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天始终有点不舒服,身体有点烫,人昏沉沉的,肚子也偶尔作痛。
我烧了热开水,捧着水杯又走到窗前,他竟然还在。我忍不住下了楼。
“刘靖初,你还不回家?”
他轻轻地说:“其实…我不想回家。”
我能理解他,哥哥离开之后,我也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对我的家有说不清的依恋,却也有说不清的厌烦和恐惧。还有最近,那种情绪又再次回来了,还是说不清道不明,但至少我很理解他。
他问我:“阿瑄,我今晚能留在你家吗?刚才我就想说的,我又怕你会不高兴。”
我想了想,大概除了我可以收留他,他也别无去处了。
“上去吧。”
他松了一口气,默默地跟在我后面,就连进门换鞋也很小心翼翼,好像生怕哪里做得不对。
我抱了一床被子放在沙发上,想起还缺枕头,走进卧室,盯着床上的两个枕头,呆了一下。
我从衣柜里拿了一个旧抱枕出去:“就用这个当枕头吧。”我刚把抱枕放下,忽然胸口闷得有点难受,身体一沉坐在沙发上。刘靖初急忙问我:“阿瑄你怎么了?”我指了指电视机柜:“帮我拿一下药箱,在柜子里。”
我从药箱里找出一袋退烧药,吃了之后人很疲倦,然后一觉睡到了天亮。
早晨,我隐约听到厨房里有锅碗碰撞的声音,起来一看,刘靖初把冰箱里仅剩的火腿和鸡蛋都用上了,正在弄早餐。
“还想弄好再喊你的,把你吵醒了啊?昨晚睡得怎么样,感冒还要不要紧?”
清早的阳光从厨房的小窗里照进来,把他的轮廓勾勒得清新而柔和。他系着我那条印有皮卡丘的围裙,不是很相配,显得他有点傻气。我忍不住笑了:“没事了。你有没有看保质期啊,火腿肠不知道过期了没有。”他娴熟地把锅里的煎蛋翻了个面,说:“看了的,放心没问题。”
我指着锅里:“这个你吃,我喜欢吃单面的。”
他噘了噘嘴:“嗯,好啊,一会儿给你煎单面的。大人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火腿要几成熟?”
我看他不像昨晚那么颓废了,心里也跟着轻松了点:“看起来有模有样的嘛,你什么时候学会煎蛋的?我记得你以前连锅铲都不会拿。”他笑了笑:“我们之间都断片这么久了,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我被他说得有些感触,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他。其实窗外阳光正好风正好,沸腾着的油锅和锅里的香气,也正好,我想,假如一开始我们就能这样简简单单、心平气和地彼此陪伴着,是不是,我们之间,原本也是可以正好的?便不至于到现在,人还依旧,很多事却已全非了。
那个周末,我一直陪着刘靖初处理他爸爸的后事。我的感冒始终没有好全,人不是太舒服,经常觉得头晕恶心,但总算撑得住。回程的火车上我一直在睡觉,他就抱着一个白底青花的骨灰盒两眼无神地望着窗外。尽管深夜火车的窗外是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就那么坐着,坐了一个通宵。
出了火车站,我们顺着拥挤的人潮往站外大马路走,忽然有个背着很大的编织袋的外地人撞了我一下,我的鞋跟一扭,差点摔倒,幸亏刘靖初扶着我。但我的脸色突然就变了,小腹一阵剧痛,痛得我直不起腰来。
我紧紧地掐着刘靖初的手臂,两腿发软,跪了下去。周围的人见状纷纷退开,空出了一小片地方给我。
我感觉两腿间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我已经痛得耳鸣眼花,意识也不清醒了。最后一个印象深刻的画面,就是当我低头看的时候,看见我的腿上还有地上都有很多血。
鲜红鲜红的,红得触目惊心。
接着我就昏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妙心医院的病房里。四人一间的病房,有点嘈杂,左右还都有婴儿的哭声。
刘靖初坐在病床边,低着头,两眼有点发直地盯着我手背上的输液管。
我的手指动了动,他抬头看我:“醒了?觉得怎么样?”
我说:“我想喝水。”
他给我倒了一杯温水,看我喝光了,又问我:“还要吗?”
我摇头,问他:“我怎么了?”
他的眼睛里有怒气,但却明显故意强压着,说:“你真不知道你怎么了?这你都能不知道?”
我半坐起来:“你别告诉我,我患上什么绝症了。”
他抿着嘴不出声,我看他表情严肃,意识到事情也许严重了:“刘靖初,你说啊,我到底怎么了?”
