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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杰克重复道。大风又刮了起来,吹得索桥吱呀摇晃。寄河上泛起了层层白浪,在倒插在河流上游的半截蓝色单轨列车周围形成许多漂着白沫的漩涡。
“哎,我的伙计!”盖舍张大嘴低哼道。仅剩的几颗牙从惨白的牙龈中戳出来,就像腐朽的墓石。“哎,我的小鬼!赶快走过来。”
“罗兰,他也许只是虚张声势!”埃蒂大叫道。“那玩意儿也许只是个冒牌货!”
枪侠没有回答。
当杰克快走到大裂洞的另一边时,奥伊龇牙咧嘴地冲着盖舍狂吠起来。
“把那个乱吠的畜生扔到一边儿去。”盖舍命令道。
“滚蛋。”杰克以同样平静的声调回敬道。
瞬间盖舍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然后点点头。“喜欢他,是不是?很好。”他向后退了两步。“你一到这边的混凝土桥面就把他放下来。如果他冲我跑过来,我发誓我会把这个畜生的脑浆一脚踢出来。”
“出来。”奥伊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闭嘴,奥伊。”杰克咕哝道。他的双脚刚踏上混凝土桥面就刮起最强的一阵风,这回仿佛到处都传来绳索断裂的噼啪声。杰克扭过头,看见罗兰与埃蒂还紧紧抓住护栏,而苏珊娜趴在罗兰肩膀上望着他,卷发被风吹出道道发浪。杰克朝着他们举起手,罗兰举起手回应。
这回你不会让我掉下去?他曾经问过。不会一永远不会,罗兰曾经回答。杰克相信他……但他同时非常担心罗兰赶到之前会发生的事情。他把奥伊放了下来,盖舍冲上来抬起脚就朝奥伊踢去。奥伊身子一侧,躲了过去。
“快跑!”杰克大叫。话音刚落,奥伊就开始埋着头向剌德方向飞奔过去,绕过其它大洞、跨过桥面上的裂缝,头也没回。片刻之后,盖舍的一只手臂已经箍住杰克的脖子。他闻起来既像泥土又像腐肉,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产生一股厚重浓烈的臭气,熏得杰克几乎呕吐。
他用胯部紧紧抵住杰克的臀部。“也许我还不会马上就死。有句俗话不是说垂髫小儿好比美酒,黄发老人沉醉其中?我们马上就能好好享受了,不是吗,甜蜜的小鬼?唉,那时天使都会歌唱。”
哦,耶稣啊,杰克心中暗叹。
盖舍再次提高嗓门说道:“我们现在就要离开,我强悍的朋友——我们有大事去做,有要人去见,但我一定会信守承诺。至于你们,乖乖站在原地十五分钟,如果你们足够聪明就不要动。假如我看见你们有什么动作,那我们就一起上西天。明白了吗?”
“明白。”罗兰回答。
“我刚才说我没什么好失去的,你信不信?”
“信。”
“非常好。我们走,小鬼!快!”
盖舍箍得非常紧,杰克几乎不能呼吸。他面对着罗兰、罗兰背上的苏珊娜和仍然举着那把被盖舍称做玩具枪的鲁格手枪的埃蒂,被向后拖着一步步后退。杰克可以感觉盖舍呼出的热气喷在他的耳朵上,更糟糕的是,臭气也钻进他的鼻子。
“千万别想反抗,”盖舍在他耳边轻声说,“否则我就把你剥皮拆骨,然后塞进你的背包。这样一定会很令人伤心啊,不是吗?的确非常伤心。”
他们来到桥头。这时杰克以为盖舍仍旧会扔出手雷,身子都僵住了。但是他没有……至少没有马上扔。他把杰克拖到两间大概原来是收费站的小屋子,穿过中间狭窄的通道,砖石仓库像监狱一样矗立在前方。
“现在,小鬼,我要松开你的脖子,否则你就不能跟我快跑。但我还是会抓牢你的手臂,如果你不能跑得像风一样快,我发誓我会硬生生把它拧下来,然后当做棍棒来打你。明白了吗?”
