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开嘴正想说我告诉你哪儿不对劲儿,苏珊娜,就四个字。我快疯了。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树林里又一棵大树倒下了——发出东西被碾碎的巨响。这回这棵树靠得更近,而且此刻他们并不像刚才那样沉浸在双方意志力的比拼中。现在他们都听见了巨响,也都听见乌鸦焦躁不安的叫声,都意识到树倒下的地方离他们的营地不远。

苏珊娜顺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过去,突然她回头睁大眼睛,心急如焚地盯着枪侠的脸。“埃蒂!”她叫道。

又一阵叫声从他们身后远处的树林深处响起——那是暴怒的狂吼。又倒下一棵树,好像一阵迫击炮。干木,枪侠心想,死树。

“埃蒂!”她尖声叫出这两个字。“不管那是什么,它离埃蒂很近!”她的双手飞快地放在了轮子上,开始费力地转轮椅。

“没时间了,”罗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抱了起来。以前有时路不好走,他也抱过她——两个男人都抱过——但是她仍旧惊讶于他的神速。刚刚她还稳稳坐在她一九六二年秋天在纽约最好的医疗器材商店买的轮椅里,瞬间她就以拉拉队长似的姿势歪歪倒倒地骑在了罗兰的肩膀上。她健壮的大腿牢牢卡住罗兰脖子的两侧。他高举双手紧紧按住她的后腰,然后架着她跑起来,弹簧靴踏过满地的松针,脚步落在苏珊娜轮椅留下的轨迹之间。

“奥黛塔!”他叫道,在关键时刻叫出了他们最初相见时她的名字。“千万别把枪弄掉了!看在你父亲的分上!”

他在树林间大踏步飞奔,交错的光影斑斓地洒在他们身上。他们开始下坡。苏珊娜举起左手,拨开差点儿打着她的树枝,同时放低右手握住罗兰那把老枪的枪把。

一英里,她想,跑一英里要多久?他这样全速飞奔要多久?不用很久,如果他能在这些滑溜的松针上不摔倒的话……但是也可能很久了。他千万别有事儿,上帝——让我亲爱的埃蒂千万别有事儿。

好像是在回应她似的,那怪兽又吼了一声,似轰轰雷鸣,似末日来临。

2

这片树林以前曾被称做大西林,它就是这里最巨大、最古老的生灵。罗兰在山谷里看见的好些巨大的老榆树在巨熊来到这里时不过是刚刚冒出地面的嫩枝芽儿。巨熊来自遥远的外世界,一处未知的土地,如万兽之王一般流浪到了这里。

曾经,大西林里住着最古老的原住民,(罗兰在过去几个礼拜常常发现的一些遗迹就是他们留下的)就是因为害怕这头总是不死的巨熊,他们最终背井离乡。当初,当他们发现在这片新领地还有这头巨熊时,他们曾经试图把它杀死,但是尽管它全身被插满箭,暴怒狂吼,却并没有真正受伤。而且它非常清楚这些箭都是哪里来的,与森林里的其它野兽不同——甚至不像那些在西面沙丘上作窝产仔的凶猛山猫。它非常清楚;它根本就知道谁在用箭射它。它知道。为了报复箭在它的粗皮厚肉上留下的痕迹,它抓走了三个、四个,也许是六个人。只要可能它就抓孩子,抓妇女。它根本不屑去抓那些男人,这是对那些原住民最大的羞辱。

最终,原住民明白这头熊到底是什么,放弃了杀死它的一切尝试。它就是魔鬼的化身——要不就是受到神的庇佑。他们把它叫做“米尔”,在他们的语言中这个词的意思是“世界下的世界”。这头巨熊七十尺高,独自统治大西林一千八百多年,而现在它正在慢慢腐朽,也许是因为它吃的东西里有什么致命的生物,也许只是因为它年纪太大,但更有可能是两者皆有。但是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大量的寄生虫正在蚕食它的大脑。这么多年来米尔一直清楚的神智终于崩溃,现在,它疯了。

