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它是个罐子的时候!”

“找到了点儿什么吗,小家伙?”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询问道。

杰克转过身,看见柜台那儿站着一个胖胖的家伙,他身穿开领白衬衫,双手插在华达呢长裤的口袋里,光亮的秃脑门儿上架着副老花镜。

“是的,”杰克热切地回答。“这两本,卖吗?”

“你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卖,”胖家伙回答。“这间屋子都能卖,只要我是主人。哦,可惜我只是租借。”他伸手要接过书,杰克忽地向后一缩,然后他犹豫地把书递了过去。他觉得如果这个胖家伙拿着书逃跑——只要他显示出一点点这样的企图——杰克就打算把他推倒、夺过书,然后逃之夭夭。

“好吧,让我们看看你挑了什么,”胖家伙说道。“顺便说一下,我叫塔尔,凯文·塔尔。”他伸出手。

杰克瞪大眼睛,不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什么?”

胖家伙颇有兴趣地看着他。“凯文·塔尔。你觉得这个名字哪里不好,北国的流浪者?”

“啊?”

“我只是说你像是被吓着了,小鬼。”

“噢,对不起。”他拍了拍塔尔先生宽厚柔软的手掌,希望这个人不要追究下去。实际上这个名字的确吓了他一跳,不过他不知道原因。“我叫杰克·钱伯斯。”

凯文·塔尔握了握他的手。“好名字,小伙子。听上去就像西部小说里的孤胆英雄——独自冲进亚利桑那的黑岔山,血洗整个城镇,然后继续旅行。听上去有点儿像韦恩·D·欧沃侯涩②『注:韦恩·D·欧沃侯涩(Wayne D.Overholser,1906—1996),美国著名西部小说家。』的小说。只可惜你一点儿不像孤胆英雄,杰克。倒像是觉得今天天气太好而没去上学的孩子。”

“噢……不是的。我们上个礼拜五就放假了。”

塔尔笑笑。“啊哈,是嘛?你就挑这两样儿吗?人们总要拥有些东西,这真是滑稽。现在你——我一开始以为你属于喜欢罗伯特·霍华德③『注:罗伯特·霍华德(Robert E.Howard,1906—1936),美国著名奇幻小说家,其创造的人物蛮王柯南(Conan the Barbarian)成为众多漫画、电影的主角。』一类的孩子,想找几本唐纳德·M·格兰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那种有罗伊·克兰柯④『注:罗伊·克兰柯(Roy Krenkel,1918—1983),美国著名漫画家、插图画家。』插图的。滴血的宝剑,纠结的肌肉,蛮王柯南独闯龙潭。”

“听上去是不错,说真的。这些书是给……呃,给我弟弟的。下个礼拜他过生日。”

凯文·塔尔用大拇指把他的老花镜推下鼻子,仔细看着杰克:“真的吗?你看上去可是像个独生子。如果我真的见过独生子,你就是了,当五月女士穿着绿衣在六月的茂密树林外徘徊时,独自享受不告而别。”

“又来了?”

“别在意。我在春天总容易染上威廉·考伯⑤『注:威廉·考伯(William Cowper,1731—1800),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代表作《欧尼颂诗》、《任务》,他终生被忧郁症所困。』式的多愁善感。人总是又古怪、又有趣——我说得对吗?”

“我猜你说得对。”杰克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个怪老头儿。

一个坐在柜台旁凳子上看书的人转过身,一手拿着咖啡,另一只手捧着一本磨旧的小说《鼠疫》⑥『注:小说《鼠疫》(The Plauge),法国存在主义小说家阿尔贝·加缪的代表作之一,1947年出版。』。“别再糊弄小孩子了。赶快把书卖给他,凯尔⑦『注:凯尔(Cal)是凯文(Calvin)的昵称。』,”他说。“如果你动作快点儿,我们还能赶在世界末日之前下完这盘棋。”

“匆忙可就违背了我的本性,”凯尔回答。他打开《小火车查理》,瞅了一眼里页的标价。“这本书挺普通,但这个版本特别好。小孩子为找他们喜欢的东西总愿意把世界都翻过来。这本书我可要收十二美元——”

“该死的强盗,”旁边那个读《鼠疫》的人大叫,引得其他人哄堂大笑。凯文·塔尔却不以为然。

“——但是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可不忍心这样宰你。七美元,它归你了。当然还要加税。这本谜语书我不收你钱,就当我送给你的礼物,奖励你在春天的最后一天明智地备上马鞍、出发去探索未知的领土。”