杰克点点头,瞬间令人窒息的压力从喉咙管消失,与此同时他开始意识到手上的疼痛——又烫又肿,就像火烧一样。可等到盖舍的手像铁箍一样钳住他的上臂时,他又忘记了手上的疼痛。
“啦啦啦!”盖舍用古怪的假嗓子欢快地唱起来,冲着其他人挥挥手雷。“再见,亲爱的!”接着他冲着杰克大叫道:“现在,快跑,你这个小杂种!快跑!”
杰克被猛地一拉,奔跑起来,两人从斜坡向一条大街俯冲下去。刚开始杰克甚至误以为这里就是两、三百年以后、某种怪异的流行脑炎杀死了世界上所有清醒的人以后的纽约东河大道。
大街两旁零散地停放着些生锈的空壳,肯定曾经都是汽车,其中许多是杰克从没见过的泡状跑车(除了,也许,迪士尼漫画书里的跑车是这样的)。但是在这些废汽车中间他认出一辆很旧的大众甲壳虫,一辆雪佛莱哥维亚,还有一辆他觉得是福特A型车。这些空壳让人不安,而且个个都没有轮子,要么是早就被偷掉、要么就已经化成灰烬。所有的玻璃都是碎的,就好像城里剩下的居民憎恨一切能够反射出自己影像的事物,即使偶尔也不行。
这些废弃汽车下面的下水道里浮满无法辨认的金属垃圾和闪闪发光的玻璃碴。人行道两边间隔地种着树,但每棵树都已经死了,看上去就像刻板的金属雕塑。一些仓库要么被炸毁、要么自动坍塌,而越过这堆碎石杰克可以看见寄河和索桥下面生锈、松弛的支撑钢缆。此时潮湿腐败的气味——那种几乎挥之不去的气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
大街向正东方延伸,脱离了光束的路径。就杰克目力所及,大街越往下碎石堆越多,六、七个街区以外就完全被堵死了。但是盖舍拉着他正是往那个方向奔去。刚开始时他还能跟上,但是盖舍步伐太快,很快杰克就开始喘气、跟不上了。他几乎足不点地地被盖舍拖着,朝远处垃圾、水泥和生锈的钢梁组成的路障冲过去。路障——在杰克看来更像是故意设置在那儿的——挤在两座大楼中间,大楼表面是蒙满灰尘的大理石。其中一座前面放着一尊塑像,杰克立刻就认了出来:那是被称做盲目正义的正义女神像,这让杰克几乎肯定后面是一座法院。但他只来得及匆匆瞥了一眼,之后盖舍就毫不留情地拖着他冲向路障,他根本没法慢下来。
如果他想穿过那里,我们俩全会丧命!杰克暗想,但是盖舍——尽管他的脸表明他身患重病,他仍然跑得像风一样快——只是把杰克上臂箍得更紧。此刻一条狭窄甬道出现在摆放得不怎么随便的水泥块、旧家具、锈水管和废弃卡车汽车组成的路障中。他突然明白了。这片迷宫一样的鬼地方会拖延罗兰好几个小时……但它却如同盖舍的后院,所有方向他都烂熟于胸。
这堆摇摇欲坠的垃圾的左半边露出甬道狭窄黑暗的入口。他们快到时,盖舍把手里的绿色手雷向后扔出去。“最好俯下身,亲爱的小宝贝!”他大叫,然后歇斯底里地尖声笑起来。片刻之后一阵巨大的爆炸震动了整条大街,一辆泡状跑车被炸向二十英尺高的空中,然后车顶着地砸了下来。一连串的石块从杰克头顶呼啸飞过。突然什么东西砸中了他的左肩,他一个踉跄,要不是盖舍拉起他,他肯定就跌下去了。等爆炸平息,盖舍迅速拖着他奔进碎石堆里的狭窄入口。他们一进入逼仄的通道,阴沉的暗影就延伸过来,瞬间把他们吞噬。
他们的身影消失之后,一个毛茸茸的小身影从一处水泥石块后面探出来。原来是奥伊。他伸长脖子站在甬道入口处,双眸晶晶。过了一会儿,他跟了进去,边走边用鼻子到处嗅来嗅去。
15
“快。”盖舍一转身逃跑罗兰就大叫起来。
“你怎么能那样?”埃蒂质问。“你怎么能让那个神经病抓走杰克?”
