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什么事儿?我被抢劫了吗?

他翻身坐起来。头又抽痛起来。他抬手按住左边的太阳穴,摸到黏糊糊的血。他低头看见旁边杂草丛中戳出一块石头,石头一端的圆角也被染红。

如果这角再尖一点儿,我大概要么已经死了、要么昏迷。

他朝手腕看了一眼,却诧异地发现手表还在。这是一块精工表,不是特别贵,但是在这座城市,你不可能在没人的地方打了盹儿还能保证什么东西都不少。无论贵贱,总有人会很乐意从你身上把东西取走。看上去这回他真的运气很好。

表针显示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一刻了。他至少在这儿毫无知觉地已经躺了五个小时,他的父亲大概已经报警找他了,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对于杰克来说,走出派珀学校仿佛已经是一千年以前的事儿了。

杰克向靠近第二大道的矮墙走过去,走了大概一半距离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记忆渐渐地渗回来。爬过矮墙、扭了脚踝。他弯下腰,摸摸脚踝,痛得缩了一下。是的——这是刚才发生的事儿。然后呢?

魔幻的经历。

恍若一个老人在黑暗的房间里四处摸索一般,杰克也在四处摸索。所有东西都散发着内在光芒,所有东西——甚至空的包装袋、废弃的啤酒瓶。同时耳边还回荡着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讲述着互相重叠的故事。

“还有面孔。”他喃喃自语。想起这个让他紧张地四处张望起来,却根本没看见什么面孔。碎石堆还是碎石堆,杂草丛还是杂草丛。根本就没有面孔,但是——

——但是刚才的确有,不是你的想像。

他相信这一点。虽然他无法捕捉记忆的精髓以及那种超越现实的美丽,但是这段记忆感觉极度真实,惟独在他昏过去之前的片段记忆感觉像是照片。当时天气如何——诸如此类的细节——能够记住,但这些照片却缺乏立体感,毫无说服力。

杰克又一次环视这块荒芜的空地,已经被傍晚的夕阳印染上一片紫罗兰色。他暗想:我想你回来。上帝啊,我想你回到原来的样子。

刹那间,他看见了长在紫草丛中的玫瑰,离他摔倒的地方很近。他的心脏忽地跳到了喉咙口。他根本不在乎每走一步脚踝处的疼痛,跌跌撞撞地向玫瑰跑过去,然后好像神坛前虔诚的信徒似的双膝跪在玫瑰前面。他睁大了眼睛凑得更近。

只是一朵玫瑰。只是一朵普通的玫瑰而已。而周围的草——

周围的草也并不是紫色的。草叶上星星点点有一些紫色,的确,但是草的颜色仍然是最平常不过的绿色。再仔细一看,他发现其它草丛上星星点点的蓝斑,而右手边的一簇草叶上还有红色和黄色。苍耳丛另一边堆着一些丢弃的颜料罐,商标上写着:丝般滑顺。

原来只是这样。只是洒出来的颜料。你肯定是脑子昏了才会以为你看见——

胡说八道。

他霎时明白了刚才看见的景象,也明白了现在看见的一切。“伪装,”他轻声说。“就是这样。一切都是这样。而且……一直都是。”

现在他的脑子清楚了一些,他又一次感觉到这个地方蕴藏着的和谐、稳定的力量。合唱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音乐一样,只是听上去模糊、遥远。他低头看见一堆石块和几块打碎的石膏中浮现出一张面孔。隐隐能认出这是一张女人的脸,额头上划过一道长疤。

“爱丽?”杰克轻声问道。“你的名字是爱丽吗?”

没有回答。面孔消失了。现在他只是盯着一堆丑陋的石块和石膏。

他又回头看玫瑰,眼前不再是熊熊燃烧的火炉中央的暗红色,而只是灰蒙蒙、斑驳的粉红。花很漂亮,但并不完美,一些花瓣已经凋落,花瓣外围一圈也已经焦黑。这朵花与他在花店里看见的精致花朵并不一样,他猜这是朵野玫瑰。

“你真漂亮,”他喃喃低语,又一次伸手触摸花瓣。

尽管此时没有微风,可是玫瑰花竟然向他点头。一瞬间,他的指尖碰到了花瓣,绸缎般柔软,而且充满惊奇的生命力。此时,萦绕他身边的合唱声似乎越变越高。

“你生病了吗,玫瑰?”

