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拾心情赴约。推开餐厅门,老远看见她冲我招了招手。

三三:“干嘛啊昨晚做贼去了?这么没精神。”

我笑了笑,摇摇头。

点完饮料,三三又要了块提拉米苏:“你要什么?柠檬戚风?”

我:“巧克力布朗尼。”

三:“噫,什么时候变口味了?”

我:“没,就——想吃点巧克力。”提高一下情绪。

等蛋糕时,手机跳进来一条信息,我以为是顾魏,立刻捞过来一看,是银行的消费账单,我默默把手机放回桌上。

三三偏头看了一眼:“呦喂你这什么情况啊?”手指划了划屏幕,“最近发什么横财了消费这么密集?”一边看一遍啧啧啧,“顾魏还老批评我败家,你花起钱来水平也不差啊。”

听到顾魏,我情绪沉了沉,闷头喝果汁:“我没乱花钱。”

三三指了指:“这花的是什么?”

我:“空气加湿器和净化器。”

三:“这个呢?”

我:“电视。”

三:“电视?!你家电视都没人看你还买啊?!这又是什么啊?”

我:“药费。”

“药——”三三顿了一下,狐疑地看着我,“谁的?”

我:“外婆的。”

“等等——”三三戳戳手机屏幕上的短信,“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我点点头。

三三丢掉手里的勺子:“你姥姥现在在你家呢?”

我点点头。

三三:“你姨他们呢?你妈呢?”

我:“我妈去S省出差,一过完年就走了。大姨两口子出国旅游去了。”

三:“前两天我妈还跟我说呢,你姨肯定撑不了几天,果然!你姨自己退休了,不照顾老娘,而是大老远的把老太太从Y市送到X市扔给上班的外甥女然后自己跑出去旅游——她也真算是一代奇女子了啊!我就说前两天顾肖突然跟我打听你外婆,肯定有问题!还有你心肌炎好了么你?”

我默。

三:“你们两口子上班都不在家你们怎么照顾啊?”

我:“白天请了个护工,晚上——就那么照顾。”我的蛋糕来了,我刚伸手去拿蛋糕勺,被三三连盘端走,放到一边。

三:“姑娘,你知道有个词叫‘合理反抗’么?你知道有个词叫‘非暴力不合作’么?你姨这才照顾了几天啊凭什么她就能甩甩手快快乐乐去旅游啊?我跟你说,她这毛病你跟你妈必须给她治了!不然以后有你们娘俩糟心的!你扒拉扒拉手指头自己算算你一年在医院里要待多长时间?你看看你脸上那憔悴样!”

我下意识地伸手捧住脸颊,摸了摸。

三三哭笑不得地拉开我的手:“我要是你我早疯了,跟她先文斗再武斗。”

我被她逗乐。

三三:“别傻笑了!我说你们家这都什么模式啊?你姨一代公主,你妈一代女皇,然后你一代女仆?你不累我看着都糟心!我不信顾魏那人不反抗。”

这句话成功地让我笑不出来了,垂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三三叹了口气,把蛋糕推到我面前:“唉,吃吧吃吧吃吧。”

我一勺一勺飞快地把蛋糕塞进嘴里,然后往桌上一趴:“我睡一刻钟。”

一刻钟后,三三戳戳我脑门:“我这么大老远来就是给你做人肉闹铃的啊?”

我嘿嘿一笑,揽了她一下。

三三:“好了好了,去吧去吧,上你的课去吧。”

吃饱睡足,我刷新心情心满意足充地准备开赴学校,临走被三三一把拽住:“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上点心,你要是不方便撕,让顾魏撕去,现成的男人现成的毒舌,不用他干嘛?”

我默了默,点点头,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一章一曲:

《Elizabeth》 By “Ashram”

第 66 章

二八三

晚上,家里只有我和外婆两个人,我打扫卫生,她看电视。

外婆:“我们校校真能干。”

我扯了个笑没说话,正值生理期,忙了一天很乏力,只想赶快把活干完早点休息。

外婆回忆道:“你这点遗传你妈。以前我不会做饭,退休之后才学的。之前都是你妈做,我每天下了班到家,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饭做得好好的,什么都不用我操心。后来她大学住学校宿舍,第一年我可不习惯了,家里什么都得自己做,可想她回来了,天天盼着她赶紧毕业回来工作。她一回来,我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所以她后来出嫁的时候,我可舍不得了,哈哈哈。”

我听着却不大笑得出来,于是保持沉默。

外婆:“你小时候你妈对你严格,那时候我还觉得她太凶了,现在想想,幸好她把你锻炼出来了,不然她不在家,这个家要怎么办啊。”