巨熊知道,又有人来到了它的领地。它是这片森林的统治者,尽管森林广袤,但是没什么事情能逃过它的注意。它并没有和这些外来者打过照面,并非因为它害怕,而是因为他们没犯着它,和它也没什么关系。可是寄生虫继续侵蚀它的神智,它变得更加疯疯癫癫,它开始相信是那些原住民又回来了。他们又会设陷阱,烧森林,玩那些老一套愚蠢的诡计。当它每天躺在距离外来者露营地三十多里的巢穴里日渐虚弱时,它开始相信这些原住民终于掌握了新的管用的把式:毒药。

它要大肆报复,但不是为了什么身上的小伤口,而是为了在完全被毒死之前彻底赶走这些人……可等它跑出来,所有的神智也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有狂怒。脑袋里面一直响着生锈机器的嗡鸣——这个声音在它耳边一直吵个不停,不给它片刻安静——而且不知怎么的,它的嗅觉突然变得特别灵敏,一丝不差地把它引到三个旅行者的营地。

这头巨熊的真名并不叫米尔,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名字,它像一座大厦、一座高塔,在树丛间移动。它浑身长满毛,杂乱地插着断枝和针叶的大脑袋不停地左摇右晃,头顶红棕色的眼睛里喷出炽热的癫狂。它时不时会打个雷轰轰的大喷嚏——阿嚏——这时鼻孔里就会喷出一团白蒙蒙的雾气,其中全是蠕动着的寄生虫。它的前掌上长着三寸长的曲爪,能毫不费力地推倒一棵棵大树。体液和粪便混合的怪味儿从庞大的身躯散发出来,所过之处留下一串深陷的脚印。

它头顶上有个什么东西,忽忽急转,发出尖锐的声音。

巨熊的行进路线几乎是一条直线,它要笔直地走到入侵者落脚的地方,他们居然敢再回到它的森林,居然敢让它的脑袋这么痛苦。不管是原住民,还是什么新来的人,他们全得死!它有时会为推倒一棵死树偏离原来的路线,因为那种干雷一样的隆隆声让它兴奋。大树轰然倒在地上或者临近的树上,碎屑扬起,遮暗阳光。蒙蒙尘埃中,巨熊拨开歪歪斜斜的树枝,继续前进。

3

两天以前,埃蒂又开始雕刻木头——这是他十二岁以来第一次试着刻点儿什么。他还记得小时候他很喜欢干这个,而且他也相信他肯定干得很棒。不过他已经记不大清,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证明:亨利,他的哥哥,特别不喜欢看见他雕刻木头。

噢,看这个娘娘腔,亨利总是说,今天刻些什么,娘娘腔?洋娃娃的小房子?让你小鸡鸡撒尿的小尿盆儿?噢……看呀,真是可爱呀!

亨利从来不会直接告诉埃蒂不要做什么事儿,从来不会直接对他说,你能不能不要再干这个了,小弟?你很出色,但是每次你出色的时候,总会让我觉得紧张。因为,你瞧,我才应该是那个什么事儿都做得最好的人。我才是。亨利·迪恩。所以说,我的小弟弟,我想我会一直戏弄你。我可不会直接告诉你“嘿,别去干那个,这会让我心里不舒服”,因为如果我这样说,会显得我该死地小气。但是我会一直奚落你,因为这就是哥哥常干的事儿,不是吗?哥哥不都是这样儿。我会戏弄你,嘲笑你,开你的玩笑,直到你……见鬼……别干了!好吗?

