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里一下来了他们几个衣衫光鲜的人,像是店堂都明亮了一些。老板出来招呼客人,问吃什么。带了他们到门口的配菜案子让他们自己选。也不过是时新蔬菜炒腊肉,活的小溪鱼红烧烧,几下点好菜,坐下等着。
“你明天就走了,这顿我请你吧。”景天抢先笑说。
蒲瑞安也笑,“又要和我抢账单?”说的是那天在梅龙镇吃饭的事。
景天故意发嗲,说:“AA你又不肯。”
“两个人出来吃饭,哪有让女朋友付钱的。”他故意说女朋友,那是借力打力,既然景天要做戏,他就配合她唱好。
张德飞笑起来,“说得是,我和女朋友出去吃饭,从来都是我挺分的。”转头问蒲瑞安:“怎么,小蒲你明天就走?中午都没听你说。”
蒲瑞安说:“出来这么多天,该回去了。正好有假期,就过来看看她。”
“唉,我女朋友要是肯来看我就好了。”张德飞唉声叹气说:“可是没有这么长的假,想也是白想。”
小赵小钱也跟着叹起气来,又说快了快了,再过一个月就好回去了。
谈谈讲讲吃过饭,蒲瑞安要付账,硬是被张德飞拦住了,说你的小景的男朋友,那么远来,明天又走了,怎么也不能让你请客。我们三个请你,我先付了,回头你们两个再把钱给我好了。
争着付账一向是国人餐桌上的传统,争了几轮没争明白,景天早已经偷个空把钱付了,张德飞他们都怪景天不肯给这个面子,景天说:“我说了我请他的,你们不用跟我争。等以后我们再来这里吃饭,你们回请我好了。”那几个人才算作罢。
酒足饭饱,几个人慢慢悠悠回到刚才那间戏院去,所有的老镇街道都像八卦阵,他们中间转错过几条巷子拐错过几个弯,又走了几次回头路,等找到戏院时,戏已经开场了。戏院门大开着,没人收票,里头长椅上坐满了人,后来又放了几张方桌,许多少年和青年在桌子边开赌局,门口还有一个老头在卖炒瓜子和炒花生,靠墙又是一捆甘蔗,一个中年汉子在那里飞快地使用削皮刀,他的脚底下已经是厚厚的一层甘蔗皮。整间戏院的地上更是被甘蔗渣和花生壳铺了一层,几个人进来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他们明明记得刚才拍照时,戏院的地面是干干净净的。
这样的观戏体验,对他们都是第一次,五双眼睛看了这里看哪里,忙不过来。景天和蒲瑞安看得忘了生气,两颗头凑在一起说你看这里你看那里的,都觉得有趣。张德飞他们更是好奇,拧开了镜头盖对着戏台上的演员拍摄起来。
小赵的摄像机小钱的相机拍的时候还好,借着灯光调试好镜头还能拍,张德飞的傻瓜相机一举出来就闯了锅。他快门一按,傻瓜机闪光灯自动跳出,哗一下亮光忽闪,惊得旁边的观众一起看向这群陌生的闯入者,跟着前排的观众也纷纷回头,一排一排的人头扭向后面,像看足球时玩的人浪一样起伏。
那三个人有机器遮着脸,老了面皮不理,只管拍摄。景天和蒲瑞安却绷不住了,一整个戏院里所有的人都扭转头看着他们,让他们浑身不自在,先是佯装镇定面无表情地看着戏台上的演员唱戏,后来连戏台边上操琴司鼓的乐师都站起来看他们了,两人觉得压力实在太大,再也呆不下去了,做贼一样的转身离开了戏院。
出了戏院两个人就笑,笑着笑着笑出声来,觉得滑稽得要死,摇摇头说我们先回去吧,让他们三个坚持革命去。
7 低血糖
出来时老镇上差不多住家已经关门落锁熄了灯,乡人早睡,除了有戏看的时候去看戏,夜生活几乎没有,不肯早睡年轻人到新镇那边的录像厅去看香港枪战片,连老饭店都关了张。
两个人在黑洞洞的镇上找出去的路,凭印象摸索,一个说刚才是从这里进来的吧;一个说刚才不是就走错了吗;一个人说你看这里有张包治百病的广告我们最早进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一个说你跟我走没错,这是往西,我们营地是在镇子的西面;一个人说乌漆麻黑的你就能分得清东南西北了?一个说你看月亮,月亮跟太阳一样是从东边升起的,现在还没过中天,那这边就是西了。一个说好吧听你的不过你要是错了我可饶不了你。一个就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转了几条巷子,眼前突然一亮,却是镇子入口处一块老大的广告牌上的灯亮着,而进镇的那座水泥桥就在眼前。两人心一定,相视一笑,放慢了步子,意态都变得悠闲了。景天从袋子里摸出两个桔子一个递给蒲瑞安一个自己吃。
这里的桔子小小的,皮薄瓤嫩肉细汁多,很是清甜,一吃就停不下来,两人你一个我一个,不知不觉就吃了三四个。剥下的桔子皮景天收回袋子里,蒲瑞安问干什么用,晒陈皮吗?景天说泡茶也可以薰蒸也可以。我小时候我妈妈还用桔子皮做过果酱。蒲瑞安说这个办法不错,回去我叫我家的阿姨试一下。
景天白他一眼,问,你怎么不自己试?这么大个男人,还什么事都叫阿姨做,真好意思。剥削阶级早就被打倒了,怎么你们还这么顽固地存在着?