连续多日的低沉情绪消磨掉了我些许的耐心,于是干巴巴道:“还有大姨。”

外婆摇头:“你大姨不行,你大姨从小身体就不好,她干不了活。”

我:“大姨体质不好是因为她从来不运动也从来不干活。要论体质,我妈早产,外公说差点没活成。”

外婆摆手:“你大姨从小就没你妈能干,脑筋也没你妈好,我们也不指望她。”

我:“我妈也不是一出生就什么都会的啊。您一直惯着大姨,什么都不让她做,她永远也不会成长的。”

外婆:“她都已经这个年纪了,难道还要我去逼她学这个学那个么?女孩儿家不要那么拼,太太平平过她的日子,她过得开心就行了。”

我:“您怎么从来没把这条原则用在我妈身上呢?”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问问她是不是开心,是不是愿意呢?如果说我心里对老一辈一丝埋怨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某种程度上,娘亲从小的成长经历决定了她对我的教育培养模式。

外婆笑道:“你妈本来就能干啊。”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头的火苗蹿起来之前,放弃了这段鬼打墙的对话。这样的对话在过去许多年里上演了无数次,每次都无疾而终。

外婆:“对了,我在家不好好的,护工起不到什么作用,你把她辞了吧。”

我无奈:“您怎么还记着这茬呢。我坦白跟您说吧,只要您在这一天,护工就在这一天,我不会辞退她的。”

外婆面色消沉下来,没再和我说话。

稍晚,娘亲打来电话:“这两天还好么?”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娘亲:“护工怎么样?”

我:“护工是我同事介绍的,经验丰富,脾气特别好,曾经把同事的妈妈一直照顾到病逝,老人家临走之前还嘱咐子女一定要包个红包谢谢她。外婆这几天没少跟她使性子,她也没发火,照顾得挺好的。”

娘亲“嗯”了一声:“那就好。”随口问道,“顾魏呢?”

我下意识地回答:“出差了。”

娘亲随意道:“是么,我刚才给他打电话,他说在医院值班。”

我=_=:“……”娘亲每次诈我都诈得我毫无防备。

娘亲:“你们俩怎么了?”

我:“闹了点别扭。”

娘亲:“因为外婆?”

我:“妈,我们能不谈这个么?”夜深人静的,我怕一细说,说着说着万一哭了那就尴尬了。

娘亲沉默了几秒:“我这边事情一完我就赶回去。”

我“嗯”了一声,想想娘亲其实很辛苦,她年轻的时候肯定过得比我累多了。挥去大脑里那些低沉的情绪,我出神地看着天花板:“妈,我以前带小仁的时候,他怎么调皮,我都觉得他可爱,他闯什么祸,我都觉得我能理解我能原谅他,为什么现在面对外婆使性子,我却觉得有的时候特别不能理解呢?”

娘亲慢声道:“因为期望值不一样。对于小仁,你知道他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你对他的期望值低,所以宽容。对于外婆,你觉得她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应该豁达应该什么都想得开,你对她的期望值高了,自然也就容易失望,也容易失去耐心。还有一个,就是走向不同。小仁那时候是一张白纸,你教什么他学什么,你知道他会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好,而外婆这张纸上,画已经成型了,你改变不了什么,在很多问题上你们的价值观背道而驰,她越来越不愿意改,你越来越坚持你的方向,自然就会觉得你们越来越远。校校,照顾老人不是让你放弃你正确的价值观去顺应她错的价值观,而是让你学着不得不忽视她的一些缺点,引导她,让自己越来越宽容。她听劝,能改,当然好,不听劝,不肯改,她依旧是你的外婆,这层血缘断不掉。”

二八四

新的一周,外婆对护工的不满丝毫不见减退,持续升级,拿出了当年地下工作者的精神和孙阿姨斗智斗勇。相对的,我对孙阿姨的歉疚也不断升级,毕竟她可以选择不做我这单生意,却一直耐着性子见招拆招,把外婆照顾得没出任何差错。

一日我下班到家,看到孙阿姨守在卫生间门口不断劝说,外婆趁她去厨房洗水果的时候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已经六十多分钟了…

我劝了两句依旧不肯出来,索性翻出钥匙,直接打开门。

外婆看到我们突然冲进去非常意外:“你们怎么进来的?”

我:“我的家里,没有我打不开的门。”我和孙阿姨将她架出卫生间,无奈道,“您这样,中风还没好,痔疮又要犯了。”

安置好外婆,我向孙阿姨道谢:“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吧。”

孙阿姨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道:“小林,我以前也碰到过不愿意用护工的病人,但是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你外婆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孙阿姨为难地措辞了半天,“她以前…有没有精神病史?”

