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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看手中那把左轮枪,又望向空地的另一侧,一阵阵尘土夹着松针飞扬起来,模糊了巨熊的轮廓。她再望向埃蒂,他就像节拍器似的来回晃动。埃蒂很可能有罗兰的另一把枪,但苏珊娜忖度,就他现在的处境,他不可能一面避免像熟透了的李子似的被晃下来,一面开枪射击。而且,他也可能打不中应该打的地方。
她抬起了手枪,胃部紧张地抽搐。“抱稳我,罗兰,”她说,“如果你抱不稳——”
“别担心我!”
她扣动扳机,用罗兰教给她的方法连开两枪,沉闷的爆炸声穿透了巨熊摇树发出的喀喀声。两发子弹都正中巨熊屁股的左侧,中间不过差两英尺。
巨熊突然感到剧痛,暴怒地尖叫起来。一只巨型前掌穿过密密匝匝的树枝和松针,拍打着受伤的地方。那只手抬起的时候,苏珊娜看见鲜血顺着手掌滴了下来,不过很快手掌又隐到了巨熊身前。苏珊娜可以想像,巨熊现在肯定在检查血淋淋的前掌。紧接着,巨熊转过身来,弄出沙沙拉拉的巨响,随后弯下身躯,四肢着地,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她终于看见这怪物的脸时心脏瞬间被恐惧噬啮。泡沫涂满它的鼻孔,巨眼瞪得好似铜铃,毛发蓬松的大脑袋晃到左边……又晃到右边……然后对准了罗兰的方向。罗兰双腿分开站立在那里,苏珊娜·迪恩骑在他的肩膀上。
巨熊咆哮着猛冲过来。
7
说一遍我教给你的东西,苏珊娜·迪恩,说真话。
巨熊大踏步奔跑过来,发出隆隆的轰响,让人想起一台全速奔跑的巨型机器,身上还披着被虫蛀的破毯子。
那东西看起来像一顶帽子!一顶小钢帽子!
她看见了……但是那东西在她看来可不像一顶帽子,反而更像一个雷达盘——不过比她小时候在那些说远程预警线是如何保护大家免遭俄国人偷袭的新闻影片里面看到的雷达盘要小得多。那东西比她先前练枪打中的小石块儿要大一些,但同时距离也更远。光影交错,她看不真切。
我不用手瞄准,用手瞄准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不行!
我不用手开枪。用手开枪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肯定打不中!我知道我打不中!
我不用枪杀人。用枪杀人的人——
“开枪!”罗兰大吼道,“苏珊娜,开枪!”
扳机轻轻一扣,子弹嗖地从枪口飞了出去,就好像被她强烈的愿望指引着准确无误地飞向目标。所有的恐惧慢慢退去,剩下的只有寒冷。这时她终于有时间思考:这正是他的感觉。上帝啊——他怎么能受得了?
“我用我的心杀人,混账东西,”她说。枪侠的左轮枪在她的手里还在嗡嗡作响。
8
那个银色的玩意儿在一根插在巨熊的头盖骨里的钢棍子上急急转动。苏珊娜一枪正中它的死穴,雷达盘瞬间碎成上百个闪闪发光的碎片。小钢棍本身陷入一团蓝色的火焰中,这团火焰一时间罩住了黑熊的半边脸。
黑熊发出痛苦的咆哮,身体直竖起来用后腿站立,前掌在空气中乱舞。它疯狂转圈,蹒跚摇晃,同时开始扇动两只胳膊,好像要飞起来似的。它试着想再大吼一声,可是只能发出古怪的颤声,听起来好像空袭警报。
“非常好。”罗兰听上去很疲惫。“射得很好,又快又准。”
“我该再开一枪吗?”她有点儿不确定地问道。巨熊还在跌跌撞撞地疯转着圈儿,只是它已经站不稳,开始左摇右晃。它突然撞到一棵小树,弹回来几乎摔倒,然后又开始转圈儿了。
“没必要。”罗兰回答。罗兰的手抓住她的腰部,把她向上举,然后让她盘腿坐在了地上。埃蒂慢慢地爬下松树,仍在不停颤抖,但是她还没看见他,她无法把眼光从巨熊身上移开。