呃,不好。但是在迪恩家,总是亨利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直到现在,看起来这仍然是对的——不好,但是是对的。如果你深究这两个词,你会发现其中细微的差别。说这是对的有两个理由,一个是表面的,一个是私底下的。

表面上的理由是因为亨利在迪恩太太去上班的时候总是照看埃蒂。他必须每时每刻看好埃蒂,因为以前迪恩家有个女儿。如果她还活着,比埃蒂大四岁,比亨利小四岁,但事实上,你瞧,她没活下来。埃蒂两岁的时候,她被一个喝醉酒的司机撞死了。当时她只是在路边看其他孩子玩跳房子。

埃蒂小的时候常常会想起他的姐姐,尤其是他在听梅尔·艾伦解说扬基棒球队比赛的时候。击中球时梅尔会大叫:“上帝啊,他全打中了!我们呆会儿再见!”呃,那个醉鬼撞倒了格洛丽亚·迪恩,上帝啊,我们呆会儿再见。现在,格洛丽亚已经在天堂安息,但并不是因为她不走运,也不是因为纽约州在那个醉鬼第三次答应改过后决定不吊销他的驾驶执照,甚至也不是因为上帝一时大意;一切都得归咎于(就像迪恩太太一直告诉她儿子的那样)当时没有人在旁边照看格洛丽亚。

亨利的职责就是要确保不会再有同样的事儿发生在埃蒂身上。这就是他的职责,而且他也照做不误。但这可不是个简单的活儿。亨利和迪恩太太都这么认为。他们俩经常提醒埃蒂,亨利是作了多么大的牺牲来保护埃蒂的安全,让他远离醉酒的司机、强盗、瘾君子,甚至那些在附近天空盘旋的外星人、那些会从不明飞行物上下来驾驶着核电发动喷气式雪橇抓走小孩儿的外星人。所以不能让亨利再有一丝不舒服,因为这个巨大的责任已经让他精神紧绷。如果埃蒂做的事儿的确让亨利紧张,那么埃蒂必须立即停止。这是报答亨利的方式,以感谢他总是照看埃蒂。当你这样想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比亨利优秀对亨利是多么不公平。

还有一个私底下的原因。那个原因(有人可能会说,世界下的世界)更加强有力,因为它永远不能被说出口:埃蒂几乎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允许自己比亨利优秀,因为亨利实际上什么事儿也做不好……当然,除了照看埃蒂以外。

亨利在他们家附近的操场上教埃蒂打篮球——那是纽约的郊区,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如同梦境一般耸立在天边。埃蒂比亨利小八岁,身形小很多,但他也更灵活。他对篮球有天生的直觉;只要他一到这坑坑洼洼的水泥场地上,只要他手里有球,所有动作就像印在他的脑袋里一样流泻而出。他跑得更快更灵活,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比亨利优秀。如果他没在和亨利打球的过程中认识到这一点,那么亨利暴戾的眼神和在回家的路上总对他老拳相向也应该让他有所领悟了。亨利号称那些拳头都是他的小玩笑——“畏畏缩缩,吃我两拳!”亨利总会兴奋地大叫,然后埃蒂的胳膊就得挨上砰砰两拳——这拳头感觉可不像开玩笑,反而更像是警告,仿佛亨利在说你可别给我装样儿,打球的时候可别让我显得愚蠢,我的小弟弟;你最好记着,是我在照看你来着。

读书……棒球……捉迷藏……数学……甚至跳绳这种女孩子的游戏,全都是这样,他比亨利优秀,或者会比亨利优秀,这个事实无论如何必须得保密。因为埃蒂是弟弟。因为亨利一直照看他。但是最重要的一点是私底下的原因,也是最简单的原因:所有这些都得保密,因为亨利是埃蒂的哥哥,而且埃蒂崇拜他。

4

两天以前,当苏珊娜在剥兔皮、罗兰在做晚饭的时候,埃蒂在营地南面的树林里看见一根树枝从树墩上很滑稽地戳出来,一瞬间一种怪异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他觉得这就是人们常讲的似曾相识。他直勾勾地盯着这根看上去像是变形门把的树枝,嘴巴刹那间变得很干。

几秒钟之后,他才意识到他眼里看的是从树墩上戳出来的树枝,脑子里想的却是以前他和亨利住处的前院——想着他屁股下面热乎乎的水泥地,巷口垃圾堆散发出的臭气。他想起当时他左手握着一段木头,右手拿着一把从抽屉里拿来的削皮刀。这根从树墩上戳出来的树枝勾起了他的回忆,让他想起他曾经一度疯狂喜欢雕刻,只不过持续时间很短。也许这段记忆被埋藏得太深,以至于一开始他没有丝毫印象。