没有回答,当然。他的手指离开了粉红色的花朵,玫瑰又弹回到原来的位置,在这簇染上颜料的杂草中宁静地散发出遗世独立的光辉。

这个季节玫瑰会开花吗?杰克感到很奇怪。野玫瑰呢?那又为什么一朵野玫瑰会长在废弃的空地里呢?而且如果有了一朵,为什么没有更多的呢?

他双膝跪下,双手撑地,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一会儿,然后明白他可以整个下午(甚至一辈子)就跪在这儿一直盯着这朵玫瑰,但是一切困惑也将永远无法解决。他曾经看见过这朵玫瑰和这块丢满垃圾的废弃空地里所有其他东西摘下面具、卸掉伪装时真实的模样。他希望再看一次,但是仅凭空想却无法达成心愿。

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

在曼哈顿心灵餐厅刚买的两本书躺在一旁的地上,他把书捡了起来,突然一件银色的小玩意儿从《小火车查理》里滑出来,掉在草堆上。杰克弯腰,扭伤的脚踝又是一阵剧痛,但他仍旧捡起这个东西。就在此时,合唱声又响起,愈唱愈响,然后骤然降低到原先几不可闻的哼鸣声。

“这么看来那些事情真的发生了。”他喃喃自语,用大拇指触摸钥匙的突起,摸到粗糙的V字形凹口,又滑过第三个凹口处平滑的小S形弧度。然后他把钥匙塞进右边的裤子口袋,一瘸一拐地向围墙走去。

他走近围墙,准备翻过墙头,突然一种可怕的想法涌上心头。

玫瑰!如果有人过来把它摘了怎么办?

他非常担心地呻吟了一声,转过身,一眼就看见那朵藏在阴影下的玫瑰——昏暗的光下那抹娇小的粉红色身影,脆弱、美丽、孤独。

我不能就这么丢下它——我得保护它!

但是此时他的脑海中又出现另一个声音,毫无疑问是他在另一个世界的驿站遇到的那个男人的声音。没有人会摘走玫瑰,也不用担心有什么流浪汉踩坏它,因为他们暗淡的眼睛无法忍受玫瑰夺目的美丽。没有危险,玫瑰可以保护自己。

杰克感到一阵宽慰。

那我以后可以再回来看它吗?他问脑海中的声音。当我心情不好,或者那两个声音又回来吵我的时候?我可以回来看看它,得到一些安宁吗?

脑海中的声音没有回答。杰克仔细倾听了一会儿,最终确信声音已经消失了。他把《小火车查理》和《谜语大全》塞进裤腰带——腰带上沾满泥土,还挂着几个苍耳——,双臂抓住墙头,身体向上一耸,翻过墙头,跳在第二大道那侧的人行道上,很小心地用没扭伤的脚着地,撑住身体。

大街上的交通——人流和车流——多了许多,人们都下了班匆忙往回赶。有几个路过的行人看到这个衬衫没塞好、外套被撕破的脏兮兮的男孩儿笨拙地翻过矮墙,但是看到的人不多。在纽约,人们对行为怪异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感到十分失落,同时也发现了一些其它东西——互相争执的两个声音还没有回来。至少这个还不错。

他瞥向矮墙,胡乱喷在墙上的打油诗一下子攫住他的视线,大概是因为喷漆与玫瑰的颜色一样。

“看那宽宽乌龟脊,”杰克小声念了出来。“龟壳撑起了大地。”他开始颤抖。“今天真是太棒了!天啊!”

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回家。

19

看门人肯定在杰克刚走进大堂的时候就按了他家门铃,因为当电梯在五楼开启时,他的父亲就已经守在电梯口了。艾默·钱伯斯穿着一条褪了色的牛仔裤,牛仔靴把他五尺十寸的身高堪堪垫到六英尺。板寸平头上黑色的头发根根竖起。在杰克记忆中,他父亲从来就是一副刚刚遭受了巨大电击的样子。杰克刚踏出电梯,钱伯斯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看看你自己!”他父亲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看见杰克脸蛋和双手都脏兮兮的,双颊和太阳穴上还挂着干涸的血迹,裤子上都是泥,外套也撕破了,腰带上还挂着几个像是模样古怪的夹子似的苍耳。“快进来!见鬼,你到哪儿去了?该死地,你母亲都快急疯了!”