薄瑞安摊摊手,表示无话可说,
景天还不放过他,继续说:“你不是挺会做事的吗?自己烧咖啡自己写字自己读书自己睡觉…”
光是听到这里蒲瑞安就笑了,插嘴说:“是啊,我还自己吃饭呢。”
景天继续讽刺他,“领导同志亲自拿筷子吃饭,太不容易了,是不是要拍照留念登报表扬?”
“习惯了,没办法,那都是家里的规矩。我平时不住家里,你知道的,我住苏州厂里的宿舍,平时不是这样的。在厂里我都自己洗衣服熨衬衫,饭确实是不会烧,天天吃食堂。我也就会烧烧咖啡,我的咖啡还烧得不错。”蒲瑞安朝她笑。
“是,很香。我从没喝过那么香甜的咖啡。”原来蒲瑞安那么挺括的衬衫都是自己熨的,景天再一次在心里对他表示赞叹。
“一是豆子好,二是要现磨。你去之前我刚磨了豆子,就等你来了才烧。”蒲瑞安说了一个秘密。
“是,就像就等我往咖啡里加满了掼奶油来取笑我一样。”他是那样一心一意要讨她好,现磨了咖啡豆,准备了依云水,还有哈尔滨面包房的掼奶油。还有那脚本,花了多少心思。景天自然明白,却悻悻地说,“真小气,不就多加了你两勺奶油么?”
蒲端安再次被她说得发笑,“还说我小气,一件小事记恨到现在。”
景天故作气恼地样子说:“那当然,也不看看我那天在你那里受了什么气?你那个小舅舅,简直是个流氓,我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扇上去了。”
“唉,他是有点玩世不恭的腔调,不过你的态度我很欣赏。”
景天再斜睨他一眼,“你自己不愿意和他翻脸,有人当枪使,你当然乐意了。”
“不是的,是我妈娇纵他的,他才这么无礼。我总要顾着我妈的面子。”蒲瑞安解释说:“我妈有点神经衰弱,你那天也看见了,她有美尼尔斯综合症,受不得吵,要静。”
景天听了这话更是笑不可抑,“什么?美尼尔斯综合症?这么一个富贵闲人得的病也好拿出来当借口说事?你看你家门口地铁工地上的建筑工人有这毛病没有?还有你工厂里的工人有这毛病没有?我看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名词。美尼尔斯综合症?我还有时低血糖呢。”
“你有低血糖?”蒲瑞安笑问:“那我以后有两个女人要照顾了。”他停住脚步,站在铁道的隔离栏干前,借着一闪一闪的信号灯,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景天心一慌,本来伶牙利齿的人,这下竟是说不出话来了。栏干已经落下,挡在她身前,当当当的警告声响在耳边,震得她耳朵发嗡。前面是马上要过来的火车,后面是追到身后的猎人,她能躲到哪里去?
这一路两人很随意的聊天,关系近了不少。她本来以为他承认他明天就走,等于已经和她达成了默契,不再提感情方面的事。但聊来聊去,话题尽围着蒲瑞安的家人了,他是有意的吧?
她抬头看他,想出声纠正他的说法,这个时候货车驶来,带起强劲的焦炭味道的风迫使她闭上了嘴。
蒲瑞安摘下眼镜,放进西裤口袋里,上前一步,把她抱在怀里,低头去吻她的唇。坚定地毫不犹豫地,不容她思考,由不得她表示同不同意,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吻上了她的唇。
景天心慌意乱,呜一声,眼前发黑,牙齿打颤,抖得快站不稳了。
蒲瑞安把她抱紧,让她靠在他胸前,吻她不住颤抖的嘴唇,还有紧闭的眼睛,边吻边低语:“低血糖了吗?”
