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醒来,树影已拖曳得老长。“生火。”他对杰克说,把自己的燧石和打火镰扔给他,“你会用吗?”
“我想我能行。”
枪侠朝柳树林走去,男孩的声音让他停住脚步,他怔住了。
“火花——啊——黑暗,我的祖先在何方?”男孩喃喃自语,打火镰发出响亮的敲击声,就像一只机器鸟在叫。“我能睡这儿?我能住这儿?赐给我的营帐火花儿。”
从我这儿学到的,枪侠想,一点都不吃惊自己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就像被打湿的狗一样浑身哆嗦。从我这儿学的,我都不记得自己念过这些词,我忍心背叛这样的孩子?啊,罗兰,你能抛弃这样纯真的孩子?在这个可悲的没有出路的世界,你怎能扔下他?有什么理由支持你这么做吗?
他只是学了几句话罢了。
是,但这是老话了。是一代代传到你这里的。
“罗兰?”男孩问他,“你没事吧?”
“没事。”他含糊地说,鼻孔里仍残留着卷烟的气味,“你生起火了。”
“是。”男孩简短地回答,罗兰不用回头也知道他脸上挂着微笑。
枪侠向左走,这次是沿着柳树林。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坡前,他停下来,站到树影底下。周围一片寂静,他隐约可以听到杰克刚生起的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木柴爆裂声。这个声音让他会心一笑。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草坡上出现了三只兔子,等它们低头吃草时,枪侠拔出双枪。他击倒三只兔子,剥皮洗净后带回到营火边。杰克早已在火堆上烧水等候。
枪侠点头赞叹:“做得真不错。”
杰克开心得涨红了脸,默默地把燧石和打火镰递给枪侠。
兔肉在火上炖着,枪侠趁天还没全暗时又走进了柳树林。在最近的一个池塘旁,枪侠砍了几条粗壮的蔓藤。晚上当火堆灭了,杰克睡熟后,枪侠要将蔓藤编成根绳子,可能在以后派得上用场。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上山的路途不会太艰险。他感到命运影响着许多事情,他再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了。
当他提着蔓藤赶到杰克等着的地方时,手上已经沾满绿色的树汁。
第一缕晨曦将他们唤醒,他们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打好了包袱。枪侠想去草坡边再打只兔子,但时间太短,没等到兔子出现,只能空手而回。他们剩下的食物不多,打成的包袱十分轻小,杰克背着也显得很轻松。他变得强壮了些,这明显可以看得出来。
枪侠背着所有的水袋,水袋里全都灌满了清冽的泉水。他将三根蔓藤编的绳索系在腰间。他们特意选择了远离祭坛的路。(枪侠担心杰克看到祭坛会想起那晚恐怖的经历,当他们沿着乱石嶙峋的小路上山时,祭坛就在脚下,但杰克只是扫了一眼,注意力便被一只振翅高飞的鸟儿吸引了。)很快,山上的树便明显变得稀疏,和山下的相比也显得格外矮小。树干都盘扭着,树根也和土地进行着痛苦的争斗,想汲取些水分。
“一切都显得那么苍老。”当他们停下休息时,杰克阴郁地说,“这世界就不剩一点年轻的生气了吗?”
枪侠笑了,用手肘推了他一下。“你就是啊。”他说。
杰克淡淡一笑。“这山难爬吗?”
枪侠好奇地看着他。“这些山脉那么高。你不认为会很难爬吗?”