他根本不给杰克解释的机会,径直把他拖进家门。杰克瞄见格丽塔·肖站在餐厅和厨房之间的门旁,谨慎地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然后很快消失,以防被“先生”看见。

杰克的母亲坐在摇椅上,一看见杰克就站起身。但是她并没有一下跳起来,跑过大厅拥抱杰克,也没有亲吻或责骂他。她慢慢向杰克走过去,杰克看着她的眼睛,猜想她一个下午肯定吞了至少三片安定、也许四片。他的父母亲都笃信药品可以帮助他们达到完美状态。

“你流血了!你上哪儿去了?”他母亲用很有修养、浓重的瓦撒女子学院①『注:瓦撒女子学院(Vassar College),成立于一八六一年,位于纽约州的贵族式文科学院,一九六九年开始招收男学生。』的腔调问道,咬字清晰,试图让每个句子都押韵,仿佛在问候一个刚刚遇到车祸的朋友。

“出去了。”他回答。

他父亲重重地推了他一把。杰克显然没有料到,一个踉跄正好摔在他扭伤的脚上。疼痛倏地蹿上来,怒火腾地冒出。杰克觉得他的父亲这么恼火不是因为他留下那份疯狂的作文离开学校那么久;他父亲恼火是因为杰克居然有胆量糟蹋了那么珍贵的学习机会。

一直以来,杰克对他的父亲只抱有三种感情:迷惑,害怕,还有一种微弱、不解的爱。现在第四种、第五种感情相继出现:一是愤怒,另一个则是厌恶。与这些不愉快的感情掺杂在一起的还有一种想家的感觉,这种感觉现在在他心中愈发强烈,像烟雾一样包裹着所有其他感情。他看着他父亲涨红的脸颊、竖起的短发,真希望他能回到空地看看玫瑰,听听合唱的哼鸣。这儿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他暗忖。不再是了。我还有事情要做,只是但愿我知道是什么事儿。

“放开我。”他说。

“你刚才对我说什么?”他父亲圆睁的蓝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杰克猜想他肯定刚刚沉浸在魔术药粉里,现在不是激怒他的时候。但是杰克发现自己还是想挑衅。他可不能像一只被叼在狂虐的雄猫嘴里的耗子一样被摇来晃去,今晚不行,永远都不行。突然他发现大部分的愤怒是源于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不能对他们说发生了的事情——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已经关上所有的门。

但是我有钥匙,他边想边隔着裤子摸了摸钥匙的形状。此刻,他脑海中又响起那首不寻常的打油诗:若你想跑想游戏,跟着光束向前去。

“我说放开我,”他重复道。“我脚扭了,你弄得我很疼。”

“我可不只会弄疼你的脚,如果你不——”

突然,杰克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抓住夹着他上臂的手,狠狠地甩开。他父亲惊讶得合不拢嘴。

“我可不为你工作,”杰克说。“我是你的儿子,记得吗?如果你忘了,看看你办公桌上的照片。”

他父亲的嘴唇咧开,露出一排整洁的上牙,七分惊讶、三分愤怒地冲他咆哮起来。“不准你这么跟我说话——见鬼,你的尊敬上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也许在回家的路上弄丢了。”

“你没打招呼在外面闲荡了该死的一整天,现在回来了还站在这儿胡言乱语,毫不尊敬——”

“别吵了!你们俩都别吵了!”杰克的母亲大叫道,听上去都快哭出来了,虽然血管里流的全是镇静剂。

杰克的父亲又想抓住杰克的胳膊,但突然改变了主意。大概是因为他儿子刚才甩开他的那股力道着实惊人,抑或只是因为杰克的眼神。“我只想知道你到哪儿去了。”

“出去了。我告诉过你。而且我就打算告诉你这么多。”

“他妈的!你的校长打电话来,你的法语老师亲自到家里来了,而且他们都有许多问题问你!我也是,而且我要答案!”

“你的衣服脏了,”他的母亲发现这一点,然后又怯怯地加了一句:“你是不是被抢劫了,约翰尼?你是不是逃学,然后被抢了?”

“他肯定没有被抢,”艾默·钱伯斯吼道。“手表不是还戴在手上吗?”