他吞吞吐吐:“你…流产了!”
我…流产了?
也就是说,我之前怀孕了?
我的手发着抖,慢慢地放在肚子上。我脑子里有很多的画面闪过,我表情僵硬,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之前就已很苍白的脸色,在那一瞬白如死灰。
我竟然曾经孕育过一个小生命?!然而,我甚至从未感觉到他的存在,他就已经不存在了?!
他忽然来,忽然走,就仿如那个人,转瞬即逝,残忍得像梦,像噩梦一样!
难怪这间病房里会有婴儿的啼哭了,左右都是刚刚生产完的年轻妈妈,她们和家人一起逗弄着自己的孩子,满屋子都洋溢着幸福。是别人的幸福。而我就那么苍白发冷地坐在别人的幸福里。
过了一会儿,刘靖初轻声问我:“他是谁?”
我没有出声,紧紧地咬着嘴唇,两眼发直地望着天花板,克制着自己想哭的冲动。
他又问:“他是谁啊?”
我还是不出声。
刘靖初早就积了一肚子的火,大声吼我:“我问你孩子到底是谁的?”
病房里瞬间安静了。大家都没出声,奇怪地看着我们。这时候,病房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孩子是我的。”
姜城远拄着拐杖,一脸轻蔑地走到了我的病床前,如高高在上的神祇俯瞰蝼蚁贱命一般低头望着我。
他说:“如果你还不是太糟糕的话,我想,孩子应该是我的吧?”
刘靖初怒不可遏:“姜城远,你的嘴巴放干净点!”
姜城远说:“我听医生说,你的胎儿本来就怀得不稳,自己又不知道,乱吃感冒药,这几天还到处奔波,就弄成这样了。以瑄,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没好好照顾自己呢?”他不仅说得轻描淡写,他甚至还在笑。
他在嘲笑我。
片刻之前我还有一阵想哭的冲动,但姜城远一出现,我就忍住了。想哭的冲动已经被他那些刺耳的话打消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怎么会来?”
他的手指轻抚着他的拐杖:“来看你吗?当然不是了,我只是正好来探病而已。不过我在来之前也知道你在这儿,有人已经把刘靖初送你到急诊室的情况拍下来了,你可以自己上网看看。”
我们后来才知道,偷拍的人是檀雅的朋友,目的是为了宣扬我是多么不知自爱。视频被传到了我的贴吧、粉丝网之类的地方,迅速引起了大家激烈的讨论。无非是分两派,一派嘲讽指责我,另一派则维护我。我看着大家的争论,说不难过是假的,但是,再怎么难过,也比不上姜城远的冷漠、嘲笑,如一个又一个无形的巴掌扇在我的脸上。
在医院这天,姜城远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刘靖初气得都想打他了,却被我喝止了。出院之后,我用了一个微微偏离了事实的谎言来向刘靖初解释了一切。我说,我和姜城远发生关系在前,他无意间从魏杨的人那里得知舒芸的事在后,所以他才会跟我反目。我再三向他强调,在真相没有揭开之前,姜城远还对我很好,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彼此都是真心,是两情相悦的。
刘靖初半信半疑:“阿瑄,你这样说不是想维护他吧?如果真的是他欺负你,他不肯认账,你就坦白告诉我,我为你出头!”我摇头:“没有,真的没有。你了解我的,谁能欺负我苗以瑄呢是不是?”
刘靖初接我出院,送我回家,看我还是一脸苍白,两眼无神,他摸了摸我的脸说:“阿瑄,我是心疼你。”
我强笑说:“没事的,我过一阵子就好了,更悲伤的事情我都经历过,我还有什么是承受不来的呢?”
他欲言又止:“那你跟他…”
我摇头说:“没有我跟他了。我跟他,以后什么都不会有了。”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嗯,好好养身体,别想太多。还有,网上那些糟心的东西也别看了,日子是你的,你怎么过别人都没权力干预,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吧,别受那些言论的影响。”
我点头:“嗯,只要我的代言人合约不会因此受到影响,别的我都不管了。”
我有点男孩子气地在他的肩膀上捶了一拳,又说:“长大了嘛,以前老是骂你幼稚,跟个小孩子似的,现在越来越会安慰人了。”
他自嘲说:“我家里不还有一个人经常都需要我安慰吗?”
我问:“对了,你妈妈怎么样了?”