苏珊娜在康涅狄格州密斯蒂克附近的海洋馆里看到过鲸鱼,肯定比这个怪物要大——可能还大得多——但是无疑,它一定是最大的陆地动物,而且很明显,它马上就要死了。它的吼声变成了吐泡泡的声音,而且尽管眼睛还睁着,它却已经全瞎,什么都看不见了。毫无目的地在营地上瞎转的巨熊推翻了晾在架子上的兽皮,踩扁了她和埃蒂栖身的小帐篷,撞到了好几棵大树。她看见烟雾从那根插在巨熊后脑的小钢棍周围升腾起来,就好像她那一枪点燃了巨熊的脑袋。
埃蒂慢慢爬到最下面的那根救了他一命的树枝,跨坐在树枝上。“圣母马利亚,”他说。“我竟然正看着这东西,我还不敢相——”
巨熊突然转过身,向他冲过来。埃蒂灵活地从树上跳了下来,朝苏珊娜和罗兰的方向飞奔过来。巨熊没有发现,仍然踉踉跄跄地向那棵埃蒂藏身的松树冲过去,它想抓住树干,但没抓住,一下子跪倒下来。这时他们听见巨熊身体里发出其它的一些声响,让埃蒂联想起大卡车引擎里的坏掉的齿轮。
巨熊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它弓起背、伸出前掌,开始疯狂地抓自己的脸,蠕满小虫的血立刻喷了出来。随后它轰地跌倒在地上,大地同时颤了一下,然后它就躺在那儿不动了。经过了这么多世纪之后,这头被原住民称做米尔——世界下的世界——的巨熊,死了。
9
埃蒂一把抱起苏珊娜,黏乎乎的手紧紧地圈住她的腰,深深地吻住她。他身上散发出汗和松油混合的味道。她摸着他的双颊,颈子,他湿漉漉的头发。她疯狂地想要抚遍他的全身,直到完全确定他是真的。
“它差点儿就抓着我了,”他说。“整件事儿就像疯狂的狂欢节游行。那一枪!老天啊,苏希①『注:Suze,苏希是苏珊娜(Susannah)的昵称。』——那一枪!”
“希望我永远不用再那样做。”她说,但是她心底深处一个小小的声音反驳她,她等不及再来一次。这个声音很冷。很冷。
“那是——”他又问道,同时转向罗兰,可是罗兰已经不站在那儿了。他正慢慢地向巨熊走去。巨熊弓着膝盖躺在原地,随着内脏逐渐衰竭,一阵阵气团汩汩地从它身体里冒出来。
罗兰看见他的刀深深地插在附近那棵救了埃蒂一命的松树上。他把刀拔了下来,用柔软的鹿皮衬衫擦干净。自从他们三个离开海滩以后他就穿上了这件衬衫。他静静地站在巨熊身旁,看着它,脸上的表情夹杂着遗憾与惊叹。
你好,陌生人,他暗想。你好,老朋友。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真的存在。我知道阿兰一直相信,库斯伯特也相信——库斯伯特什么都相信——但是我一直很固执。我原来以为你只是传说中的……只是照顾我的老保姆一时兴起臆想出来的东西。但是你一直独自在这里,从古老的年代一直存留至今,就像车站的那些水泵,或是山下的那些机器。那些崇拜破碎遗迹的缓型突变异种是不是就是那些曾经住在森林里、后来逃走的原住民的后代呢?我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但我就是这么觉得。是的。后来我遇到了我的朋友——我的新朋友,可是他们已经越来越像我的那些旧朋友了。我们一路走过来,团结一致,历经磨难,魔力让我们联合在一起。现在,你就躺在我们的脚下。世界继续前进,而这回,老朋友,你是被留下的那个。
巨熊的身体仍然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热气。大团的寄生虫从它的嘴巴和鼻孔中逃出来,但几乎立刻就死了,白色蜡状尸体在巨熊的脑袋两侧堆得越来越高。
埃蒂抱着苏珊娜,就像母亲抱孩子那样,慢慢靠过来。“它到底是什么东西,罗兰?你知道吗?”
“我想他把它称做守护者,”苏珊娜回答道。
“对。”罗兰缓慢的声音里透着惊奇。“我以为他们都已经死了,应该已经死了……如果他们不是老妈妈们编出来而是真的存在的话。”
“不管如何,肯定是一个疯妈妈编出来的。”埃蒂说道。
罗兰淡淡一笑。“如果你活了两三千年,你也一定会是个疯妈妈。”
“两三千年……上帝啊!”