杰克看着枪侠,眼里蒙上层迷雾。
“不。”
他们继续往上走。
8
太阳已经爬上了最高点,但和在沙漠中相比,它在那儿高悬的时间短了些,不多一会儿便迫不急待地继续赶路,把影子还给了枪侠和男孩。层层岩石突兀地立在山地上,就像埋在土里的巨型安乐椅的扶手。灌木变得枯黄萎蔫。最后他们来到了像烟囱那样的一条深深的罅隙面前,他们顺着一带低矮斑驳的岩石攀爬,试图绕着道越过这道罅隙。古老的花岗岩裂开的条纹形成阶梯式的形状,让两人都觉得至少这段山路开始的一段还算容易走。他们站在四英尺宽的悬崖顶,回头看着脚下的绿地和近处的沙漠。沙漠就像只巨大的黄色脚爪蜷缩在绿地周围。再往远处望去,沙漠完全成了一块白色的金属盾牌,反射的阳光让他们睁不开眼,渐渐地,视线中只剩下升腾着的白色热浪。枪侠想到自己几乎命丧沙漠,仍有些难以置信。他们现在站在山顶享受着凉风,已经无法想像那片沙漠曾是如此致命,尽管它看上去仍那样壮观。
他们继续向连绵的群山迈进,翻过了乱石堆,弓着腰爬上陡峭的石坡,令他们惊异的是石块中闪耀着石英、云母的光芒。岩石还留有太阳的余温,摸上去非常温暖,但气温已明显下降。黄昏时分,枪侠听到沉闷的雷声。但眼前高耸的山峰挡住了视线,他们看不到山那边的暴雨。
他们眼前有一片突兀的岩石悬垂着形成了斜坡式的天然屋顶。当天边只剩一抹紫光时,他们在那里搭起了营帐。枪侠铺开毯子,将毯子的两边分别固定在头顶上的岩石和地面上,这样借助地势形成了一个简陋的单面坡斜顶小屋。他们坐在“屋”门口,看着黑暗给世界披上一件大氅。杰克将两脚伸在悬崖边上,摇摆着。枪侠卷了枝烟,幽默地对杰克说:“睡觉时可别从这里滚下去,不然等你醒过来就已经在地狱里了。”
“不会。”杰克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我妈妈说——”他突然停住了。
“她说什么?”
“说我睡觉时就像个死人。”他说完了,枪侠看到他嘴唇颤抖,费力地要把眼泪挤回去。还只是个孩子,他想,突然头部一阵剧痛,就像在滚烫的前额上一下子敷了太多的冰水。只是个孩子。为什么?愚蠢的问题。他记得,当一个身心都受挫的男孩委屈地向柯特提出这个问题时,这个疤痕累累的战争机器只会说:为什么一个弯曲的字母不是直的?……别问为什么,只要你站起来,懦夫。站起来!天色还早呢!他一心只知道教这些枪侠们的儿子掌握他们必须具备的基础本领。
“我为什么在这里?”杰克问,“为什么我忘了以前所有的事?”
“因为黑衣人将你带到了这里,因为那座塔楼。塔楼位于一种……能源网中。在时间概念里。”
“我不懂你说什么!”
“我也不懂。”枪侠说,“但有些事正在发生。就在我属于的那个时间里。我们总是说‘世界变了’……我们一直这么说。但现在它变得更快了。时间也发生着变化。它软化了。”
他们沉默地坐着。一阵微风吹过,颇有些凉意。在吹过某个石缝时,发出了空洞的哨声。
“你从哪儿来?”杰克问。
“从一个再也不存在的地方来。你知道《圣经》吗?”
“耶稣和摩西。当然。”
枪侠笑了。“对。我住的地方有个《圣经》似的名字——新迦南,人们都这么叫,盛产牛奶和蜂蜜的土地。圣经中的迦南,人们都说那里种的葡萄大得要用车拉。我们种的葡萄没那么大,但的确也是甜蜜之乡。”
“我知道尤利西斯。”他迟疑地说,“他也是《圣经》里的吗?”
“也许吧。”枪侠回答,“我可不是研究《圣经》的学者,说不准。”
“那其他人……你的朋友们——”
“没有其他人了。我是最后一个。”
一痕残月出现在夜空,细长的脸颊面对着他们落脚的乱石堆。
“那儿美吗?你的家乡……你的土地?”