是的,低血糖了。血液从心脏呼一下奔向大脑,一时来不及工作,尽在她脑中开战了。她脑子里晕成一团,整个人处于真空状态。他对她做了什么,她一时分辨不来。而四肢没有血液来供给热量,手足冰凉,全身缺氧。
蒲瑞安给她最大力的支撑,他捧着她的头吻她的脸。他的手臂牢牢地固定住她的两肩,而她的手里还拎着装桔子的袋子,她不能松手,那样桔子会滚一地。但她最后还是把手指松开,任由袋子落在地上,也不理会桔子是不是会滚落出来,她环起双手,抱住他的腰,放纵自己沉入这个吻里。
有她的鼓励,蒲瑞安的吻更加彻底。他吻她的唇,轻轻地咬她的舌尖,舔她那颗小小的尖尖的犬齿,以及一切他觉得她可爱的地方。明亮的眼睛很可爱,微陷的酒窝很可爱,粉色的嘴唇很可爱,俏皮的鼻子很可爱,他用他的鼻子去蹭她的鼻子。脸贴着脸,两人的唇齿间尽是桔子的甘香。她暖暖的呼吸很可爱,因呼吸而起伏的胸脯很可爱,他把他的手从她的脑后滑下,放在她的背后往他胸前压,把她软软的胸贴紧在他的胸膛。
甜美芬芳的吻和软绵醉人的胸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问:低血糖了吗?那就好。
要的就是她在他的拥抱中有低血糖发作才产生的眩晕感,要的就是她会在他的亲吻下微微颤抖。她的躲避总是让他的怀疑,她能退到哪里去?他都追到这里来了,还能让她躲开去?
列车早就过完,当当声再一次响过,蓝灯停止闪亮,隔离栏也升了起来。但蒲瑞安和景天对这一切都全然不觉,只是抱紧再抱紧,亲吻再亲吻。怎么都亲不够,怀里的这个人怎么就这么让他动心,抱紧她的这个人怎么就这么让她眩晕。
景天是早就糊涂了,她那么抗拒这个人的好意,每一次和他相见她都要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每一次和他说话她都要想了又想,生怕说错一句。怎么这么小心在意的,还是一步步就走到这里?都这样了让她怎么是好?她一定是太久没有过拥抱和亲吻了,她从来都是一个热情外向的人,愿意享受男女关系中最美好的亲密。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她只是得了肌肤饥渴症,渴望拥抱而已。
蒲瑞安从她的颤抖中领会了她的热情,也从她的平静中明白了她的回魂,他收束住自己的激情,把亲吻的力度和范围都缩小,只是吮吸着她的唇。一下一下,告诉她他的心意。那个在他车上一言不发的姑娘,那个眼睛里流露出哀伤的姑娘,那个在长辈面前娇痴亲昵的姑娘,那个在酒桌上蛮不讲理的姑娘,那个敢和流氓舅舅对骂的姑娘,那个在夜色中匆匆逃走惊惶失措的姑娘。那个性格谜一样的姑娘,让他动心,让他一路追到这里,只是为了这一刻可以任性地不容她抗拒地抱紧她吻她。
甜美芬芳中人欲醉,能让他这么动情的姑娘他还没遇上过,而她的颤抖和回吻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让她动了心?
低血糖了吗?如果是,那就承认吧。
“景。”他叫她,“小景,同意吧。”
“同意什么?”景天不愿意睁开眼睛,如果可以在这个拥抱里直至海枯石烂,一夜白头,中间所有的时间啪一声在弹指下消失,她愿意许下和德温特夫人一样的愿:下一秒就是四十岁。穿黑色衣裙戴珍珠项链,优雅从容地老去。如果可以,她情愿不要醒来。
“就这样,”他继续吻她的唇,“就这样,让我可以做。”
“你已经这样做了。”他的吻带桔子香,就像她在他送来的热水里享受桔子香的薰蒸一样,有点气喘有点闷有点呼吸不畅,可是为什么不呢?就让她在桔子的香氛里溺毙好了。
“还有这样,”他把手伸进她的衣裳下摆里,伸进去抚上的她裸腰。电流一样的窜麻感同时击中两个人,连他都想轻呜一声。“这样。”一只手继续往上,手指陷进背上细腻的肌肤里,微微用一点力,握紧纤薄的侧腰。
景天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双臂滑上他的脖子,搂紧到两个身体里没有一些缝,她的脸贴在他的颈侧动脉上,血管卜卜地跳在她的面颊上。要怎样才能更近更紧更进?她张开牙,咬住他侧颈上一条扩张的肌肉。小小尖尖的犬齿咬下去,嘴唇贴着动脉。
“景,好不好?”他的嘴吻在她的额上,手往下滑,探进裙腰里,找到两侧腰下那个微陷下去的窝。那个名叫“腰窝”的地方,在她向前倾身时陷得更深了,低低地在他的指尖下像漩涡一样地把他吸住,就跟她笑时脸颊上时隐时现的酒窝一样诱人。“同意吧。”
呜。嗯。“好。”意乱情迷。如果可以,为什么不呢?
