椅板凳,还是她乐于讨论的。“你打算中式还是西式?先决定风格,再考虑式样。这样的老房子,你摆一套水曲柳贴面的板式家具总不协调。”

景天忙点头说:“对对,我不喜欢那样的。妈妈,你记不记得南昌路科技会堂那小洋房,里面的家具全是西洋式的老红木家具,比纯中式的好看又有派头,又精致又细巧,我小时候跟你去那里参加一个什么会议,就对那里的陈设非常喜欢。那些家具全是黑里透出些暗紫红来,包浆和皮壳老灵老灵,你觉得怎么样?”

“嗯,我女儿有眼光,”傅和晴赞道,“这个主意不错。不过这样的西洋老红木家具,要在上海淘了。我记得吴中路上有好些专卖这些老古董家具的店,可以去哪里淘淘。”

蒲瑞安说:“好的好的,下次我和小景就去那里看。买家具倒是真的不急的,买回来一放就行了,难的就是挑中合意的。这里没有坐的地方,中午了,饿了没有?我们出去吃饭吧,去找一家真正的老苏州菜馆。”

景至琛说:“小安子你苏州熟,你挑地方好了。”蒲瑞安说:“那吃完饭想去哪里玩?是去逛逛园林还是去听评弹?”景至琛说:“不麻烦的话,我想去你在工业园区的厂去看一看,我一直很感兴趣,就是没机会。”

景天听到这个,倒噗嗤一声笑了。景至琛突然提起要去看蒲瑞安的厂,颇有点查岗的意思,但蒲瑞安怕的不是查厂子的实力,他怕的是景至琛提出要见他父母,去工厂倒是正中他的下怀。她一边骂自己帮着男友骗父母,一边又庆幸这不是最遭的,看他们都在看着自己,看她为什么发笑,便装得十三点兮兮地说:“小安子,你的那间厂,该不是海市蜃楼吧?”

蒲瑞安当然知道她是在帮他,便说:“哪里哪里,我正有这个意思。那我们吃好午饭就去。就是现在厂里没有工人,只有几个值班留守的在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