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着看着男孩说:“但这不表明任何事,你知道。因为权力以他们都不知情的方式交接了,但人们都了解这个事实。我母亲是这个权力的把持者和保护者的根枝。难道不是吗?当舞曲结束后,她走回到他身边,不是吗?而且击拍了他的手掌。人们不是鼓掌了吗?大厅里不是回响着那些俊男和他们的美妇们的掌声和欢呼声吗?不是吗?不是吗?”

远处黑暗中传来苦涩的滴水声。男孩没有说话。

“我记得他们跳舞的样子。”枪侠低声说,“我记得那个样子。”他抬头看着根本看不到的石顶,那一刻他看上去好像要大声喊叫,对着石壁嚎叫,盲目地朝着黑暗发泄——这些见不到光、发不出声的石头若有生命,此刻也会像寄生虫钻进肠子里那样钻到石壁深处。

“怎样的手会拿得起刀子要我父亲的命?”

“我累了。”男孩说,接着再也没话了。

枪侠沉默不语,男孩躺下,一只手放在脸颊和石头之间。他们面前的火焰摇曳了几下,就快灭了。枪侠卷了支烟。他仍然能够清楚地看到水晶灯,仿佛记忆长了眼睛;他似乎听到枪侠们之间的高声问候,隔着无望的时间的灰色海洋在空荡荡的大地上方回荡。想到光明之岛让他的心流血,他真希望自己从来不知道那个地方,从来不知道他父亲受辱戴“绿帽子”的事实。

烟从他嘴里和鼻孔中喷出来,他低头看着男孩。我们只不过一直在地上画着大圆圈,他想,我们沿圆圈走着,又回到起点,而从起点我们再次出发:再次开始,这是日光对我们永远的诅咒。

要过多久我们才能再看到日光?

他睡着了。

在他的呼吸变得平稳均匀后,男孩睁开眼,苦涩又充满爱怜地看着枪侠。最后一点火光在他的瞳孔中摇晃了一下,灭了。他闭上眼睛。

2

在沙漠中枪侠丧失了大部分时间概念,因为那里一成不变;而在山底下这条不见天日的通道里,他失去了剩下的部分。他们没有任何办法来确定时间,时间这一概念变得毫无意义。从某种方面看,他们完全站在时间隧道之外。一天可以是一星期,而一星期完全可以是一天。他们往前走,他们睡觉,他们吃着根本填不饱肚子的食物。他们惟一的伴侣就是在石头中钻出通道的水流持续不断的轰鸣声。他们沿着水流走,口渴了就喝这含矿物质咸味的水,希望水里没有会让他们生病甚至要夺了他们性命的物质。有时候,枪侠认为自己看到了水底下飘忽闪现的灯光,就像灵火一样,但他猜这不过是自己脑袋里的幻象,他还没彻底忘记光明。不过,他还是提醒男孩不要踩到水里。

他脑袋里仿佛装着个测距仪,他总是本能地回想他们走了多远。

河边的路(差不多可以算作是条路,因为它非常平坦,只有些微微的凹陷)一直往前延伸,导向水流的源头。每走一段距离,他们便会看到石壁上借势雕出来的塔门,上面还有凹陷的吊环;也许这里曾经拴过牛或马。每个塔门上都有个金属制成的大肚酒壶,里面插着电火炬,只是现在这里早没了牛马的迹象,火炬也多年无光了。

当他们第三次坐下休整,准备睡觉时,男孩提出一个人去逛逛。枪侠可以听到杰克谨慎的脚步声和碎石轻微的碰撞声。

“小心点。”他说,“你看不到周围的情况。”

“我走得很慢。这是……天哪!”