苏珊娜又问道,“这真是一头熊吗?咦,那是什么?”她指着一块方形金属标签一样的东西,它藏在黑熊的一条粗壮的后腿上部。杂乱的黑毛几乎盖住了这东西,但是午后的阳光在不锈钢表面反射出的光点暴露了它的存在。
埃蒂双膝跪下,犹豫地伸手去摸那个标签,这头巨兽的身体深处继续发出闷闷的噼啪声。他望向罗兰。
“继续啊,”枪侠对他说。“它已经死了。”
埃蒂把一撮熊毛撩到一旁,身体前倾靠近,发现金属标签上面刻着一些字。这些字腐蚀得很厉害,但是他还是努力辨认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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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中央电子有限责任公司 │
│ 花岗岩城 │
│ 东北走廊 │
││
│ 设计4守护者│
│ 序列号:AA 24123 CX 755431297 L 14 │
│ 类型/种类:熊 │
│沙迪克 │
││
│ 注意: 亚核电池不可替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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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啊,这玩意儿是个机器人!”埃蒂轻声说道。
“不可能,”苏珊娜说。“我朝它开枪的时候它流血的。”
“也许是这样,但是普通熊可不会从脑袋里面长出一个雷达盘。而且,就我所知,那种普通熊绝对不会活上两三千——”他突然打住,望向罗兰。等他再开口的时候,话音里透着厌恶。“罗兰,你在干什么?”
罗兰没有答话;他也没有必要答话。他正在做的事情——用他的刀挖出巨熊的一只眼睛——不言自明。整个过程非常快,干净利落。当他把熊眼挖出来以后,他将这个软塌塌像果冻一样的棕色小球平放在刀刃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弹了出去。又有一些蠕虫从空洞洞的眼窝里面爬了出来,挣扎着向熊鼻子方向蠕动,很快也死了。
枪侠身体前倾,仔细地打量这头巨大的守护者、巨熊沙迪克的眼窝,向里面看进去。“你们俩都过来看看,”他说。“我会让你们见识一下近代的一个奇迹。”
“把我放下来,埃蒂。”苏珊娜说道。
埃蒂照做,苏珊娜撑着手灵巧地向枪侠盘坐的地方移了过来,凑近巨熊宽阔松弛的脸庞。埃蒂也加入进来,从他们的肩膀中间看过去。他们三个静静地凝视了好几分钟,惟一的声音就是天空中盘旋的几只乌鸦的鸣叫。
几股浓血从眼窝中流了出来,但是埃蒂发现,流出的不仅是血,还掺着一种透明的液体,散发一股容易辨认的味道——香蕉味。而且他还看见一个看起来像绳子一样的网状物深嵌在眼窝周围的软组织里面。在那上面,眼窝的后部,有一个红色光点,一闪一闪,照亮了焊有银色花体字的方形小板。
“它根本不是熊,而是该死的索尼随身听。”他咕哝道。
苏珊娜看了他一眼。“什么?”
“没什么。”埃蒂瞥向罗兰。“你觉得把手伸进去安全吗?”
罗兰耸耸肩。“我想安全。如果这怪物身体里真藏着什么魔鬼,它也早已经逃跑了。”
埃蒂伸出小指掏了进去,绷紧神经,只要感到即使一丁点儿电流,他都随时准备缩回手指。他在眼窝里面摸到了一块冰凉的肉,几乎有棒球那么大,然后又摸到了一根绳子。其实那并不是绳子,而是蛛丝一样细的钢线。他抽回手指,看见那点红色的光点最后亮了一下,然后就永远熄灭了。
“沙迪克,”埃蒂小声说道。“我听过这个名字,但是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了。你想起什么了吗,苏希?”
她摇了摇头。
“这东西是……”埃蒂无奈地笑笑。“我联想到了兔子。是不是很疯狂?”
罗兰站起身来,他的膝盖砰砰作响,像是开枪一样。“我们必须换营地了,”他说。“这儿的土地已经毁了。我们练习射击的那块空地可以——”
他踉跄地走了两步,突然跌跪在地上,头垂下来,双手按住脑袋两侧。
10
埃蒂和苏珊娜惊恐地对望一眼,埃蒂连忙跳到罗兰身边。“怎么了?罗兰,出什么事了?”
“曾经有一个男孩儿,”枪侠说道,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紧接着他又说道:“曾经没有男孩儿。”
“罗兰?”苏珊娜问道。她走近他,伸手环抱住他的肩膀,发现他在颤抖。“罗兰,到底怎么了?”