杰克掏出皮夹,焦急地打开,生怕自己在离家时只拿了三、四块钱。不过他运气还好,皮夹里有一张五块和三张一块。他把钱递给塔尔,塔尔随便把钱塞进一个口袋,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零钱。

“别急着走,杰克。既然你已经来了,到柜台这儿来喝杯咖啡吧。等我把亚伦·深纽打得落花流水,你肯定会惊讶得目瞪口呆的。”

“你想得美,”那个读《鼠疫》的人回答——他大概就是亚伦·深纽了。

“我很想,但是我不能。我……我还要去别的地方。”

“好吧。只要不回学校。”

杰克咧嘴一笑。“不——不回学校,否则真要疯了。”

塔尔大声笑起来,又把老花镜推到脑门儿上。“不错啊!真不错!现在的年轻一代终究不会下地狱了,亚伦——你怎么想?”

“噢,他们还是得下地狱,”亚伦回答。“这孩子也许只是个例外。”

“别理他,他是个愤世嫉俗的讨厌鬼,”凯文·塔尔说。“上路吧,北国的流浪者。我真希望重新回到十岁、十一岁,而且外面也有这么棒的天气。”

“谢谢你的书。”杰克回答。

“没问题。这是我们该做的。有空再来啊。”

“我会的。”

“呃,你知道我们在哪儿的。”

是的,杰克心想。只要我知道我现在在哪儿。

14

他站在书店外面,又一次翻开谜语书。书的第一页是一段很短的前言,未标明作者。

“谜语也许是人们今天还在玩的游戏中最古老的一种,”前言这样写道。“古希腊神话中的众神用谜语互相打趣,而古罗马人则把谜语做为教学工具。《圣经》中也包含着许多妙趣横生的谜语,其中最著名的一条是力士参孙①『注:参孙(Samson),《圣经》中以色列的但族中的一个大力士,他和达丽拉的爱情故事在《士师记》十六章中有记载。』在他与达丽拉婚礼上说的谜语:

吃的从吃者出来。

甜的从强者出来!

“他让参加他婚礼的年轻人猜这个谜语,很有信心他们无法猜出答案。但是年轻人诓骗了达丽拉,让她悄悄泄露了谜底。参孙勃然大怒,以欺骗罪处死了这些年轻人——古时候,你瞧,人们对于谜语的态度比之今日可要严肃得多!

“顺便说一下,参孙谜语的谜底——以及本书中所有谜语的谜底——都可在书后找到。我们只是请求您在偷看谜底前给所有谜语一个公平的机会!”

杰克翻到书的最后一部分,隐约预感到他会找到什么。果然,在印有谜底两字的那页后面只剩下一些碎片,然后就是封底了。整个谜底部分已经被撕掉。

他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然后,一阵不太冲动的冲动促使他又走回曼哈顿心灵餐厅。

凯文·塔尔从棋盘上抬起眼。“怎么,改变了主意想喝一杯咖啡了吗,北国的流浪者?”

“不是。我只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一个谜语的谜底。”

“问吧,”塔尔邀请道,走了一步卒。

“参孙说的谜语,他是《圣经》里的大力士吧?是这样说的——”

“‘吃的从吃者出来,’”亚伦·深纽转过身看着杰克,接口道。“‘甜的从强者出来。’是这个吗?”

“是的,就是这个,”杰克回答。“你怎么知道——”

“噢,我看到过一两回。再听这个。”他仰着头开始用悦耳的嗓音唱道:

参孙路遇一壮狮,

参孙爬上狮子背。

你读过狮爪把人伤,

但参孙手伸进狮下巴!

骑着壮狮直至猛兽亡,

蜜蜂在死狮头中筑蜂房。

杰克听罢,瞠目结舌,亚伦眨眨眼睛,被杰克瞠目结舌的表情逗得大笑起来。“这回答了你的问题吗,朋友?”

杰克的眼睛瞪得更大。“哇!这歌儿真好听!你从哪儿听来的?”