我愣了一下,之前只觉得她这次生病偏执得厉害,却没往那个方面想过。回忆起她多年前癌症放化疗,曾被诊断为轻度抑郁。

孙阿姨看了看我的表情,更加放轻了声音:“你要不考虑带她去…诊断一下。”

我回神:“我会考虑的…谢谢。”

二八五

我去了趟医院,没看到顾魏,却碰到了陈聪。

所有的人都可能不知道顾魏搬到了宿舍,陈聪肯定知道,他和顾魏一个宿舍,每天午休都在一起,根本瞒不住。

陈聪:“来来来,我们聊聊。”就把我拽到了楼梯间。

陈聪:“唉呀,你们俩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心一点啊,啊?”

我被他夸张的语气逗笑。

陈聪:“你看这不还笑呢么?看来不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啊。哥是过来人,这双面胶夹心人的日子我有体会,啊,这个事吧,啊,是顾魏做得不对。”

我:“所以你来给他当说客来了?”

陈聪:“没啊,他他他他他不好意思跟你说。”

我狐疑:“他还会不好意思?”完全不符合他的风格。

陈聪唉了一声,浑身的细胞都在找词:“冲动是魔鬼,这事是他冲动了,但是——但是——但是——也是情有可原的你说是不是?”

我→_→

陈聪:“你别这么看着我啊。就顾魏对你的心思,是吧,那眼瞎了的,都能看出来啊。你——”

我→_→:“我不瞎。”

陈聪立刻点头:“那就原谅他啊!”

我=_=:“……”这劝架劝得也是够简单粗暴的…

陈聪:“你不知道他这两天忧伤的,那小脸瘦的呀~”

我→_→

陈聪摆正脸色:“我跟你说认真的,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没有隔夜的仇。”

我:“嗯。”

陈聪:“俩人结婚,两边家庭协调不好那是常有的事。”

我:“嗯。”

陈聪:“但是只要两人心在一起,总能有解决办法的。”

我:“嗯。”

陈聪:“我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你姥姥这个情况吧,确实影响你们正常生活了,搁哪个男人身上,都会有情绪的。”

我:“嗯。”

陈聪:“顾魏他一小新郎官儿没什么经验,头回碰上处理不好,你要相信他,要给他继续锻炼的机会。”

我:“嗯。”

陈聪:“你别光‘嗯’啊,你给个明确态度啊。”

我:“让他继续住宿舍吧。”

陈聪:“哎?哎哎哎哎哎?怎么个情况啊这是,怎么还越劝越回去了啊。”

我:“让他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我走了。”

陈聪:“你这是原谅,还是没原谅啊?”

我挥挥手,进了电梯。

第一,目前的情况,确实住宿舍更有利于他的休息和工作,回到家也解决不了问题。第二,趁机治一治他爱冷战的毛病。第三,无论如何也该是他本人和我谈,不能总让陈聪当和事佬…

作者有话要说:一章一曲:

《Connie's Butterfly》 By “Shardad Rohani”

 

第 67 章

二八六

晚饭,外婆吃了几口便慢慢放下勺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怎么了?”

她不说话,嘴角慢慢地下垂,眼底起了一汪眼泪,越聚越多。

我:“怎么哭了?”

外婆哽咽道:“我舍不得你们,我真的舍不得你们。”说完真的呜咽起来,越哭越伤心。

我抹了抹她的眼泪:“受什么委屈了?”

外婆:“我舍不得你们…”之后越哭越伤心,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断地重复这一句。

我一头雾水地琢磨这句话,渐渐到不安:“舍不得——如果舍得了,您打算干什么?”

外婆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但没有焦距。

我立刻紧张:“外婆,你千万不要有什么消极的想法。”我摇摇她的手想把她摇回神,“这个病不是天塌了的病,能康复的。”

外婆依旧兀自出神。我想起娘亲曾向我描述过外婆以前被劳改批斗时癔症发作的模样,病根大概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连忙摸摸她脸,捏捏她手,小声唤道:“外婆,外婆。”

过来一会儿,她的眼神慢慢收回焦距,目光转向我。

我盯着她的眼睛,慢慢道:“外婆,你听我说,中风是能康复的,药物配合复健,能康复。”

外婆轻飘飘道:“好多人得了就没好,一直到走都没好。”

我:“就算真的好不了,只要我们控制得好,可以正常生活。我们只不过比别人走得慢些,吃得慢些,说得慢些,但是该走的,该吃的,该说的,咱们一样不缺,咱们慢慢来,不着急,啊。”

她看着我,眼泪落下来:“我是你们的负担,你们的累赘。”

我将她抱进怀里:“没有,你已经很棒了,有多少人不能走不能说甚至不能吃,你已经很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