“什么?”枪侠蹲起来,手放在一支枪把上。

杰克那里没有一点声音。枪侠使劲眯起眼看,但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看这是条铁路。”男孩迟疑着说。

枪侠站起身,寻着杰克的声音走去,每走一步前都用脚尖轻轻试探,害怕有陷阱。

“这里。”一只手从黑暗里伸出来,摸着枪侠的脸。男孩对黑暗的适应性很好,甚至比罗兰都好。他的瞳孔能张得很大,直到一点颜色都不剩:枪侠擦亮微弱的火光时看到了他的眼睛,不觉一惊。通道中没有一点燃料,他们备着的已经差不多都烧成灰烬了。当对亮光的欲望无法满足时,他们发现一个人对光明的渴望会像对食物一样强烈。

男孩站在凹陷的石壁旁,石壁上铺着两条平行的金属管,延伸到黑暗深处。每条管道上都有黑色的瘤节,也许曾用来导电。石壁旁,离地面几英寸处,有锃亮的金属轨道。在这轨道上有什么通行过?枪侠只能想像到发亮的子弹,由电来控制,前头装着可怕的搜索探头,疾驰着穿越黑夜。他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东西,但失去的世界留下了许多惊人的玩意儿,正如留下了许多恶魔一样。枪侠曾遇到过一个隐士,他有台古老的汽油泵。就凭这,他成了一群牧羊人眼中的圣人。隐士会蹲在汽油泵旁,一只手紧紧地搂着它,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听不懂的经文。他有时会把仍然发亮的钢质喷嘴夹在腿当中,连接喷嘴的橡皮管已经腐化了。汽油泵尽管锈迹斑斑,但上面刻着的字还清楚可辨,然而那些字对当地人来说是含义玄妙神秘的铭文:阿莫科(注:AMOC0,阿莫科公司,是美国一家大型综合性跨国石油天然气公司,一九九八年被英国石油公司兼并。)。无铅。阿莫科的字样已经成为雷神的图腾,人们在“阿莫科”前杀羊祭神,并发出引擎的轰鸣声:隆!隆!隆——隆——隆!

枪侠想到废船,曾经的海洋变成了沙漠,只有毫无价值的废船矗立在沙漠中。

眼前的是条铁路。

“我们沿着它走。”他说。

男孩一言未发。

枪侠吹灭了火,躺下来。

当罗兰醒来时,男孩坐在他面前,就坐在一根铁轨上,默默地看着他。

他们就像盲人一样沿着铁轨朝前走,罗兰领路,杰克跟在后头。他们总用一只脚擦着轨道,来确保方向,这也是盲人的本能。右边奔流不息的水流是他们惟一的伴侣。他们没有交谈,始终这样走着,中间停下来睡过两次觉——睡觉的次数已经成为他们衡量时间的惟一方法。枪侠已无法条理清晰地思考,也不想有任何计划,他睡觉时也不再做梦了。

从他们开始沿着铁路走算起,在第三次睡眠后的行走过程中,他们撞到了一辆手摇的四轮小车。

在黑暗中,他们根本无法看到眼前有什么。小车撞在枪侠的胸口,而走在另一边的男孩则将前额狠狠地撞了上去,他疼得蹲在地上。

枪侠立即擦起了火。“你没事吧?”他听上去很生气,那么长时间没说话,枪侠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没事。”他正捂着脑袋。为了证明他说的是实话,他甩了甩头。他们转身去看到底撞上了什么。

那是一块平整的四方形金属板,稳稳地坐在铁轨上,中央有个可摇动的把手,下部连接着一串齿轮。枪侠一下子没明白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但男孩立刻就看出来了。

“这是辆手摇车。”

“什么?”