雕刻最让他着迷的地方在于可以看见,即使在动手之前。有时候,你可以看出一辆轿车或卡车,有时候是一只狗或者一只猫。还有一次,他记得,他看出了神像的脸——他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过的东岛的一尊巨石神像。木刻最大的乐趣就是你发现居然可以不损坏木头也能把它变成另外一样东西。也许你用不上所有木头,但只要你足够小心,可以用上大部分。

埃蒂发现这个树墩一侧的突起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他想他也许能借用一下罗兰的刀,看个究竟——罗兰的刀可是他用过的最锋利、最坚硬的工具。

木头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耐心地等待某人——像他一样的人!——来开发,来释放。

噢,看这个娘娘腔!今天刻些什么,娘娘腔?洋娃娃的小房子?让你小鸡鸡撒尿的小尿盆儿?一把小弹弓,好让你假装成大孩子去射兔子?哦……真是可爱呀!

他突然感到一阵羞耻,好像又做了错事;他强烈地感到,一切秘密都必须不计代价地保住。他突然又想起来——又一次想起来——亨利·迪恩,那个后来吸毒成瘾的家伙,早已经死了。这层体认一直会让他时不时地惊讶,只是每一次勾起的感情不尽相同,有时是悲伤,有时是内疚,有时是愤怒。而今天,在巨熊一路冲进绿色森林的两天以前,击中他的是最没想到的一种感情。伴随着飞扬的喜悦,他感到了解脱。

他终于自由了。

埃蒂向罗兰借了刀子。他用这把刀仔细地割下树墩的突起,把它带了回去,然后坐在一棵树下开始动手一刀一刀刻下去。他不是在看着这块木头,他是在看进去。

苏珊娜很快把兔子收拾好。兔肉放进锅里煮,展开的兔皮用罗兰的一束生牛皮绑在两根树枝上。等吃完晚饭,埃蒂会把它刮干净。苏珊娜手和胳膊一起用力,轻松地把兔皮推到了埃蒂坐着的地方,他背靠着一棵古松,坐在树下。营火旁,罗兰撕碎了一些模样奇怪——但是肯定非常美味——的野山菌,放进锅里。苏珊娜问道:“你在干什么,埃蒂?”

埃蒂压下想把木头藏在身后的那股可笑的冲动,说道:“没什么。我想我大概可以,你瞧,刻点儿什么。”他顿了顿,又说道:“只是我刻得不是很好。”他听起来好像是在试图打消她的疑虑。

她困惑地瞥了他一眼。一瞬间,像是话到嘴边,可是她只是耸耸肩走开,什么也没说。她肯定不会明白埃蒂居然会对花时间雕刻感到羞耻——她父亲可是整天都在干这事儿——但是如果真有什么事情要谈的话,她猜埃蒂肯定会自己过来。

埃蒂知道这种内疚的感觉非常愚蠢,而且毫无道理,但他也知道只有罗兰和苏珊娜不在附近、独自一人的时候才可以更放松。看来要改掉老习惯可不容易。比起与你整个童年抗争,戒掉毒瘾就如同儿戏。

当他们去打猎、练射击,或是罗兰用他特殊的方式去教学,总之不在附近的时候,埃蒂就能够专心地雕刻,发挥令人惊讶的技巧,享受其中的乐趣。轮廓在他指尖浮现;他一开始就看得很准。这个很简单,而且罗兰的刀让过程更加顺手。埃蒂觉得这次他可能几乎不用浪费多少木料,也就是说,这次不会只是一把小弹弓,而能做出一件实用的兵器了。当然,比起罗兰的左轮枪,这算不了什么,但这是他自己的劳动成果。他自己的。想到这一点,他就特别开心。

当第一只乌鸦冲上天空惊恐地叫起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听见。他已经在想像——在希望——能不久以后用弓箭射树了。

5

比起罗兰和苏珊娜,埃蒂更早听见巨熊的脚步声,但是也早不了多少——他一心沉浸在创作的喜悦中,这股冲动如此强大,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无法影响他。他几乎一直都在压抑这种冲动,而现在他心甘情愿地被完全控制。