“但是他头上有血。”

“没关系,妈妈。我撞到头而已。”

“但是——”

“我要去睡觉了。我非常、非常累。如果你们想明天早上谈谈这件事儿,那行。也许那时候谈更有意义。但是现在,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的父亲跟在他后面,伸出手。

“不要,艾默!”杰克母亲几乎在尖叫。

钱伯斯没有理睬,一把抓住杰克外套的后背。“不准你就这样走开——”他开始训斥,这时杰克猛地转身,用力地一扯外套,右胳膊下面本来就裂开的地方这回嘶啦一声全被拉断了。

杰克那双熊熊燃烧的眼睛逼得他父亲向后退了一步。他脸上的愤怒被另一种表情取代,看上去更像是恐惧。说杰克的眼睛熊熊燃烧并不仅仅是比喻;他的眼睛事实上看起来就像两簇火焰。他母亲虚弱地呻吟出声,一只手捂着嘴,向后踉跄地跨了两大步,然后重重地跌坐在摇椅上。

“别……管……我。”杰克说道。

“你到底怎么了?”他父亲问道,现在的声调几乎是悲伤的。“你见鬼地怎么了?考试周第一天就逃出学校,什么招呼也没打,回家时从头到脚沾满泥……而且你的一举一动就像疯了一样。”

对,就是这句话——你的一举一动就像疯了一样。自打三个礼拜以前他的脑海中出现两个声音以来,他一直就害怕这句话。令人心惊胆颤的指控。只是现在这句话一旦真的被说出口,杰克反而觉得一点儿不可怕,也许是因为他最终能够不去想这件事儿了。是的,有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而且仍在继续。但是没有——他没有疯。至少现在还没有。

“我们明早再谈,”他又重复了一遍,说完走出餐厅。这回他父亲并没有阻止他。他快走到大厅的时候,身后响起他母亲焦虑的声音:“约翰尼……你还好吧?”

他该如何作答?好?不好?两者皆是?两者皆不是?但是脑海中的声音停止了,这才比较重要。实际上,非常重要。

“好一些了。”他最终回答道。他走回自己的房间,重重摔上门,仿佛这样能把他和世界的其余部分都隔绝开,这让他感到非常欣慰。

20

他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儿。他母亲在低声说着什么,他父亲的声音则比较大。

他母亲提到了血,还有医生。

他父亲说这孩子没问题;惟一出问题的是从那孩子嘴里说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他会来处理。

他母亲劝他父亲冷静下来。

他父亲说他本来就很冷静。

他母亲说——

他说,她说,如此这般,说来说去。杰克仍旧爱他们——无论如何,他还是比较确定这一点的——但是现在有其它事情发生了,同时又引起更多的连锁反应。

为什么?因为玫瑰花出了问题,也可能是因为他想去另一个世界……再次看见他的眼睛,如公路小站的天空那么湛蓝的眼睛。

杰克慢慢挪到书桌前,脱掉外套。这件衣服已经坏得差不多了——一只袖管几乎被全扯了下来,里面的衬里像张软帆悬挂着。他把外套挂在椅子背上,坐了下来,把书摊在书桌上。这一个半星期以来他一直睡得很糟糕,但是他猜今晚大概能睡个好觉。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疲惫过。等明天早上醒来时,可能他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杰克警惕地向声音的方向转过身。

“是我,肖太太,杰克,我能进来一分钟吗?”

他微微一笑。肖太太——当然是她。他父母亲总是让她做和事佬,或者说,用个好点儿的词,中间人。

你去看看他,他母亲会说。他会告诉你到底怎么回事儿的。我是他的母亲,那个双眼通红、直流鼻涕的是他的父亲,而你是惟一的管家,但是他会告诉你他不愿意跟我们说的事儿,因为你见到他的时间比我们中任何一个都要多,而且也许你说的话他能懂。

她会端着个盘子,杰克边想边打开门,然后笑了起来。

肖太太果然端着盘子,上面放了两个三明治、一角苹果派和一杯巧克力牛奶。她略显焦虑地看着杰克,仿佛他会扑上来咬她一口。杰克朝她肩膀后面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他的父母。他可以想像他们俩正在客厅里坐立不安地听着这里的动静。

“我猜你可能想吃点儿东西。”肖太太说。

“是的,谢谢。”说实话他真的快饿扁了;早饭以后他就什么都没吃。他侧过身,肖太太走进房间(进去的时候又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把盘子摆在了书桌上。

“噢,看这个,”她说着拿起《小火车查理》。“我小时候也有这本书。你今天买的吗,约翰尼?”

“是的。是不是我父母让你过来看看我怎么样了?”