“手摇车。”男孩不耐烦地说,“就像老卡通片里的一样。看着。”

他爬上车,握住把手。他想将把手往下压,但直到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把手上才算成功了。非常缓慢地,小车无声地往前移了一英尺。

“很好。”一个微弱的机械的声音说。这让两人都吓得跳了起来。“很好,继续推……”机械的声音消失了。

“把手摇起来有些费力。”男孩似乎在为自己的无能道歉。

枪侠站到杰克身边,摇起把手。小车顺从地向前滑动了,又停了下来。“很好,继续推。”机械的声音鼓励他。

他感觉到脚下面有根轴在转动。这让他十分兴奋,机械的声音也同样让他高兴(尽管他认为没必要再听那个声音的指示了)。除了在驿站中看到的水泵,这是他多年来看到的第一台还能正常使用的机器。但同时,这让他有些忐忑不安。这会将他们迅速地带到终点。他肯定是黑衣人有意让他们发现这辆车的。

“真好,不是吗?”男孩说,声音里有种厌恶感。在一阵凝重的沉默中,罗兰可以听到自己体内的器官在运作,可以听到水滴声。

“你站这边,我站那边。”杰克说,“你得用力推,这样它会快速地转起来,那时我就能接上手了。你先推,然后我再推。这样我们很快就能动起来。懂吗?”

“知道。”枪侠说。但他气得双手捏紧了拳头。

“那你得用力推,直到它的转速非常快。”男孩看着他,重复道。

枪侠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清楚的画面,他看到了中央大厅。那是在播种节的交谊舞会后一年左右,在经历了反叛、内战和入侵之后,中央大厅已成为一片废墟。接着这一画面被爱丽的身影代替,这个特岙的女人被穿透身体的子弹冲击得前俯后仰,子弹为什么要击中她?枪侠想不出任何原因……除非让她成为了回忆就是原因。接着,枪侠看到库斯伯特的脸庞,他大笑着沿山坡往下走,仍吹着号角,直到他倒在地上……然后是苏珊的脸,哭泣着,显得十分痛苦。我的朋友们,枪侠想,苦涩地笑着。

“我会推。”枪侠说。

他开始摇把手,机械的声音不停地重复(“很好,继续推。很好,继续推。”)他的另一只手在支持把手的柱子上摸索,终于他摸到了想寻找的东西:一个按钮。他按了一下。

“再见,伙计!”机械的声音兴高采烈地说,然后就陷入沉寂。这让枪侠松了口气。

3

他们在黑暗中向前滑行,速度要比步行快得多,他们也不用再像盲人那样摸索着探路了。机械的声音在中途说过一次话,建议他们吃些烘烤后裹上糖的苹果杏仁派,并说在辛苦了一天之后,没什么能像美食那样能犒赏自己了。在给了这条建议后,它再也没说话。

手摇车被埋在这里不见天日,总有些生锈和松动,在运转了一段距离后才开始变得顺滑。男孩也想出力,枪侠就让他摇一会儿,但多数时候他都是自己摇把手,一上一下,随着手的动作,肌肉也张合着。地下的水流始终陪伴着他们,有时近在脚边,有时远得只能靠水声辨别。有一段,水流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仿佛是水流冲进了某个大教堂的前廊。但也有一段,几乎一点水声都听不到了。

小车的速度很快,形成的风愉快地吹拂着他们的面庞。这似乎代替了视觉,又一次把他们放回到时间的框架中。枪侠估计他们的速度在每小时十到十五英里之间。他感觉铁轨始终在爬坡,尽管坡度小得几乎感觉不到。这让他精疲力竭,每次停下休息时,他都睡得像块石头。食物所剩无几,但他们都不担心。

对枪侠来说,即将到来的高潮让他十分紧张。这种感觉让他难以理解,但就和摇手摇车带来的疲倦一样真实,且越来越强烈。他们非常接近终点,同时也是起点……至少他非常接近。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站在舞台中央的演员,还有几分钟幕布就要升起;他摆好姿势,重复着最早的几句台词,他听到——尽管看不到——观众们逐渐入席,折叠着手里的节目单。他内心龌龊的期待让他觉得腹中就像有个绷紧了的球,每天能让他迅速入睡的体力活倒是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好方法。他每次都睡得像具死尸,没有受任何梦的困扰。