“因为我别无选择。把轮椅带上。我们会需要的。”
他们刚走到大裂缝的另一边,一阵爆炸就震动了索桥,碎石激起飞向暮霭沉沉的天空。
“上帝啊!”埃蒂一脸惨白转向罗兰。
“还不用担心,”罗兰平静地说。“像盖舍这样的人很少会对自己的爆炸物大意。”他们走到桥末端的收费站,罗兰在斜坡顶端停了下来。
“你早知道那家伙没有虚张声势,是不是?”埃蒂说。“我是说,你不是在猜测——你实实在在知道。”
“他已经是具行尸走肉,这种人根本不需要虚张声势。”罗兰的声音已经非常冷静,但仍旧流露出苦涩与痛苦。“我知道这样的事情会发生,要是我们能早一点发现这家伙,那时我们还在手雷射程之外,我们还有机会阻止他。但当时杰克滑下去,而他已经靠得太近。我猜他以为我们带过来这个男孩儿就是为了付买路钱。该死!该死的运气!”罗兰愤怒地直用拳头猛砸自己大腿。
“好吧,那我们就把他救回来!”
罗兰摇摇头。“我们就在这里分开。我们不能把苏珊娜带到那个狗杂种去的地方,我们也不能把她一个人丢下。”
“但是——”
“听我说,不要争执——如果你们想救回杰克。我们在这儿站得越长,他的踪迹就会越淡。变淡的踪迹就很难跟踪了。你们有你们的任务。如果还有一辆布莱因,我也肯定杰克是这么确信的,那么你和苏珊娜必须找到它。城里肯定有一座火车站,以前人把那地方称做摇篮。明白了吗?”
埃蒂这次没有丝毫争执。“嗯。我们一定会找到。然后怎么办?”
“每半个小时就打一枪。等我一救回杰克,我就会过来。”
“枪声可能也会把其他人引来。”苏珊娜说。埃蒂抱起她离开了马鞍,她重新坐回轮椅。
罗兰冷静地扫过他俩。“你们自己看着办。”
“好的。”埃蒂伸出手,微微碰了一下罗兰的手。“把他救回来,罗兰。”
“噢,我会的。你们只需要向你们的上帝祈祷我能尽快救回他。而且记住你们父亲的脸,你们俩。”
苏珊娜点点头。“我们尽力。”
罗兰转身步伐轻灵地朝斜坡冲下去。等到他在视线中消失以后,埃蒂转过头看看苏珊娜,他发现她哭了。他自己也觉得想哭。半个小时前他们是一个亲密友爱的团队,而仅仅几分钟,联盟就分崩离析——杰克被绑架,罗兰去救他。甚至连奥伊都没了踪影。一阵从未有过的孤独冲击着埃蒂。
“我有预感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俩中的任何一个了。”苏珊娜啜泣道。
“我们当然还会再见到他们!”埃蒂厉声反驳,但是他明白她的意思,因为他也有同样的感觉。他的心头沉甸甸地压着一种预感,他们的征途还未真正开始就已经结束。“即使是与匈奴王阿提拉①『注:匈奴王阿提拉(Atdla the Hun,大约公元406—453年),又被称为上帝之鞭(Scourge of God),是中世纪入侵罗马帝国最成功的野蛮入侵者。』搏斗,我都会赌罗兰有绝对胜算。快,苏希——我们有火车要赶。”
“但是去哪儿?”她绝望地问道。
“我不知道。也许我们需要找到最近的长须精灵问问路,啊?”
“你又在胡说什么,埃德华·迪恩?”