蒲瑞安抱着她慢慢移动,转进路边的树丛里,把脖子从她的齿间拔|出|来,低头和她接吻。舌尖和舌尖做着挑逗和躲藏的游戏,嘴唇和嘴唇含抚吮吸。
身边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大声喧哗着擦着他们过去了,一根树枝打出来弹回来,几乎打中两人的面颊。夜深人静,树丛里除了虫鸣没有别的声音,那过去的几个人根本没注意到离他们一步之隔的树后,有两个人吻得四肢发软。
走过之后,声音远远地传回来,一人说,这么晚了,营房还会不会开着?一人说走快点,九点之前赶到就可以了。一人说小景他们应该早就回去了吧。一人说可能是早走了,后来没看到他们。一人说今天真是有趣,唱戏的不唱了来看我们了。一人说差点把我的机器砸了。一人说今晚的戏你拍下了多少?一人说都是你的傻瓜相机惹的祸。三个人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脚步飞快,风一样的过去了。
景天从迷醉中惊醒过来,等那三个人的说话声远得只剩下模糊的音调了,才从蒲瑞安的怀里站直,推开他,迈开酸软的腿,拨开树枝,头也不回地追了上去。
“张老师,钱老师,赵老师,等等我。”夜静声高,她的声音被传得远远的,那三人咦一声,远远地答应道:“是小景吗?”
“是呀,我在镇子里迷路了,转得头晕才转出来,一路都看见你们在前头,就怕营门关上了进不上。”景天理理头发再拉拉衣服,心慌意乱之下,过铁道时脚在轨道上一不小心扭着了,一跤摔倒在铁轨路基的碎石上。她穿的是刚过膝盖的短裙,没有长裤的裤管来保护腿部,她跪下时接触到的石子直接磨擦着裸|露着的小腿皮肤,搓得皮破血流。这一下痛到骨子里,连眼泪都痛了出来。
蒲瑞安走上两步,站在她身边,从裤袋里摸出眼镜来戴好,双手放进西裤裤袋里,沉默地看着她,一付袖手旁观的样子,对她的伤情不闻不问。而景天也咬紧了牙不吭声,蹲下了身子捧着痛得钻心的小腿。
张德飞他们闻声转了回来,老远就大惊小怪地问,怎么你们反倒落在我们后面了。你们不是早就走了吗?
蒲瑞安看着倔强的不出声不求救的景天,像是怒气稍稍抑制了一些,上前一步,蹲下吹她皴破的皮肤。捧起她的脚腕,轻轻抬高,从轨道上搬开,问:“怎么样?”语调像是没有任何变化。
“痛。”景天说。是你不知道的痛,是我不想告诉你的痛。她抬起眼睛,含着眼泪说:“痛。”我心里痛,你不明白的。
薄瑞安看着她的脸,看着眼泪从她脸上滑下来,掉在铁轨上。他的心软了,声音跟着也软了,说:“能走吗?先试试,不行的话我背你吧。”
景天带泪而笑,“好。”
蒲瑞安叹口气,俯身扶起她,一步步朝三人来的方向走去。
8 抱紧我
四个男人陪着一个女伤兵回到营地,已经过了营地关门的时间,站岗的士兵先是很为难,放他们进去嘛是破坏了纪律,不放他们进去嘛难道让他们睡野地?再借着门岗里的灯光一看景天那条血呼里拉的小腿,吓了一跳,二话不说就开了门,回到门岗里拔个电话告诉连长说,那五个违反纪律的人回来了。
连长气呼呼地从自己的宿舍出来,正要冲他们发火训话,蒲瑞安先抢着说:“景天同志在过铁道时摔倒了,受了伤,要去医务室消毒包扎。”
张德飞帮腔说:“是啊,我们一路跑得飞快,就怕坏了部队的纪律,可是连长你也知道,要过铁道嘛,晚上天又黑,景天同志担心会拖大家后腿,越是心急就越要出事,你看,摔成什么样了。”小钱小赵也在一边帮着解释,四个人倒有七嘴八舌的效果。
景天看连长那张扑克牌一样的脸像是不肯通融,又实在痛得站不稳,呜呜一声,哭了起来。她从推开蒲瑞安那一刻就想哭,一直忍着,心里的痛加上身上的痛,让她想大哭一场。但是她没理由在蒲瑞安面前哭,她也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只能强忍着。面对张德飞和小钱小赵的问候,也只说没事,就是怕回去晚了要关营门,才跑了两步,谁知就怎么不巧,天天过的轨道偏是在她要赶时间的时候把她绊到了。