男孩的话越来越少,但就在他们受缓型突变异种攻击的前一晚——他们停下休息,这对他们来说就算是晚上——他很害羞地问枪侠他长大了会是怎样。

“我想多知道些长大后的事。”他说。

枪侠正背靠着把手坐着,用日渐减少的烟叶卷了一支烟衔在嘴里。男孩问他时,他正要睡着了——就像往常一样。

“你为什么想要知道?”他问,觉得很有趣。

男孩的声音显得很好奇也很倔强,好像是要掩饰他的窘迫似的。“我就是想知道。”停了一会儿,他补充道:“我一直想知道长大是怎么回事。我猜很多人说的多数都是谎言。”

“因为你以前听到的不是我的成长故事。”枪侠说,“我猜在上次跟你讲的事发生以后不久,我就算长大了。”

“当你挑战你的老师时。”杰克幽幽地说,“我想听那个故事。”

罗兰点点头。对,当然就是那一刻,他尝试跨过界线;这个故事大概所有男孩都想听。“不过,我真正长大成人应该是在我的父亲送我上路后开始的。我在途经的一个又一个地方经历着考验。”他想了一会。“有一次我碰到了一个非人的东西。”

“非人?我不懂。”

“你能感觉到他,但是无法看到他。”

杰克点点头,好像是明白了。“他是隐形人。”

罗兰扬起了眉毛。他从来没听到过这个词。“你们是这么叫的?”

“对。”

“那就这么叫吧。在当时,有许多人不让我那么做——害怕如果我触犯了他,他们都会被诅咒,但是那家伙太喜欢强奸。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杰克说,“而且我猜一个隐形的家伙大概对此会很在行吧。你是怎么捉住他的?”

“那个故事改天再讲。”知道不会再有其他日子了。他俩都清楚没有多少日子了。“两年之后,我在一个叫国王镇的地方离开了一个女孩,尽管我不想——”

“当然你会那么做。”男孩说,尽管语气仍很温和,但掩饰不了他的嘲讽。“你得去找你的塔楼,我没说错吧?得去赶路啦,就像我爸爸公司里的那些牛仔们一样。”

罗兰的脸一阵滚烫,幸好在黑暗中看不到他脸红的窘迫样,但当他说话时语气平稳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我猜,那是最后一部分。我是指,我终于长大的最后一个考验。当那些考验发生时,|Qī-shū-ωǎng|我一点都不知道那是我必经的成长过程。直到后来我才知道。”

他很不安地意识到自己在有意回避男孩想听的故事。

“我想,大概年龄也是成长的一部分。”他几乎有些不情愿地说,“是形式上的,几乎是格式化的;就像舞蹈。”他尴尬地笑着。

男孩等他往下说。

“一个人必须得在战役中证明自我。”枪侠开始了他的讲述。

4

炎热的夏天。

那年的盛夏就像个吸血鬼,土地全干涸了,佃农们的庄稼枯黄枯黄的,蓟犁的城堡里的田地被晒得一片雪白。往西再过去数英里,文明社会的边缘处,斗争已经开始。所有来自那里的消息都让人沮丧,但在炙烤着统治中心的热浪面前,它们都变得苍白而没有分量。牲畜围场中,几头牛目光涣散,懒洋洋地趴在地上。肉猪低声哼哼着,母猪、交配也激不起它们的兴趣,连磨快了为秋季准备着的屠宰刀它们也不多看一眼。人们都在抱怨税收和征兵,这跟往年一样;但在政治空洞的激情表演之下有种淡漠。蓟犁的中心就像一块磨损的破布,被践踏后,洗干净,挂在那里晾干了。系着这颗世界中心最后一块珠宝的绳子快磨断了。分崩离析的迹象到处可见。大地沉重地呼吸着,预示着即将来临的衰落。