“非常美丽。那儿有田野,森林,河流,清晨有雾霭。但那只是表面的美。我母亲总是说真正的惟一的美在于秩序,爱,还有光。”
杰克支吾了一声,但没有明确地回应。
枪侠抽着烟,思绪回到了过去——在宽敞的中央大厅,几百个衣着华丽的人或随着舒缓的华尔兹节拍轻舞着,或随着旋律跳起轻快的波尔卡曼舞(注:波尔卡曼舞,Pol-kam,是流行于蓟犁的舞蹈,比华尔兹的节奏要更轻快。宫廷宴会上,人们都会跳波尔卡曼舞。)。艾琳·芮拓在他的臂弯中随他起舞。他猜是他的父母选中了她,她的眼睛比任何宝石都要明亮,连宫廷交际花们头上闪耀的水晶饰品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这个大厅所在的中央区由上百座巨大的石堡组成,就像一个充满光明的岛屿,漂流在茫茫不可知的时间河流中。罗兰第一眼看到这些城堡时,它们经历过的岁月就已经难以计数,当罗兰永远离开那里,当他转身离开将脸别过不再回头时,他的心被刺痛了。自此他踏上了追寻黑衣人的路途。那时,墙垣已经坍塌,庭院里野草横生,蝙蝠在中央大厅的横梁上筑巢,柱廊间充满了燕子的呢喃细语。柯特曾教授他们箭术、射击和鹰猎的训练场成了梯牧草、野蔓藤肆虐的地方。厨房,这个曾经充满烟雾和香味的哈可斯的领地,现在已是一群面目狰狞的“缓型突变异种”(注:缓型突变异种。古老的世界尽管早已毁灭,但留下了许多有毒物质,这让中世界的许多生物发生基因转变。其中最骇人的要属缓型突变异种。这一类变异种曾经是人类,但已经失去了人类的显著特征。它们的形状也会因变异程度不同而有区别,但总体上,它们都喜欢黑暗,身体发绿色磷光。)的安乐窝,它们躲在黑暗的餐具室或从梁柱的阴影里怜悯地看着罗兰。曾装过香味扑鼻的烤牛肉、熏猪肉的锅盆已经爬满潮湿滑腻的苔藓。在阴暗的角落,连“缓型突变异种”都不敢落脚的角落,长满了巨大的白色毒蕈。下层地窖厚重的橡木门敞开着,从里面传出来的所有气味中最明显的是酒变成醋的刺鼻气味,这种气味仿佛无情地宣告着这里的一切已经彻底变质毁灭。这些场景让他毅然向南方走去,将一切留在身后——但这些刺痛了他的心。
“是因为战争吗?”杰克问。
“比战争更甚。”枪侠把只剩一点红光的烟蒂扔出去,“那是一场革命。我们胜了每场战役,但输了那场战争。没有人是战争的胜利者,也许除了那些食腐动物。它们可以吃上好些年了。”
“要我生活在那里该多好。”杰克的眼中充满渴望。
“你真那么想?”