“那个男孩儿,”罗兰眼神飘忽迷茫地看着她说道。“是那个男孩儿。总是那个男孩儿。”
“什么男孩儿?”埃蒂狂暴地大叫。“什么男孩儿?”
“我们走,”罗兰说道,“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说完之后,他晕了过去。
11
那晚埃蒂与苏珊娜在那块被埃蒂戏称做“射击场”的林间空地上升起了营火,他们三个就围坐在营火旁。这片空地对着山谷,在冬季时分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露营场所,但现在这个季节还可以。埃蒂猜想此时罗兰的世界一定还仍然是夏末时分。
笼罩大地的苍穹上面好像镶嵌着整个银河。几乎在正南方,漆黑的山谷的另一边,埃蒂看见古母星缓缓升到了远处的地平线上。他瞥向罗兰,看见他肩膀上披着三层兽皮,坐在火堆旁缩成一团,尽管晚上很暖和,火堆也很热。罗兰身旁放着一碟没碰过的食物,手里还拿着一根骨头。埃蒂的视线又转回到天空,脑海里浮现出枪侠以前告诉过他和苏珊娜的故事。那段日子,他们从海滩一路跋涉过来,翻山越岭,终于到达这片能够暂时为他们提供庇护的深林。
在时间开始之前,罗兰告诉他们,古恒星与古母星是一对年轻热情的新婚夫妇。有一天,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古母星(在那时候,人们都用她的真名丽迪亚称呼她)发现古恒星(他的真名叫做阿波恩)和一个叫做卡西欧庇亚①『注:Cassiopeia,卡西欧庇亚意为“仙后座”。』的漂亮姑娘在一起。为此,他们俩大吵一架,两人彼此厮打,互扔东西。一个人扔出的陶片后来就变成了地球,小一点儿的碎片变成了月球,从他们厨房火炉里飞出的木炭变成了太阳。最后,众神介入了他们的争吵,以防阿波恩与丽迪亚在盛怒之下毁掉刚刚开始发展的宇宙。卡西欧庇亚,这个惹出整个事端的漂亮姑娘(“噢,是的——总是女人的错。”讲到这儿的时候苏珊娜插嘴道)被永远流放到一把由星星做成的摇椅上。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解决矛盾。丽迪亚愿意试着和好,但是阿波恩却傲慢固执。(“是呀,总是责怪男人。”讲到这儿的时候埃蒂抱怨)最终他们俩还是分开了,现在他们在失败的婚姻铸成的星河两边遥遥相望,各自品尝交织的怨恨与渴望。三十亿年过去,阿波恩与丽迪亚分别变成古恒星与古母星,镇守南方与北方。两颗星互相渴慕,却又因为过于骄傲而无法寻求和解……而卡西欧庇亚则坐在一旁的摇椅里,一边摇、一边嘲笑他们俩。
有人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埃蒂吓了一跳。原来是苏珊娜。“过来,”她说。“我们得让他说说话。”
埃蒂抱着她走到营火旁,细心地把她放在罗兰的左边,他自己坐在了罗兰的右边。罗兰先看了看苏珊娜,然后又转向埃蒂。
“你们俩坐得离我真近,”他说道。“就像恋人一样……或者说像监狱里的看守。”
“是你该说点儿什么的时候了,”苏珊娜的嗓音低沉清透,如音乐般悦耳。“如果我们是你的伙伴,罗兰——而且无论你喜不喜欢,看起来事实正是如此——那么现在你应该开始把我们真正当成伙伴对待。告诉我们到底哪里不对劲儿……”
“……而且我们应该怎么做。”埃蒂接着说道。
罗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说。“我已经太久没有伙伴了……也太久没有说故事了……”
“那就从巨熊说起吧。”埃蒂提议。
苏珊娜微微前倾,碰了碰罗兰握在手里的那根颚骨。她很害怕,但是她还是摸了摸这根骨头。“而且聊聊这个。”
“好吧。”罗兰把骨头举到与视线平齐,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回到腿上。“我们得谈谈这个的,不是吗?这是整件事情的核心。”
但是他们还是先从巨熊开始。
12
“这个故事是我小时候听到的,”罗兰说。“混沌初开之时,那些中土先人——他们并不是神,但他们几乎拥有神的知识——创造了十二守护者,守护进出这个世界的十二个入口。我听有些人说这些入口是自然景物,就像我们看见的天上的星座或者是地球上的无底裂谷,人们把这些裂谷称做恶龙之墓,主要是因为每隔三、四十年它会喷气。但是其他一些人——我特别记得其中一个,是我父亲城堡里的厨师长,他叫哈可斯——却说这些入口并不是天然的,而是由中土先人创造的,只是后来中土先人因为骄傲而灭亡,入口也从此消失。哈可斯以前还说过,中土先人懊悔对彼此和对地球做过的错事,想要做一些补偿,这十二守护者就是他们最后的创造。”
“入口,”埃蒂沉思。“你的意思是门。我们又回到这个问题上了。这些可以进出这个世界的门在我和苏希来自的世界也能开启吗?就像我们沿着海滩找到的那些门一样?”