那时罗兰还只是个孩子。他感觉得到这些变化,但并不理解。他觉得自己内心空得可怕,急切地需要找东西填满内心的空洞。

自那个总能为饥饿的男孩找来食物的厨子被吊死后,三年过去了;罗兰长高了不少,肩部、臀部也变宽了。现在,他十四岁,穿着褪了色的斜纹粗棉布长裤,和成年后的样子非常接近了:细长,精瘦,跑起来速度很快。他还是个处男,但西镇一个商人养的两个年轻情妇经常对他挤眉弄眼。他开始有反应,而且越来越强烈。想到她们时,即使是在凉爽的走廊里,他的背脊上都会冒出汗珠。

往前走就是他母亲的套间,他无意进去,只是想从那里经过再爬到屋顶上去。在那儿,他能享受微风,和手带来的快乐。

他经过母亲的房门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你,孩子。”

那是马藤,父亲的谋士。他的着装十分随便,看上去有些可疑,这让罗兰有些不悦:他穿着黑色的马裤呢长裤,绷在腿上就像杂技演员的紧身衣,白色的衬衣敞开着,露出他无毛的胸部。他的头发乱蓬蓬的。

罗兰无语地瞪着他。

“进来,进来!别站在走廊里!你的母亲想跟你说话。”他的嘴角微笑着,但脸上的其他线条都显出嘲讽的表情。而他的目光,冷得能让人打颤。

事实上,他的母亲并没想在此刻见到他。她坐在起居室的窗户旁,从那里她能看到楼下院子里炽热的白色石块。她穿着一条宽松的长裙,是件只能在家里穿的睡衣似的长裙,裙子总从一只肩膀上滑下来,露出她雪白的肌肤。她只看了男孩一眼,仿佛不敢正视他似的,她微微的苦笑很快便隐去,就像秋阳掠过一池死水。在交谈时,她只看着自己的双手,而不是她的儿子。

他很少见到她,摇篮曲的调子(阒茨,栖茨,葜茨)也在他的记忆中褪了色。但是他爱着这个“陌生人”。他感到内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对他父亲最亲近的谋士——马藤——他开始有种憎恨。

“你好吗,罗?”她柔声问儿子。马藤站在她身边,一只手放在她白色的肩膀和头颈之间,对着母子俩微笑。他褐色的眼睛在微笑时变得深不见底。

“好。”他回答。

“你的学习顺利吗?范内满意吗?柯特呢?”讲到第二个名字时,她的嘴唇抽动了一下,仿佛尝到了苦涩的东西。

“我在努力。”他说。他们俩都清楚他不像库斯伯特那样聪明得惊人,甚至没有杰米反应快。他是个埋头苦干型的学生,如同一个拿着大棒的武士般有些愚钝。甚至阿兰都比他学得好。

“大卫好吗?”她知道他很爱那只猎鹰。

罗兰抬头看着马藤,他仍挂着父亲般的笑容听着母子俩谈话。“它的黄金时期已经过去了。”

他母亲差一点就开始颤抖了;那一刻马藤的脸阴沉下来,他放在她肩上的手抓紧了。她转过脸看着窗外白晃晃的阳光,一切看上去都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这是一个谜语(注:原文用的是charade,指用诗、画、动作等凑成一个字的一种字谜。),他想,一场游戏。谁和谁玩这场游戏呢?

“你前额划破了。”马藤又恢复了微笑,一个指头指着柯特最近留下的疤痕。

(谢谢你,今天我受益匪浅。)

“你会像你父亲一样吗?成为一个战士,或者你就只是反应慢?”

这次,她的确发抖了。

“两者都是。”男孩说。他牢牢地瞪着马藤,痛苦地微笑着。即使在这里,他都觉得非常热。

马藤突然收起了微笑。“你能到屋顶上去了,孩子。我知道你在那里还有事要做呢。”

“我的母亲还没有准许我离开,你这个侍从。”

马藤的脸扭曲起来,仿佛罗兰刚用皮鞭抽了他。男孩听到母亲悲哀、恐惧的喘息。她叫了他的名字。

但罗兰脸上痛苦的笑容没有变,他往前跨了一步。“你能为我做个效忠的姿势吗,侍从?凭你服侍的主人,我父亲的名义?”