“真的。”
“该睡觉了,杰克。”
男孩靠石壁蜷缩着躺下,毯子松松地搭在身上。枪侠坐在那儿足足一个小时,守望着这个娇小的身影。刚才的谈话让他完全沉浸在回忆中。往事夹杂着甜蜜与忧愁,但他不是个习惯于回忆、容易感伤的人,而且回忆往事无法解决眼前的问题:关于杰克,神谕说得非常清楚,他也想不出其他解决办法,但是转身离开杰克又是他做不到的。也许会发生一幕惨剧而让他失去杰克,但是枪侠无法想像;他能看到的只是永远伴随着人的命运。最后,他更真实的性格占了上风,他无法再作思考。他睡着了,没做任何梦。
9
第二天,道路变得更艰险。他们试图穿越山脉间狭窄的V字形通道。枪侠走得很慢,没有要紧紧追赶黑衣人的意思。脚下坚硬的石块没有留下他的任何痕迹,但枪侠肯定他从这里走过——在他们老远看到他像个黑点似的爬山之后。每阵寒冷的倒灌风里都有他的气味。那气味十分油腻,就像鬼草的恶臭那样苦涩。
杰克的头发很长了,在被太阳晒黑了的颈部还有些卷曲。他很卖力,稳稳地走着每一步;他没有表现任何恐高的迹象,当他们爬过陡峭的山壁,或跨越豁缝时他都非常勇敢。已经有两次,他爬上了枪侠无法攀登的峭壁,然后甩下一根绳索让枪侠一把一把地拽着上来。
一天早晨,他们被阴冷潮湿的云海包围了,根本无法辨认脚下的斜坡。在石隙中间仍可见积雪,雪已经结冰了,颗粒粗大,像石英那样闪光,但却像沙子一样干燥。那天下午,他们在一堆积雪中看到一个脚印。杰克看着脚印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他惊恐地抬起头,好像黑衣人会在脚印之上现形似的。枪侠拍拍他的肩膀,指向前方。“快走。天要暗了。”
他们趁着最后一点亮光在一片宽敞的平地上搭起帐篷。平地东北走向,斜插入山脉的中心。天气非常寒冷,他们可以看到自己吐出的白气,但是远处却传来雷声,天边红紫色的闪电看上去那样不真实,只有在梦境中才会看到。
枪侠以为男孩会有许多问题问他,但杰克一言未发。他几乎头刚着地就睡着了。枪侠也效仿他躺下。他又一次梦到杰克是一尊雪花石膏做的圣人雕像,一根长钉穿过他的前额。这让他惊醒,大口喘息着,刺骨的寒风直灌入肺里。杰克躺在他身边,但睡得也不安稳;他扭动着,口中还不停地嘀咕着,显然梦神也没放过他。枪侠惊魂未定地躺下。
10
在杰克看到脚印的一星期后,他们看到了黑衣人,但只是非常短暂的一刻。就在那一刻,枪侠觉得自己几乎能感到塔楼的存在,因为那一刻似乎被无限地延伸下去了。
他们继续朝东南方向走,这时他们在这片巨石嶙峋的山群中已经差不多走了一半路程。眼前的路变得非常艰险,也第一次让他们有些发怵。(他们头顶上是座座陡峭的孤山和裹着冰层的峭壁,枪侠抬头看山顶时几乎有种倒立的晕眩感。)此时狭窄的小道引着他们向下走。蜿蜒的小道将他们带到峡谷的底部;那儿,从高处奔流而下的一条小溪积聚了极大的势能冲击着地面,所过之处水流的边缘已经结冰。
那天下午,男孩停下来,回头看着正俯身在溪流边洗脸的枪侠。
“我闻到他的气味。”杰克说。
“我也是。”
在他们前面,山脉显示出它最后的震慑力——一面无法逾越的花岗岩峭壁拔地而起,直耸入云霄。枪侠觉得迂回的溪流随时可能将他们带到高悬的瀑布和那堵被水冲得十分平滑的不可逾越的石壁跟前,那时他们也就走到了尽头。但这里的空气似乎有放大的作用,就像在高原地带常见的那样,看上去近在咫尺的东西其实还有段距离。他们又走了一天才来到花岗岩峭壁脚下。
一种强烈的期待感又一次回到枪侠体内,他觉得似乎一切又在掌握之内了。这种感觉过去他经历过许多次,但他仍然需要花大力气才能将这种迫不及待的急切的心情克制住。
“等一等!”杰克突然止住脚步。他们看到溪流突然改变流向,几乎来了个直角转弯;在一块腐蚀了的砂岩巨砾跟前,溪流冒着白沫咆哮着。整个上午他们都走在山脉的阴影中,峡谷慢慢变窄。
杰克的脸色变得惨白,全身剧烈地颤抖着。
“怎么回事?”