把他惊醒的并不是树木倒下的巨响,却是南方传来的点四五手枪的枪响。他抬起头,嘴边带着笑,用沾满木屑的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他背靠空地中的一棵古松,在那一瞬间,金色的光束穿过绿叶,斑斓地洒在他脸上,这样子看起来帅极了——这个年轻人一绺不羁的黑发总要滑下来遮住他高高的额头,坚毅的嘴唇富有表情,栗色的眼睛里闪着灵动。

一转眼,他瞥见了罗兰的另一把枪,挂在附近的树枝上。他开始在想,从什么时候起罗兰开始身边不带任何一件武器就离开。这个问题又引出了另外两个:

这个把埃蒂和苏珊娜拖离原来世界和年代的人到底多大年纪?而且,更重要的,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苏珊娜答应过会问问罗兰……如果她射击练得好,没让罗兰气得脑后头发倒竖的话。埃蒂却觉得罗兰不会告诉她——起码一开始不会说——但现在是时候了,他明白,他们知道有地方不对劲儿了。

“如果上帝愿给你水,那里就会有水出现。”埃蒂念叨着。他凝起心神,继续雕刻,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他俩现在都学会了罗兰的口头禅……同样,罗兰也学会了他们的,就好像他们有一半已经融为一体。

突然,附近树林的一棵树倒了下来,埃蒂猛地站起身,一只手上拿着刻了一半的弹弓,另一只手攥着罗兰的刀。他顺着巨响的方向望向对面树林,心怦怦直跳,每一个器官都警觉起来。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现在,他听见这东西沉重的脚步野蛮地踏过树丛。他又悔又惊,居然这么迟才听见动静。同时,他脑子里一个细微的声音告诉他,这正是他一直想要的,一个证明他的确比亨利优秀、能让亨利紧张的机会。

又一棵树倒下来,发出隆隆巨响。透过密密匝匝的冷杉,埃蒂望见木屑升腾,变成一团烟雾。那头怪物突然愤怒地咆哮起来——那吼声简直让人肝胆俱裂。

不管是什么,这怪物的个头儿实在太大!

埃蒂扔掉木块,把罗兰的刀朝左侧十五英尺的大树掷过去。刀在空中翻了两圈,径直插入树干,露出半截刀把不停地震颤。他抄起罗兰的点四五手枪高举起来。

走还是留?

但是他发现已经没有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怪物身形巨大,而且移动迅速,他现在已经没时间逃跑了。这时怪物的巨型身影出现在空地北面的树丛中,几乎和最高的树一般高,隆隆地向埃蒂直冲过来,眼睛盯着埃蒂·迪恩,又咆哮起来。

“老天,我完蛋了。”埃蒂轻声说道,同时又一棵树倒了下来,发出噼噼啪啪好似迫击炮一样的巨响之后轰隆一声倒在地上,溅起地上的松针与尘土。这时,怪物开始朝埃蒂站着的空地冲过来。埃蒂发现它原来是一头像巨猩猩金刚那么大的黑熊,整个大地都随着它的脚步抖起来。

你该怎么办,埃蒂?罗兰的声音突然问道。好好想想。这是你惟一比那畜生强的地方。你该怎么办?

他觉得他肯定没法子杀死它。如果有火箭筒也许还行,可是他只有枪侠的点四五手枪。他可以跑,可是他又想到这个怪物可能跑得比他还快。估计大概有一半对一半的几率他最终会被巨熊的脚趾踩成肉酱。

到底应该怎么办?站在这里开始开枪,还是像火烧屁股似的拔腿就跑?