“噢,亚伦什么都知道,”塔尔回答。“当鲍勃·迪伦②『注:鲍勃·迪伦(Bob Dylan),生于一九四一年,美国具有重要影响力的摇滚歌手、音乐家、诗人。』还只会在赫纳口琴上吹出开音G时,他就是布利克街③『注:布利克街(Bleecker Street),位于美国纽约格林尼治村,街上有许多参观酒吧,是前进诗人、摇滚歌手的聚集地。鲍勃·迪伦曾在街上的酒吧驻唱。』上的常客了。至少如果你相信他的话。”

“那是首古老的灵歌,”亚伦对杰克解释,接着对塔尔说:“顺便说一下,你被将了一军,死胖子。”

“不是很老吧?”塔尔回答。他走了一步相,亚伦迅速地抓住机会。塔尔小声嘟哝一句,杰克觉得听起来非常像他妈的。

“所以谜底是狮子。”杰克说。

亚伦摇摇头。“只是一半谜底。参孙的谜语可是两个,我的朋友。另一半谜底是蜂蜜。明白了吗?”

“嗯,明白了。”

“好。再试试这个。”亚伦闭了会儿眼睛,然后背诵道:

什么会跑却从不走,

有嘴却从不开口,

有床却从不睡觉,

有头却从无泪流。

“自作聪明的蠢货。”塔尔冲着亚伦大吼。

杰克仔细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本来能多想一会儿的——他发现猜谜真是非常有趣——但是他强烈地感觉到必须得离开这里,因为他在今天早上还要去第二大道有些别的事情。

“我不猜了。”

“不行,你不能放弃,”亚伦说道。“这是你对付现代谜语的方式,但是真正的谜语不只是玩笑,小家伙——它是一个谜题。用脑子好好想想。如果你真的猜不出来,找个理由过两天再回来。如果你需要一个理由,死胖子的咖啡的确冲得不错。”

“好吧,”杰克回答。“谢谢。我会的。”

但是他离开的时候,确定的感觉袭上心头:他永远不会再踏进曼哈顿心灵餐厅一步。

15

杰克沿着第二大道慢慢地走下去,左手里紧紧攥着新买的书。刚开始他还试着思考这个谜语——什么东西有床却从不睡觉?——但是脑海中的期盼逐渐增强,谜语反而变得不重要了。他现在的感官似乎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来得敏锐;他看见人行道上跳跃着无数光点,每次呼吸都夹杂数千种混合的香气,而且似乎在所有能听到的声音中还能听见其他一些声音,秘密的声音。他琢磨这大概就是狗在暴风雨或地震来临之前的感觉,而且颇为肯定。但是这种有事将发生的预感却并非恶兆,而且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将调和三个礼拜以前他经历的可怕的遭遇。

现在,当他一步一步靠近命运已经安排好的目的地时,他又一次拥有了那种未卜先知的预感。

一个乞丐马上就要向我要施舍,我会给他塔尔先生找给我的零钱。然后会经过一家音像店,为了空气流通店门开着,我经过时会听见滚石乐队的歌,还会看见镜子里我自己的倒影。

第二大道上的车流还不算多。出租车鸣着喇叭在开得慢一些的车辆中间蹿来蹿去,挡风玻璃和黄色车身上反射出耀眼的春光。他停下来等交通灯,果然看见一个乞丐蹲在远处第二大道和第五十二街街角一家小饭店外的石墙根。杰克走近的时候,他看见饭店的名字叫做“嚼嚼老妈”。

小火车,他想,这就是事实。

“有零钱吗?”乞丐懒懒散散地问道,杰克甚至都没有抬眼,就把书店找的零钱扔到了乞丐的膝盖上。现在,完全按照计划,耳边响起了滚石乐队的歌声:

我看见一扇红门,我想把它涂黑,

没有其他颜色,我想它们变黑……

他经过的时候看见——同样毫不惊讶——店名叫做“力量塔音像”。

塔这个词看起来这年头不值钱了。

杰克继续向前走,街上的广告牌像做梦般从身边掠过。他走到第四十九街和第四十八街中间时,又经过一家叫做“你的倒影”的商店。他转过头,一如所料地看见镜子里的一打杰克——这些男孩子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小,穿着整洁的校服:蓝外套,白衬衫,深红领带,浅灰西裤。派珀中学并没有统一的校服,但是这已经是最接近统一标准的着装了。

感觉上派珀已经很久很远了。

蓦地,杰克意识到他要到哪里去了。这个想法像从地底汩汩冒出的甘甜泉水一般在脑海中浮现。应该是一个熟食店,他心想。反正看上去是。实际上它是别的东西——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那个世界。他的世界。正确的世界。