“没什么,”他回答。他觉得自己的泪水几乎就要决堤,只好抓住轮椅把手,沿着坑坑洼洼、洒满玻璃碴的斜坡向剌德城走去。
16
杰克片刻就来到暗雾弥漫的世界,惟一的界标就是蚀骨的疼痛:突突跳痛的手伤、盖舍铁钳一样的手指箍紧的上臂和他焚烧的肺部。他们还没有跑得太远,左侧身体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他不知道罗兰是否正跟在后面,他也不知道奥伊在这个与他原来生活的平原森林如此迥异的世界里能否存活下来。正在他怔忡之际,盖舍一拳打在他脸上,鼻血瞬间流了下来,所有先前的想法在席卷而来的赤红疼痛中烟消云散。
“快点儿,你这个小杂种!跟上我!”
“跑得……已经最快了。”杰克气喘吁吁地说,险险躲过从左边垃圾墙仿佛一颗透明长牙似的戳出来的一块厚玻璃。
“你最好不是,因为如果这已经是最快,我就会一拳把你打昏然后拽着你的头发拖你跑!给我再跑快点儿,你这个小杂种!”
不知怎的,杰克逼着自己加快速度。他刚刚进入甬道时还以为很快就会回到宽敞的大道上,但现在他很不情愿地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了。甬道不只是甬道;它实际是一条被伪装、加固的通道,通向戈嫘人的地下城堡。通道两边的高墙摇摇欲坠,向他们逼过来。一系列异乎寻常的材料铸成了两边的高墙:被花岗岩石块完全或部分砸扁的汽车,钢条就搁在上面;大理石柱;爬满暗红铁锈以及被油污染黑的工厂机器;还有一条私人飞机大小的彩色水晶鱼,晶亮的鱼鳞上细致地刻着一个高等语的单词——喜悦;乱七八糟的破家具用每环足足有杰克的脑袋那么大的交叉铁链拴住,颤颤巍巍地支在他们头顶,就好像马戏团的大象站在一张小板凳上似的。
这时他们来到一处岔道,盖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边那条。再向前又有三条窄得几乎是地道的岔道,朝不同方向延伸。这回盖舍选择了右边那条。这条新路的两边看上去由腐烂的纸盒和大捆废纸垒成——估计曾经是书报杂志。岔道非常窄,容不下两个人肩并肩通过。盖舍把杰克推在前面,然后开始毫不留情地打他的后背、逼他快跑。公牛被赶进屠宰场估计就是这种感受,杰克琢磨,心中暗暗发誓如果他能活着逃出去,以后决不再吃牛排。
“快跑!我甜蜜的小心肝!快跑!”
杰克很快在这段九曲八弯的小路里迷失了方向。在盖舍的驱赶下,他在这堆废弃陈旧的钢铁、家具与机器的垃圾场里越陷越深,与此同时他也渐渐放弃了获救的希望。现在罗兰已经没有一点机会找到他。即使他努力,他也可能在这个噩梦一般的迷宫世界中迷失方向,甚至直到死的那一天都找不到出口。
接着他们开始下坡,通道两边的废纸堆换成了文件柜、数字计算机和大堆的电脑配件,就好像他们在穿过无线电子城①『注:无线电子城(Radio Shack),美国著名的电子连锁产品商店。』的地下仓库。整整一分钟从杰克左边闪过的墙面全由电视机或者随意堆放的显示器终端组成,像是死人的眼睛一样盯着他看。随着脚下的路基慢慢下沉,杰克意识到他们现在的确就在地道里面。布满阴霾的天空先是一条宽带,然后窄成一条丝带,最后变成了一根细绳。此刻,他们已经身处阴惨的地下世界,变成了在巨型垃圾场里乱窜的老鼠。
如果地道顶砸下来怎么办?杰克心里暗问,但鉴于他现在所处的疼痛与疲惫状态,这个可能性已经不能让他非常害怕了。如果地道穹顶砸下来,他至少可以休息一下了。
就像农夫鞭打驴子一样,盖舍不停击打他的左肩表示向左转、击打他的右肩表示向右转,如果是直走就直接猛敲杰克的后脑勺。杰克试图躲过一根戳出来的管子,结果没成功。管子击中他的臀部,他跌跌撞撞地向路边一堆玻璃碴扑过去。盖舍及时抓住他,然后又开始把他向前推。“快跑!笨手笨脚的家伙!你不会跑吗?要不是为了滴答老人,老子在这儿就鸡奸你,还要割断你的喉咙。唉,割断你的喉咙!”
