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那你早上做好了。中午我自己用微波炉热着吃。”

“…”我另开一条路,“您一个人在家不闷么?护工能陪着聊聊天,想去哪儿她能扶着——”

“我不要。”外婆挥挥手,脸上是完全不想多谈的表情,转身出去了。

我一边做午饭一边继续说服外婆:“您一个人在家,我们也不放心,万一磕着碰着——”

外婆:“有什么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

做完午饭做早饭,忙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端上桌,我剥了个煮鸭蛋,正准备拿刀把鸭蛋切成小丁拌进外婆的粥里方便她吃,她摆摆手:“我不吃蛋黄,胆固醇太高,你把蛋黄吃了吧。”

咔哒一声,主卧的门拧开,顾魏走出来,正看见外婆拿叉子把蛋黄叉进了我的碗里:“我不吃苹果,橙子不要,不吃梨,樱桃不吃…”

顾魏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们一眼,道了声“早”。

我现在已经能完全分辨顾魏面无表情里的情绪成分,心里说不上来是愧疚还是无奈,于是低声问:“怎么不多睡会儿?”

顾先生挪开视线,朝着卫生间走去,经过我时不咸不淡道:“睡不着。”

我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三个人相对无言地吃早饭,我慢慢嚼着嘴里的包子,决定中午就联系个护工,等外婆同意是等不到了,只能先斩后奏先把人请来再说。

饭毕出门,前往医院的路上,我余光打量了一下顾魏:“你要么再睡会儿?”

顾魏没说话,闭上了眼睛。

他没睡着。

快到医院的时候,我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顾魏,我想请个护工。”

顾魏眼皮都没掀:“麻烦你向我具体阐述一下,我们家请个护工,比起把你外婆送回她自己家有护工有保姆有外公,前者有什么优势?”

我:“……没有优势,求个安心。”

顾魏掀开眼皮:“我结婚以前就说过,家里不进生人。”

顾魏是个极其注重个人空间的人,如果有和同学同事朋友交流的需要,他都是安排在外面,结婚至今,进过我们家家门的人屈指可数。

我:“你昨天说过,长期不行,短期照顾是可以的,那么在这个‘短期’里,请护工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法。即便把外婆送回Y市,也需要我妈或者我大姨回来,大家一起做她的思想工作,倘若我现在就这么把她送回Y市,她肯定会闹情绪。”

顾魏偏头看向窗外,没再说话。

我拐进医院的停车场,顾魏解了安全带:“给你妈打个电话,告诉她现在的情况。给你大姨打个电话,问她要多长时间回来。”拎起包就下了车。

算是默许了。

一上午都是在电话声中度过的。

“你这个电视,电影要怎么调啊?”

“暖气温度在哪调啊?”

“蜂蜜在哪啊?”

“蜂蜜瓶子太滑了,没拿住摔到地上了。”

“水壶太重了拿不稳,摔裂了。”

……

L姐看着我:“小林,你家里怎么回事?”

我:“外婆送我这照顾一阵子。”

L姐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十一点,电话响起:“锅翻了,洒到燃气灶里了。”

我挂断电话,前往领导办公室请假。

领导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慢声道:“小林,这——谁都有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我家里也有老人要照顾,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是——你最近的请假频率…”

我窘迫万分。

“有的话,我很早就想跟你说了。我并不想为难你,但是你也知道我们的工作性质是比较严肃的。”领导声音放轻压低,语重心长道,“而且你说你年纪轻轻的二十多岁黄金期重点培养对象,你不抓紧时间多做出点成绩,回头等你有了孩子,家庭负担更重,你——你自己不觉得很可惜么?”

我低头看着脚背,脸颊发烫。领导一直都非常照顾我,这样我才更惭愧。

领导:“唉,说道理你都懂…你的家事我不掺和,我只是个人建议你,回去和家里商量一下,权衡一下…”

我点点头,惭愧道:“对不起,我一定尽快解决,不影响接下来的工作。”

领导挥挥手:“去吧。”

在我快走到门边的时候,身后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道:“近期有个大合作项目。”

我愣了一下,点了下头,开门出去。

回家的路上,我拨通了之前就联系好的护工阿姨,通知她马上到岗。

到了家,我着手收拾狼藉的厨房:“不是说好了用微波炉热么?怎么开火用锅了呢?幸好是没伤着人,伤着人怎么办?”

外婆呵呵笑道:“我以为我能用。我想着我以前拿个锅没问题。你在家待多长时间啊?”

我沉下心对外婆道:“外婆,我请了个护工,下午就到。”

外婆立刻:“我不要护工!”

我:“您就当帮我省心好不好?”