他开始奔跑,急切地向前张望。第四十七街的交通灯还没变颜色,但是他也不管了,直接跳出人行道,灵活地穿过人行横道线,只是匆匆地看看左边的车子。突然一辆货车冲了过来,刚来得及在杰克旁边停住,轮胎发出吱的尖锐刹车声。

“嘿!你不要命啦!”司机冲着杰克大叫,杰克根本不理。

只剩下一个街区了。

他现在开始全速冲刺,领带飘到左肩后面,头发也被吹到脑后,路夫鞋打在人行道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行人纷纷侧目——有的觉得有趣,有的只是好奇——但是他根本不理会,就像他不理会那个司机一样。

就在那儿了——在那个拐角,紧挨着文具店。

这时,一个身穿深棕色工作服的邮递员推着一车包裹出现在他面前。杰克像跳远运动员似的展开双臂,一跃跳过包裹车。白衬衫从裤腰里跑了出来,像衬裙边似的飘在外面。他落地的时候又差点儿撞上年轻的波罗黎各妇女推着的婴儿车。他敏捷地绕过婴儿车,仿佛足球中锋发现防守漏洞、打算冲进禁区。“赶着去救火啊,帅小伙?”年轻妇女笑问,可是杰克照样没有理她。他跑过那家纸补丁文具店,橱窗里陈列着各式铅笔、笔记本和计算器。

门!他兴奋地想。我就要看见门了!我要停下来吗?绝对不能!我要直接跑进去,如果锁上了,我会直接把门推倒——

然后,他看见了第二大道和第四十六街街口的东西,完全停了下来——实际上他的脚跟还向前滑了几步。他就站在人行道中间,双手握拳,气喘吁吁,湿漉漉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脑门儿上。

“不,”他几乎要哭出来了。“不!”但是他近乎疯狂的否认并不能改变他亲眼看见的事实——那儿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道矮围墙和一块垃圾满地、杂草丛生的空地。

原来在那儿的屋子已经被拆了。

16

杰克呆呆地站在围墙外面,迟钝地扫视这块空地,足足两分钟的工夫都一动不动。他的嘴角微微抽搐,感觉到所有希望以及绝对的确信都慢慢被抽干,取而代之的是他所经历过的最沉痛、最苦涩的绝望。

又是一次假警报,震惊稍微减弱以后他慢慢恢复思考能力。假警报,死胡同,枯井。现在马上两个声音又要开始吵了,那时候,我想我要开始尖叫。没关系。我已经忍耐得烦了,我也厌倦疯狂。如果这就是发疯的样子,那我只想快点儿疯掉,好让人把我送进医院,然后给我点儿药好让我昏厥。我放弃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不干了。

但是脑海中的声音并没有回来——至少现在还没有。当他开始思索眼前的景象时,他意识到这块空地并非全空。满地垃圾和杂草中央立着一块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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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上市?也许……但杰克仍旧心存怀疑。上面的字已经有些褪色,牌子也微微下垂。至少已经有一个涂鸦画家,叫班戈·斯干克的,在海龟湾豪华联排别墅漂亮的效果图上用亮蓝色喷漆留下了大作。杰克怀疑这个房产项目要么被推迟,要么已经流产。他还记得他的父亲,大概在两个礼拜前与商务顾问打电话时大叫着让对方别再碰任何别墅投资。“我可不在乎投资回报看上去有多诱人!”他几乎在尖叫(起码就杰克所知,他父亲谈公事时都是这么高的调门——也许这与办公桌抽屉里的可卡因脱不了关系)。“当他们提供一台电视机让你看蓝图时,肯定就有问题!”

空地四周的矮墙刚到杰克的下巴,墙上糊了许多海报——奥莉维亚·纽顿强①『注:奥莉维亚·纽顿强(Olivia Newton-John),美国七、八十年代的著名影星、乡村女歌手。』、在无线电城的演出、一个称作G·高登·利迪与洞穴人的乐队在东村俱乐部演出,还有一张春天上映的《僵尸大战》②『注:《僵尸大战》(War of the Zombies),美国恐怖电影。』的宣传海报。“请勿进入”的告示牌间隔地被钉在围墙上,但是大多数已经被铺天盖地的小广告覆盖。不远处的围墙上还有一幅街头艺术家的涂鸦作品——显然原来用的是亮红色的喷漆,但是现在颜色已经褪成夏日最后一朵玫瑰似的暗粉红。杰克惊异地瞪大眼睛,轻声念出:

看那宽宽乌龟脊!