他突然想到,他还有第三个选择。他可以爬树。

他急忙转身跑向他刚刚倚着的那棵古松。这棵老树十分巨大,很明显是附近林子里最高的一棵。树枝斜斜插出去,茂密的针叶形成直径约八英尺的绿色扇面,遮住树下的土地。埃蒂扔掉了左轮手枪的带子,把枪插进腰带,随后身子向上一纵,抱住树枝,用尽全力吊起身子,攀上树枝。就在他身后,巨熊咆哮着闯进这块空地。

如果当时不是巨熊突然要打喷嚏,它肯定就已经捉住埃蒂·迪恩,而且掏出他的肠子打个结儿挂在树枝上了。巨熊踢了一脚营火的余烬,激起一阵黑烟,然后它停住,立在那儿,巨大的前爪放在粗壮的前腿上,看上去就像一个身着皮衣得了感冒的老人。然后它接连打起喷嚏——阿嚏!阿嚏!阿嚏!——一团团的寄生虫从它的鼻孔中喷了出来,顺着两腿流下一股热尿,滴在营火的余烬上,激起咝咝声。

埃蒂可没有浪费这关键的空隙。他像树上的猴子一样爬了上去,只停下一次检查枪侠的手枪是不是还牢牢别在他的腰间。他可被吓坏了,几乎相信已经半只脚踏进了棺材,(他还能指望别的什么吗,既然现在亨利已经不在身边照看他?)但是同时他感到有大笑一场的冲动。被赶上树了,他想。这怎么了,运动迷们?被一头巨熊赶上树了。

这头怪物抬起了头,两耳中间有一样东西闪闪发光,接着它向埃蒂躲的这棵大树冲了过来。巨熊伸出一只前掌,重重拍打树干,想要把埃蒂像摇松果似的摇下来。埃蒂迅速攀向另一根树枝,此时巨熊的前爪追过来,撇断一根根树枝,一爪抓下了埃蒂的一只鞋,撕成两半抛向半空。

没关系,埃蒂心想。两只鞋你都可以拿走,熊老兄,如果你想要的话。反正这该死的鞋已经快磨穿了。

巨熊大声咆哮,继续拍打这棵大树,老树干上被刻出道道裂口,瞬间清澈黏稠的树液从裂口中淌了出来。埃蒂继续向上爬,上面的树枝逐渐变细。他冒险向下瞧了一眼,却正好对上巨熊混浊的双眼。巨熊仰着脑袋,而在它下面,整个空地就像一块箭靶,散乱的营火灰烬像靶心一样嵌在正当中。

“没抓着我,你这个毛乎乎的混——”埃蒂刚开口,突然,仰着脑袋看他的巨熊又打了个喷嚏。刹那间,埃蒂被热乎乎的鼻涕喷了个透,鼻涕里面全是白乎乎的小蠕虫,在他的衬衫上、胳膊上、喉咙上和脸上不停地蠕动。

埃蒂惊叫了起来,感到极度恶心。他赶紧掸他的眼睛嘴巴,却突然一晃失去平衡,还好他及时钩住身边的一根树枝。稳住身形后,他继续掸,想赶紧抹掉一身黏乎乎的虫子。巨熊又开始咆哮着猛力击打这棵大树,大树就像狂风中的桅杆一样剧烈晃动起来……幸好巨熊的前爪最高能够到的地方离埃蒂栖身的树枝还差七英寸。

埃蒂发现,小虫子死得很快——肯定是因为离开了怪物体内感染的伤口就开始死去了。他感觉好了一些,赶紧继续向上爬,可是爬了十二英尺以后,他就不敢再向上了。这棵古松虽然树干下面树枝伸出去有八英尺,但是到上面已经不到十八英寸。埃蒂尽量把体重分配到两根树枝上,但是他仍然感觉两根枝丫都已经被压得沉了下去。他现在已经可以看得很远,一片片森林像起伏的绿毯,一直延伸到西面的山脚。若是在平时,这绝对是值得细细欣赏的美景。

世界之巅,天哪,他思忖道。低下头,他又看见了巨熊上仰的脸,刹那间,所有清晰的思考全被抽走,脑子里剩下的只有惊叹。

巨熊的头盖骨后面长出了个什么东西,埃蒂觉得就像小型的雷达盘。

这个装置急急转动,反射出一道道亮光,而且埃蒂能够听见它发出的尖锐声音。他以前有过几辆旧车——就是那种在二手车市场、挡风玻璃上涂着特别推荐字样的旧车——他觉得这个装置发出的声音就是那种如果不及时换掉就会僵住的轴承发出的声音。