她点点头,没有矫饰,没有假装。这只是一件小事,就像倒垃圾一样。你可以告诉我你想怎么做,她的表情仿佛在说,或者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我喜欢你,约翰尼,但是我真的无所谓。不管怎样,我只是在这儿工作,而且现在离我平时下班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

她的表情所说出的一切丝毫没有让他生气,反而让他更加平静。肖太太是另一个不算是朋友的熟人……但是他猜她也许比学校任何同学都更像朋友一些。至少肖太太很诚实,从不耍花招,一切都明明白白地体现在月末的工资单上,而且她总是把三明治的面包皮切下来。

杰克拿起一块三明治,大大咬了一口。腊肠加奶酪,他的最爱。这是肖太太另一个好处——她知道他所有喜欢的口味。他母亲到现在还执拗地认为他喜欢捣碎的玉米,讨厌吃甘蓝菜。

“请告诉他们我很好,”他说。“而且告诉我父亲,我很抱歉对他无礼。”

他其实并不抱歉,但是他父亲想要的就是一句对不起。当肖太太把这个告诉他,他就会轻松下来,然后继续自欺欺人——他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好,没有任何问题。

“我复习考试很用功,”他边嚼边说,“而今天早上所有压力都压下来,我猜。我有一点儿僵住了,仿佛我不离开就会窒息。”他摸了摸前额上干涸的血疤。“这个嘛,告诉我母亲,真的没什么。我没有被抢劫,这只是很愚蠢的意外。一个邮递员正推着手推车,我一头撞了上去。伤口并不大,我也没有看见重影或者其它什么症状,甚至头现在都已经不疼了。”

她点点头。“我可以想像到是怎么回事儿——竞争激烈的学校,如此而已。你只是被吓坏了,没什么可耻的,约翰尼。但是过去几个礼拜你的确看上去心神不宁。”

“我想现在我很好。我也许得重写我的英语期末作文,但是——”

“噢!”肖太太惊叫一声。她连忙把《小火车查理》放回桌上。“我差点儿忘了!你的法语老师留了点儿东西给你。我这就去拿。”

她离开房间。杰克本来希望不用担心贝塞特先生的,他人很好。但是现在既然贝塞特先生亲自来了,估计他得担心了。杰克有印象派珀学校的老师很少家访的,他也很奇怪贝塞特先生到底留了什么。他猜最可能的是邀请他去和学校的心理医生赫啻基斯先生谈谈。倘若他今天早上知道这个肯定会害怕,但今晚不会了。

今天晚上,重要的只有玫瑰。

他又吃了一块三明治。肖太太离开的时候没有把门带上,所以他可以听见她在和他父母亲说话。现在他们俩听上去都冷静了许多。杰克喝了口牛奶,拿起盛苹果派的盘子。过了一会儿,肖太太拿着一个非常熟悉的蓝色文件夹回到房间。

杰克发现他毕竟还是没能克服所有的恐惧。现在,他们所有人,同学和老师,应该都已经知道,而且也没时间再做什么弥补,但是这并不意味他喜欢所有人都知道他精神错乱、成为大家的话题。

文件夹上面用别针别了一封信。杰克把信拿下来,撕开信封,抬头问肖太太。“我爸妈现在怎么样?”

她微微一笑。“你父亲想让我问你为什么你不告诉他你只是得了考试焦虑症。他说他小时候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有一两次。”

杰克非常惊讶,他父亲从来就不是那种会沉湎于回忆中的人,他不会说,你瞧,我小的时候……杰克试着想像他父亲小时候患上考试焦虑症的情景,结果发现他没办法——他最多能够在脑海中看见一个身穿派珀T恤衫、十分好斗的小矮子、一个脚踏特殊定制的牛仔靴的小矮子、一个黑发硬邦邦地倒竖在脑门儿上的小矮子,这副情景并不让他愉快。

便笺是贝塞特写的。

亲爱的约翰,

邦妮·艾弗莉告诉我你提早离开了。她很担心你,我也是,尽管这种事情我们以前都碰到过,尤其是在考试周期间。明天一早你过来我们见面谈谈,好吗?任何问题都可以解决的。如果你是因为考试压力太大——而且我想重复一遍,这经常发生——我们可以安排延期考试。我们最关心的是你的健康。如果你愿意,今天晚上给我打电话,号码是555-7661。我一直到午夜才睡。

记住,我们都很喜欢你,也会一直支持你。

祝你健康!

 里昂·贝塞特

杰克突然有点儿想哭,信中表达了关心,这太棒了,但是还有另一些没有说出口的——温暖,关爱,和努力地理解与安慰(尽管是误解)。

贝塞特先生在短信的末尾画了一个小箭头。杰克翻过来,读道:

顺便提一下,邦妮让我把这个一起带给你——恭喜!!