龟壳撑起了大地。

若你想跑想游戏,

跟着光束向前去。

杰克猜想这首怪小诗的来源(如果不说意思的话)还算不上奇怪。毕竟东曼哈顿这一带一直叫做海龟湾,但是这根本无法解释他后背上冒出的一串串鸡皮疙瘩,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他清楚地预感到他在隐蔽的高速公路某处也找到过另一个路牌。

杰克解开衬衫的扣子把刚买的两本书塞了进去。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人注意他,然后抓住矮墙的墙头,身子一撑,先跨过去一条腿,接着跳了下去。他的左脚正好踩在一堆松散的砖头上,砖头从他脚下滑出去,脚踝一时没有撑住身体的重量,突然一扭,这时一阵锐痛瞬间顺着左腿传上来。他重重地面朝地跌了下去,又惊又痛地叫出了声,同时更多的砖块像重拳似的砸在他的胸口。

他躺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呼吸。他觉得并没有伤得很重,但是他的脚扭了,很可能会肿起来。现在这副样子,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回家了。但是他也只能笑着忍下来了;他根本没有乘出租车的钱。

你并不真的打算回家,不是吗?他们会把你生吞活剥的。

呃,他们也许会,也许不会。至少就他而言,在这件事儿上,他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不过还是待会儿再担心这个问题,现在他要好好探索这块空地,这块就像磁石吸引铁屑一般吸引着他的空地。他感觉到神秘的力量仍然笼罩在他左右,而且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他觉得这块空地并不空,反而仿佛有什么事儿,什么大事儿,正在这里发生。空气中流动着不寻常的迹象,就像电流从世界上最大的发电站泄漏出来。

杰克爬起身,结果发现实际上他还摔对了地方,旁边就是一堆碎玻璃。假如他跌在这堆玻璃上就可能已经被严重割伤了。

这儿以前肯定是橱窗,杰克暗忖。熟食店还在的时候,你能站在人行道旁看见所有用绳子穿好悬挂在店里的肉和奶酪。他并不晓得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但是他就是知道——毫无疑问地知道。

他若有所思地向四周环视一圈,然后向空地中央又走了几步。在靠近中间的地方他看见另一个牌子,倒在地上,被春天茂密的杂草遮住了大半。杰克在牌子旁边跪下,把它扶正,掸去上面的泥土。牌子上的字已经褪色,但是仍旧依稀可辨:

汤姆与格里的风味熟食店

晚会大盘是我们的特色!

两行字下面是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仍是用刚才同样褪成暗粉色的红色颜料喷上去的:他在他的脑海中把我们凝聚在一起。

就是这个地方,杰克心想,哦,是的。

他站起身,松手放开牌子,缓缓地向空地深处走去,眼睛不放过周围任何一样东西。随着他向前移动,对神秘力量的感知越来越浓,他眼中的所有事物——杂草、碎玻璃、砖头堆——看上去都蕴含着某种令人惊叹的力量,甚至薯片袋都漂亮极了。阳光照射下,废弃的啤酒瓶也变成了一根棕色火柱。

杰克异常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眼前所有东西都好像被洒下的阳光镀上金边。他突然领悟,自己正站在一个旷世秘密的边缘,而且他已经感到全身开始颤抖——半是恐惧,半是惊奇。

全都在这儿。所有东西。一切仍然在这儿。

杂草刷过他的裤脚,苍耳刺进他的袜子,一阵清风拂过,吹起他面前的包装纸。包装纸反射出耀眼的阳光,一瞬间焕发出一种令人惊讶的内在光芒。

“一切仍然在这儿,”他喃喃自语,并没发现自己的脸庞也焕发出这种内在光芒。“一切。”

一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低吟——实际上他从一踏入这块空地就听见这个声音了。那是一种奇妙的高声哼鸣,透出无法言喻的孤独以及同样无法言喻的魅惑。疾风在荒芜的原野上呼啸而过可能就发出这样的歌声,只是耳边这个更加鲜活,像是千股歌声汇合在一起的合唱。他低头,居然看见一张张面孔,在纠结的杂草中,在低矮的灌木中,在杂乱的石堆中。面孔。