杰克已经陷入赤红的眩晕中,能感觉到的只有撕裂的疼痛与落在肩膀或后脑勺的重拳。最后正当他感觉不能再跑下去时,盖舍抓住他的颈后猛拉他停下,动作非常突然,杰克尖叫着撞进他的怀里。
“这儿得当心一点儿了!”盖舍喘着气,兴致昂扬。“向前看,你就能看见紧贴地面有两根交叉的细电线。你看见了吗?”
刚开始杰克没看见。光线很暗,左面是一堆巨型的铜壶,右边则是高高垒起、仿佛潜水用的空钢瓶的东西。杰克觉得自己用力吹口气说不定这些钢瓶就会轰然坍塌。他用前臂揉揉眼睛,把掉落下来的头发捋上去,尽力不去想像十六吨的钢瓶压在他身上的情景。他朝着盖舍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是的,他终于看见——很模糊——两根银色的细线,就像吉他或是班卓琴的琴弦,从通道的两边拉出来,交叉点离地约两英尺。
“从下面爬过去,亲爱的宝贝。一定得小心,你只要碰到其中任何一根,城里半数以上的钢铁、水泥就会砸在你的小脑瓜上。我当然也难逃厄运,尽管我猜这点并不会让你难受,对不对?(奇*书*网.整*理*提*供)现在,爬过去!”
杰克抖落背上的书包,趴下来把书包从缝隙中塞过去,接着他慢慢地在紧绷的电线下面挪动身体。这时他发现自己实际上还是希望能多活一阵,他几乎可以感觉上面那些危如累卵的垃圾就等着砸在他身上了。也许这两根电线拴着一些特别安置的拱顶石,他心中暗忖。只要其中一根断了……我们就全变成骨灰。他的后背轻轻擦上一根电线,从很高的地方即刻传来噼啪声。
“当心,小家伙!”盖舍轻声说。“一定得当心!”
杰克胳膊肘和脚一起用力,爬过电线交叉点。他汗湿发臭的头发又掉在了眼睛里,可这回他不敢伸手捋开头发。
“你很聪明,”最后盖舍轻蔑地咕哝一声,然后自己熟练地钻过电线。他站起身,趁着杰克还没来得及背上书包就一把抢了过去。“里面是什么东西,小家伙?”他拉开书包带朝里面张望。“有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的老朋友?盖舍老朋友可喜欢礼物呐!”
“里面没什么,只有——”
盖舍挥出手,一掌甩在杰克脸上,杰克的头被打得后仰,血又从鼻子里冒出来。
“你为什么这样?”杰克又痛又怒地大叫。
“因为不用你说,我自己该死的眼睛会看!”盖舍边吼边把杰克的书包扔到一旁,然后冲着杰克咧开几乎没牙的大嘴,挤出恶毒的狞笑。“还因为你把这些该死的东西带到我们这儿!”说完他顿了一下,接着用更加平静的语调补充道。“而且因为我愿意——我必须承认这点。你愚蠢的羔羊表情总是勾起我扇你耳光的冲动,就是这样。”他的狞笑慢慢撑大,露出化脓的惨白牙龈,杰克几乎不忍看下去。“如果你强悍的朋友跟我们到这儿,他一碰上电线就会得到大惊喜,不是吗?”盖舍又狞笑着朝头顶望去。“我记得没错的话上面可是停着一辆公共汽车。”
杰克忍不住哭起来——疲倦绝望的泪水沿着他沾满尘土的脸颊滑下,刻出两道泪痕。
盖舍挥挥手,威胁道:“快跑,小伙计,在我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之前……你的老伙计可是非常多愁善感,可以这么说,当他悲伤难过起来,只有扇人耳光才能让笑容重回他的脸上。快跑!”