“我们回去吧。”杰克小声说,“我们赶快回去。”
枪侠的脸板着。
“求你了!”他的脸绷紧了,下颚由于克制怒火而抖动着。尽管在峡谷中,周围是山的屏障,他们还是听到远处的雷鸣,就像机器轰鸣一样有节奏。他们抬头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此刻冷暖气流交会开战,云层翻滚,天空也呈现骇人的灰色。
“回去吧。求你了!”男孩举起一只拳头,仿佛要击打枪侠的胸部。
“不。”
男孩看上去突然像做梦似的。“你要杀了我。第一次是他杀了我,而这次,就是你。我知道你心里也清楚。”
枪侠知道自己在撒谎,但还是说:“你会没事的。”然后又编了个更大的谎言:“我会照顾好你。”
杰克的脸完全变成灰色,他没再说一句话。他不情愿地伸出手。他和枪侠就这样手牵手绕过了溪流的急转弯口。在巨砾另一侧,他们看到了高耸的峭壁和黑衣人。
他就站在二十英尺的高处,在他左边是从峭壁上的孔眼中喷涌而出的瀑布。水柱形成的气流吹动他的长袍。他一手拿着根棍棒,另一只手朝他们伸着,做出一个嘲讽式的欢迎姿势。他站在乌云急涌的天空下,立在悬崖一块微凸的岩石上,就像一个先知,一个预言厄运的先知,他的声音就是耶利米(注:Jeremiah,耶利米,专作预言的先知。《圣经》中有《耶利米书》。)的声音。
“枪侠!看你,多么完美地实现了古老的预言啊!再见了,再见了,再见啊!”他笑着朝枪侠鞠了一躬,笑声非常洪亮,产生了回声,甚至盖过了急流的咆哮。
枪侠本能地掏出双枪。男孩躲到他的右后方,只剩一个微小的身影。
在他的理智控制住自己的双手之前,他已经发了三枪——周围的石谷中回响着清亮的金属声,盖过了风声、水声。
黑衣人头顶上一撮花岗岩的碎片迸裂开;第二颗子弹打在他兜帽的左边;第三颗落在右边。很明显,三颗子弹都射空了。
黑衣人笑了——他饱满响亮的笑声似乎要挑战变弱了的枪声的回音。“难道你想这么轻易地就毁了你能得到的全部回答吗,枪侠?”
“下来。”枪侠说。“我请求你这么做。那样你就能慢慢回答我的问题。”
又是一阵鄙夷的笑声。“罗兰,我并不怕你的子弹。我怕的是你逼问我要回答。”
“下来。”
“我想,我们会在山那边谈。”黑衣人说,“在山那边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商讨,甚至聊天。”
他瞟了眼杰克,补充了一句:
“就咱们俩。”
杰克朝后退缩了几步,痛苦地叫出声来。黑衣人转过身,他的长袍在风中飘动着就像蝙蝠翅膀。他消失在峭壁的裂缝中,而水流就是从那里湍急地喷涌而出。枪侠咬着牙克制着自己,才没朝他的背影开枪——难道你想这么轻易地就毁了你能得到的全部回答吗,枪侠?
周围只剩下风和水的声音,那是这个渺无人烟的地方千年来仅有的声音。黑衣人刚才就站在那里。自上次看到他后,已有十二年了;罗兰又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他,还跟他说了几句话。黑衣人居然还笑了。
在山那边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商讨,甚至聊天。
男孩仰头看着他,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那一刻,枪侠看到了爱丽的面容,这个特岙的女孩站在杰克的位置,她前额的疤痕无声地控诉着。枪侠突然十分憎恨面前的这两个人(直到后来,枪侠才想起爱丽丝前额的伤疤和他在梦中见到的穿过杰克前额的长钉其实就在同一个位置)。杰克可能猜到了他的想法,呜咽了一声。但他咬起自己的嘴唇,把那个声音吞了下去。他具有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的要素,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可能他会成为枪侠式的人物。
就咱们俩。
枪侠觉得在自己体内深处的某个未知的暗处,有一种强烈的邪恶的欲望让他口渴难耐,但这种欲望饮再多的水或酒都填补不了。世界颤抖着,就在他手指可及之处;本能地,他发誓他不会堕落,但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告诉他这种努力是白费的,永远都没有用。最后,决定一切的只有命运。
时值正午,他抬起头来,让阴沉而多变的阳光最后一次照在他自己过于脆弱的良心上。没有人能用银子来偿还背叛的债,背叛总是要用血肉来偿还的。
“跟我走或者留在这里。”枪侠说。
对这个提议,男孩硬挤出一丝苦笑——就像他父亲的笑容,如果他自己能看到的话。“如果我留在这儿,我会没事的。”他说,“就我一个人,在这山里,会好好的。有人会到这里救我。他们会带着蛋糕和三明治。保温瓶里装着咖啡。你说呢?”