“你们是什么?”杰克低声发问。“你们是谁?”没有回答,但似乎在合唱下面他听见马蹄踏地、枪炮连连、天使在阴影中高呼“和撒那③『注:和撒那(Hosannah),《圣经》中对上帝的赞美。』”。他转身,废墟中的面孔也随之变化,仿佛紧跟他的脚步,但并未包藏丝毫加害之心。第五十六街以及在第一大道另一侧的联合国大楼的一角在远处隐约可见,但是联合国大楼根本不重要——纽约根本不重要,这些都已经变得如同窗玻璃般苍白。

哼鸣声愈来愈大。现在它已经不是上千股歌声的合唱,而有上万股歌声加入,从宇宙最深的一口井中喷涌而出。在这些和声中,他隐隐听见一些名字,但是并不真切。其中一个可能是马藤,另一个是库斯伯特,还有一个大概是罗兰——蓟犁的罗兰。

除了名字,还有片断的对话,其中包含成千上万的复杂故事;但是在这一切之上,是那越来越强的奇妙哼鸣声,仿佛一种震动想要在他脑海中投下明亮的白光。杰克突然悟出,这声音是肯定、是白色、是永远。这种认知让他极度兴奋,强烈的感情几乎要把他撕裂。这是赞美他的合唱,正在空地上回荡,正在为他而歌唱。

然后,在一片繁茂的苍耳丛中,杰克看见了钥匙……以及钥匙前面的玫瑰。

17

杰克的腿终于再也撑不住,他跌了下来,双膝跪地。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在哭,隐隐感到裤子也弄湿了。他双膝着地向前爬去,伸手摸到苍耳丛中的钥匙。这把钥匙的形状曾经在他梦中出现过。

附图:P144

他暗想:末端的小S形弧度——那是一个秘密。

他伸手紧紧握住钥匙,这当口,所有声音和谐地汇聚成胜利的欢呼,甚至淹没了杰克自己的喊声。钥匙在手指间闪出白光,一股强有力的震动蹿上手臂,就好像他摸到了一根高压电线,只是并无疼痛的感觉。

他打开《小火车查理》,把钥匙放进去。接着他的视线落在玫瑰花上,意识到那才是一把真正的钥匙——打开一切的钥匙。他向玫瑰花爬过去,脸上燃烧着炽热的渴望,眼睛里闪烁出蓝色火焰。

玫瑰长在一簇诡异的紫草里。

当杰克靠近这簇紫草时,玫瑰在他的眼前突然绽放,露出深红色的花芯;花瓣一片叠着一片,每一片都狂热地燃烧着自己的神秘。可以说眼前这一切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热烈、最活泼的景象。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臂触摸这个花的奇迹,合唱开始吟唱他的名字……此时,极度的恐惧开始入侵他的心灵深处,如冰块般冷酷,如石头般沉重。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儿。他能够感觉到一阵阵的不和谐音,就像一件无价的艺术品上深深刻着一道丑陋的刮痕,或像伤兵冰凉的皮肤下致命的低烧。

就像是蠕虫,入侵的蠕虫,就潜伏在下一个路口的拐弯处。

这时,玫瑰花芯在他眼前展开,放出一道耀眼的黄光。这阵非凡的震动扫光了他所有的思绪。一瞬间,杰克以为他看到的只是染上一层神秘的内在光芒的花粉,如同这片废弃空地中所有东西都发出内在光芒一样——他是这样以为的,即使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玫瑰中有花粉。他凑近一看,却发现花芯中耀眼的黄圈根本就不是花粉,而是一个太阳:一个巨大的火炉在紫草里的玫瑰中央熊熊燃烧。

忐忑的感觉又重新袭来,只不过现在已经增强为全然的恐惧。是对的,他心想,这儿的一切都是对的,但是仍然可能出问题——已经开始出问题了,我猜。我被允许在承受范围之内感受到的这种谬误……但是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应该怎么办?

它就好像蠕虫一样。

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心脏,怦怦跳动,破坏了玫瑰宁静的美丽,嘶叫着亵渎了原本可以安抚鼓舞他的合唱声。

他凑近玫瑰,发现花芯那儿不止一个太阳而有许多……似乎所有太阳都被凶猛但也很脆弱的外壳包裹。

但是这不对。一切都有危险。

杰克心里明白触摸这个耀眼闪光的小宇宙只会带来死亡,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他伸出了手。这个简单的动作并没有包含好奇或恐惧,只是单纯地包含着强烈而无言的愿望,想要保护这朵玫瑰的愿望。

18

过了很久,杰克悠悠醒转。他只知道他晕了很长时间,而且头痛得仿佛要炸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