他说:“她现在每天早出晚归,都去开铺,也不打麻将了,算是不错了。有时候也会抱着以前的照片哭,但都不至于像刚开始那样哭得那么崩溃了。而且我说的话她也听,不会张嘴闭嘴就骂我了。”
我说:“嗯,都交给时间吧,时间会带走一些东西的。”
刘靖初认真地看着我:“阿瑄,这一次你的事情能不能别交给时间了?”
我不懂:“呃?”
他说:“交给我吧!跟我在一起吧!我是说…像男女朋友那样在一起。我会对你好,好得你可以忘记和他之间的不愉快。阿瑄,我们很早就应该在一起的,但我们走了太多的弯路了…”
我愣了一会儿。
客厅里的电视机一直开着,我很少看电视,连台标也分不清楚。那天不知道是哪个电视台在放张国荣的演唱会。刘靖初是张国荣的铁杆粉丝。张国荣穿着造型夸张的演出服站在华丽的舞台上,唱那首《共同度过》,台下荧光飞舞,万人齐声:“垂下眼睛熄了灯,回望这一段人生,望见当天今天即使多转变,你都也一意跟我共行…”我抿了抿嘴,说:“是你偶像,刘靖初。”
他说:“不要岔开话题了,阿瑄,你回答我。”
我知道避无可避,从沙发上站起来,背对着他说:“刘靖初,现在一切都和几年前不一样了。”
他急忙说:“但是我对你还是一样的,我没变,阿瑄,我一直在等你。”
我说:“但是,我变了…”
他继续退让:“我知道,你还放不开姜城远吧?我也没有逼你一定要立刻忘了他,你只要给我一个机会。”
“但我不爱你。”我说。
他斩钉截铁:“那就让我来爱你!”
我那段时间的泪腺特别发达,他这么一说我的眼圈又红了:“刘靖初,别这么对我,我根本接受不了。”
他说:“你有什么接受不了的?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情啊。”
我说:“我接受不了你知道我跟姜城远的事情,你知道我的过去!你越对我好,就越会令我在你面前抬不起头。…刘靖初,事到如今,之前发生的所有一切,不但切断了我跟姜城远之间的可能,也断了我跟你之间的可能了,你明白吗?”
刘靖初说:“我明白什么?我不明白!我不管你跟他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在乎!我都不在乎了你还怕什么?”
我说:“就是因为你不在乎,所以我在乎!你的包容,你的付出,只会提醒我,我已经给不了你最好的了。…和你在一起,只会令我更加清晰地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我只会觉得难堪!你别再让我难堪了好吗刘靖初?”
我说完,他忽然无言以对了。
静了一会儿,他说:“阿瑄,这算是你第二次拒绝我了。”
我说:“也许是天意注定的,我们只能是朋友呢?”
他垂头丧气说:“好吧,你怎么说就怎么办吧。饿了吗?陪你出去吃点东西。”
我说:“不用了,我现在不饿,一会儿饿了泡碗面就行。你不用陪我了,回家陪你妈妈吃晚饭吧。”
他离开了之后,我躺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发呆,后来听见门铃响,来了个送外卖的女孩。她说她是附近中餐馆的服务员,刚刚有个男人去店里点了几个菜,要他们六点半准时送到我家来。
我知道那是刘靖初安排的,我接过那一大袋装在打包盒里的饭菜,把盖子一一揭开,有粉蒸肉、酱烧茄子,还有水煮鱼,全都是我爱吃的菜。女孩临走前还补充:“我们已经按照点菜的顾客的意思,菜里只放了花椒粉和花椒油调味,没有整颗的花椒。”她笑着说,“他对你真细心。”
我打量着那些饭菜,慢慢地拿起筷子挑了一点鱼肉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忽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就一颗一颗地落在了饭菜里。
第11章 奋不顾身,换一爱倾城
自从我流产入院的视频被公开到网络上之后,公司里也开始出现各种异样的眼光了。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几个同事在茶水间议论我,我一走进茶水间,他们立刻就不出声了。虽然我尽量把别人的言论都当成耳边风,不去管不去想,但是,有一个人的看法我却不能不在乎,那就是沈航。
事情已经传开了,沈航想不知道都不行。他说沈叔叔叫我周末到家里吃饭,我便谎称我周末约了朋友拍外景,没有空。他问我:“是不是以后每次叫你回家吃饭,你都要去拍外景了?”
我继续撒谎:“我真的是要拍照,没空。”
他说:“以瑄,那件事情你怎么也得给我一个交代吧?你不想我爸妈介入,好,那你就单独跟我谈。当然,跟我谈的前提是,你觉得我勉强还有资格做你的兄长!”