恭喜?这见鬼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打开文件夹,一页纸夹在了他期末作文的第一页,抬头写着来自邦妮塔·艾弗莉的办公桌。杰克顺着斜体水笔字一行行读下去,越读越惊喜。

约翰,

里昂纳多肯定已经告诉你我们的担心——他一向擅长这个——所以我只想谈谈你的期末作文,我已经通读,而且给了分数。这篇作文新颖独创,令人叫绝,是我这几年来读过的所有的学生作文中最优秀的。你使用的重复修辞(“……这就是事实”)很有灵感,但当然重复修辞的确只是小伎俩。这篇作文真正的独到之处在于精妙的象征,意象首先由标题页的火车和斜塔的照片带出,然后巧妙地融入文章。在文章最后这个意象由“黑色塔楼”的照片引出逻辑结论,我的解读是,传统意义上的野心不仅错误,而且危险。

我并不想假装我理解了所有的象征意象(例如,“影子女士,”“枪侠”),但是很明显你自己就是“囚犯”(受困于学校,社会,诸如此类),而我们的教育体制就是“会说话的魔鬼”。有没有可能“罗兰”与“枪侠”都是同一个权威形象——你的父亲,也许?这个可能性非常吸引我,所以我就去你的档案里查了查他的名字。我发现你父亲叫艾默,但是我又进一步发现他的中间名缩写是R。

这一点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抑或这个名字是双重象征,同时来自于你的父亲与罗伯特·布朗宁的诗作《去黑暗塔的罗兰少爷归来》?我通常不会问大多数学生这个问题,但是当然我知道你博闻强识!

无论如何,我印象非常深刻。年轻的学生常常会对所谓的“意识流”手法感兴趣,但通常很难把握。但是你的文章非常出色地将意识流与象征的语言融为一体。

太棒了!

你“一回来”就来找我一下——我想和你谈谈这篇文章是否可能在明年学生文学杂志的第一期发表。

B.艾弗莉

又及,如果你今天离开学校是因为你突然怀疑我无法理解这篇内容如此丰富的作文,那么我希望我已经帮你打消疑虑。

杰克撕下这张纸,翻开他那篇惊人新颖、象征丰富的期末作文的标题页,上面艾弗莉小姐用红笔画了大大的一个“A+”,周围画了一个圈儿,下面还写了一句干得漂亮!!!

杰克开始大笑。

整整一天——漫长、害怕、困惑、愉快、恐怖、神秘的一天——都浓缩成歇斯底里的大笑声。他跌坐在椅子里,头朝后仰,双手捧住肚子,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笑得嗓子嘶哑。他快停下来时,艾弗莉小姐几句善意的评论跃入眼帘,然后他又无法控制地大笑。他甚至没有看见他的父亲走进门,困惑、担心地看了他一眼之后摇着头离开。

终于,他意识到肖太太还坐在他的床上看着他,淡定超然的表情带着友善,也夹杂着些微好奇。他刚想开口说话,笑声又从嘴里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我得停下来,他想。我必须得停下来,否则真会没命的。这样下去我会中风或是心肌梗阻什么的。

接着他又想到,不知道她怎么解释“小火车,小火车?”想到这里,他又开始疯狂大笑。

最终,捧腹大笑慢慢减弱为咯咯笑。他抬起胳膊擦了擦泪汪汪的眼睛说,“对不起,肖太太——只是因为……呃……我的期末作文得了A+。这篇作文富有……非常富有……象……象……”

但是他没法儿把话说完,接着又开始捧腹大笑,笑弯了腰,笑得肚子疼。

肖太太站起身,脸上挂着微笑。“非常好,约翰。我很高兴一切结果都这么好,而且我肯定你父母肯定也会高兴的。今天太晚了——我想我得请看门人帮我叫一辆出租车了。晚安,做个好梦。”

“晚安,肖太太,”杰克努力控制住自己回答道。“谢谢。”

等她一走,他又开始大笑。

21

之后的半个钟头,他的父母分别找他谈话。他们的确冷静了不少,而杰克期末作文A+的成绩让他们更加冷静。他们进房间的时候,杰克的法语课本摊在书桌上,其实他一个字都没看,也根本没真的打算复习。他只是等着他们都离开以后可以开始研究白天买的那两本书。他觉得真正的期末考试正在地平线的另一端等待着他,而他拼命希望能够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