但她一看连长那板着的脸就哭出来了。她知道她可以在这个人面前哭,她一哭,她今天的难关就可以度过去了,张德飞他们也不会因为她而晚归被连长责骂。年轻女孩子在与她无关系的男性面前,一向懂得怎么争取好处。她借着眼泪哭出她的心痛,只有对着连长哭才可以原谅自己。她可以找借口说是怕连长罚他们,她可以说是连长凶巴巴的脸让她哭的。这个哭让她在张德飞他们面前一点不丢脸。
王连长对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年轻姑娘没办法了,只好让他们去医务室,自己先去叫卫生兵起来。四个人把把景天送到医务室,蒲瑞安说谢谢你们,有我陪着就可以了。那三人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充当救美的英雄,都说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子走得没影儿。
卫生兵跑来看一看景天的伤,说不要紧,就是擦破了皮。像是怪她一点小伤哭成这样吓着了他的连长。
蒲瑞安扶她坐下,托起她的脚,脱掉脚上的凉鞋,再把她的裙边拉好,遮住膝盖。景天任他做这些亲昵的事,不敢再说一个不字。他的脸板着,对她的痛不表任何同情,像是说这都是你自找的。前一秒还好好的在他的怀里安然接受他的抚摸和亲吻,下一秒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窜了出去。景天觉得他有理由生她的气,给她看脸色。
卫生兵用淡盐水清洗了擦破的地方,煤灰和泥污被洗去,露出光滑皮肤上一丝丝的血印子,足足有手掌那么大一片。从摔倒到这时,过了这么十来分钟,已经有些青肿了。卫生兵用镊子夹着药棉一下一下洗着,景天痛得一头的汗,牙齿几乎咬碎。
等彻底清洗干净伤口,再涂上碘酒。景天痛得眼泪像动画片里的小女孩哭的画面一样从闭着的眼线里溅了出来,但她咬着牙忍着,一声不吭,只是抓住凳子的手指关节在发白。
蒲瑞安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看不下去,问:“就这样了?要不要包扎一下?”卫生兵说不用,要让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蒲瑞安问,那不是要被细菌感染了吗?卫生兵说包了才要感染,还会流黄水。听得蒲瑞安牙齿发紧,又说,“那睡觉翻身的时候会碰到的。”卫生兵看了一眼满脸是眼泪的景天说,那就包上吧,女同志就是娇气。用镊子夹了一张大张的叠好的纱布按在擦破的地方,用橡皮膏粘上,说好了,两天不要沾水。
蒲瑞安只好作罢,对景天说我送你回去。扶起景天往宿舍走,那点在铁道边上生出的怒气一霎时不知去了哪里。到了景天的宿舍,让她在床边坐下,拎起他中午送来的热水瓶掂了掂,里面还有大半瓶热水。他把热水倒在脸盆里,绞了一把热毛巾给她,说:“擦擦脸,看你一脸的眼泪和汗水。今天就别洗澡了,擦擦吧。”
景天接过毛巾擦脸,听他这么说,抬起眼睛来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这话不是你该说的。又想都和他那样了,亲也给他亲了,抱也给他抱了,摸也给他摸了,不但让他对她做了这些,还亲回过他抱还过他,咬过他答应过他。当这一切都发生了,还能说什么撇清的话?这一眼瞪得有点底气不足,半途就别转了头,到他哪里,只剩下哀求了。
蒲瑞安看了却说:“你这人很奇怪,该哭的时候不哭,不该哭的时候又哭那么大声。王连长今天要被你吓破胆了。你要是涂碘酒的时候刚才哭一下,那个小卫生兵肯定吓得不敢这么粗枝大叶,他还以为你跟他们一样皮糙肉厚的,涂碘酒像刷墙壁灰。现在你要是跟我大哭特哭,我就不好追究了。你尽可以无赖耍到底,我还真拿你没办法。”
景天忍不住扑嗤一声笑出来。
“哭哭笑,两只眼睛开大炮。”蒲瑞安拿小孩子的儿歌取笑她。
他一放软档,景天就知道混过去了,马上换她凶,“你好走了,人家营地早就熄灯。”景天赶他走,“我这是小伤,不要紧的,你老呆在我这里不像话。”