“我不知道,”罗兰答道。“我知道的每一件事情中,都有一百件我不知道的事情。你们——你们两个——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我们说,这个世界已经转换了。它转换的方式就像退潮,只留下残骸……这些残骸有时看上去就像地图。”
“呃,你猜猜好了!”埃蒂叫道,他声音里明显的热切让枪侠明白,埃蒂从来没有放弃回到他自己的世界——即苏珊娜的世界——的愿望,即使是现在。并没有完全放弃。
“算了吧,埃蒂,”苏珊娜说道。“这个男人从来不会去猜测。”
“不对,有时这个男人会的,”罗兰的话让另外两人都很惊讶。“当猜测是惟一的选择时,这个男人会的。但是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认为——我猜想——这些入口并不像海滩上的门一样。我猜想它们并不通向任何一个我们知道的时间或空间。我认为海滩上的门——通向你们俩的世界的那些门——就像是孩子玩儿的那种两边平衡的长木板的中心支点。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
“跷跷板吗?”苏珊娜问道,她的手挥来挥去地示范。
“对。”罗兰赞同地说,看上去很高兴。“就是这样。在板板跷的一端——”
“跷跷板。”埃蒂微笑着更正道。
“对,跷跷板。在一端,是我的卡。另一端是黑衣人——沃特——的卡。两个对立的卡之间的张力创造了这些门,它们就位于中心。而那些入口比沃特、我,或者我们的三人联盟都要伟大得多。”
“你是不是说,”苏珊娜犹豫地开口,“这些由守护者看守的入口都是命运之外的、超越命运的?”
“我只是说我这么相信。”他微微一笑,这种特有的表情让人想起火光中的一把弯镰刀。“我这么猜测。”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捡起一根枝子,掸去上面的松针,在地上画了一幅图。
附图:P37
“这就是我小时候听说过的世界。这些×就是入口,在世界的边缘围成一圈儿。如果我们画六道线,把这些入口两两连接起来——就像这样——”
附图:P38
他抬起眼。“看见这些线交叉的中心点了吗?”
埃蒂感到鸡皮疙瘩爬到了他的背上、手臂上,嘴巴突然变得很干。“是这个吗,罗兰?是——?”
罗兰点点头,爬着皱纹的长脸上表情严肃。“这个中心就是最大的入口,叫做第十三道门,它不仅统治着这个世界,也统治着所有其他世界。”
他敲了敲圆圈的中心点。
“这儿就是我一生都在寻找的黑暗塔。”
13
枪侠接下去说:“在这十二个入口处,中土先人都设置了一个守护者。小时候我的保姆——还有厨师哈可斯——教给我的童谣中都有守护者的名字……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其中有熊,这不用说,但是还有鱼……狮子……蝙蝠。还有乌龟——它很重要……”
枪侠抬起头,望向星空,眉毛在沉思中拧成一团。突然,他脸上绽开一朵灿烂的笑容,背诵道:
看那宽宽乌龟脊!
龟壳撑起了大地。
思想迟缓却善良;
世上万人心里装。
誓言在它背上立,
洞悉世情却不帮。
爱大海也爱大地,
甚至小儿就像我。
罗兰轻声笑出来,带些困惑。“这是哈可斯教给我的。他在搅拌蛋糕糖霜的时候总会唱这个,他还会把勺子边的那点儿糖塞进我的嘴巴。我们的记忆真是惊人,不是吗?不管怎样,我长大以后就开始相信其实这些守护者并非真的存在——它们至多是符号象征,而非实体。现在看来我错了。”
“我觉得它是机器人,”埃蒂说,“但也不完全是。苏珊娜也没错——惟一被击中会流血的机器人是奎克州10-40,我们那儿的人把它称做电子人,罗兰——就是那种一半是机器一半是血肉的东西。我看过一部电影……我们跟你提过这部电影的,对吧?”