外婆依然坚决道:“我不要护工。”

“您今天早上给我打了快二十个电话。”开会的时候出去接电话,快被一屋子人的目光扎成筛子。我蹲在外婆面前,握着她的手,“外婆,我最近手里任务真的很多。上课的时候,在实验室的时候…很多时候我是不能一直接电话的。”

外婆有些生气:“那我不打了。不打了。”

我叹了口气,简直有点想哭:“您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护工呢?她在家照顾你,我们也能后顾之忧地工作。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呢?”到底是为什么啊!顾魏那么个洁癖都同意生人进家门了,为什么您就一点不能接受护工啊为什么!

外婆:“哪里是看护,就跟看犯人一样看着我,我又不是犯人!我不要!”

我垂下头,双手撑着额头,突然特别理解星爷在电影里敲自己脑袋时的心情…

过了五秒钟,我收拾好情绪,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我不可能每天中午都这么回来。护工我已经请了,是个有中风护理经验的阿姨。马上就到。”

劝已经劝不通,就只能强行通知了。

一点左右,护工孙阿姨到了,我一一交代了注意事项,便离开上班了。

一下午手机没响,我说不上是安心更多还是不安更多。

联系了娘妻,还有一周左右的时间。

联系了大姨,归期不定。

下了班去医院接顾魏,进到他办公室。

顾先生得知护工已经到岗的刹那,眉毛皱了一下,不过没发表任何评论,一边解白袍的扣子一边道:“刚才爷爷打电话过来,让我们晚上回去吃饭。”

我疑惑:“怎么了?”

顾魏:“我爸我妈不知道为什么又冷战了,让我们回去劝劝。”

我:“……”医生爹医生娘这三四十年冷战的次数,大概神仙也数不清了。

顾魏:“还有顾肖,因为相亲的事和婶婶闹矛盾直接吵起来了,让我们分头做思想工作。”

我:“哦。”长嫂如母。

坐上车,我拨通孙阿姨的电话,告知我们晚上要出去吃饭,会晚些回去。

孙阿姨:“啊?!小林啊,你外婆一整个下午一口水都不肯喝,也不肯吃水果,然后说自己便秘了,坐马桶上到现在已经一个小时了死活不肯下来,我拉都拉不动!刚才都哭了,你要么还是回来吧?”

我:“……”

顾魏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去不去爷爷家?”

我:“…”

顾魏目视前方,又问了一遍:“你去不去爷爷家?”

我抬起头看向他,不知道应该呈现一个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

顾魏盯着我看了五秒钟,一句话没说,利落地解了安全带,拎包下车,往大门走。

我看着他一路走到大门口,看着他抬手招出租车,看着他坐进一辆,扬长而去。

我眼睛蓦地就红了,揉了揉,发动车子回家。

晚上,顾魏九点多才到家,到了家径直去洗澡,洗完澡一如既往,靠在床头看一会儿书,关掉护眼灯,睡觉,全程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半夜,听到呜咽声。

我连忙爬起来跑到客房,外婆正窝在被子里哭,哭得很委屈,像个孩子。

我躺到她旁边,将她揽进怀里,如同安抚一个做恶梦的孩子,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

我处于困与不困的边缘,出神地想:人降生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婴儿,整个人生如同一个抛物线,到最后又变成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婴儿离开这个世界。我们照顾小婴儿的时候那样耐心和甘愿,那么照顾老婴儿的时候,也努力付出同等的耐心吧…

哄外婆入睡后,我蹑手蹑脚地把主卧的门推开一条缝,却发现顾魏坐在床中央,半垂着头,一只手支着额角,呼吸起伏平缓。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仿佛他那么坐着就睡着了。

我溜进房间,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四周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躺下,背对我,什么话都没说。

我笔直地躺在他身旁,很困却睡不着,也不敢动,微微偏过头看了看他的后背,过了许久,听着他的呼吸声估摸着他已经睡着,才轻轻地靠近他的后背,脑袋离他很近却没彻底贴上去,担心一不小心又把他弄醒,他的体温透过睡衣和空气敷在我的侧脸,我终于闭上眼睛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一章一曲:

《查尔达斯舞曲》 By “陈雅慧、董运昌” From 《那不勒斯蓝色夜》

第 65 章

二八一

二少给我打了个电话:“你最近工作很忙么?怎么晚上都加班啊?”

我想了想估计是没回爷爷家吃饭顾魏找的借口,于是应了声:“啊…”

二少沉默了两秒,狐疑道:“你是不是跟我哥吵架了?”

我:“没啊…”

二少:“那我怎么看着他心情那么差?”