他们又跑起来。盖舍仍旧击打杰克的肩膀指路,每个看似偶然的选择把他们带向咯吱摇晃、臭气熏天的迷宫深处。突然鼓点声又响了起来,仿佛来自每处又像来自无处。而对杰克来说这却是最后的致命打击。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希望与任何想法,任由自己堕落进无边的噩梦之中。
17
罗兰来到堵住大街的路障前,停下脚步。与杰克不同,他并未奢望另一边是宽阔大道。东边的几栋建筑就像布满岗哨的小岛,浮出由垃圾、工具、零件……以及陷阱——对此他没有丝毫怀疑——组成的废物海洋。其中一些无疑从五百、七百甚至一千年前落下来之后就从未挪动,但是罗兰觉得大多数垃圾是戈嫘人一件一件愚公移山似的拖过来的。剌德城的东城区,事实上,已经变成了戈嫘人的堡垒,而罗兰此刻就站在墙外。
他慢慢向前走了几步,发现通道开口半遮半掩地藏在一堆杂乱的水泥块后面。粉尘上可以辨认出两串脚印,一大一小。罗兰正准备站起身,又看了一眼,接着蹲了下来。脚印不止两串,而是三串,第三串是一种小动物的爪印。
“奥伊?”罗兰轻声呼唤。起初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从阴影处传来一声轻吠。罗兰踏进通道,发现一对镶金边的眼睛正从第一个弯道盯着他。罗兰朝那头貉獭走过去。奥伊即使到现在还不是特别喜欢与杰克以外的人亲近,他向后退了一步,站住脚,抬起眼焦灼地注视着枪侠。
“你想帮助我吗?”罗兰问。他可以感觉到战斗的狂热就在爆发边缘,但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机。时机即将到来,但是此时他不能允许自己在此失控。“帮我找到杰克好吗?”
“杰克!”奥伊吠了两声,焦虑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罗兰。
“那么走吧。去找他。”
奥伊立刻转身,鼻子贴地地迅速向小巷深处跑去。罗兰跟在后面,偶尔抬起眼看看奥伊,大多时候低头紧盯着破旧的地面,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18
“上帝啊,”埃蒂说。“这些家伙到底是些什么人?”
他们从斜坡脚下出发,沿着大道已经走过好几个街区,由于发现前面的路障(恰好与罗兰刚进入的半藏在垃圾堆里的通道擦肩而过),转而向北走去。他们面前出现一段宽阔的大道,甚至让埃蒂想到了第五大道。他不敢告诉苏珊娜他的想法;这个臭气熏天、垃圾满地的死荫之城给他带来的苦涩失望让他甚至不敢开口谈希望二字。
“第五大道”把他们领到一片白色石质建筑矗立的广场,这又让埃蒂想起小时候电视里播放的古罗马角斗士的电影。广场建筑的风格非常严肃,而且大多数仍保存完好。他相当肯定这以前是某种公共场所——画廊、图书馆,也可能是博物馆。其中一座有个圆顶,现在已经布满裂纹像个花岗岩材质的花纹蛋。这儿很可能曾经是天文台,尽管埃蒂曾经读到过因为光害会影响天文观测,天文学家都喜欢选择远离大城市。
这些雄伟的建筑间有许多块开阔空地。尽管曾经种在这里的花花草草现今已被丛生的野草灌木取代,但这片区域仍旧散发出庄严的气派,埃蒂猜这儿也许曾经就是剌德城的文化生活中心。当然那是很久以前了;埃蒂可不相信盖舍和他的那帮同党会对芭蕾舞或者室内乐有丝毫兴趣。
他推着苏珊娜来到主要的四岔路口,四条宽阔的马路轮辐一样朝四面辐射出去,而轮子的中心处是一片砖石铺砌的大广场。广场四周环绕着四十英尺的钢柱,柱子上还挂着扩音喇叭。广场中央是一块塑像的底座,上面的塑像只剩下一部分——一匹巨大的前蹄悬空的青铜骏马,马身上已经生满绿色铜锈。曾经驾驭这匹骏马的战士倒在一边,一手挥着看起来像机关枪的武器,另一只手舞着一把剑。他的两腿蜷在原来的坐骑身上,靴子却还焊在两侧的马镫里。戈嫘人死四个字用已经褪色的橙漆写在底座上面。