我说:“沈航,我一直把你当哥哥看,你知道的。”
他说:“那就别逃避我!”
我说:“沈航,我没有逃避你,我只是现在不想谈这个问题。你也知道你这个妹妹的脾气,不想说就是不想说,你逼我也没用。”他说:“我是在逼你吗?我是关心你。”我说:“你现在不提不问,就算是对我的关心了。”
沈航一贯都是很温和的,他是个谦谦君子,标准的绅士,但是这天他也没忍住对我大发脾气:“苗以瑄,我担心你在外面被人欺负,关心你,你就是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的?”我说:“你们怎么都觉得我是受人欺负呢?我难道就不能是跟谁在交往吗?”沈航说:“那你告诉我,你在跟谁交往?”
我说:“我不想说。”
沈航说:“你别告诉我还是那个刘靖初?你哥哥在的时候就很反对你总是跟他那种人在一起,他现在不在了,你就肆无忌惮了吗?”
沈航一说到哥哥,我心里有再大的火想发作也还是忍回去了。“算了,不想说了。”
“以瑄!”他伸手来拉住我。
我狠狠地甩了一下手,把他甩开了:“够了!求你别管我好吗?”
沈航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眼睛里的光微微一暗,说:“好,你不要我管,那这事我不管了。哼,没有我管你,看还有谁会管你!”
这天下班以后,刘靖初给我打来了电话。他在电话里欣喜地告诉我,他终于又找到新工作了。
我听他大致地描述了一下他的新工作,无精打采地说:“哦,是吗,那挺好啊。”
他问:“你在哪儿?下班了吗?那跟我一起庆祝吧,我请你吃顿好的。”
我看了看四周,说:“下班了,我在荣天广场附近,你到了给我打电话吧。”
很快刘靖初就来了,看得出他精神不错,连走路的步伐都很轻快。他说,他的新工作前景很好,福利也好,不过,他又是隐瞒了自己还在管制期这件事情才得到那份工作的。他得意扬扬地说:“我的管制还有一个月就完了,一个月而已,这次肯定能瞒得住的。”
我说:“别炫耀了,好像管制很光荣似的。走吧,饿了,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他说:“说好我请客的,别跟我争啊,你想吃什么尽管开口。”
我们背后正好有一间西餐厅,我说:“那就这家吧。”他眼睛一瞟:“嘿嘿,阿瑄,别闹了,你真的忍心吃垮我啊?”我笑他:“我知道啦,这可是全市最贵的西餐厅,跟你开玩笑的。”
他背着手跟在我身后:“嘿嘿,就说你对我最好了。”
我们去了一家泰国菜餐厅,刘靖初被冬阴功汤呛得直咳嗽,嚷嚷说这是什么怪里怪气的东西,难吃死了。
我敲桌子说:“喂,成熟点,别这么没形象。”
他抱着脖子做了个怪相:“在你面前我还需要扮成熟吗?…不行,我得去洗手间漱个口,你先吃着。”
我边吃边等他,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他回来,电话却响了。
接起来是他的声音。
“喂,你到哪儿去了?”我问。
他说:“你回头看看,看你背后。”
我听了扭头一看,姜城远和一个大概三十岁的男人一起来的,坐在靠门口的位置。
我说:“是他又怎么了?”
刘靖初说:“跟他一起的那个男人就是今天招聘我的部门主管,如果他们看到我,我担心姜城远又会像檀雅那样,说我犯过事,我的工作又没了。”
竟然那么冤家路窄?我暗暗地抱怨了几句,可是餐厅又不大,只有一个出口,他要么就只能一直躲在洗手间里,等姜城远他们走了才能出来了。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把他叫出去,一会儿你看好时机悄悄地走。”
于是,我结了账,刚站起身姜城远就注意到我了。我面无表情地走到他的座位旁边:“我有话跟你说。”
他喝着香茅茶,不冷不热地问我:“你想说什么?”
我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在这儿说有点不方便,你跟我出去吧。”
他犹豫了一下,向对方道了个歉,跟着我走到餐厅外面:“说吧。”
我问:“你究竟有多恨我?”
他好笑:“呵呵,你问这种问题,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吧?”
我盯着餐厅大门,刘靖初还没有出来。我又说:“我就想知道,我是不是一点被原谅的机会都没有?”
他立刻说:“当然没有!”
他说得那么决绝,我心里又不好受了:“你只知道我对舒芸做的事残忍,可是你对我做的事,何尝不残忍?”
“别拿自己跟小芸比,苗以瑄,你有脸说这种话吗?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可是小芸呢?她连一个活着的机会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