蒲瑞安点头,“嗯,就走。”站在她面前停了停,伸出手抚了下她的头发。她额角的一缕头发被眼泪和汗水打湿,沾在了脸上,他把那缕头发拔到她耳后去别住。“小景,我不会为刚才的事情道歉,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我想你心里应该明白。我不知道你的想法是什么,不过我觉得年轻姑娘有反复无常的权利。如果你只是在我面前这么反复,我不会介意,我准备好好享受一下这种感觉。”
景天白他一眼,“你才反复无常。”
蒲瑞安笑了,“水不多,你节省点用,这个时候我也不方便再去给你打水。我的意思不会变,你想清楚再答复我。”
景天低下头不理他。蒲瑞安再捏一下她的耳垂,被景天一手拔开,嘴里咕哝说:“吃豆腐吃出瘾了。”蒲瑞安再一次被她引得笑了,忽然又哎呀一声,倒把景天吓了一跳,抬头问:“怎么了?”蒲瑞安笑说:“我想起那袋桔子还在那里,不知会被哪个幸运的人捡到?”景天把手里的毛巾朝他掷去,怒道:“滚!”蒲瑞安接住毛巾转手扔进脸盆里,开门出去,说:“记得锁门。”带上门走了。
景天望着门,又是想笑又是想哭。
从前邹娟总是说她太多情,恋爱比什么都重要,那是她从小就练出了一颗坚硬的心,百毒不侵。她和俞谦谈恋爱,更像是强强联手,优势组合,哪里像她谈恋爱那样,全身心投入进去,不计后果。如果硬是要问为什么,那她只能说是邹娟没有遇到让她撒痴撒娇的人。她自己太强大,男人要比她更强大几乎不可能,但景天不一样,她遇上的两个男人,全都让她心软腿软。有的人命犯桃花,也许说的就是她这样的。有的人就盼着有桃花运降临在身上,而她却总是被桃花运撞上,也不知道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就心软了呢?就心动呢?为什么会有电流通过全身的感觉呢?按言情小说里的说法,在找到那个对的人的时候,会手掌心出汗,心脏怦怦跳,血液冲上大脑,眼前发黑,有金星在飞。刚才那个时候,她把这一切都过了一遍。所以她不能在蒲瑞安冲她表白时坚决地说不,也无法果断地阻止他的手在她的脸上留连。天知道她有多少想把脸放在他的手掌里,让他捧着她的脸亲她吻她,叫她景、小景。
如果这个时候邹娟问她为什么这么多情,她有现成的答案回答她:因为在恋爱中,是被包裹在甜蜜里的,从语言到眼神到怀抱到心灵。是由自己和那个人共同散发出的甜蜜气氛搭出的一个秘密花园,那个地方只有两个人才知道。就像她现在,自己抱着自己的手臂,闭上眼睛,回味着刚才被人抱紧的感觉。腿上火辣辣的痛,嘴角却是在笑。情不自禁的想笑,想哈哈一声笑出来,想冲那个人大喊说“滚”,“呸”,“滚蛋”,“去死”…
所有无理的无礼的无厘头的单音节字,每一个字都是在说“好”,“真可爱”,“想咬你”,“抱紧我”。想怎么放肆都可以,想怎么反复无常都有理,只是因为有个人愿意享受这里面释放出来的亲昵。就像蒲瑞安说的,“如果你只是在我面前这么反复,我不会介意,我准备好好享受一下这种感觉”。这就是恋爱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张德飞问景天,你的伤怎么样了?今天要不要休息一天?不过下了两天的雨,树上的窝不知有没有被打下来的?我想上山去看一看。小钱小赵两个也说,树上的摄影棚也不知道被风刮得怎么样了?要不要修补。
景天忙说不要紧,我早上已经去医务室涂过药水又换过纱布了,就是擦破了皮,等结了盖头就好了。上山估计有点困难,我去湖边吧,走平路不碍事,慢点走不奔不跑就不痛了。张德飞说那我跟你一组。
这时蒲瑞安插话了,说:“这样好不好?我陪小景去湖边?”景天转头看他,问:“你不是今天要走?”蒲瑞安用“你这个人不可理喻”的态度看着她,说:“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走?要急也不在这一天。我明后天再走好了。”
张德飞他们也觉得没道理景天受伤了男朋友会离开,当然他们也不会去打扰两个人的小世界,商议的结果是他们三个上山,要修屋子要钉踏脚多一个人在旁边也是好的,而湖边的摄影点就让景天去守着,多一个蒲瑞安当义工,有什么不好?不过是背背摄像机拉拉线,前几天他也一直跟着他们去摄像,早就熟悉了他们的工作,景天只需要坐在观景棚里,用手操作,伤不到腿。