“跟我走或者留在这里。”枪侠重复道,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种事物分离的感觉。那一刻,眼前矮小的身影不再是杰克,只是一个男孩,一个没有血肉气息的东西,能够被移动,被使用。
在寂静中,除了飕飕的风声,还有什么发出了一声尖叫;他和男孩都听到了。
枪侠开始攀登峭壁,过了一会儿,杰克也跟上来。在钢铁般冰冷的水流旁,他们一起爬上了峭壁,站在黑衣人刚才站过的岩石上。然后,他们一起钻进了裂缝,黑衣人就消失在那里。黑暗吞没了两人。
第四章 缓型突变异种
1
用讲梦话时抑扬顿挫的音调,枪侠语气舒缓地对杰克说:
“那晚,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库斯伯特、阿兰和我。按规定,我们不应该在那里,因为我们还只是孩子。用我们的一句俗话来说,我们那时都还裹着尿布呢。如果我们被发现了,那柯特肯定会抽得我们遍体鳞伤。幸好,我们没被人看到。我猜,在我们之前去过那里的孩子也没人被发现过。男孩们肯定都偷穿过他们父亲的裤子,然后在镜子前装模作样大摇大摆,随后再偷偷摸摸地把裤子挂回到衣架上;我们那样做也是出于同样的心态。而父亲们假装没有注意到裤子的挂法和他们的习惯不一样,也假装没看到他们的儿子鼻子底下还有鞋油画的胡须的痕迹。你懂吗?”
男孩一言不发。自天暗了以后,他一个字都还没说过。而枪侠却相反,他急切地,甚至有些狂热地通过说话来打破寂静。自从他们穿过缝隙进入这片位于山脉下的地下王国后,枪侠从没回头再望一眼光明,但男孩不止一次地朝后望过。杰克的面颊成了枪侠判断天色变化的镜子:现在是微微的玫瑰色,现在是牛奶的乳白色,现在是苍白的银色,现在是暮霭的最后一缕暗红色,现在什么颜色都看不到了。枪侠擦燃一根火棒,他们继续往前走。
最后,他们停下来宿营。没有黑衣人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也许他也停下休息了。或者他继续在黑暗中飘向前方,不用点火也能在暗室中行走。
“播种节的轻快交谊舞会——有些老人也管这种舞叫考玛辣,是从‘米’这个词过来的说法——每年一次在西厅举行。”枪侠继续说,“正式的全称是‘祖先厅’,但孩子们都叫它西厅。”
他们听到滴水的声音。
“这是宫廷的习俗,就像所有的春季舞会都是种传统一样。”但枪侠对此不以为然,他从鼻子里喷出来的笑声被无情的墙面扩大回传成粗大的喘气声。“书里说,在过去,这是迎接春天到来的仪式,有时人们也管它叫新土或新鲜的考玛辣。但是文明社会,你知道……”
他讲不下去了,无法描述这个死气沉沉的名词中包含的变化:浪漫这一特质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但它残留的肉欲的阴魂却不散,一个靠着繁文缛节和纸醉金迷在苟延残喘的世界;播种夜也是传统的求爱日,但规整如几何图形的求爱礼仪被制定出来并让人们接受,取代了以前更真实,更疯狂,更贴近自然的求爱方式。现在他对那种原始的方式也只存有模糊的感觉了。空洞的壮丽气派取代了真正的激情,而正是那种激情曾建立起并长期维系着他们的王国。他在眉脊泗与苏珊·德尔伽朵体验到了那种真爱,但后来又失去了。曾经有位国王,他好像告诉过男孩,名叫艾尔德,尽管经过那么多代,血液可能已经被稀释,但艾尔德的血仍然在我的血管里流动。