马藤瞪着他,简直无法相信他说的话。

“出去。”马藤克制地说,“出去,用你的手去。”

带着他狰狞的笑容,男孩走了出去。

他关上门,朝着原路走回去,他听到母亲的嚎叫。那是人临死前哀号的声音。接着,难以置信的,他听到他父亲的仆人击打她的声音,警告她闭上鸟嘴。

闭上鸟嘴!

他听到马藤的笑声。

罗兰径直走向练习场,脸上始终挂着他痛苦的笑容。

5

杰米正从店铺里出来,当他看到罗兰穿过练习场的院子时,他跑过去想告诉他关于西边暴乱的最新消息。但等看清罗兰的表情后,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他们还是婴儿时就认识了,孩童期间,他们彼此挑衅过,打过,一起在共同生活的城墙内进行过无数次的探索。

罗兰从他身边走过,朝杰米的方向瞪着,但没有看着他,脸上还是那个痛苦的微笑。他朝柯特的小屋走去,房间的帘子都放下来,抵挡着午后残忍的烈日。柯特习惯睡午觉,因为这样他才有体力在晚上钻进下城区某个肮脏的妓院尽情地满足他雄猫似的需要。

杰米的直觉告诉他将会发生什么,他既害怕又兴奋,不知道是该跟着罗兰,还是去找其他同伴。

接着他像是从被催眠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他朝主楼跑去,高声大喊着:“库斯伯特!阿兰!托玛斯!”他的喊声在热浪中显得纤细微弱。他们知道,靠男孩特有的直觉,他们全都知道,罗兰会是他们当中第一个尝试越界的人。但,这来得太快了。

罗兰脸上可怕的微笑让他十分震惊,这要比任何关于战争、暴乱,或是巫术的消息带给他的刺激都更为强烈,比一张缺牙的嘴对着停满苍蝇的生菜讲出来的话重要得多。

罗兰走到老师的小屋前,一脚踹向大门。门向里弹开,撞到粗糙的石膏糊的墙壁上,又弹回来。

他从来没进去过。站在门口,他看到一个简陋的褐色厨房,里面有一张桌子,两把站得笔挺的椅子,两个橱柜。褪色的漆布地板上,从冰箱到挂着刀的柜子以及桌子之间,都是黑色的刮痕。

这就是这个公众人物的私人空间。这个破落的小屋里就住着这位有名的斗士,他喜欢在午夜狂欢,他训练了差不多三代人,而且把其中一些培养成枪侠。

“柯特!”

他猛踢了一下桌子,让它滑过房间撞到挂着刀的柜子上。几把刀纷纷从架子上掉下来,叮当声大作。

一阵沙哑的声音从里面的房间传来,是人尚未完全苏醒时清喉咙的声音。罗兰没有往里走,心里清楚这只是个幌子;他知道在他踢开门的那一刻,柯特就已经醒来了,瞪着他的独眼站在卧室门边,只要入侵者放松警惕朝门里跨一步,他就会拧断那人的脖子。

“柯特,我需要你,侍卫!”

听到他说高级语,柯特猛地把门推开。站在罗兰面前的是个长着弓形腿的矮胖男人,他只穿着内裤,露出了他结实的肌肉,而且全身从头到脚布满伤疤。他挺着个将军肚,但罗兰凭经验知道他的肚子如同弹簧钢,既坚挺又充满弹性。他的头发一根不剩,头颅骨似乎都变了形,眼放怒火地看着罗兰。

男孩按正式的规矩向他行了礼。“无须再教我了,侍卫。今天,我要给你上课。”

“这为时过早,毛孩。”柯特很随便地回答,但说的也是高级语。“依我判断,这早了两年,还不是最佳时机。我只问一遍,你要打退堂鼓吗?”