四个男人把工作安排了,根本没有要询问一下景天的意思,吃好早饭,那三个上山去了,蒲瑞安说我们也走吧,十分的理所应当。景天不好和他在兵营食堂里发火,只得乖乖地听他的话,等他去背了器材,跟在他身上往湖边去。
一路上蒲瑞安没话找话说,每过十分钟,想出一句话来。说完一句半天没回答,又费力寻找下一句。什么太阳很大,你戴上草帽。口渴不?我带了水。这地方不错,他们真会找地方休养。孙经理是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地方收留你们的?不知他和这里连队上头哪一级高层有关系,才会这么全力支持他。部队是个好地方,我会记住的。
景天随便他说什么,只采取不言不语不回答的三不方针,临了又觉得奇怪,记忆中蒲瑞安从来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从前跟他下车间,他可以不说一句闲话,言谈只在专业上。忽然觉得他好可怜,为了她这么个脾气古怪的女人,害得他如此大费周章,简直是浪费人才。
“蒲老师,下午四点多有趟车经过最近的县城,你去镇上搭他们的中巴车,下午两点出发都来得及。”景天提了个建议,“中午你回去吃了午饭,打包行李,什么都不耽搁。”
蒲瑞安转头看她,“这就是你想了一晚上的回答?小景,有些事情,是出自个人意愿,不受别人支配的。就像你一定要为某些原因为难你自己,我也有我的理由,我想怎么做,不用征求你的意见。比如我要是愿意坐在这里看上一夏天的鸟,相信我,我只要想,就可以做到。”
你当然可以。景天想,你这么大个人,幼不幼稚?
蒲瑞安像是能读懂她的心理,又说:“当然我不会这么做,我是成年人,不会这么没理智地自虐。你年纪还小,有幼稚的权利和时间。你再玩两年,浪费一下你的青春,到二十五岁也差不多好考虑嫁人了。我给你两年时间,你看够不够?”
景天瞪着他,说不上话来。蒲瑞安也不再说话,偏偏头,示意她跟上。
9 驱蚊水
到了湖边观景台,蒲瑞安把屋子里的折椅拉开放稳,让她坐。自己把设备架设好,拉过一张矮凳来坐着,观察着鹭鸟。景天把草帽摘下来盖在脸上,伸直了腿,让一路上都有些隐痛的皮肤松驰着。
蒲瑞安摸出一瓶驱蚊水,拧开盖子倒了点在手上,在裸|露着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拍匀,又碰碰她手递给她,说:“搽上。”景天一闻就知道是驱蚊水,接过来如法炮制。好女不吃眼前亏,这个可不是她使性子的时候。搽完了继续把草帽盖在脸上,打定主意不理会他。
蒲瑞安也由得她去,自己看着湖面,等着鹭鸟来喝水进食。湖面上芦苇高过人头了,像城墙一样齐齐地长着,一垛又一垛,连绵无际。等到秋来芦花发白,一定非常美丽。比芦苇矮的是香蒲,这个时候已经长出了有两寸来长烛状蒲棒,水葱也在开着花。靠近湖边的浅水里是野生的鸢尾和三白草,还有开着紫红色穗状花的千屈菜。
景天曾说上个月鸢尾开花的时候,她每天都来采一把将开的鸢尾回去插在瓶水,后来被王连长警告了,说是花花草草,小资产阶级情调,在军营里最是要不得。听得他大笑。难得景天会在这个地方呆这么久,也肯听上级和领导的话。虽然毛病不断,可是知错即改,是个好姑娘。她的刁蛮任性,只在她愿意表现的人的面前,在不相干的人那里,她是很知情达理的。蒲瑞安该庆幸她对他的另眼相看。
鹭鸟长长的腿在水里一步一步优雅地走着,低头觅食。太阳热热地晒着,空气里是植物的清香和雨后爆晒的热辣。
“你多大了?”过了一阵景天问。他说他等她两年,她相信他做得到。对这样一个人,她从来没有占他上风的可能,除了和他讲道理,她想不出别的办法。
“比你大很多。”蒲瑞安答:“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景天哼一声,“你那女朋友呢,骗我的吧?”不过一夜之间,她对他的那点恭敬早不知去了哪里。当一个男人在追求一个女人时,就自动把地位放得比女人低了,因为他在求她。动物界叫求偶,雄性追求雌性,献上猎物,跳舞,高歌,筑好巢,击败对手。女性都有这样的直觉,一旦男方发出求偶的讯号,两人的地位就此颠倒了过来。