我:“…”

二少:“嘶——我觉得你很不对劲啊。”

我:“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不想相亲就跟你妈好好说,不要闹到爷爷那去。”

二少:“我妈她要听啊!我就不明白了,我认真工作贡献GDP,积极纳税支持国家财政工作,工作正当爱好健康,不就是没对象没结婚么,怎么了?我又不危害社会又不危害人民!”

我→_→:“你危害你妈心理健康。”

二少:“说真的,结婚就真的那么好么?”

我:“看个人吧,有的人结婚是升华,有的人结婚是祸害人家。”

二少琢磨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我:“意思就是,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也没你想象的那么遭,有得有失。不过你这还没收心的就不要去祸害人家姑娘了。”

二少:“我收心了!”

“呦~~~”套出来了,“听这口气,想结婚了?”

二少:“…”

我调戏道:“不要害羞么,好好跟你妈说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没那个心去相亲,指不定婶婶还能以过来人的经验给你支支招呢。”

二少羞炸了:“你不要转移话题!你和我哥是不是吵架了!你们俩出什么问题了?”

我→_→:“放心,哪天我们俩真出什么问题了,能打架绝不吵架,能动手绝不动口,能武斗绝不文斗。你管好你自己,再招你哥心烦,小心他直接拿你练手。”

二少悻悻挂断。

原则上,我是不希望把娘家的一些不愉快让婆家知道的,因为多说无益,徒增烦恼。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气氛。护工见到我就做一件事:告状。外婆见到我就一个情绪:委屈。顾魏见到我就一个表情:面无表情。

我终于被磨蚀掉了最后一点好心情,保持沉默,沉默地等待着娘亲的归来。

顾魏抽过纸巾擦擦嘴:“我吃好了。”转身去阳台打理他的花花草草。

等他走远,外婆搁下勺子,叹了口气:“我看到你每天那么忙我也心疼啊。”

我连忙扒了两口饭。

外婆眼泪落下来:“唉,为什么我的病还不好啊,如果我的病好了,什么事也没有,为什么我的病就是不好。”

我搁下碗筷,开始例行的每日一劝:“您千万别每天都在这个病好不好的问题上较劲,感冒前前后后还得一礼拜呢,何况中风,慢性病就得慢慢调养。”

外婆伸手抹眼泪:“我看你忙我是真的心疼啊。”

我叹了口气:“您要是真的心疼我,每天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该锻炼就锻炼。您昨晚上又没好好睡觉吧?今天又没喝水吧?中午又没好好吃饭吧?只有正常过日子,人体形成良好的循环,才能早日康复。您心里老想着这些负面的消极的东西,病情怎么可能好转呢?”

外婆:“我一辈子没对不起谁,该吃的苦也吃了,为什么要让我得这个病?”

每次都会陷入这个“为什么病的是我?为什么我的病还不好?”的死循环,我盯着面前的碗,有种碰上鬼打墙的感觉,精神开始涣散。

就在我快要数完眼前的饭碗里到底有多少粒米的时候,顾魏在阳台上洗了洗手,转身回到卧室。

过了许久,外婆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回了自己房间。

我了无情绪地吃完饭,开始收拾桌子,就看到顾魏跟一抹游魂一样从我身后滑过,直接滑进了卫生间。

我没多想,端着脏碗筷就进了厨房,等洗完回卧室,发现地上放着一只行李包,顾魏正把一摞衣服放进去。

我有点懵:“你要出差么?”

顾魏:“最近手术多,在家睡不好,我住宿舍。”

我彻底懵掉,茫然地看着他把东西一样一样放进行李包。睡衣,毛巾,剃须刀,牙刷…

顾魏速度很快,直到他咔哒一声关上门离开,我都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转头看看四周,有点反应过来了,失落便铺天盖地而来。

然而我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失落,我木木转身,去给外婆洗澡,去准备第二天的早饭,去回同事的邮件…有一堆事要忙,一切照旧,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我发现自己精力集中不了了,动不动走神。什么也不想,纯走神,大脑放空,盯着书脚一个页码也能看半个多小时。

半夜再被外婆叫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情绪了,没有难过没有疲惫没有委屈,什么都没有了。

第二天一早,外婆问我:“顾魏呢?”

我慢慢嚼着面包:“出差了。”

二八二

我和顾魏就这样“分居”了。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他的笑脸出神,他已经两天没联系我了。

被路过的同事看见,调侃道:“哎哎哎,就一会儿没见至于相思成这样么?”

我和他们一起笑出来,然后把手机丢进抽屉里。

中午,吃过午饭,三三打来电话:“我刚好路过你这,一起喝个茶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