罗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呃,这部电影叫做机器战警,里面的主角和苏珊娜杀死的巨熊没什么太大差别。你怎么知道她应该朝那个地方开枪?”
“我还记得哈可斯曾经跟我讲过的故事,”他说。“要是我只有保姆的话,埃蒂,你早就进了熊肚子了。你们世界里的大人是不是常常会叫有问题的孩子戴上他们的思考帽?”①『注:put on their thinking caps,意为动脑筋想,此处为直译。』
“是呀,”苏珊娜回答。“他们都这样说。”
“我们这儿也这么讲,这种说法就来自于守护者的故事:每个守护者都应该有一副外脑,长在他们自己脑袋的外面,在一顶帽子里。”罗兰顿了一下,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又微笑起来。“看上去那玩意儿并不特别像帽子哦,是吗?”
“的确,”埃蒂回答,“但故事已经足够真实,救了我们的命。”
“我觉得我从一开始在找的就一直是一个守护者,”罗兰说。“当我们找到这个沙迪克守护的入口时——我们只需要沿着它的踪迹走回去——我们肯定能找到一条路线。我们只需要穿过入口一直向前走。在圆圈的中心……黑暗塔。”
埃蒂张开嘴想说,好吧,就让我们聊聊黑暗塔。终于我们可以聊聊这件事儿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它是什么,它意味着什么,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们到达那里会发生什么。但是他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片刻之后,他闭上了嘴。还不是时候——现在不是时候,罗兰明显很痛苦,而且他们此刻只有星星点点的营火驱走夜的黑暗。
“现在我们来说说另一件事儿,”罗兰嗓音沉重。“我终于找到了路线——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找到了路线——但是同时我好像正在失去理智。我能够感受得到,我的理智正在崩溃,就像陡峭的堤坝被大雨冲松了一样。这是对我的惩罚,我让那个从未存在的男孩儿丢了性命。这也是命运。”
“这个男孩儿是谁,罗兰?”苏珊娜问道。
罗兰的眼光扫向埃蒂。“你知道吗?”
埃蒂摇摇头。
“但是我提起过他,”罗兰说。“实际上,我叫过他的名字,在我感染最严重、差点儿快死的时候。”枪侠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开始模仿埃蒂的声音。他模仿得非常像,让苏珊娜忽然感到一阵诡异,毛骨悚然。“‘如果你再不闭嘴还要叫那天杀的孩子的名字,罗兰,我会用你自己的衬衫堵上你的嘴!我再也不想听见你叫他了!’你还记得你这样说过吗,埃蒂?”
埃蒂仔细想了一会儿。当他们俩在海滩上跋涉、离开刻有“囚犯”的那扇门到刻有“影子女士”那扇门的路途中,罗兰说了无数的事情。而且在他发烧说胡话的时候,他叫了不下一千个名字——阿兰,柯特,杰米·德卡力,库斯伯特(这个名字出现得更频繁一些),哈可斯,马丁(或者有可能是马藤②『注:马藤(Marten)英文意为貂鼠。』——居然是一种动物的名字),沃特,苏珊,还有一个叫佐坦的,这甚至不是个名字。埃蒂实在烦透了,他根本没见过这些人,(他也根本不想见)但是当然,当时埃蒂自己也有很多问题,停止服用海洛因和时空旅行引起的时差反应只是其中两个。公平点儿说,估计罗兰听埃蒂断断续续地讲自己的故事——他和亨利如何一起长大,后来又如何一起吸毒——感到的厌烦与埃蒂的感受差不多。
但是他记不起来自己曾经说过如果罗兰不停止叫什么孩子的名字他就会用他自己的衬衫堵他的嘴。
“什么都没想起来吗?”罗兰又问。“一丁点儿也没有吗?”
真有什么吗?一些隐隐约约的片段,如同他把老树桩的突起想像成弹弓时经历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埃蒂想要抓住这点印象,但是它转瞬即逝。他觉得肯定根本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印象;他倒是希望有这样的印象,因为罗兰现在这么痛苦。
“没有,”他回答。“对不起,伙计。”
“但是我的确告诉过你。”罗兰的语调很平静,但是催促与紧急像一条红线般奔腾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这个男孩儿叫杰克。我牺牲了他——杀死了他——这样我才能最终赶上沃特,让他说话。我在山脚下杀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