埃蒂朝辐射四方的马路眺望过去,看见更多挂着扩音喇叭的钢柱。其中一些已经倒塌,但是大多仍旧屹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一根钢柱上都挂着一圈尸首。这幅景象简直就像是一小群死尸组成的军队守卫着这块位于“第五大道”尽头、辐射出四条马路的广场。
“这些家伙到底是些什么人?”埃蒂又问了一遍。
他并没有指望得到回答,而苏珊娜也没有给出答复……但她其实本来是能回答的。她曾经洞悉罗兰世界的过去,但从未有任何的领悟像现在这么清晰与确定。以前的那些领悟,就像她在河岔口拥有的那种,只是像梦境一样模糊难辨,但是现在领悟电光火石般击中她,仿佛一道闪电打来、照亮了疯汉扭曲险诈的脸。
扩音喇叭……吊挂的尸首……鼓点声。刹那间她明白这些东西怎么会凑在一块儿,就如同她理解不是骡子或马而是牛拉着载满货物的货车经过河岔口驶向吉姆镇。
“别理会这些垃圾,”她的声音只是微微颤抖。“我们想要的是火车——你觉得是哪条路呢?”
埃蒂抬头望了望墨黑的夜空,翻滚的云朵很容易让他辨认出光束的路径。他回头望了望,发现一头巨大的石龟守护在最接近光束路径的那条街道入口处,却也并不特别惊讶。石龟的脑袋从花岗岩龟壳下伸出来;深陷的眼瞳仿佛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埃蒂冲着石龟点点头,挤出一丝干笑。“看那宽宽乌龟脊?”
苏珊娜瞥了一眼,点点头。埃蒂推着她穿过市中心广场,向石龟大街走去。街道两边悬挂的尸首散发出一种干桂皮的气味,让埃蒂的胃部抽搐……却并非因为恶心,反倒是因为那种味道相当宜人——是那种小孩子喜欢撒在早餐吐司上的香甜调味料的味道。
石龟大街很仁慈地非常宽阔,挂在两边钢柱上的死尸大多与干尸相差无几,但是苏珊娜发现有一些还没干透,苍蝇绕着肿胀的脸庞和发黑的皮肤乱飞,肉蛆从腐烂的眼窝里不断蠕动而出。
而每个扩音喇叭下面都有一小堆白骨。
“肯定有成千上万的,”埃蒂说。“男人,女人,小孩。”
“是啊,”苏珊娜平静的声音听上去非常遥远,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互相杀戮,而看起来他们也没有浪费一分一秒。”
“那些该死的睿智精灵真是活该!”埃蒂说,接着他大笑起来,可听上去更像哭声。他觉得他终于理解了那句委婉说法——世界已经转换——真正的含义,里面掩藏了太宽广的无知与罪恶。
太宽广了。
扩音喇叭是战争爆发时的临时设施,苏珊娜暗想。它们当然是。只有上帝知道是什么战争,多久以前爆发,但肯定不是件小事。剌德城的统治者从市中心的防空掩体里——那种二战结束前希特勒用来发布撤退命令的碉堡——用扩音喇叭通知、公告。
而且她可以听见从扩音喇叭里传出的广播——就像她清晰地听见货车吱呀作响地经过河岔口、清晰地听见皮鞭打在奋力拉车的牛背上。
A区与D区今天将会关闭;请带好适当的优惠券转移到8区C区E区与F区。
民兵第九、十与十二班请速至寄河边报到。
八点到十点间预计会有空袭。所有不参加战斗的居民请到各自分配的避难棚。请携带防毒面具。重复一遍,请携带防毒面具。
广播,是的……还有些新闻片断——那种被乔治·奥威尔①『注: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1903—1950),英国著名作家,代表作有《1984》,《动物庄园》。』称作夸大其词的军事宣传。尖锐的军乐插播在新闻与广播的间隙,夹杂着蛊惑煽动的言词,假借尊重牺牲者的名义要把更多的男男女女派往战争的屠宰场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