“我没骗你,我有过女朋友,但是因为一些我不想说的原因,我们分开了,她去了日本,那是三年前的事。这三年我都是一个人,我不泡吧,不嗑药,不滥交,不吸烟,无不良嗜好。偶尔喝点酒,以葡萄酒为多,从不喝醉。我有什么兴趣爱好我想你应该知道了,另外还有一个是你不知道,我有时会参加越野赛,但平时不开快车。你坐过我的车,这一点你也知道了。你看,我不是那么神秘,除了比你大很多,我各方面都算合格。”蒲瑞安表现出十足的诚意。
景天咕哝说:“你太合格了,放眼天下,也找不到比你更合格的人,要不周伯伯为什么单单挑中你?他可是从来不怎么赞许别人的,电影明星在他眼里都是绣花枕头,除了孙道临邱岳峰。”
“是的,既然你提到周老师,我想你会相信他的眼光。”蒲瑞安对她的智力表示欣赏,“他看中的人,不会有错。那我对你的嘉许也不会是个人的偏好。”
“那也许是他的偏好?”景天故意和他抬杠。“没听上海人总说‘癞痢头儿子自家好’?我就是那个癞痢头。”
“一个人是偏好,两个人就是共识,要不怎么叫‘达成共识’?”蒲瑞安继续发表演说,“我知道我应该浪漫点,陪你做些小姑娘喜欢做的事,但那些事在你这个年龄做是可爱,在我这个年龄做就是不自爱。不过我可以保证,什么纪念日周年日情人节你的生日你父母的生日我都不会忘掉,该送花送花、该送巧克力送巧克力。我不会捧着花在路边等你一小时,但肯定会有花。”
“花什么花?”景天嗤之以鼻,“我就知道要花要巧克力,这么幼稚这么孩子气,你何苦费这个劲?你不像是喜欢LOLITA的人,为什么?”
“我只是打个比方,你要是不喜欢收花,我不送就是了。”蒲瑞安表示无所谓,“像你需要鸟的脚本,我就会替你写出来。你不会以为我会任何人这么做吧?”
景天把草帽揭开,“对,为什么?你为了写这个花了多少时间?还有你来这里花了多少心思?像我这样的女孩满大街都是,你去学校看一看,美女多得像萝卜,随便你拣。”
“萝卜我见得多了,像你这么美的还是第一个。”蒲瑞安把脸从摄像机前撤回来,看向她,“你记得那天我送你回上海,你坐在我车上一句话不说?”
景天本来有些吊儿郎当的,故意说些不着调的气他,但听他提到那天,顿时嬉皮笑脸的神情不见了,脸色发白,直勾勾地盯着他,牙齿打起颤来。
那天他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她没有说过一句话,每次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她都比前一秒脸色更难看一些,但她没哼过一声。他想这个姑娘肯定是有些什么不愉快的事发生在她身上了,就是那一次她让他印象深刻。
“你让我印象深刻,”他略过那些他不想说的却是忘不了的片段,直接说后面的故事:“后来周老师介绍我们认识,我第一眼就认出是你,但你偏要装着不认识,跟我乔痴诈颠胡搅蛮缠,我就想你这是为什么呢?”其实从那一天刻起,他就已经决定了。这么要强的姑娘他喜欢,他不要一碰就掉眼泪的瓷娃娃。这个姑娘虽然长了一张瓷娃娃一样的脸,却有一颗坚强的心。这样的好姑娘万里挑一,看准了就不要放手,稍一迟疑就会被别人抢走。何况还有周示楝作媒人,周示楝的眼光他相信,就像周示楝看中了他,那周示楝看准的姑娘也不会有错。
“你再不想接受我的帮助我也不会放过,如果必要,我会逼你来我家取稿子。你看,我逼了,你来了。你知道我有多忙,就知道我的决心有多大。小景,人活着总会遇上些不如意的事,你老记着过去不肯朝前看,有什么意思?”有的话不必多说,有的话点到为止。蒲瑞安从来都是说一句藏三句,很多的意思,就看那个人能不能领会。
景天被他直白的眼神和话吓住了,原来她在他眼里如水一般的透明,什么都瞒不过他。她的伤心和逃避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她哪里是他的对手?他的眼睛她不敢对视,她捡起草帽盖在脸上,头歪向一边,说:“太阳太大,我眼睛痛。”
蒲瑞安把草帽拿开,“那就把眼睛闭上。”俯下脸,吻她的嘴唇。
景天避开,“不要,都是驱蚊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