不过,孩子,在光明的世界里,国王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他们使这种传统变得非常颓废。”枪侠过了半晌才继续说,“一出戏,或一场游戏。”他的声音中充满了鄙夷,就像一个禁欲主义者,更确切地说像个隐士,对声色犬马十分厌恶。如果此时光线亮一些,便能看到他脸上苦涩、悲痛的表情,由恨生痛,这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谴责。尽管岁月变迁,但他内心的力量没有减弱或消失。他仍缺乏想像力,性格丝毫没有改变,这也令人吃惊。
“但是舞会,播种夜的轻快交谊舞会……”
男孩没有说话,也没提问。
“所有的水晶枝形吊灯都点亮了,都是用电的水晶灯。灯火通明,如同一个光明的岛屿。
“我们偷偷地溜到一个很破旧的阳台上,人们都认为那些阳台随时会坍塌,很不安全。但我们都是孩子,男孩就是男孩。在我们眼里任何事都很危险,但那又怎么样?难道我们不是能永远活下去吗?我们是这样认为的,甚至当我们讨论要怎样轰轰烈烈地死去时都还是这样认为。
“我们站在很高的位置,往下能清楚地看到所有人。我不记得我们当中有人说过话。我们只用眼睛把一切都饮下去。
“大厅里摆着一张大石桌,枪侠和他们的妻子就坐在桌边看人们跳舞。几个枪侠也跳了舞,但为数不多,而且只是年轻的枪侠。我记得,那个为哈可斯行刑的枪侠也起身跳了舞。年长的枪侠都只坐着,我觉得那样的亮光都让他们有些窘迫,那些文明社会的亮光。他们都是令人敬畏的人物,是守护神,但在那群香鬓云影的美妇和骑士中间,他们看上去就像是马夫……
“有四张堆满食物的圆桌,一直旋转着。厨师的帮手们从晚上七点到第二天凌晨三点就一直在大厅和厨房间来回穿梭,端上食物,拿走空盘。那些桌子就像钟一样没停止过转动,我们老远都可以闻到烤猪、烤牛肉、龙虾、鸡、烘烤的苹果的香味。桌子不停地转,香味也一直变。还有冰激凌和糖果。有带着火焰的烤肉串。
“马藤坐在我的母亲和父亲一旁——在那么高的地方,我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母亲和马藤跳了一支舞,他们慢慢地旋转着,其他人都退到一边,当舞曲结束时,那些人都鼓掌叫好。枪侠们都没鼓掌,但我父亲慢慢地站起来,朝她伸出一只手。她也伸出手,微笑着朝他走过去。
“那一刻显得无比沉重,甚至在高处的我们都能感觉到那种气氛。那时我的父亲已经掌控了他的那族人,你知道——枪侠一族——而且即使不是成为整个内世界的国王,他也快成为蓟犁的国王了。其他人都知道。马藤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除了,可能除了佳碧艾拉·樊礼斯之外。”
男孩终于吱声了,他似乎有些不大情愿地问,“她是你母亲?”
“是。也叫做‘水的佳碧艾拉’,是艾伦的女儿,斯蒂文的妻子,罗兰的母亲。”枪侠说到这里张开双臂,做了个调侃的姿势,仿佛说我就在这里,怎样?然后双手又耷拉着放在腿上。
“我父亲是光明世界里的最后一个国王。”
枪侠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男孩没有再说话。
“我记得他们跳舞的样子。”枪侠说,“我的母亲和马藤——枪侠们的谋士。我记得他们是怎么跳舞的。一起慢慢地转着,又分开,踏着古老的求爱步伐。”