巨熊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咆哮,蠕满小虫的黄色泡沫渗出前爪,凝结成块儿。如果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张完全疯狂的脸,(他琢磨着他实际上看到过,他曾多次与那个十足的泼妇黛塔·沃克眼对眼接触)那么他现在就看着这样一张……但是,感谢上帝,这张脸在他下面三十英尺,那对尖锐的前掌最高碰到的地方离他脚底也有十五英尺。而且,与其他那些被巨熊用来发泄的树不同,这棵树还活着。

“一个僵局,谁都别想赢,亲爱的。”埃蒂喘了口气,用粘满树液的手擦了一把前额的汗,顺手把黏乎乎的一团甩了下去,正好砸在怪物的脸上。

这时,这个被原住民称做米尔的大家伙突然用前爪环抱住树干,开始拼命地摇晃大树。埃蒂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紧紧抓住树干想保住小命。松树开始像钟摆一样,左摇右晃。

6

罗兰在空地的边缘停了下来。苏珊娜坐在他的肩上,不可置信地望向空地。这怪物站在一棵大树的树基那里,四十五分钟以前他们离开的时候埃蒂就坐在那棵大树下面。由于视线被交错的树枝和深绿色的松针挡住了,苏珊娜只能看到怪物身体的一部分。罗兰的另一条枪带落在它的脚旁。而枪套,她看见,是空的。

“我的天哪!”她喃喃说道。

巨熊像个疯妇般不停地咆哮,发疯似的摇晃大树。树枝像在狂风中来回甩动。她的视线向上滑去,突然发现在树顶部有一个黑色的人影。那是埃蒂正紧紧抱着树干,随着大树不断摇摆。这时,他的一只手突然滑了下来,狂乱地挥舞着试图抓住一个支点。

“我们该怎么办?”她对罗兰大叫道。“它会把埃蒂摇下来的!我们该怎么办?”

罗兰试着想办法,可是那种怪异的感觉又重新袭来——他一直有这种感觉,只是紧张和压力让这种感觉更糟。他觉得就好像脑子里有两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记忆,互相争吵、各自坚持自己的记忆才是对的。枪侠觉得自己快被分成两半了。他拼命地努力调解这两半儿,终于设法控制住了……至少暂时。

“它是十二个中的一个!”他大叫道。“守护者中的一个!肯定是!但是我以为他们已经——”

巨熊又开始对着埃蒂大吼,猛拍大树,就像凶猛的拳击手一样。树枝噼啪断裂,纷乱地落在它脚下。

“什么?”苏珊娜尖叫道。“什么剩下的?”

罗兰闭上了眼睛。在他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叫道,那男孩儿的名字叫杰克!有一个声音回答道,根本就没有什么男孩儿!根本就没有什么男孩儿,你知道的!

快滚,两个都滚!他怒骂道,接着大叫起来:“开枪打它!打它的屁股,苏珊娜!它就会转身向这里冲过来!那个时候找它头顶的东西。它——”

巨熊又咆哮起来。它停止击打大树,反而退后一步,开始摇晃树干。这时候树干的上部开始发出像是什么东西被碾碎的爆裂声,预示情况正变得越来越糟。

等周遭的巨响稍微静下来,罗兰叫道:“我觉得那东西看起来应该像一顶帽子!一顶小钢帽!朝它开枪,苏珊娜!一定要打中!”

她突然感到一阵惊慌——惊慌之外还有另一种感情,一种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感情:彻心的孤独。

“不!我肯定打不中!你来开枪,罗兰!”她的手摸向别在枪带里的手枪,想把它递给罗兰。

“不行!”罗兰叫道。“我这儿角度不行。必须你来开,苏珊娜!这是一次真正的考验,你最好通过!”

“罗兰——”

“它要把树冠部分摇断!”他开始对她大吼。“你难道看不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