男孩只是微笑着,还是那个痛苦骇人的笑容。柯特曾在决定荣辱的战场上,在血流成河、鲜血都将天空映红了的沙场上见到过这种笑容——也许只有这个笑容才是惟一能让他信服的回答。

“太可惜了。”教练叹了口气,“你可是最有潜力的学生——我得说,是近二十四年来最好的一个。想到你被击垮,不得不踏上那条流亡之路,这让人悲哀。不过,世界已经开始变了。黑暗时代已骑在马背上了。”

罗兰仍然没有说话(即使那时柯特要他解释,他也无法讲清楚),但是那一刻,他僵直的笑脸略略放松了一些。

“我们还是得坚持血的界线,不管西线有无暴乱。孩子,我是你的侍从。我听到了你的命令,现在我全心地表示服从——如果将来再也没有机会效忠你的话。”

柯特,这个掌掴过他,踢过他,让他流过血,辱骂嘲讽过他的冷血教练,现在单膝跪地,朝他低下了头。

男孩抚摸着他颈背上坚硬的肌肉,眼前这一幕让他难以置信。“起来,侍卫,以爱的名义。”

柯特慢慢站起来,在他这张毫无表情的面具之下也许藏着痛苦。“这是无谓的牺牲。收回你的话,傻小子。我打破自己的承诺。收回你的话,再等几年。”

男孩没有说话。

“好吧;如果你坚持这样,我们就这样办。”柯特的声音变得有些干巴巴,他公事公办地说:“一小时后,带着你选的武器。”

“你带你的棍棒?”

“我一直带着。”

“柯特,有多少根棍子从你手里被拿走?”实际上他是试探着问:有多少男孩走进大厅后面的方形院子后,能够带着准枪侠的头衔出来?

“今天,我的棍子不会离开我的手。”柯特缓慢地说,“我很遗憾。孩子,机会只有一次。过于心急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和那些不值一提的蠢人付出的代价没什么两样。你就不能再等等?”

男孩想起马藤站在他面前的样子。那个微笑。他关上门后,从屋里传来的殴打声。“不。”

“好吧。你选择什么武器?”

罗兰没有回答。

柯特笑了,露出了他参差不齐的牙齿。“这样的开始倒还算聪明。一个小时后见。你知道你将再也见不到你的父亲、母亲,也不会看到你的子孙了吗?”

“我知道流放意味着什么。”罗兰低声说。

“走吧,一个人静思一会儿,想想你父亲的面容。这会对你有好处。”

男孩转身离去,没有往回看一眼。

6

谷仓的地窖阴冷潮湿,和外面烈日下相比判若两个世界。这儿有蜘蛛网和地下水的气味。狭小的窗户略高出地面,几缕阳光射进来,光柱中灰尘飞扬,但阳光并没有带进来任何暑气。男孩把猎鹰放在这里,它看上去挺自在。

大卫再也不是空中的霸主了。三年前,它的羽毛就失去了耀眼的光泽,不过它的眼神依旧咄咄逼人。人们总说,一个人不可能让猎鹰成为朋友,除非他自己也是个猎鹰似的人物,总是独身一人,永远只是个匆匆过客,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猎鹰可不会买爱情或是道德的账。

大卫已经显出老态。罗兰真希望自己是只年轻矫健的鹰。

“嗨。”他柔声唤大卫,将手伸向系着猎鹰的横条。

猎鹰踱到男孩的手臂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它并没有带头罩。男孩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干牛肉。大卫灵巧地从他手指间啄起肉干,一伸脖子肉干就消失了。

男孩小心地抚摸着大卫。若这让柯特看到,他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柯特也不信男孩到了挑战他的时候。

“我知道你今天会死去。”他继续抚摸,“我知道你今天会成为牺牲品,就像我们训练你时给你的那些小鸟一样。你记得吗?不记得?没关系。过了今天,我就是一只猎鹰,今后每年此时,我都会向长天放枪来祭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